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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七章

圍城 钱钟书 29336 2018-03-22
鬍子常是兩撇,汪處厚的鬍子只是一畫。他二十年前早留鬍子,那時候做官的人上唇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份,好比西洋古代哲學家下頜必有長髯,以示智慧。他在本省督軍署當秘書,那位大帥留的菱角鬍子,就像仁丹廣告上移植過來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樣的鬍子,怕大帥怪他僭妄;大帥的是烏菱圓角鬍子,他只想有規模較小的紅菱尖角鬍子。誰知道沒有槍桿的人,鬍子也不像樣,又稀又軟,掛在口角兩旁,像新式標點裡的逗號,既不能翹然而起,也不夠飄然而裊。他兩道濃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壽星的眉毛競賽,彷彿他最初刮臉時不小心,把眉毛和鬍子一股腦兒全剃下來了,慌忙安上去,鬍子跟眉毛換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本不會長,額上的是鬍子,所以欣欣向榮。這種鬍子,不留也罷。五年前他和這位太太結婚,剛是剃鬍子的好藉口。然而好像一切官僚、強盜、賭棍、投機商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說他是“木”命“木”形,頭髮和鬍子有如樹木的枝葉,缺乏它們就表示樹木枯了。四十開外的人,頭髮當然半禿,全靠這幾根鬍子表示老樹著花,生機未盡。但是為了二十五歲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於是剃去兩縷,剩中間一撮,又因為這一撮不夠濃,修削成電影明星式的一線。這件事難保不壞了臉上的風水,不如意事連一接二地來。新太太進了門就害病,汪處厚自己給人彈劾,官做不成。虧得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貓從高處掉下來,總能四腳著地,不致太狼狽。他本來就不靠薪水,他這樣解譬著。而且他是老派名士,還有前清的習氣,做官的時候非常風雅,退了位可以談談學問;太太病也老是這樣,並不加重。這也許還是那一線鬍子的功效,運氣沒壞到底。

假使留下的這幾根鬍子能夠挽留一部分的運氣,鬍子沒剃的時候,汪處厚的好運氣更不用說。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湊趣地死了,讓他娶美麗的續弦夫人。結婚二十多年,生的一個兒子都在大學畢業,這老婆早該死了。死掉老婆還是最經濟的事,雖然喪葬要一筆費用,可是離婚不要贍養費麼?重婚不要兩處開銷麼?好多人有該死的太太,就不像汪處厚有及時悼亡的運氣。並且悼亡至少會有人送禮,離婚和重婚連這點點禮金都沒有收入的,還要出訴訟費。何況汪處厚雖然做官,骨子裡只是個文人,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殯儀館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會向一年、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陳死人身上生髮。 “週年逝世紀念”和“三百年祭”,—樣的好題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因為有女作家——這題目尤其好;旁人儘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這是註冊專利的題目。汪處厚在新喪裡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詩的時候,早想到古人的好句:“眼前新婦新兒女,已是人生第二回”,只恨一時用不上,希望續弦生了孩子,再來一首“先室人忌辰泫然有作”的詩,把這兩句改頭換面嵌進去。這首詩到現在還沒有做。第二位汪太太過了門沒生孩子,只生病。在家養病反把這病養家了,不肯離開她,所以她終年嬌弱得很,愈使她的半老丈夫由憐而怕。她曾在大學讀過一年,因貧血症退學休養,家裡一住四五年,每逢頭不暈不痛、身子不哼哼唧卿的日子,跟老師學學中國畫、彈彈鋼琴消遣。中國畫和鋼琴是她嫁妝裡代表文化的部分,好比其他女人的大學畢業文憑(配烏油木鏡框)和學士帽照相(十六寸彩色配金漆烏油木鏡框)。汪處厚不會懂西洋音樂,當然以為太太的鋼琴彈得好;他應該懂得一點中國畫,可是太太的畫,丈夫覺得總不會壞。他老對客人說:“她這樣喜歡弄音樂、畫畫,都是費心思的東西,她身體怎麼會好!”汪太太就對客人謙虛說:“我身體不好,不能常常弄這些東西,所以畫也畫不好,琴也彈不好。”自從搬到這小村子裡,汪太太寂寞得常跟丈夫吵。她身份嬌貴,瞧不起丈夫同事們的老婆,嫌她們寒窘。她丈夫不甚放心單身男同事常上自己家來,嫌他們年輕。高松年知道她在家裡無聊,願意請她到學校做事。汪太太是聰明人,一口拒絕。一來她自知資格不好,至多做個小職員,有傷體面。二來她知道這是男人的世界,女權那樣發達的國家像英美,還隻請男人去當上帝,只說He,不說She。女人出來做事,無論地位怎麼高,還是給男人利用,只有不出面躲在幕後,可以用太太或情婦的資格來指使和擺佈男人。女生指導兼教育系講師的范小姐是她的仰慕者,彼此頗有往來。劉東方的妹妹是汪處厚的拜門學生,也不時到師母家來談談。劉東方有一次托汪太太為妹妹做媒。做媒和做母親是女人的兩個基本慾望,汪太太本來閒得發悶,受了委託,彷彿失業的人找到職業。汪處厚想做媒是沒有危險的,決不至於媒人本身也做給人去。汪太太早有計劃,要把范小姐做給趙辛楣、劉小姐做給方鴻漸。范小姐比劉小姐老,比劉小姐難看,不過她是講師,對象該是地位較高的系主任。劉小姐是個助教,嫁個副教授已經夠好了。至於孫小姐呢,她沒拜訪過汪太太;汪太太去看范小姐的時候,會過一兩次,印象並不太好。

鴻漸倆從桂林回來了兩天,就收到汪處厚的帖子。兩人跟汪處厚平素不往來,也沒見過汪太太,看了帖子,想起做媒的話。鴻漸道:“汪老頭兒是大架子,只有高松年和三位院長夠資格上他家去吃飯,當然還有中國文學系的人。你也許配得上,拉我進去幹嗎?要說是做媒,這兒沒有什麼女人呀,這老頭子真是!”辛楣道:“去瞻仰瞻仰汪太太也無所謂。也許老汪有侄女、外甥女或者內姨之類——汪太太聽說很美——要做給你。老汪對你說,沒有對我說,指的是你一個人。你不好意思,假造聖旨,拉我來陪你,還說替咱們倆做媒呢!我是不要人做媒的。”嚷了一回,議決先去拜訪汪氏夫婦一次,問個明白,免得開玩笑當真。 汪家租的黑磚半西式平屋是校舍以外本地最好的建築,跟校舍隔一條溪。冬天的溪水涸盡,溪底堆滿石子,彷彿這溪新生下的大大小小的一窩卵。水涸的時候,大家都不走木板橋而踏著石子過溪,這表示只要沒有危險,人人願意規外行動。汪家的客堂很顯敞,磚地上鋪了席,紅木做的老式桌椅,大方結實,是汪處厚向鎮上一個軍官家裡買的,萬一離校別有高就,可以賣給學校。汪處厚先出來,滿面春風,問兩人覺得客堂裡冷不冷,分付丫頭去搬火盆。兩人同聲讚美他住的房子好,佈置得更精緻,在他們這半年來所看見的房子裡,首屈一指。汪先生得意地長嘆道,“這算得什麼呢!我有點東西,這一次全丟了。兩位沒看見我南京的房子——房子總算沒給日本人燒掉,裡面的收藏陳設都不知下落了。幸虧我是個達觀的人,否則真要傷心死呢。”這類的話,他們近來不但聽熟,並且自己也說慣了。這次兵災當然使許多有錢、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窮光蛋,同時也讓不知多少窮光蛋有機會追溯自己為過去的富翁。日本人燒了許多空中樓閣的房子,佔領了許多烏托邦的產業,破壞了許多單相思的姻緣。