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東北往事1 黑道風雲20年

第2章 一個少年的非正常死亡

講一件和本文毫不相關的故事作為引子,以祭奠一位12年前離世的同學。 2007年的聖誕節,二狗在去淮海路的時代廣場和幾個朋友吃飯時,看到門口立著一個足有五層樓高的紫色聖誕樹,頓時,二狗的心為之一顫,因為這棵樹似曾相識。十幾年前,曾有一位憨厚耿直的同學,在送了二狗一張畫有與這棵聖誕樹顏色和外形極其相似的聖誕賀卡後,闖下了彌天大禍。至今,在二狗的老家裡,依然珍藏著這張賀卡。 那年二狗上初三,是班裡的學習委員兼英語課代表。 初三上學期剛開學,班裡就轉來了一個姓氏很奇怪的新同學——同學們都不認識那個姓到底讀什麼,甚至很多老師都不認識這個姓。所以為了方便起見,都直呼其名叫他光輝。光輝是從農村轉來的,剛剛搬到城裡,他的父親在建築隊打工,媽媽則在家裡給人幹些織毛衣之類的零活,生活很困難;他是家中的獨子,年齡比同班同學都大上兩三歲,那年有17歲了。為了能讓他進市區的中學,他的父母不知道想了多少辦法。

光輝為人憨厚、樸實,樂於助人,看到他的長相就不由得想起魯迅先生筆下的“少年閏土”。由於他剛從農村轉學而來,所以衣服比較破舊,也比較邋遢。他學習極為刻苦,但成績始終在中游,尤其是英語水平更差,他說的英文,基本上只有他自己能聽懂。所以,班主任讓他與班裡英文水平最好的女生同桌,之前那女生是二狗的同桌。但是那個女生嫌光輝邋遢,很不願意和他說話,打心眼兒裡瞧不起這個同桌。所以當有問題時,光輝通常都回過頭來請教二狗。由於二狗從小就被父母放到鄉下的奶奶家,所以對光輝一點偏見都沒有,而且覺得他人很好,很願意為他解答問題。 一來二去,二狗和光輝就成了好朋友,上學、放學時,二狗經常騎自行車送光輝回家。送他回家的原因是,光輝根本買不起自行車——在1994年到1995年那會兒,自行車對於一些窮人來說,依然是奢侈品。而二狗由於家庭條件還可以,上初二時家裡就給二狗買了一輛“賽車”,說是賽車,其實就是自行車上有了變速之類的功能。現在二狗還記得那輛自行車,紅色的,1100元買的,是初中時全校第一輛“賽車”。

二狗和光輝家順路,所以總是載光輝一段。由於班裡很多同學瞧不起光輝,所以光輝對二狗更是感激不盡。當他知道二狗的父母由於工作忙,沒時間給二狗做早飯之後,每天早上都帶一張他媽媽烙的餅給二狗吃。 現在二狗還記得光輝媽媽做的烙餅的味道,裡面鬆軟外面酥脆,非常好吃。 事情發生在光輝轉學來的那個冬天。 冬天的體育活動課一般都是自由活動,而當時最流行的運動是羽毛球。 那天,一個女生把羽毛球打在了體育器械室的房檐上。體育器械室是學校外面的一間小平房,大約2.5米左右的高度,同班的男生誰也上不去,當時又只有這一個羽毛球,大家都很著急。 這時光輝站出來了,說:“我試試吧!”樂於助人是光輝的天性。 同學們都很振奮,有人說要幫光輝“打肩”(就是說讓光輝站在他的肩膀上),光輝笑著說不用。

只見光輝倒退十幾步,然後極快地助跑,第一腳踩上了窗台,然後藉助跑之勢向上一躍,左手抓住平房頂下面的一個很寬的棱,一用力,右手就搭上了房頂,右手再用力,左手就摘下了落在房頂的羽毛球。摘下以後又按原來的套路穩穩噹噹下地。 身手太好了!光輝整套動作一氣呵成!同學們當時都看呆了。簡直像是電影裡的飛賊!被驚呆的不僅僅是同學們,還有路過的一個王姓的年級組長和二狗的班主任——一位馮姓女英語老師。 “道行不淺啊。”王姓的年級組長發話了,也不知道是在誇光輝還是在諷刺光輝。 “多危險!以後不許再上去了!”馮老師認為,王組長是在罵光輝。 “再這樣上去我要找你家長了!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淘,以前我怎麼沒發現!”馮老師繼續說。光輝低著頭,說:“馮老師,我以後再也不上了。”馮老師和王組長點點頭走了。事情就發生在馮老師和王組長走後不到5分鐘——班裡一位叫韓千的同學又把羽毛球打到了器械室的房頂上。活動課還有十幾分鐘才結束,韓千還想繼續打羽毛球,但他上不去房頂。這個韓千矮矮胖胖,學習成績不錯,但平時在學校裡囂張得很,因為他堂哥韓炳堪稱初中的一霸。

