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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3月9日

心術 六六 2219 2018-03-22
今天我們敬愛的李主任又被投訴了。我們笑壞了,越是德高望重,越是被投訴大王。這沒辦法。幹得多,錯得多,不干總是沒錯的。 他的錯永遠是態度。醫務處的同志們委婉提醒他多次了,除了醫術高明以外,還要態度謙卑,現在患者是老大,患者不買你賬,你被投訴率太高,要影響你們科的精神風貌小紅旗的。 李主任無可奈何地依舊好脾氣地口頭答應了。今天他突然一本正經地召開會議,要大家群策群力,看看怎樣才能讓患者覺得他脾氣好。全場掩面而笑。 全國擁來看他的病人坐船坐飛機坐火車長途跋涉,在醫院門外自帶鋪蓋卷,買黃牛號也好,網上掛號也好,徹夜排隊也好,費時費力好不容易輪上。一進屋,李老就伸手拿片,無論你怎麼主訴症狀他是不聽的,只在片子上掃一眼,蹦出“開刀”二字或者“不開刀”三字。患者再問什麼時候住院,就回一個字:“等。”再問等多久,沒話了,下一個病人已經進門。我要是被他看,也會被活活氣死。為見活菩薩一面費盡周章,見了以後就這樣熱臉貼冷屁股,誰都受不了。

李主任委屈得不行,我們一面批判他,他還一面申辯:“我是外科大夫呀,不是老中醫或者內科大夫,我這個不需要問長問短的呀,來我這裡總歸就是為了看病,瘤子拿掉了你什麼症狀都沒了,瘤子拿不掉,我說一籮筐話,你還是難受呀!再說了,一下午就三個小時時間,我要看六十個號。一個小時二十個號,一個號三分鐘,還不包括人情號,加塞號,院辦帶來的,會算術的人都算得出的呀,三分鐘我要看片子,判斷能不能手術,怎麼手術,還要安排病床,怎麼跟你寒暄,安慰你情緒呢?我認為醫院應該設立一個專職的情緒安撫員,專門幹安撫工作,不要讓我來幹這些事情嘛!” 大師兄說:“主任啊,人家就是要聽你講話,其他人安慰沒用的。” 幾年前李主任問診的時候,我是那個跟在後面開藥安排住院的小助,我知道他的苦楚。門診病人只是他大量病人中的一小部分,還有熟人介紹來的,還有領導派下來的,還有病患口口相傳堵他家門口的。他就一個人,不是千手觀音三頭六臂,能處理過來就怪了。

院裡接到的最經常的投訴就是消費欺詐。意思是我掛了你李主任的號,奔的是你李主任的名而來,找的是你李主任看病,最後出院小結上寫得分明:主刀的不是你李主任!你這不是欺詐是什麼? 我泱泱大科,光醫生就一百多號,要是病人都只看李主任的,就他一個人開刀,全簽他的名字,你們信我也不信啊!他一周就四天開刀,病人卻一百多個,你相信他一個人一天能轉場二十多台嗎?有些瘤又不是疑難雜症,不過是普通的腦膜瘤垂體瘤,我們這裡最小的副教授都隨便開開,你非要強迫李主任開做什麼? 對患者來說,腦子里長瘤那是不得了的大事,對我們來說。瘤子也分三六九等,普通瘤子,殺雞焉用宰牛刀。你到底要的是結果,還是要的是享受過程?包你人沒事,十天之內出門不就行了嗎,來的時候又是功能障礙,又是斜癱軟爛的,走的時候神氣活現,到門口咬我們一口,真是的!

當然,要是我,也是很痛苦。花了平板液晶數字的錢,到手是直角平面,錢還沒少付,總有不爽。 這個世界,真的是很難平衡啊! 劉老今天對護士長說:“寶珍啊。我需要很多的病床!” 寶珍笑著說:“大家都需要。你不要再特權了,我也要投訴你。” 老頭無奈地搖頭。 “都欺負我。” 小醫生有小醫生的煩惱,大醫生有大醫生的煩惱。 六六: 俺跟著坐檯門診半個下午,啼笑皆非。同學們哪,你們是真不知道看門診有多熱鬧。俺坐在吳教授身後,聽如下對話:“醫生啊,俺們那邊的醫生讓俺過來看看,說俺有垂體瘤,麻煩你給看看。” 吳教授:“你沒有垂體瘤。CT裡沒有任何明顯指徵說明你有垂體瘤。” “可俺為啥不懷孕呢?”

“這個你要問婦科大夫。” “婦科大夫說了,俺不懷孕是因為長了垂體瘤。” “可我說了,你沒有垂體瘤。你相信我還是相信她呢?” “俺不是不相信你。可俺要是沒有垂體瘤,為啥不懷孕呢?” “同志,你到底希望長瘤還是不希望長瘤?” “俺不希望。” “那我跟你說了。你沒有垂體瘤啊!你去婦科再看看,你們當地如果婦科能力有限,你就在上海紅房子一婦嬰這樣的地方再看一看。首先我這裡確定地告訴你,你沒有垂體瘤。” “可他們也跟我說沒有問題。就懷疑是垂體瘤。” “你丈夫查了嗎?” “查了呀。他沒問題。大家都懷疑我是垂體瘤……” 我咔咔咔咔…… 我和吳教授身邊的小助都笑得不行了。也虧他繃得住。估計見怪不怪了。而那婦女還一臉茫然。

我前一陣子遭遇過身邊的熟人不孕的痛苦事件,我知道其中有多麼的艱難困苦,該干的啥都乾了。就是不孕。我絕對不責怪這個病人的一口咬死。無論你怎麼解釋都不撒口。原因是,你能吃的藥都吃了,能幹的事都乾了,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能花的錢都花了,什麼結果都沒有,你怎麼甘心? 俺還碰到這樣的案例,“大夫,這個藥我不敢再吃了。我想懷孕。” “你想懷孕所以才讓你吃的呀!” “我怕小孩畸形。” “可你要是不吃這個藥。連小孩都不會有啊!” “可吃多了生個畸形小孩也不行啊!” “不會的,國外文獻顯示,這種藥吃過以後和不吃藥的婦女相比,致畸率是一樣的。你懂我意思吧?” “我想手術治療。” “我不推薦想生小孩的婦女手術治療。因為手術兩年內胎兒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四十。”

“你給我開個刀吧!” 吳教授那一個下午就致畸率這樣一句話,最少說了五遍,我敢斷定,在他的職業生涯裡,這句話已經說了一千遍,而未來還要說個一千以上遍。 每個職業都有它特有的語言,是你作為從業者必須反复說的。就好像我作為幼兒教師,每天對小孩說:“上廁所要舉手,小便大便要告訴老師。”我從不覺得厭煩。因為我知道這是我的責任之一。 我想醫生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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