臂如陸子瀟就常常流露出來,戰前有兩三個女人搶著嫁他,“現在當然談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閘北,忽然補築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很!該死的日本人放火燒了,損失簡直沒法估計。方鴻漸也杷淪陷的故鄉里那所老宅放大了好幾倍,妙在房子擴充而並不會侵略鄰舍的地。趙辛楣住在租界裡,不能變房子的戲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悵從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說假如戰爭不發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還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處厚在戰前的排場也許不像他所講的闊綽,可是同事們相信他的吹牛,因為他現在的起居服食的確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職的貪官——“政府難得這樣不包庇,不過他早撈飽了!”他指著壁上掛的當代名人字畫道:“這許多是我逃難出來以後,朋友送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買古董了,內地也收買不到什麼——那兩幅是內人畫的。”兩人忙站起來細看那兩條山水小直幅。方鴻漸表示不知道汪太太會畫,出於意外;趙辛楣表示久聞汪太太善畫,名下無虛。這兩種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興得摸著鬍子說:“我內人的身體可惜不好,她對於畫和音樂——”沒說完,汪太太出來了。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敷了粉。嘴唇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張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頭髮沒燙,梳了髻,想來是嫌本地理髮店電燙不到家的緣故。手裡抱著皮熱水袋,十指甲全是紅的,當然絕非畫畫時染上的顏色,因為她畫的是青綠山水。

汪太太說她好久想請兩位過來玩兒,自己身體不爭氣,耽誤到現在。兩人忙問她身體好了沒有,又說一向沒敢來拜訪,賞飯免了罷。汪太太說她春夏兩季比秋冬健朗些,晚飯一定要來吃的。汪先生笑道:“我這頓飯不是白請的,媒人做成了要收謝儀,吃你們兩位的謝媒酒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 鴻漸道:“這怎麼請得起!謝大媒先沒有錢,別說結婚了。” 辛楣道:“這個年頭兒,誰有閒錢結婚?我照顧自己都照顧不來!汪先生,汪太太,吃飯和做媒,兩件事全心領謝謝,好不好?” 汪先生道:“世界變了!怎麼年輕人一點熱情都沒有?一點——呃——'浪漫'都沒有?婚不肯結,還要裝窮!好,我們不要謝儀,替兩位白當差,嫻,是不是?”

汪太太道:“啊呀!你們兩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過你們留學的人,隨身本領就是用不完的財產。趙先生的家世、前途,我們全有數目,只怕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這媒婆勁兒足不足?”大家和著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結婚了。” 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來挑去,沒有一個中意的。你們新回國的單身留學生,像新出爐的燒餅,有小姐的人家搶都搶不勻呢。嚇!我看見得多了,愈是有錢的年輕人愈不肯結婚。他們能夠獨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寧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地胡鬧,反正他們有錢。要講沒有錢結婚,娶個太太比濫交女朋友經濟得多呢。你們的藉口,理由不充分。” 兩人聽得駭然,正要回答,汪處厚假裝出正顏厲色道:“我有句聲明。我娶你並不是為了經濟省錢,我年輕的時候,是有名的規矩人,從來不胡鬧,你這話人家誤會了可了不得!”說時,對鴻漸和辛楣頑皮地眨眼。

汪太太輕藐地哼一聲:“你年輕的時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輕過。” 汪處厚臉色一紅。鴻漸忙說,汪氏夫婦這樣美意,不敢辜負,不過願意知道介紹的是什麼人。汪太太拍手道:“好了,好了!方先生願意了。這兩位小姐是誰,天機還不可洩漏。處厚,不要說出來!” 汪先生蒙太太這樣密切地囑咐,又舒適了,說:“你們明天來了,自然會知道。別看得太嚴重,藉此大家敘敘。假如兩位毫無意思,同吃頓飯有什麼關係,對方總不會把這個作為把柄,上公堂起訴,哈哈!我倒有句忠言奉勸。這戰爭看來不是一年兩年的事,要好好拖下去呢。等和平了再結婚,兩位自己的青春都蹉跎了。'莫遣佳期更後期',這話很有道理。兩位結了婚,公私全有好處。我們這學校大有前途,可是一時請人不容易,像兩位這樣的人才——嫻,我不是常和你講他們兩位的?——肯來屈就,學校決不放你們走。在這兒結婚成家,就安定下來,走不了,學校借光不少。我兄弟呢——這話別說出去——下學期也許負責文學院。教育係要從文學院分出去變成師範學院,現在教育系主任孔先生當然不能當文學院長了。兄弟為個人打算,也願意千方百計扣住你們。並且家眷也在學校做事,夫婦兩個人有兩個人的收入,生活負擔並不增加——”

汪太太截斷他話道:“寒磣死了!真是你方才所說'一點浪漫都沒有',一五一十打什麼算盤!” 汪先生道:“瞧你那樣性急!'浪漫'馬上就來。結婚是人生最美滿快樂的事,我和我內人都是個中人,假使結婚不快樂,我們應該苦勸兩位別結婚,還肯做媒麼?我和她——” 汪太太皺眉搖手道:“別說了,肉麻!”她記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見個和尚講輪迴,丈夫偷偷對自己說:“我死了,趕快就投人身,來得及第二次娶你。”忽然心上一陣厭恨。鴻漸和辛楣盡義務地恭維說,像他們這對夫婦是千中揀一的。 在回校的路上,兩人把汪太太討論個仔細。都覺得她是個人物,但是為什麼嫁個比她長二十歲的丈夫?兩人武斷她娘家窮,企羨汪處厚是個地方官。她的畫也過得去,不過上面題的字像老汪寫的。鴻漸假充內行道:“寫字不能描的,不比畫畫可以塗改。許多女人會描幾筆寫意山水,可是寫字要她們的命。汪太太的字怕要出醜。”鴻漸到自己臥室門口,正掏鑰匙開鎖,辛楣忽然吞吞吐吐說:“你注意到麼——汪太太的神情裡有一點點像——像蘇文紈。”未說完,三腳兩步上樓去了。鴻漸驚異地目送著他。

客人去後,汪先生跟太太回臥室,問:“我今天總沒有說錯話罷?”這是照例的問句,每次應酬之後,愛挑眼的汪太太總要矯正丈夫的。汪太太道:“沒有罷,我也沒心思來記——可是文學院長的事,你何必告訴他們!你老喜歡吹在前面。”汪處厚這時候確有些後悔,可是嘴硬道:“那無所謂的,讓他們知道他們的飯碗一半在我手裡。你今天為什麼掃我的面子——”汪處厚想起了,氣直冒上來——“就是年輕不年輕那些話。”他加這句解釋,因為太太的表情是詫異。汪太太正對著梳妝台的圓鏡子,批判地審視自己的容貌,說:“哦,原來如此。你瞧瞧鏡子裡你的臉,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見你!”汪太太並不推開站在身後的丈夫,只從粉盒子裡取出絨粉拍,在鏡子裡汪先生鐵青的臉上,撲撲兩下,使他面目模糊。