這時,韓千想到了光輝。 “光輝,幫我把羽毛球拿下來,謝謝。”韓千笑著說。 “馮老師不讓我上,你們也聽見了。”光輝說。 “沒事兒,馮老師現在也不在。”韓千說。 “不上!上又要挨訓。”光輝拒絕了。二狗知道,他太珍惜這來之不易的來市區唸書的機會,最怕的就是老師。 “你他媽的上不上?”一向瞧不起光輝的韓千有點火了。 “不上!”光輝再次拒絕了。 “好!你不上,你不上我打死你!”韓千火更大了。 “打死我也不上!”光輝脾氣很倔。 話剛落地,韓千衝上去就對著光輝臉上打了一拳。 光輝人很老實,沒敢還手。 “你上不上?”韓千見光輝沒敢還手,更囂張了。 “你憑什麼打我?我就不上!”光輝更倔。 韓千又朝光輝踹去。這下光輝躲了過去,並且伸手抓住韓千的腿用力向後一拽,韓千摔在了地上。那天地上全是雪,韓千摔得極狼狽。同學們“哄”地一下笑開了。

韓千惱羞成怒,從地上爬起來就和光輝廝打在一起。光輝也被惹惱了,兩人打得不可開交。同學們多數都在看熱鬧,沒幾個人勸架,即使有人勸架,也是幫著韓千拉“偏架”。二狗也衝上去拉架,可兩人打得火熱,根本拉不開。 這時,馮老師衝了過來,扯著她那特有的高八度的嗓門喊:“別打了!” 上初中的孩子都很怕老師,一聽見班主任在喊,兩人都停下了。 停下來才看清,雖然有人幫韓千拉偏架,但他還是吃了虧,鼻子被打破了,臉上全是血;而光輝看起來沒什麼大問題。 “都來我的辦公室!”馮老師又扯著她那大嗓門喊。 光輝和韓千都低著頭跟著馮老師走了。 10分鐘後,活動課結束,二狗作為英語課代表去馮老師的辦公室拿家庭作業。一進辦公室的門,二狗看見只有光輝一個人在辦公室裡,韓千由於鼻子流血不止,去學校的醫務室處置了。 “光輝,為什麼打架?”馮老師第一句就問。

“韓千打我!”光輝說。 “打你!他為什麼不打別人?”馮老師惡狠狠地說。 “……”光輝一向木訥,被馮老師這句潑婦似的怒喝問得說不出話來。 二狗在初中三年裡,曾無數次聽過該老師如此“斷案”,彷彿這句“他為什麼不打別人”是她認為最經典、最有道理並且還是最能把學生問得說不出道理的話。在二狗小學、初中、高中的這11年歲月裡,經歷過多個像馮老師這樣蠻不講理的老師。 如果馮老師能認真地聽光輝解釋,而不是把光輝和韓千同罪論處的話,那麼接下來的事可能就不會發生了。 當天下午,在“葫蘆官亂判葫蘆案”之後,兩人剛出馮老師辦公室的門,韓千就對光輝撂下一句:“你等著!” 下午放學,二狗像往常一樣騎車載著光輝回家。離開校門還不到200米,他們就被韓千等五個人攔住了,其中有韓千的堂哥韓炳。很明顯,韓千是找堂哥替他報仇來了。

“二狗,你下來,沒你事兒。”韓千說。 “你要打光輝?都是同班同學,打什麼啊?”二狗想打圓場。 “二狗你別管,今天我就是要收拾他。”韓千惡狠狠地說。 “今天我在這裡,咱們都是同學,你們誰也別動手!”二狗說。 二狗知道,韓千有欺負光輝的膽子,但絕對沒有欺負自己的膽子。雖然二狗很老實從不打架,但是大家都知道,二狗的干哥是趙曉波。趙曉波不但是黑道一哥趙紅兵的親侄子,而且他本人也已經是鼎鼎有名的混子。趙紅兵把二狗從小帶到大,兩人感情至深。借韓千和韓炳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動二狗一指頭。 “二狗,閃開。今天我非得廢了他!”看來韓千是惱了,二狗怎麼勸也不起作用。 韓炳先動的手,把光輝從自行車上拽下來就是一腳,緊接著其他人一哄而上,朝著光輝的頭部亂踢。他們穿的全是當時流行的軍勾皮鞋,踢一下不好受。

