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東北往事1 黑道風雲20年

第4章 二、你別侮辱軍人

春節過後不久,趙紅兵就被安排轉業了。趙爺爺全家和二狗家都為這件事高興,唯獨二狗和侄子趙曉波高興不起來,因為成天帶著他倆到處拿彈弓打麻雀和堆雪人的叔叔要去上班了,只能週末陪二狗和曉波玩了。趙紅兵的彈弓準極了,用土製的彈弓打麻雀,三發必有一隻麻雀落地。小時候玩過彈弓的應該知道,這個成功率相當高了,因為有很多麻雀被彈弓打中以後不一定落地,落地以後再飛走也極有可能,只有打麻雀的頭才可以一擊落地。二狗玩了9年彈弓,玻璃不知道打碎了多少,但是一隻麻雀都沒打下來過。 趙紅兵被分配到某銀行的辦公室工作。所謂辦公室就是負責招待客人,幫領導安排安排活動的地方,是個肥差。趙紅兵長得精神,穿得利索,雖然當了幾年的大頭兵,但看起來還是溫文爾雅,身上沒有經歷過戰火之後特有的匪氣。銀行的行長一眼就看中了他,心想:把這小伙子放在辦公室,肯定提高銀行的形像啊!

可接下來的事情可能是任何人都沒想到的。 發生在趙紅兵身上的這件事,放在現在肯定不算什麼,如果有人現在去紀檢委或反貪局去說誰誰誰因為這事兒腐敗,那大家肯定會說這告狀的人有病。 趙紅兵就是這麼個“有病”的人。 趙紅兵所在的辦公室,經常需要招待一下其他銀行來的客人。幾天下來,趙紅兵已經十分看不過眼了。這些人號稱視察工作,其實來這裡就是吃吃喝喝,燒雞什麼的人家根本不願意動,只愛吃當時流行的“焦熘里脊”、“糖醋魚”之類的,喝酒只喝茅台和五糧液。上午來視察工作,中午就喝得爛醉,下午連班都不上,直接睡在銀行的招待所裡。但是到了晚上,又生龍活虎地大吃大喝,一桌子十幾個菜基本沒人動,90%都是廢品。

這個叫趙紅兵的“病人”有點受不了,他心疼了,心疼國家的糧食和肉。 這個“病人”開始琢磨:我才當兵出去幾年?走的時候很多人連飯都吃不上,才這幾年,咱們國家啥時候富到這地步了——整盤子整盤子的肉都倒掉?一個領導下來就要十幾個人陪?這個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的“病人”可能沒想到,他去當兵這幾年,國家是比以前富裕了,但是也沒富裕多少。他所看到的現象,不是富裕所致,而是因為腐敗了。 趙紅兵上班第12天的中午,又一個省裡的領導下來開會。半小時後便開始山吃海喝,他們喝了3個小時,一直折騰到下午3點趙紅兵才回到辦公室。主要負責接待的辦公室主任姓李,他是趙紅兵的直接上司,回到辦公室時醉意正濃;而趙紅兵作為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也去陪著喝了點,沒喝多。當然,據趙紅兵自己說沒喝多,但根據二狗對他的了解,二狗認為他那天肯定喝多了,因為他這人不喝酒還好,一喝就多,二十幾年來無一例外。沒人知道他的酒量究竟有多少,有人說是8兩,有人說是一斤,還有人說是兩斤。因為他很少和外人喝酒,但只要喝酒就只喝白的,少則一斤,多則三斤,唯一不變的是他每次都喝多。

趙紅兵這個自稱沒喝多的“病人”踉蹌地走進辦公室,一進辦公室,他就看見辦公室的李主任正在拿著“繞把子”打電話。當時咱們國家還沒有普及程控電話,所有電話都是“繞把子”,先接郵電局話房,告訴它轉哪裡,然後人家再給轉。趙紅兵一聽,李主任正在跟話務員說轉市賓館,趙紅兵心想:這才剛吃完回來又要訂桌了?晚上又要腐敗了?又要浪費國家的錢和糧食了? 他藉著點酒勁抓住李主任的手,掛掉了電話。 李主任笑嘻嘻地噴著酒氣說:“小趙,別鬧,李叔辦事呢,給領導晚上訂桌呢。” 趙紅兵說:“沒跟你鬧。怎麼,中午剛吃完,菜都剩下了,這晚上又要吃?” 李主任說:“是啊,怎麼?不吃怎麼辦?” 趙紅兵說:“你們就這麼糟踐國家的錢?”