劉東方這幾天上了心事。父親母親都死了,妹妹的終身是哥哥的責任。去年在昆明,有人好意替她介紹,不過毫無結果。當然家裡有了她,劉太太多個幫手,譬如兩個孩子身上的絨線衣服全是她結的,大女兒還跟著她睡。可是這樣一年一年蹉跎下去,哥哥嫂嫂深怕她嫁不掉,一輩子的累贅。她前年逃難到內地,該進大學四年級,四年級生不許轉學,嫂嫂又要生孩子,一時僱不到用人,家裡亂得很,哥哥沒心思替她想辦法。一耽誤下來,她大學沒畢業。為了這事,劉東方心裡很抱歉,只好解嘲說,大學畢業的女人不知多少,有幾個真能夠自立謀生的。劉太太怪丈夫當初為什麼教妹妹進女子大學,假如進了男女同學的學校,婚事早解決了。劉東方逼得急了,說:“范小姐是男女同學的學校畢業的,為什麼也沒有嫁掉?”劉太太說:“你又來了,她比范小姐總好得多——”肯這樣說姑娘的,還不失為好嫂嫂。劉東方嘆氣道:“這也許命裡註定的。我母親常說,妹妹生下來的時候,臉朝下,背朝上,是要死在娘家的。妹妹小的時候,我們常跟她開玩笑。現在看來,她真要做老處女了。”劉太太忙說:“做老處女怎麼可以?真是年紀大了,嫁給人做填房也好,像汪太太那樣不是很好麼?”言下大有以人力挽回天命之意。去年劉東方替方鴻漸排難解紛,忽然想這個人做妹夫倒不壞:他是自己保全的人,應當感恩識抬舉,跟自己結這一門親事,他的地位也可以鞏固了;這樣好機會要錯過,除非這人是個標準傻瓜。劉太太也稱讚丈夫心思敏捷,只擔心方鴻漸本領太糟,要大舅子替他捧牢飯碗。後來她聽丈夫說這人還伶俐,她便放了心,早計劃將來結婚以後,新夫婦就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反正有一間空著,可是得正式立張租契,否則門戶不分,方家養了孩子要把劉家孩子的運氣和聰明搶掉的。到汪太太答應做媒,夫婦倆歡喜得向劉小姐流露消息,滿以為她會羞怯地高興。誰知道她隻飛紅了臉,一言不發。劉太太嘴快,說:“這個姓方的你見過沒有?你哥哥說比昆明——”她丈夫急得在飯桌下狠命踢她的腿。劉小姐說話了,說得非常之多。先說:她不願意嫁,誰教汪太太做媒的?再說:女人就那麼賤!什麼“做媒”、“介紹”,多好聽!還不是市場賣雞賣鴨似的,打扮了讓男人去挑?不中他們的意,一頓飯之後,下文都沒有,真丟人!還說:她也沒有白吃了哥嫂的,她在家裡做的事,抵得一個用人,為什麼要攆她出去?愈說愈氣,連大學沒畢業的事都牽出來了。事後,劉先生怪太太不該提起昆明做媒的事,觸動她一肚子的怨氣。劉太太氣沖沖道:“你們劉家人的死脾氣!誰娶了她,也是倒霉!”明天一早,跟劉小姐同睡的大女孩子來報告父母,說姑母哭了半個晚上。那天劉小姐沒吃早飯和午飯,一個人在屋後的河邊走來走去。劉氏夫婦嚇壞了,以為她臨清流而萌短見,即使不致送命,鬧得全校知道,總不大好,忙差大女孩子跟著她。幸虧她晚飯回來吃的,並且吃了兩碗。這事從此不提起。汪家帖子來了,她接著不作聲。哥嫂倆也不敢探她口氣;私下商量,到吃飯的那天早晨,還不見動靜,就去求汪太太來勸駕。那天早晨,劉小姐叫老媽子準備炭熨斗,說要熨衣服。哥嫂倆相視偷笑。

范小姐發現心裡有秘密,跟喉嚨裡有咳嗽一樣的癢得難熬。要人知道自己有個秘密,而不讓人知道是個什麼秘密,等他們問,要他們猜,這是人性的虛榮。范小姐就缺少這樣一個切切私語的盤問者。她跟孫小姐是同房,照例不會要好,她好好地一個人住一間大屋子,平空給孫小姐分去一半。假如孫小姐漂亮闊綽,也許可以原諒,偏偏又只是那麼平常的女孩子。倒算上海來的,除掉旗袍短一些,就看不出有什麼地方比自己時髦。所以兩人雖然常常同上街買東西,並不推心置腹。自從汪太太說要為她跟趙辛楣介紹,她對孫小姐更起了戒心,因為孫小姐常說到教授宿舍看辛楣去的。當然孫小姐告訴過,一向叫辛楣“趙叔叔”,可是現在的女孩子很容易忘掉尊卑之分。汪家來的帖子,她諱莫如深。她平時有個嗜好,愛看話劇,尤其是悲劇。這兒的地方戲院不演話劇,她就把現代本國劇作家的名劇盡量買來細讀。對話裡的句子像:“咱們要勇敢!勇敢!勇敢!”“活要活得痛快,死要死得乾脆!”“黑夜已經這麼深了,光明還會遙遠麼?”她全在旁邊打了紅鉛筆的重槓,默誦或朗誦著,好像人生之謎有了解答。只在不快活的時候,譬如好月亮引起了身世之感,或者執行“女生指導”的職責,而女生不受指導,反嘰咕:“大不了也是個大學畢業生,憑什麼資格來指導我們?只好管老媽子,發廁所裡的手紙!”——在這種時候,她才發現這些富於哲理的警句沒有什麼幫助。活誠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夠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見。悲劇裡的戀愛大多數是崇高的浪漫,她也覺得結婚以前,非有偉大的心靈波折不可。就有一件事,她決不下。她聽說女人戀愛經驗愈多,對男人的魔力愈大;又聽說男人只肯娶一顆心還是童貞純潔的女人。假如趙辛楣求愛,自己二者之間,何去何從呢?請客前一天,她福至心靈,想出一個兩面兼顧的態度,表示有好多人發狂地愛過自己,但是自己並未愛過誰,所以這一次還是初戀。恰好那天她上街買東西,店裡的女掌櫃問她:“小姐,是不是在學堂裡唸書?”這一問減輕了她心理上的年齡負擔六七歲,她高興得走路像腳心裝置了彈簧。回校把這話告訴孫小姐,孫小姐說:“我也會這樣問,您本來就像個學生。”范小姐罵她不老實。

范小姐眼睛稍微近視。她不知道美國人的名言—— Men never make passes At girls wearing glasses—— 可是她不戴眼鏡。在學生時代,上課抄黑板,非戴眼鏡不可;因為她所認識的男同學,都夠不上借筆記轉抄的交情。有男生幫忙的女同學,決不輕易把這種同心協力、增訂校補的真本或足本筆記借人;至於那些沒有男生效勞的女同學呢,哼!范小姐雖然自己也是個女人,對於同性者的記錄本領,估計並不過高。像一切好學而又愛美的女人,她戴白金腳無邊眼鏡;無邊眼鏡彷彿不著邊際,多少和臉蛋兒融化為一,戴了可算沒戴,不比有邊眼鏡,界域分明,一戴上就從此掛了女學究的招牌。這副眼鏡,她現在只有看戲的時候必須用到。此外像今天要赴盛會:不但梳頭化妝需要它,可以觀察周密;到打扮完了,換上衣服,在半身著衣鏡前遠眺自己的“概觀”,更需要它。她自嫌眼睛沒有神,這是昨夜興奮太過沒睡好的緣故。汪太太有塗眼睫毛的油膏,不妨早去借用,襯托出眼裡一種煙水迷茫的幽夢表情。周身的服裝也可請她批評,及早修正——范小姐是“女生指導”,她把汪太太奉為“女生指導”的指導的。她五點鐘才過就到汪家,說早些來可以幫忙。汪先生說今天客人不多,菜是向鎮上第一家館子叫的,無需幫忙,又嘆惜家裡的好廚子逃難死了,現在的用人燒的菜不能請客。汪太太說:“你相信她!她不是幫忙來的,她今天來顯顯本領,讓趙辛楣知道她不但學問好、相貌好,還會管家呢。”范小姐禁止她胡說,低聲請她批判自己。汪太太還嫌她擦得不夠紅,說應當添點喜色,拉她到房裡,替她塗胭脂。結果,范小姐今天赴宴擦的顏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上戰場擦的顏色同樣勝利地紅。她又問汪太太借睫毛油膏,還聲明自己不是痧眼,斷無傳染的危險。汪處厚在外面只聽得笑聲不絕;真是“有雞鴨的地方,糞多;有年輕女人的地方,笑多。” 劉小姐最後一個到。坦白可親的臉,身體很豐滿,衣服頗緊,一動衣服上就起波紋。辛楣和鴻漸看見介紹的是這兩位,失望得要笑。彼此都曾見面,只沒有講過話。范小姐像畫了個無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圍在裡面,談話密切得潑水不入。辛楣先說這兒悶得很,沒有玩兒的地方。范小姐說:“可不是麼?我也覺得很少談得來的人,待在這兒真悶!”辛楣問她怎樣消遣,她說愛看話劇,問辛楣愛看不愛看。辛楣說:“我很喜歡話劇,可惜我沒有看過——呃——多少。”范小姐問曹禺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認為他是最——呃——最偉大的戲劇家。”