二狗扔下自行車衝上去拉架,但是打光輝的至少三個人,憑二狗一人之力根本沒辦法拉開,他心急如焚。 這時,七八個放學路過的同學趕了過來,其中有幾個女生,看見光輝在這邊挨打,也放下自行車跑來拉架。韓千他們看見有女生拉架,也不好意思再打,就放開了光輝。 被放開的光輝滿臉是血,像一頭猛虎一樣沖向了韓炳,衝上去就是一拳。這一拳,打掉了韓炳的一顆門牙。 這個憨厚的農村孩子徹底被韓千和韓炳幾個人激怒了。 劇痛中的韓炳火冒三丈,又要伸手抓光輝的頭髮。 這時,二狗和同學們擋在了光輝的身前。 “要打他,先打我吧。要不我把曉波找來評評理?你要是覺得曉波不行,我找紅兵給你評評理!”二狗說。雖然二狗極少跟別人提及他與社會青年們的關係,但是同學們都知道趙曉波經常來學校找二狗,趙紅兵也開車來學校接過二狗幾次。

“這事兒沒完!”韓炳捂著嘴,帶著韓千等人走了。光輝是那種脾氣倔犟的農村孩子,受了欺負還不敢讓家里人知道,於是沒敢直接回家,而是在二狗家洗了又洗。 “韓千他們也太狠了,怎麼這麼打?”二狗說。 “我覺得他們還會找我。”光輝擔心地說。 “不會的。實在不行,過幾天我帶趙曉波去找韓炳他們,沒事兒。”二狗沒太當回事。這件事也就成了二狗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如果二狗當天晚上就去隔壁找趙曉波或者趙紅兵,後面的事兒也就不會發生了。 二狗並不是因為懶才沒去找,而是因為: ⒈二狗認為韓炳不會再去找光輝報復,當時他說那句“這事兒沒完”只不過是在嚇唬人。 ⒉雖然趙曉波是他從小到大最好的玩伴,而且還是爸爸的干兒子,但二狗不大願意和他這樣的人過多接觸。

