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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3月31日

心術 六六 3266 2018-03-22
你相信生命面前人人平等嗎? 你是高官也好,是乞丐也罷,是名人亦可,是凡夫也行,生病的時候一樣虛弱,受傷的時候一樣脆弱,能生的生,該去的去,全憑運氣。 這是我在二十歲以前對生命的理解。哪怕你家財萬貫,哪怕你王公侯爵,你總逃不過個病。三國里張飛天不怕地不怕,諸葛亮只在手心寫個病字,他就怕得不行。 我父親得病的時候,醫生跟他說,能用的藥都給你用了,國務院副總理跟你得的是一個病,你倆用藥沒什麼不同。 而今天,我很懷疑這個觀點。人的生命在疾病面前,分三六九等,有的病,你有錢,不治變可治,有的病,你沒錢,可治變不治。艾滋病在二十年前是不治之症,沒錢的就故去了,有錢如約翰遜之流,到今天已經得病二十多年了,靠新特藥維持,到現在還活著。他要是錢足夠多的話,搞不好能等到艾滋被攻克的那一天。

今天急診室裡來了一個恐怖的病人。他進來的時候著實嚇得護士不輕。他的腦子裡橫貫一根鋼絲,從左太陽穴穿到右太陽穴,高燒不退。 我問了他的情況,他已經是骨癌晚期,鋸掉一條腿,癌症已經轉移到淋巴里,醫生給他判斷的生命期限,理論上也就幾個月了。 他說他家在雲南山區,很窮,看不起病,從醫院裡自己出來了,疼得不行,不想活了,拆下自行車輪圈裡的鋼絲自己砸進去的。誰知道砸進去幾天了人也不死,這兩天又動搖了,不想死了,請我們幫他拿出來。 科室就他的病例開了個特別會,反复討論拿出鋼絲的可行性,很危險,這根鋼絲貫穿不少大血管,拿得不好就死在手術台上,反正他理論上也就幾個月的命了,不如就這樣放著吧!況且他一個人在這裡,連簽字的家屬都沒有,沒法給他開刀。

可這傢伙整天吊著戳著鋼絲的腦袋在急診中心晃也不是事兒。 吊了水退了燒之後,我又跟他談了談。 他的一番話讓我感到胃酸上湧。他說,他這一輩子,剛三十歲,就差不多到頭了,從十幾歲輟學種地打工開始,到娶了媳婦生了兩個娃娃,日子好不容易有點盼頭,命沒了。他不知道他的小孩和女人以後該怎么生活。他想死,就是怕給他們增加負擔,家裡已經沒錢了,不值得為他這個廢人再背債,可他多麼希望自己能活著,看著小孩長大。 他帶著僅有的錢,來到這個大城市,剛下火車就滿是羨慕。這裡的房子多高啊,這裡的人多有錢啊,這裡的車多漂亮啊!大家都是人,為什麼他連瞧病的錢都沒有,而很多人要啥有啥。 末了,他說:“我要報復。我要報復這個社會!反正我爛命一條,沒什麼錢了,我真想找一捆炸藥,放在地鐵上,大家都死!你再有錢,你再牛氣,你到死,總跟我一樣了吧?”

我不寒而栗。 這醫院,有多少人是這樣的絕望。有多少人在底層困苦掙扎。 這一幢大樓裡,十層以下的人,六個人甚至八個人一間病房,而樓外有一大群需要治病卻排不上隊的人在等待。 十層以上的人,住豪華單間,探望的人絡繹不絕,禮品成山成海。 近日科里收了個VIP病人,光看看急診手術醫生的場面就可見一斑!車禍傷,患者因為酒後駕車自己撞上了大卡車的屁股,面部骨頭能碎的都碎了,腦損傷。很及時,家屬—個電話過來,我們醫院相關科室的各位龍頭老大等在門口會診,骨科主任來了,耳鼻喉科主任上台了,整形外科主任親自操刀了,陣容強大,科里的副教授也只有在一旁剪線的份。這一切只因為傷者的父親是位高層領導,動一動都地震山搖。

手術很順利,但是護士長很頭疼,每天探視者排山倒海一般擁來,小小病房常常有十幾、二十多個人圍成水洩不通,空氣污濁,院內感染怎麼控制?都要多留陪人怎麼拒絕?沒辦法,人家是VIP,你去說吧,病人媽媽正哭得死去活來,任何一句不恰當的話都有可能遭來老拳;你不說吧,病房走廊探出許多腦袋看著咱們,這一層樓熱鬧得都像七浦路了。我硬著頭皮去提意見,陪人太多影響病人休息不說,還加大了病人感染的可能,畢竟家屬朋友們不可能都消毒再操視吧? 大家還算比較配合,但是驚人又哭笑不得的一幕出現了,探視的人很自覺地排成兩隊,手裡提著慰問品,不慌不忙地聊著,等著,一個一個進病房,輕手輕腳地進去,躡手躡腳地出來。等在外面的目光中充滿羨慕,裡面出來的抬手昂頭間滿是得意。這樣你也不好說什麼了,人家病房裡面的陪人數的確是按照規定執行的。