范小姐快樂地拍手掌道:“趙先生,我真高興,你的意見跟我完全相同。你覺得他什麼一個戲最好?”辛楣沒料到畢業考試以後,會有這一次的考試,十幾年小考大考訓練成一套虛虛實實、模棱兩可的回答本領,現在全荒疏了,冒失地說:“他是不是寫過一本——呃——'這不過是'——”范小姐的驚駭表情阻止他說出來是“春天”、“夏天”、“秋天”還是“冬天”。驚駭像牙醫生用的口撐,教她張著嘴,好一會上下腭合不攏來。假使丈夫這樣愚昧無知,豈不活活氣死人!幸虧離結婚還遠,有時間來教導他。她在天然的驚駭表情裡,立刻放些藝術。辛楣承認無知胡說,她向他講解說“李健吾”並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更說辛楣要看劇本,她那兒有。辛楣忙謝她。她忽然笑道:“我的劇本不能藉給你,你要看,我另外想方法弄來給你看。”辛楣問不能藉的理由。范小姐說她的劇本有好幾種是作者送的,辛楣擔保不會損壞或遺失這種名貴東西。范小姐嬌痴地說:“那倒不是。他們那些劇作家無聊得很,在送給我的書上胡寫了些東西,不能給你看——當然,給你看也沒有關係。”這麼一來,辛楣有責任說非看不可了。 劉小姐不多說話,鴻漸今天專為吃飯而來,也只泛泛應酬幾句。倒是汪太太談鋒甚健,向劉小姐問長問短。汪處厚到裡面去了一會,出來對太太說:“我巡查過了。”鴻漸問他查些什麼。汪先生笑說:“講起來真笑話。我用兩個女用人。這個丫頭,我一來就用,有半年多了。此外一個老媽子,換了好幾次,始終不滿意。最初用的一個天天要請假回家過夜,晚飯吃完,就找不見她影子,飯碗都堆著不洗。我想這怎麼成,換了一個,很安靜,來了十幾天,沒回過家。我和我內人正高興,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門都給人家打下來了。這女人原來有個姘頭,常常溜到我這兒來幽會,所以她不回去。她丈夫得了風聲,就來捉姦,真氣得我要死。最後換了現在這一個,人還伶俐,教會她做幾樣粗菜,也過得去。有時她做的菜似乎量太少,我想,也許她買菜扣了錢。人全貪小利的;'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就算了罷。常換用人,也麻煩!和內人訓她幾句完事。有一次,高校長的朋友遠道帶給他三十隻禾花雀,校長託我替他燒了,他來吃晚飯——你知道,校長喜歡到舍間來吃晚飯的。我內人說禾花雀炸了吃沒有味道,照她家鄉的辦法,把肉末填在禾花雀肚子裡,然後紅燒。那天晚飯沒有幾個人,高校長,我們夫婦倆,還有數學系的王先生——這個人很有意思。高先生王先生都說禾花雀這樣燒法最好。吃完了,王先生忽然問禾花雀是不是一共三十隻,我們以為他沒有吃夠,他說不是,據他計算,大家只吃了二十——嫻,二十幾?——二十五隻,應該剩五隻。我說難道我打過偏手,高校長也說豈有此理。我內人到廚房去細問,果然看見半碗汁,四隻——不是五隻——禾花雀!你知道老媽子怎麼說?她說她留下來給我明天早晨下面吃的。我們又氣又笑。這四隻多餘的禾花雀誰都不肯吃——” “可惜!為什麼不送給我吃!”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衝出了煤氣的籠罩,吸口新鮮空氣,橫插進這句話。 汪太太笑道:“誰教你那時候不來呀?結果下了面送給高校長的。” 鴻漸道:“這樣說來,你們這一位女用人是個愚忠,雖然做事欠斟酌,心倒很好。” 汪先生撫髭仰面大笑,汪太太道:“'愚忠'?她才不愚不忠呢!我們一開頭也上了她的當。最近一次,上來的雞湯淡得像白開水,我跟汪先生說:'這不是煮過雞的湯,只像雞在裡面洗過一次澡。'他聽錯了,以為我說'雞在這水里洗過腳',還跟我開玩笑說什麼'饒你姦似鬼,喝了洗腳水'——”大家都笑,汪先生欣然領略自己的妙語——“我叫她來問,她直賴。後來我把這丫頭帶哄帶嚇,算弄清楚了。這老媽子有個兒子,每逢我這兒請客,她就叫他來,挑好的給他躲在米間裡吃。我問這丫頭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她不肯說,到臨了才漏出來這老媽子要她做媳婦,允許把兒子配給她。你們想妙不妙?所以每次請客,我們先滿屋子巡查一下。我看這兩個全用不下去了,有機會要換掉她們。” 客人同時開口。辛楣鴻漸說:“用人真成問題。”范小姐說:“我聽了怕死人了,虧得我是一個人,不要用人。”劉小姐說:“我們家裡的老媽子,也常常作怪。” 汪太太笑對范小姐說:“你快要不是一個人了——劉小姐,你哥哥嫂嫂真虧了你。” 用人上了菜,大家搶坐。主人說,圓桌子坐位不分上下,可是亂不得。又勸大家多吃菜,因為沒有幾個菜。客人當然說,菜太豐了,就只幾個人,怕吃不下許多。汪先生說:“咦,今天倒忘了把范小姐同房的孫小姐找來,她從沒來過。”范小姐斜眼望身旁的辛楣。鴻漸聽人說起孫小姐,心直跳,臉上發熱,自覺可笑,孫小姐跟自己有什麼關係。汪太太道:“最初趙先生帶了這麼一位小姐來,我們都猜是趙先生的情人呢,後來才知道不相干。”辛楣對鴻漸笑道:“你瞧謠言多可怕!”范小姐道:“孫小姐現在有情人了——這可不是謠言,我跟她同房,知道得很清楚。”辛楣問誰,鴻漸滿以為要說到自己,強作安詳。范小姐道:“我不能漏洩她的秘密。”鴻漸慌得拼命吃菜,不讓臉部肌肉平定下來有正確的表情。辛楣掠了鴻漸一眼,微笑說:“也許我知道是誰,不用你說。”鴻漸含著一口菜,險的說出來:“別胡鬧。”范小姐誤會辛楣的微笑,心安理得地說:“你也知道了?消息好靈通!陸子瀟追求她還是這次寒假裡的事呢,天天通信,要好得很。你們那時候在桂林,怎麼會知道?” 鴻漸情感像個漩渦。自己沒牽到,可以放心。但聽說孫小姐和旁人好,又刺心難受。自己並未愛上孫小姐,何以不願她跟陸子瀟要好?孫小姐有她的可愛,不過她嫵媚得不穩固,嫵媚得勉強,不是真實的美麗。脾氣當然討人喜歡——這全是辛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裡種了根。像陸子瀟那樣人,她決不會看中的。可是范小姐說他們天天通信,也決不會憑空撒謊。忽然減了興致。 汪氏夫婦和劉小姐聽了都驚奇。辛楣採取大政治家聽取情報的態度,彷彿早有所知似的,沉著臉回答:“我有我的報導。陸子瀟曾經請方先生替他介紹孫小姐,我不贊成。子瀟年紀太大——” 汪太太道:“你少管閒事罷。你又不是她真的'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麼樣——早知如此,咱們今天倒沒有請他們那一對也來。不過子瀟有點小鬼樣子,我不大喜歡。” 汪先生搖頭道:“那不行。歷史系的人,少來往為妙。子瀟是歷史系的台柱教授,當然不算小鬼。可是他比小鬼都壞,他是個小人,哈哈!他這個人愛搬嘴。韓學愈多心得很,你請他手下人吃飯而不請他,他就疑心你有陰謀要勾結人。學校裡已經什麼'粵派','少壯派','留日派'鬧得烏煙瘴氣了。趙先生,方先生,你們兩位在我這兒吃飯,不怕人家說你們是'汪派'麼?劉小姐的哥哥已經有人說他是'汪派'了。”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裡有好幾個小組織,常常聚餐,我跟鴻漸一個都不參加,隨他們編派我們什麼。” 汪先生道:“你們是高校長嫡系裡的'從龍派'——高先生的親戚或者門生故交。方先生當然跟高先生原來不認識,可是因為趙先生間接的關係,算'從龍派'的外圍或者龍身上的蜻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開玩笑——我知道這全是捕風捉影,否則我決不敢請二位到舍間來玩兒了。” 范小姐對學校派別毫無興趣,只覺得對孫小姐還有攻擊的義務:“學校裡鬧黨派,真沒有意思。孫小姐人是頂好的,就是太邋遢,滿房間都是她的東西——呃,趙先生,對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兒'。”羞縮無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麼關係。