⒊趙曉波心狠手辣,出手太重。如果把他找了去,他非把韓炳毒打一頓不可。到時候韓炳要是告訴了學校,二狗還要被處分。二狗一向怕事,非常怕事。 挨打的第二天一早,二狗發現光輝身上帶了一把水果刀。那把水果刀是黃色的柄,刀刃很長,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很是鋒利。光輝就把這把刀別在腰間的皮帶上。 “你怎麼帶刀來學校?”在兩節課後的課間操時,二狗忍不住問。 “防身。”光輝說完還憨厚地笑著。 “在哪弄的?還是放書包裡吧。”二狗說。 “跟家裡撒謊要了5塊錢,花了兩塊6買了這把水果刀,還給你買了這個。”光輝說著,遞給了二狗一張很大的賀卡。 當時的賀卡都很小,大概只有64開紙那麼大,而光輝給二狗的這張,足有16開紙那麼大,上面畫著一棵紫色的、很大的聖誕樹。而且,不同於其他平面賀卡的是,這張賀卡表面貼著很多亮晶晶的小星星,很是高檔。二狗當時已經收到了二十幾張賀卡,但沒一張有這張高檔,這張賀卡至少得兩塊錢。平時連1毛錢買個棉花糖都捨不得的光輝,卻給二狗買了這麼好的一張賀卡,二狗很激動。至今,二狗還記得賀卡里寫的一句話:是鴻鵠總能飛翔,願你成為搏擊長空的鴻鵠。 “謝謝你,光輝。”二狗說。 “呵呵,不客氣。”光輝說。 “你去吧,我今天留教室值日,不上操了。”二狗說。 “真幸福,我走了。”光輝說。 這是二狗聽光輝說的最後一句話。 由於沒有去上操,所以事情的具體經過二狗沒看見,以下的內容都是一名目擊者的描述:上午的課間操結束後,韓炳和他的幾個同學就找到了光輝,把他拉到教學樓的後面一陣拳打腳踢。在他們毆打的過程中,光輝拔出了那把黃柄水果刀。由於頭髮被抓住並且頭被按了下來,彎著腰的光輝根本看不清面前是誰,被打得失去理智的他拔出刀,直接朝面前的人連捅了幾刀。 光輝捅到的人就是韓炳。 連捅了6刀,刀刀致命。其他圍著光輝毆打的人嚇得四散而逃。 隨後,光輝被校警帶走了。二十分鐘後就得到了消息:韓炳在送往醫院的途中身亡。二狗印象最深刻的是韓炳的媽媽,那是個頭髮花白、看起來年齡遠大於實際年齡的中年婦女。她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始終縈繞在二狗的耳邊。 “還我兒子!”韓炳的媽媽那雙滿是老繭、被凍裂的雙手抓住了剛剛走進教室的馮老師的領口。 “你兒子是學生殺的,又不是我殺的。”馮老師依然是那種潑婦的表情。 “還我兒子!”已經失去理智的韓炳的媽媽依然用嘶啞的嗓音重複著這一句。 “你再抓我,我就找校警了!”馮老師怒氣沖沖地說。 “還——我——兒——子!”韓炳的媽媽已經沒力氣再喊了,身子癱了下去。 “鬆開!”馮老師看樣子火氣很大,拉開韓炳媽媽的雙手,氣沖沖地走出教室。韓炳的媽媽則趴在講台上抽泣,班裡的幾個女生把她扶起來,送了出去。 韓炳的媽媽剛進教室,二狗就認出她是在鐵路工人文化宮前賣瓜子的老太太,以前一直以為她至少有50歲,沒想到她的兒子才15歲。事後知道,韓炳的爸爸去世得早,韓炳的媽媽又沒什麼文化,只能在鐵路工人文化宮前擺一個賣瓜子的小攤,三毛五毛地賺錢供韓炳讀書。韓炳就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如今,韓炳死了。 從那以後,二狗再也沒有見到韓炳的媽媽在鐵路工人文化宮前賣瓜子。直到三年以後的一個端午節,正在上高三的二狗騎自行車路過另一個電影院——東風劇場時又看見了這個老太太:她坐在馬路邊,頭髮已經全白了,很凌亂,臉上佈滿皺紋,虛弱得很,看起來有六十幾歲的樣子。她手裡拿著一根木棍,木棍上掛著幾個紙做的葫蘆。當地的風俗就是端午節在家中的窗戶上掛個葫蘆。 “阿姨,多少錢?”二狗停下自行車問。 “一塊錢一個。”韓炳的媽媽說話的時候都沒有抬起雙眼。 “我全買了。”二狗拿出早上媽媽給的10塊午飯錢買下了7個葫蘆。 “孩子,找你的錢。”韓炳的媽媽找了3塊錢給二狗。二狗看見她的嘴角掛著一絲微笑。 二狗拿了葫蘆騎上自行車,心裡沉沉的、酸酸的。韓炳欺負人的確不對,但他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嗎?因為這點小事而死在最美好的時光裡,值得嗎?而光輝呢?這個總是憨笑的農村孩子,由於殺人時已滿16周歲而成了少年犯,7個月後被其他犯人打死了。他只比韓炳多活了7個月,同樣為此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世界就是這麼奇妙,有的流氓打打殺殺一輩子,到了四五十歲還活得好好的。而有的人,一輩子只打了一架卻死了。 兩個如花的生命就此凋謝,其中的一個就是被下屆、下下屆的同學們稱為“學校建校百年以來最大的流氓”的、“臭名昭著”的光輝,那個憨厚朴實、總是對二狗說“二狗,吃餅嗎?我媽媽烙的餅”的光輝。 心酸,淚下。 和本文內容無關的事情到這裡就講完了。二狗之所以講這個故事是想說: ⒈該死的人總是不死,不該死的人卻早早死去,這是天意嗎? ⒉人在犯了錯以後,受到更大懲罰的可能是他的父母和那些愛他的人。 ⒊或許善良或曾經善良的人,由於種種原因卻成為人們眼中十惡不赦的惡棍。 ⒋在某些人變為惡棍的過程中,一些看似正派的人士本應該為此承擔責任。 接下來的文字中,將出現幾個曾在祖國南疆的老山前線上為保衛祖國領土和人民安全而浴血奮戰、在潮濕的貓耳洞中度過自己戰鬥的青春、在越南鬼子的隆隆炮聲中奮勇殺敵的退伍兵。在退伍幾年後,他們的三棱刮刀和雙管獵槍卻轉向自己曾願為之付出鮮血和生命保衛的同胞,這又是為什麼? 這幾個人身上所發生的事情,或許還有光輝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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