李主任終於從趙紅兵的語氣中聽出來這不是在跟他開玩笑了,說:“小趙,你今天中午就沒去喝酒嗎?難道你就沒糟踐國家的錢嗎?”趙紅兵一時有點語塞,說:“中午我是去了,但我下次不會去。” “你愛去不去,別擋著我打電話。”李主任撥開趙紅兵的手,終於不耐煩了。被撥開手的趙紅兵火氣上來了,操著他們趙家獨有的大嗓門吼了一嗓子:“你們這幫蛀蟲,你們這幫蛆!”請注意,他喊的是“你們這幫蛆”,而不是“你這個蛆”,他這是連行長一起罵了。 “去你媽的,你算個什麼玩意兒,你說誰呢!”李主任也不是善茬。 “我們在老山前線流血,就是為了保護你們這幫蛆嗎?” “你個臭當兵的,別以為當了幾天兵就可以來教訓我了,誰他媽的用你保護!”

“你別侮辱軍人!” “你這個殘廢不就是靠你爹才……” 這句話李主任沒能說完,這也是李主任在之後的半個月裡最後的半句話。這半句話之後,整層樓都聽到了山崩地裂的一聲巨響,然後又聽見“嘩啦”一聲。 在醫院裡,醫生問李主任的銀行同事:“他這是被什麼重物砸的胸部,肋骨折了這麼多根?” “被人打的。” “被多少人打的打成這樣?” “一個人打的。” “用什麼打的?” “用腳踹的。” “踹了多少腳?” “一腳。” “被什麼人踹的?” “……” 據說,醫生聽完以後愣了半天。這可能是他所接診過的病人中被踢得最慘的一腳,以至他在警察來問話的時候,堅信這不是一個人打的,更不相信只踹了一腳。醫生可能不知道,在這一腳裡,有著趙紅兵對社會現狀的驚詫與憤怒,有著趙紅兵對斷指造成的自卑的發洩,有著趙紅兵對那些無恥嘴臉的憤懣,更有著他對現實巨大落差的恐慌。

12年後,趙紅兵口中的這只蛆終於被“公正”了。那年二狗上高三,放學時趕上公審大會,看見旁邊有一張告示,第5行寫著:原工商銀行副行長李XX在擔任市工商銀行副行長期間,挪用公款XXXX萬元用於賭博,現一審判決有期徒刑11年。 二狗回家後興高采烈地告訴了趙紅兵,沒想到,當時已經是黑道大哥的趙紅兵聽後只是淡淡地說:“二狗,他只是一隻蛆。你記住,那天我說的是'你們這幫蛆'。”是啊,一隻蛆可以被正法,可全中國那麼多只蛆能正法得完嗎?二狗直到那天才明白,趙紅兵那一腳踹的不止是一個人。 在這之後的14年裡,不知道為什麼,趙紅兵再也沒在任何場合中主動提到自己曾經是個當兵的,起碼二狗再也沒聽說過。即使戰友聚會,在一起回憶當年一起當兵的事,趙紅兵也避而不言,從不參與討論。

直到1999年夏天,已經在外面讀大學的二狗回家後,聽到一個高中同學講了一個自認為好笑的笑話。雖然已經過去了8年多,但當時的對話二狗一句都沒敢忘,以下是原文實錄: “二狗啊,炸大使館的時候你們去遊行了嗎?” “遊了,我嗓子都喊啞了。” “我們也遊了,不過特搞笑。” “被炸大使館又不是什麼好事,有什麼搞笑的?” “遊行那天基本上全是市裡幾個高校和中專的學生,可是你知道不,那天遊行在最前面、口號喊得最響、別人只遊半天他卻遊行了一整天的是誰?” “誰?” “紅兵,哈哈!知道不?紅兵大哥!他在最前面,身後帶著費四等幾個大流氓,還扯著一麵條幅。游得真歡,從城南走到城北,從城北走到河西,然後又走到棉紡廠。一路上,那些小流氓、地癩子一看紅兵在遊行,全他媽的加入了,從早上走到晚上,身前身後聚集了二百多號流氓,染著黃毛的、剃著光頭的、文著身的、光膀子穿拖鞋的什麼都有。走到中午,我們這些學生就都不行了,走到學校附近,人全散了,衝食堂去了。紅兵領著那群流氓戰鬥力倒是真強,走了大半天,水都沒喝一口。紅兵還跟學生說,他當過兵,費四也當過兵,小紀也當過兵,都打過仗,現在國家有難,只要需要他們,他們還去當兵,他們不怕死。太他媽的搞笑了,他們這群奔40的老流氓,居然還想當兵?誰要啊?即使去了也都是大兵痞,靠他們打仗國家早完了。同學都說,現在才知道黑社會也愛國啊。二狗你說他們這是出哪門子洋相,平時少犯點事少砍倆人甚麼都有了。”

“你他媽的說話真操蛋,不知道怎麼回事你別瞎說!” “二狗,你怎麼了,你這是怎麼說話呢?” “滾!” “……” 看來,趙紅兵還是沒忘了自己曾經是個“臭當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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