可是,鴻漸,咱們同路來並不覺得她邋遢。” 鴻漸因為人家說他是“從龍派”外圍,又驚又氣,給辛媚一問,隨口說聲“是”。汪太太道:“聽說方先生很能說話,為什麼今天不講話。”方鴻漸忙說,菜太好了,吃菜連舌頭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談起沒法消遣。汪太太說,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學校住得近——汪先生沒讓她說完,插嘴說:“內人神經衰弱,打牌的聲音太鬧,所以不打——這時候打門,有誰會來?” “哈,汪太太,請客為什麼不請我?汪先生,我是聞著香味尋來的。”高松年一路說著話進來。 大家肅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懶洋洋扶著椅背,半起半坐道:“吃過晚飯沒有?還來吃一點。”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讓出來,和范小姐不再連席。高校長虛讓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繞桌一轉,嚷道:“這位子不成!你們這座位有意思的,我真糊塗!怎麼把你們倆拆開了:辛楣,你來坐。”辛楣不肯。高校長讓范小姐,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條餳糖粘在椅子裡。校長沒法,說:“好,好!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又恭維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黃臉發亮像擦過油的黃皮鞋。 鴻漸為了副教授的事,心裡對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觸極少,沒想到他這樣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學,知道“適者生存”是天經地義。他自負最能適應環境,對什麼人,在什麼場合,說什麼話。舊小說裡提起“二十萬禁軍教頭”,總說他“十八般武藝,件件都精”;高松年身為校長,對學校里三院十系的學問,樣樣都通——這個“通”就像“火車暢通”,“腸胃通順”的“通”,幾句門面話從耳朵裡進去直通到嘴裡出來,一點不在腦子裡停留。今天政治學會開成立會,恭請演講,他會暢論國際關係,把法西斯主義跟共產主義比較,歸根結底是中國現行的政制最好。明天文學研究會舉行聯歡會,他訓話裡除掉說詩歌是“民族的靈魂”,文學是“心理建設的工具”以外,還要勉勵在坐諸位做“印度的泰戈爾,英國的莎士比亞,法國的——呃——法國的——羅素(聲音又像'嚕囌',意思是盧梭),德國的歌德,美國的——美國的文學家太多了。”後天物理學會迎新會上,他那時候沒有原子彈可講,只可以呼喚幾聲相對論,害得隔了大海洋的愛因斯坦右耳朵發燒,連打噴嚏。此外他還會跟軍事教官閒談,說一兩個“他媽的!”那教官驚喜得刮目相看,引為同道。今天是幾個熟人吃便飯,並且有女人,他當然謔浪笑傲,另有適應。汪太太說:“我們正在怪你,為什麼辦學校挑這個鬼地方,人都悶得死的。” “悶死了我可償不起命哪!償旁人的命,我勉強可以。汪太太的命,寶貴得很,我償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盡職,敬笑兩聲或一聲不等。 趙辛楣道:“有無線電聽听就好了。”范小姐也說她喜歡聽無線電。 汪處厚道:“地方僻陋也有好處。大家沒法消遣,只能彼此來往,關係就親密了。朋友是這樣結交起來的,也許從朋友而更進一層——趙先生,方先生,兩位小姐,唔?” 高校長用唱黨歌、校歌、帶頭喊口號的聲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鴻漸道:“剛才汪太太說打牌消遣——” 校長斬截地說:“誰打牌?” 汪太太道:“我們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麼?”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鴻漸道:“反正辛楣和我對麻將牌不感興趣。想買副紙牌來打bridge,找遍了鎮上沒有,結果買了一副象棋。辛楣輸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頭做的棋子經不起他的氣力,迸碎了好幾個,這兩天棋都下不成了。”范小姐隔著高校長向辛楣笑,說想不到他這樣孩子氣。劉小姐請辛楣講鴻漸輸了棋的情狀。高校長道:“下象棋很好。紙牌幸虧沒買到,總是一種賭具,雖然沒有聲音,給學生知道了不大好。李梅亭禁止學生玩紙牌,照師生共同生活的原則——” 鴻漸想高松年像個人不到幾分鐘,怎麼又變成校長面目了,恨不能說:“把王家的麻將公開,請學生也去賭,這就是共同生活了。”汪太太不耐煩地打斷高校長道:“我聽了'共同生活'這四個字就頭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樣,反正他自己家不在這兒,苦的是有家的人。我本來的確因為怕鬧,所以不打牌,現在偏要打。校長你要辦我就辦得了,輪不到李梅亭來管。” 高校長看汪太太請自己辦她,大有恃寵撒嬌之意,心顫身熱,說:“哪裡的話!不過辦學校有辦學校的困難——你只要問汪先生——同事之間應當相忍相安。” 汪太太冷笑道:“我又不是李梅亭的同事。校長,你什麼時候僱我到貴校當——當老媽子來了?當教員是沒有資格的——”高松年喉間連作撫慰的聲音——“今天星期三,星期六晚上我把牌要回來打它個通宵,看李梅亭又怎麼樣。趙先生,方先生,你們有沒有膽量來?” 高松年嘆氣說:“我本來是不說的。汪太太,你這麼一來,我只能告訴各位了。我今天闖席做不速之客,就為了李梅亭的事,要來跟汪先生商量,不知道你們在請客。” 客人都說:“校長來得好,請都請不來呢。”汪先生鎮靜地問:“李梅亭什麼事?”汪太太滿臉厭倦不愛聽的表情。 校長道:“我一下辦公室,他就來,問我下星期一紀念週找誰演講,我說我還沒有想到人呢。他說他願意在'訓導長報告'裡,順便談談抗戰時期大學師生的正當娛樂——”汪太太“哼”了一聲——“我說很好。他說假如他講了之後,學生問他像王先生家的打牌賭錢算不算正當娛樂,他應當怎樣回答——”大家恍然大悟地說“哦”——“我當然替你們掩飾,說不會有這種事。他說:'同事們全知道了,只瞞你校長一個人'——”辛楣和鴻漸道:“胡說!我們就不知道。”——“他說他調查得很清楚,輸贏很大,這副牌就是你的,常打的是什麼幾個人,也有你汪先生——”汪先生的臉開始發紅,客人都局促地註視各自的碗筷。好幾秒鐘,屋子裡靜寂得應該聽見螞蟻在地下爬,可是當時沒有螞蟻。 校長不自然地笑,繼續說:“還有笑話,汪太太,你聽了準笑。他不知道什麼地方聽來的,說你們這副牌是美國貨,橡皮做的,打起來沒有聲音——”哄堂大笑,解除適才的緊張。鴻漸問汪太太是不是真沒有聲音,汪太太笑他和李梅亭一樣都是鄉下人,還說:“李瞎子怎麼變成聾子了,哪裡有美國貨的無聲麻將!”高校長深不以這種輕薄為然,緊閉著嘴不笑,聊示反對。 汪先生道:“他想怎麼辦呢?向學生宣布?” 汪太太道:“索性鬧穿了,大家正大光明地打牌,免得鬼鬼祟祟,桌子上蓋毯子,毯子上蓋漆布——”范小姐聰明地註解:“這就是'無聲麻將'了!”——“我待得膩了,讓李梅亭去鬧,學生攆你走,高校長停你職,離開這地方,真是求之不得。”校長一連聲tut!tut!tut! 汪先生道:“他無非為了做不到中國文學系主任,跟我過不去。我倒真不想當這個差使,向校長辭了好幾次,高先生,是不是?不過,我辭職是自動的,誰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錯了人。