我很想讓這個領導來聽聽這個腦插鋼絲的農民的話。如果這個社會,兩頭的人差距越來越大,他以為他可以永遠享受太平嗎?如果腦插鋼絲的人多了,誰不是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誰知道自己會不會今天有明天無? 我在例會的時候,把腦插鋼針的話原話複述。主任沉寂良久說:“社會變了。一切都變了。你們這些新來的醫生可能都沒有學過一篇文章,叫'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那裡面有一句話我到現在都記得:在我們的社會主義大家庭裡,億萬勞動人民是一個親密無間的整體。一根紅線貫穿,顆顆紅心相連,大家同呼吸,共甘苦……” 我父親的那個年代,他是一名工人,他生病的時候,工會派人來輪流照顧,鄰居同事親朋好友都來幫忙。家裡生活困難了,組織幫助,周圍的人接濟。那時候的日子,和今天比起來,那是太苦了。我們沒有電視,沒有娛樂,沒有高消費,沒有豪宅別墅,可我們的精神世界是豐富的,我們並沒有體會到艱苦,我們的心很平和很踏實,我們知道有任何困難,我們都不會掉隊,任何時候我們都有依靠。

“而現在呢?我們在醫院這個環境裡,看過多少人因為生病被企業辭退,因為生病夫妻離異,因為生病而喪失活下去的信心。” “這個社會沒有魂了。” “魂這個東西,對人是多麼的重要啊!在西方社會,一個人一旦被判定癌症,最先出現在你面前的人是神父,是教友,是你的靈魂安慰者,而不是醫生、家屬。我們這裡,沒有宗教,沒有因果報應,沒有敬侵的東西,再沒有精神的支柱,這對一個瀕臨死亡的人來說。是多麼的可怕!” “我有個想法。我首先承認,我從理智的角度上對待這個患者,認為他只有幾個月的殘存生命,不值得浪費錢財和精力甚至擔風險給他做手術是錯誤的。我道歉。即使是一個被科學判斷成沒有醫療價值的人,挽救不回生命的人,他依舊是人,他是我們社會的組成部分,如果每個人都以功利效用的眼光去看待病人,能治好的,能為社會繼續做貢獻的就救,沒用的就拉出去餵狗,我想唇亡齒寒,那些活著的人都會想,如果有一天,我到這步田地怎麼辦?醫院,它不應該是一個企業,它不應該是一個盈利機構,雖然現實讓我們地位很尷尬,從業者很無奈,但我始終堅信,遲早有一天,它會變成社會福利的一部分,它會變成人文關懷的一部分。我看。這個病人,我們應該收治。宋教授,麻煩你等下跟醫務處的陳處長匯報一下,這個病人,我們收治了,但還是希望醫務處能夠派人到雲南去,把他的家屬接來,畢竟,這是個大手術,我們必須要有他家屬的簽字。萬一有什麼,至少他的身邊還有人,他的親人在身邊。你說呢?”

宋教授說:“這個病人,是一個非常極端的病例,他是社會中比較少數的一部分,我們如果處理不好,明天在報紙上看到某某公車爆炸案,我想在座的每一位都會心裡不安的。這個病人的手術花費不會小,這部分就算醫院承擔了,可他術後的護理,再加上他的家屬過來的花銷,可能是不小一筆數字,我們科要不要搞個捐款活動,支援一下。” 大家已經在默默掏口袋。 “另外,他的病,估計當初診斷也是在當地的小醫院。我們不能以他的口述為主,既然都到我們這裡了,我們還是會同骨科再會診一下,看是否真的如此嚴重。”另一個小組的組長建議也通過了。 晚上回家,我在網上查到了那篇“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的文章。我以前一直很反感這種高大全的宣傳,這種歌功頌德的文章不知道對我們有什麼現實意義。

可今天讀起來,心頭別樣滋味,尤其是這一句:人人心裡都燃著一團烈火,這團烈火越燒越旺;對黨和毛主席的深沉熱愛,化做無窮無盡的力量,人們正在用它加速建設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幹勁沖天地、高速度地建設她吧,這是咱們的靠山,這是咱們永遠幸福的保證! 如果人人心裡都燃燒著一團火,人人都有幸福的權利和保證,人人心中都有靠山,那麼這的確是一種力量讓你願意為之奉獻。 而反過來,如果人人心裡都有一團冰,人人都擔心未來的幸福,人人內心都失去方向,那麼,人人都只會為自己考慮,人人都短視,只注意眼前一寸的好處,人人都放縱心中的貪欲。 因為你不相信未來,你不相信世界,你不相信人間有愛,你沒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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