因為放學後要練習跳舞,今天回來得晚一點兒。在興華門的土坡上,我還是習慣地站了一會兒。城牆上面的那片天,是淡紅的顏色了,海在這時也會變成紅色的嗎?我又默默地背起“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金紅的太陽,從海上升起來……,”那麼現在不可以說是“金紅的太陽,從天上落下去”嗎?對的,我將來要寫一本書,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人和壞人分清楚,我要把瘋子和賊子分清楚,但是我現在卻是什麼也分不清。我從土坡上下來,邊走邊想,走到家門口,就在門墩兒上坐下來,愣愣地沒有伸手去拍門,因為我看見收買破爛貨的挑子又停在隔壁人家門口了。挑挑子的人呢?我不由得舉起腳步走向空草地那邊去。這時門前的空地上,只見遠遠地有一個男人蹲在大槐樹底下,他沒有註意我。我邁進破磚牆,撥開高草,一步步向裡走。
還是那個老地方,我看見了他!
“是你!”他也蹲在那裡,嘴裡咬著一根青草。他又向我身後張望了一下。招手叫我也蹲下來。我一蹲下來,書包就落在地上了。他小聲地說:
“放學啦?”
“嗯。”
“怎麼不回家?” “我猜你在這裡。”
“你怎麼就能猜出來呢?”他斜起頭看我,我看他的臉,很眼熟。
“我呀!”我笑笑。我只是心裡覺得這樣,就來了,我並不真地會猜什麼事,“你該來了!”
“我該來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驚奇地問。
“沒有什麼意思呀!”我也驚奇地回答:“你還有故事沒跟我講哪!不是嗎?”
“對對對,咱們得講信用。”他點點頭笑了。他靠坐在牆角,身旁有一大包東西,用油布包著,他就倚著這大包袱,好像宋媽坐在她的炕頭上靠著被褥垛那樣。
“你要聽什麼故事兒?”
“你弟弟的,你的。” “好,可是我先問你,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兒呢?”
“英子。”
“英子,英子,”他輕輕地念著,“名兒好聽。在學堂考第幾?”
“第十二名。”
“這麼聰明的學生才考十二名?應當考第一呀!準是貪玩分了你的心。”
我笑了,他怎麼知道我貪玩?我怎麼能夠不玩呢!
他又接著說:
“我就是小時候貪玩,書也沒念成,後悔也來不及了。我兄弟,那可是個好學生,年年考第一,有志氣。他說,他長大畢了業,還要飄洋過海去唸書。我的天老爺,就憑我這沒出息的哥哥,什麼能耐也沒有,哪兒供得起呀!奔窩頭,我們娘兒仨,還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呢!唉!”他嘆了口氣,“走到這一步上,也是事非得已。小妹妹,明白我的話嗎?” 我似懂,又不懂,只是直著眼看他。他的眼角有一堆眼屎,眼睛紅紅的,好像昨天沒睡覺,又像哭過似的。
“我那瞎老娘是為了我沒出息哭瞎的,她現在就知道我把家當花光了,改邪歸正做小買賣,她不知道我別的。我那一心啃書本的弟弟,更拿我當個好哥哥。可不是,我供弟弟唸書,一心要供到讓他飄洋過海去唸書,我不是個好人嗎?小英子,你說我是好人?壞人?嗯?”
好人,壞人,這是我最沒有辦法分清楚的事,怎麼他也來問我呢?我搖搖頭。 “不是好人?”他瞪起眼,指著自己的鼻子。
我還是搖搖頭。
“不是壞人?”他笑了,眼淚從眼屎後面流出來。
“我不懂什麼好人,壞人,人太多了,很難分。”我抬頭看看天,忽然想起來了。 “你分得清海跟天嗎?我們有一課書,我念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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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背起“我們看海去”那課書,我一句一句慢慢地念,他斜著頭仔細地聽。我念一句,他點頭“嗯”一聲。念完了我說:
“金紅的太陽是從藍色的大海昇上來的嗎?可是它也從藍色的天空升上來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壞人。” “對,”他點點頭很贊成我:“小妹妹,你的頭腦好,將來總有一天你分得清這些。將來,等我那兄弟要坐大輪船去外國唸書的時候,咱們給他送行去,就可以看見大海了,看它跟天有什麼不一樣。”
“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我高興得又念起來。
“對,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藍色的大海上,揚著白色的帆,……還有什麼太陽來著?”
“金紅的太陽,從海上升起來,……”
我一句句教他念,他也很喜歡這課書了,他說:
“小妹妹,我一定忘不了你,我的心事跟別人沒說過,就連我兄弟算上。”
什麼是他的心事呢?剛才他所說的話,都叫做心事嗎?但是我並不完全懂,也懶得問。只是他的弟弟不知要好久才會坐輪船到外國去?不管怎麼樣,我們總算訂了約會,訂了“我們看海去”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