他的所作所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鎮上嫖土娼。” 汪先生富於戲劇性地收住,餘人驚奇得叫起來,辛楣鴻漸立刻想到王美玉。高校長頓一頓說:“那不至於罷?”鴻漸見校長這樣偏袒,按不下憤怒,說:“我想汪先生所講的話很可能,李先生跟我們同路來,鬧了許多笑話,不信只要問辛楣。”校長滿臉透著不然道:“君子隱惡而揚善。這種男女間的私事,最好別管!”范小姐正要問辛楣什麼笑話,嚇得拿匙舀口雞湯和著這問題咽了下去。高校長省悟自己說的話要得罪汪處厚,忙補充說:“鴻漸兄,你不要誤會。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的為人,我當然知道。不過,汪先生犯不著和他計較。回頭我有辦法勸他。” 汪太太寬宏大量地說:“總而言之,是我不好。處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見他的臉就討厭,從沒請他上我們這兒來。我們不像韓學愈和他的洋太太,對歷史系的先生和學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地款待;而且妙得很,請學生吃飯,請同事只喝茶——”鴻漸想起那位一夜瀉肚子四五次的歷史系學生——“破費還是小事,我就沒有那個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幹。人家是洋派,什麼交際、招待、聯絡,都有工夫,還會唱歌兒呢。咱們是中國鄉下婆婆,就安了分罷,別出醜啦。我常說:有本領來當教授,沒有本領就滾蛋,別教家裡的醜婆娘做學生和同事的女招待——”鴻漸忍不住叫“痛快”!汪處厚明知太太並非說自己,可是通身發熱——“高先生不用勸李梅亭,處厚也不必跟他拼,只要想個方法引誘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這不就完了麼?” “汪太太,你真——真聰明!”高校長欽佩地拍桌子,因為不能拍汪太太的頭或肩背,“這計策只有你想得出來!你怎麼知道李梅亭愛打牌的?” 汪太太那句話是說著玩兒的,給校長當了真,便神出鬼沒地說:“我知道。”汪先生也摸著鬍子,反复援引蘇東坡的名言道:“'想當然耳','想當然耳'哦!”趙辛楣的眼光像膠在汪太太的臉上。劉小姐冷落在一邊,滿肚子的氣憤,恨汪太太,恨哥嫂,鄙視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來,又上了當,忽見辛楣的表情,眼稍微瞥范小姐,心裡冷笑一聲,舒服了好些。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喚醒辛楣道:“趙先生,汪太太真利害呀!”辛楣臉一紅,喃喃道:“真利害!”眼睛躲避著范小姐。鴻漸說:“這辦法好得很。不過李梅亭最貪小利,只能讓他贏;他輸了還要鬧的。”同桌全笑了。高松年想這年輕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說:“今天所講的話,希望各位嚴守秘密。” 吃完飯,主人請寬坐。女人塗脂抹粉的臉,經不起酒飯蒸出來的汗汽,和咬嚼運動的震掀,不免像黃梅時節的牆壁。范小姐雖然斯文,精緻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臉上沒塗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紅色,彷彿外國肉莊里陳列的小牛肉。汪太太問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裡去洗手?”兩位小姐跟她去了。高松年汪處厚兩人低聲密談。辛楣對鴻漸道:“等一會咱們同走,記牢。”鴻漸笑道:“也許我願意一個人送劉小姐回去呢?”辛楣嚴肅地說:“無論如何,這一次讓我陪著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們開玩笑麼?”鴻漸道:“其實誰也不必送誰,咱們倆走咱們的路,她們走她們的路。”辛楣道:“這倒做不出。咱們是留學生,好像這一點社交禮節總應該知道。”兩人慨嘆不幸身為青年未婚留學生的麻煩。 劉小姐勉強再坐一會,說要回家。辛楣忙站起來說:“鴻漸,咱們也該走了,順便送她們兩位小姐回去。”劉小姐說她一個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連聲說:“不,不,不!先送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後送你回家,我還沒有到你府上去過呢。”鴻漸暗笑辛楣要撇開范小姐,所以跟劉小姐親熱,難保不引起另一種誤會。汪太太在咬著范小姐耳朵說話,范小姐含笑帶怒推開她。汪先生說:“好了,好了。'出門不管',兩位小姐的安全要你們負責了。”高校長說他還要坐一會,同時表示非常艷羨:因為天氣這樣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們四個人又年輕,正是春宵散步的好伴侶。 四人並肩而行,範劉在中間,趙方各靠一邊。走近板橋,范小姐說這橋只容兩個人走,她願意走河底。鴻漸和劉小姐走到橋心,忽聽范小姐尖聲叫:“啊呀!”忙藉機止步,問怎麼一回事。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著譴責,勸她還是上橋走,河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小姐險的摔一跤,虧辛楣扶住了。劉小姐早過橋,不耐煩地等著他們,鴻漸等范小姐也過了岸,殷勤問扭了筋沒有。范小姐謝他,說沒有扭筋——扭了一點兒——可是沒有關係,就會好的——不過走路不能快,請劉小姐不必等。劉小姐鼻子裡應一聲,鴻漸說劉小姐和自己都願意慢慢地走。走不上十幾步,范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處去了。大家問她是不是摔跤的時候,失手掉在溪底。她說也許。辛楣道:“這時候不會給人撿去,先回宿舍,拿了手電來照。”范小姐記起來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裡,自罵糊塗,要趕回去取,說:“怎麼好意思叫你們等呢?你們先走罷,反正有趙先生陪我——趙先生,你要罵我了。”女人出門,照例忘掉東西,所以一次出門事實上等於兩次。安娜說:“啊呀,糟糕!我忘掉帶手帕!”這麼一說,同走的瑪麗也想起沒有帶口紅,裘麗葉給兩人提醒,說:“我更糊塗!沒有帶錢——”於是三人笑得彷彿這是天地間最幽默的事,手攙手回去取手帕、口紅和錢。可是這遺忘東西的傳染病並沒有上劉小姐的身,急得趙辛楣心裡直怨:“難道今天是命裡註定的?”忽然鴻漸摸著頭問:“辛楣,我今天戴帽子來沒有?”辛楣愣了愣,恍有所悟:“好像你戴了來的,我記不清了——是的,你戴帽子來的,我——我沒有戴。”鴻漸說范小姐找手提袋,使他想到自己的帽子;范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帶來得了,“我快得很,你們在這兒等我一等。”說著,三腳兩步跑去。他回來,手裡只有手提袋,頭上並無帽子,說:“我是沒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當。”辛楣氣憤道:“劉小姐,范小姐,你們瞧這個人真不講理。自己糊塗,倒好像我應該替他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緊拉鴻漸的手。劉小姐的笑短得刺耳。范小姐對鴻漸的道謝冷淡得不應該,直到女宿舍,也再沒有多話。 不管劉小姐的拒絕,鴻漸和辛楣送她到家。她當然請他們進去坐一下。跟她同睡的大侄女還坐在飯桌邊,要等她回來才肯去睡,呵欠連連,兩隻小手握著拳頭擦眼睛。這女孩子看見姑母帶了客人來,跳進去一路嚷:“爸爸!媽媽!”把生下來才百日的兄弟都吵醒了。劉東方忙出來招待,劉太太跟著也抱了小孩子出來。鴻漸和辛楣照例說這小孩子長得好,養得胖,討論他像父親還是像母親。這些話在父母的耳朵裡是聽不厭的。鴻漸湊近他臉捺指作聲,這是他惟一娛樂孩子的本領。劉太太道:“咱們跟方——呃——伯伯親熱,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說“方姑夫”——“咱們剛換了尿布,不會出亂子。”鴻漸無可奈何,苦笑接過來。那小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換了一個人抱,四肢亂動,手上的膩唾沫,抹了鴻漸一鼻子半臉,鴻漸蒙劉太太託孤,只好心裡厭惡。辛楣因為擺脫了范小姐,分外高興,瞧小孩子露出的一方大腿還乾淨,嘴湊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劉家老小四個人莫不歡笑,以為這趙先生真好。鴻漸氣不過他這樣做面子,問他要不要抱。劉太太看小孩子給鴻漸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褻瀆他,便伸手說:“咱們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鴻漸把孩子交還,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臉上已乾的唾沫。辛楣道:“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劉太太一連串地讚美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覺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為沒人理自己,圓睜眼睛,聽得不耐煩,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劉小姐道:“不知道誰會哭!誰長得這麼大了,搶東西吃,打不過二弟,就直著嗓子哭,羞不羞!”女孩子發急,指著劉小姐道:“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罵她這時候還不睡。劉小姐把她拉進去了,自信沒給客人瞧見臉色。以後的談話,只像用人工呼吸來救淹死的人,挽回不來生氣。劉小姐也沒再露臉。辭別出了門,辛楣道:“孩子們真可怕,他們嘴裡全說得出。劉小姐表面上很平靜快樂,誰想到她會哭,真是各有各的苦處,唉!”鴻漸道:“你跟范小姐是無所謂的。我承劉東方幫過忙,可是我無意在此地結婚。汪太太真是多此一舉,將來為了這件事,劉東方准對我誤會。”辛楣輕描淡寫道:“那不至於。”接著就問鴻漸對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幫自己推測她年齡有多少。 孫小姐和陸子瀟通信這一件事,在鴻漸心裡,彷彿在復壁裡咬東西的老鼠,擾亂了一晚上,趕也趕不出去。他險的寫信給孫小姐,以朋友的立場忠告她交友審慎。最後算把自己勸相信了,讓她去跟陸子瀟好,自己並沒愛上她,吃什麼隔壁醋,多管人家閒事?全是趙辛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裡有了鬼,彷彿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這種事大半是旁人說笑話,說到當局者認真戀愛起來,自己見得多了,決不至於這樣傻。雖然如此,總覺得吃了虧似的,恨孫小姐而且鄙視她。不料下午打門進來的就是她,鴻漸見了她面,心裡的怨氣像宿霧見了朝陽,消散淨盡。她來過好幾次,從未能使他像這次的歡喜。鴻漸說,桂林回來以後,還沒見過面呢,問她怎樣消遣這寒假的。她說,承鴻漸和辛楣送桂林帶回的東西,早想過來謝,可是自己發了兩次燒,今天是陪范小姐送書來的。鴻漸笑問是不是送劇本給辛楣,孫小姐笑答是。鴻漸道:“你上去見到趙叔叔沒有?” 孫小姐道:“我才不討人厭呢!我根本沒上樓。她要來看趙先生,問我他住的是樓上樓下,第幾號房間,又不要我做嚮導。我跟她講好,我決不陪她上樓,我也有事到這兒來。” “辛楣未必感謝你這位嚮導。” “那太難了!”孫小姐說話時的笑容,表示她並不以為做人很難——“她昨天晚上回來,我才知道汪太太請客——”這句原是平常的話,可是她多了心,自覺太著邊際,忙扯開問:“這位有名的美人兒汪太太你總見過了?” “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婦胡鬧——見過兩次了,風度還好,她是有名的美人兒麼?我今天第一次聽到這句話。” 鴻漸見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著書桌上他自德國帶回的Supernorma牌四色鉛筆。孫小姐要過筆來,把紅色鉛捺出來,在吸墨水紙板的空白上,畫一張紅嘴,相去一寸許畫十個尖而長的紅點,五個一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體全沒有。她畫完了,說:“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綱。”鴻漸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點像,虧你想得出!” —句話的意義,在聽者心裡,常像一隻陌生的貓到屋裡來,聲息全無,過一會兒“喵”一叫,你才發覺它的存在。孫小姐最初說有事到教授宿舍來,鴻漸聽了並未留意。這時候,這句話在他意識裡如睡方醒。也許她是看陸子瀟來的,帶便到自己這兒坐下。心裡一陣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熱極要迸破了殼。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關切盤問的痕跡,扯淡說:“范小姐這人妙得很,我昨天還是第一次跟她接近。你們是同房,要好不要好?” “她眼睛裡只有汪太太,現在當然又添了趙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小姐沒有?” “我沒有呀,為什麼?” “她回來罵你——唉,該死!我搬嘴了。” “怪事!她罵我什麼呢?” 孫小姐笑道:“沒有什麼。她說你話也不說,人也不理,只知道吃。” 鴻漸臉紅道:“胡說,這不對。我也說話的,不過沒有多說。昨天我壓根兒是去湊數,沒有我的份兒,當然只管吃了。” 孫小姐很快看他一眼,弄著鉛筆說:“范小姐的話,本來不算數的。她還罵你是木頭,說你頭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 鴻漸哈哈大笑道:“我是該罵!這事說來話長,我將來講給你聽。不過你們這位范小姐——”孫小姐抗議說范小姐不是她的——“好,好。你們這位同屋,我看不大行,專門背後罵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友全要斷的。她昨天也提起你。” “她不會有好話。她說什麼?” 鴻漸躊躇,孫小姐說:“我一定要知道。方先生,你告訴我。”笑意全收,甜蜜地執拗。 鴻漸見過一次她這種神情,所有溫柔的保護心全給她引起來了,說:“她沒有多說。她並沒罵你,我也記不清,好像說有人跟你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歡大驚小怪。” 孫小姐的怒容使鴻漸不敢看她,臉爆炸似的發紅,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她把鉛筆在桌子上頓,說:“混賬!我正恨得要死呢,她還替人家在外面宣傳!我非跟她算賬不可。” 鴻漸心裡的結忽然解鬆了,忙說:“這是我不好了,你不要理她。讓她去造謠言得了,反正沒有人會相信,我就不相信。” “這事真討厭,我想不出一個對付的辦法。那個陸子瀟——”孫小姐對這三個字厭惡得彷彿不肯讓它們進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時候忽然寫信給我,我一個字沒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來。寒假裡,他上女生宿舍來找我,硬要請我出去吃飯——”鴻漸緊張的問句:“你沒有去罷?”使她不自主低了頭——“我當然不會去。他這人真是神經病,還是來信,愈寫愈不成話。先一封信說,省得我回信麻煩,附一張紙,紙頭上寫著一個問題——”她臉又紅暈——“這個問題不用管它,他說假使我對這問題答案是——是肯定的,寫個算學裡的加號,把紙寄還他,否則寫個減號。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減號都寫好,我只要劃掉一個就行。你瞧,不是又好氣又好笑麼?”說時,她眼睛裡含笑,嘴撅著。 鴻漸忍不住笑道:“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寫的信了。我們在初中考'常識'這門功課,先生出的題目全是這樣的。不過他對你總是一片誠意。” 孫小姐怫然瞪眼道:“誰要他對我誠意!他這種信寫個不了,給人家知道,把我也顯得可笑了。” 鴻漸老謀深算似的說:“孫小姐,我替你出個主意。他前前後後給你的信,你沒有擲掉罷?沒有擲掉最好。你一股腦兒包起來,叫用人送還他。一個字兒不要寫。” “包裹外面要不要寫他姓名等等呢?” “也不要寫,他拆開來當然心裡明白——”心理分析學者一聽這話就知道潛意識在搗鬼,鴻漸把唐曉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報復在旁人身上——“你乾脆把信撕碎了再包——不,不要了,這太使他難堪。” 孫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話去做,不會錯的。我真要謝謝你。我什麼事都不懂,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錯了事。我太不知道怎樣做人,做人麻煩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麼?” 這太像個無知可憐的弱小女孩兒了,辛楣說她裝傻也許是真的。鴻漸的猜疑像燕子掠過水,沒有停留。孫小姐不但向他求計,並且對他言聽計從,這使他夠滿意了,心裡容不下猜疑。又講了幾句話,孫小姐說,辛楣處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宿舍,教鴻漸別送。鴻漸原怕招搖,不想送,給她這麼一說,只能說:“我要送送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門口。”孫小姐站著,眼睛注視地板道:“也好,不過,方先生不必客氣罷,外面——呃——閒話很多,真討厭!”鴻漸嚇得跳道:“什麼閒話!”問完就自悔多此一問。孫小姐訥訥道:“你——你沒聽見,就不用管了。再見,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話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鴻漸頹然倒在椅子裡,身上又冷又熱,像發瘧疾。想糟糕!糟糕!這“閒話”不知道是什麼內容。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今天又多嘴,說了許多不必說、不該說的話。這不是把“閒話”坐實麼?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孫小姐臨走一句話說得好像很著重。她的終身大事,全該自己負責了,這怎麼了得!鴻漸急得坐立不安,滿屋子地轉。假使不愛孫小姐,管什麼閒事?是不是愛她——有一點點愛她呢? 樓梯上一陣女人笑聲,一片片脆得像養花的玻璃房子塌了,把鴻漸的反省打斷。緊跟著辛楣的聲音:“走好,別又像昨天摔了一跤!”又是一陣女人的笑聲,樓上樓下好幾個房間忽然開門又輕輕關門的響息。鴻漸想,范小姐真做得出,這兩陣笑就等於在校長佈告板上向全校員生宣示她和趙辛楣是情人了。可憐的辛楣!不知道怎樣生氣呢。鴻漸雖然覺得辛楣可憐,同時心境寬舒,似乎關於自己的“閒話”因此減少了嚴重性。他正拿起一支煙,辛楣沒打門就進屋,搶了過去。鴻漸問他:“沒有送范小姐回去?”他不理會,點煙狂吸了幾口,嚷:“Damn孫柔嘉這小渾蛋,她跟陸子瀟有約會,為什麼帶了範懿來!我碰見她,要罵她個臭死。”鴻漸道:“你別瞎冤枉人。你記得麼?你在船上不是說,借書是男女戀愛的初步麼?現在怎麼樣?哈哈,天理昭彰。”辛楣忍不住笑道:“我船上說過這話麼?反正她拿來的兩本什麼話劇,我一個字都不要看。”鴻漸問誰寫的劇本。辛楣道:“你要看,你自己去取,兩本書在我桌子上。請你順便替我把窗子打開。我是怕冷的,今天還生著炭盆。她一進來,滿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簡直受不了。我想抽煙,她表示她怕聞煙味兒。我開了一路窗。她立刻打噴嚏,嚇得我忙把窗關上。我正擔心,她不要著了涼,我就沒有清淨了。”鴻漸笑道:“我也怕暈倒,我不去了。”便叫工友上去開窗子,把書帶下來。工友為萬無一失起見,把辛楣桌上六七本中西文書全搬下來了,居然沒漏掉那兩本話劇。翻開一本,扉頁上寫:“給懿——作者”,下面蓋著圖章。鴻漸道:“好親熱的稱呼!”隨手翻開第二本的扉頁,大叫道:“辛楣,你看見這個沒有?”辛楣道:“她不許我當時看,我現在也不要看。”說時,伸手拿過書,只見兩行英文: To my precious darling. From the author. 辛楣“咦”了一聲,合上封面,看作者的名字,問鴻漸道:“你知道這個人麼?”鴻漸道:“我沒聽說過,可能還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決鬥?”辛楣鼻子裡出冷氣,自言自語道:“可笑!可鄙!可恨!”鴻漸道:“你是跟我說話,還是在罵範懿?她也真怪,為什麼把人家寫了這許多話的書給你看?”辛楣的美國鄉談又流出來了:“You baby!你真不懂她的用意?”鴻漸道:“她用意太顯然了,反教人疑心她不會這樣淺薄。”辛楣道:“不管她。這都是汪太太生出來的事,'解鈴還須繫鈴人',我明天去找她。”鴻漸道:“請你也替我的事聲明一下罷。”辛楣道:“你不同去麼?”鴻漸道:“我不去了。我看你對汪太太有點兒迷,我勸你少去。咱們這批人,關在這山谷裡,生活枯燥,沒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觸即發,要避免刺激它。”辛楣臉紅道:“你別胡說。這是你自己的口供,也許你看中了什麼人。”鴻漸也給他道中心病,支吾道:“你去,你去,這兩本戲是不是交汪太太轉給范小姐呢?”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還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會來,總希望我去回看她,我當然不去。後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還她。”鴻漸想今天日子不好,這是第二個人退回東西了,一壁拿張紙包好了兩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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