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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二章

我在北京有張床 李波 8915 2018-03-22
一月後,我和小羽在“家”裡忙活了大半天,為魯小陽和羅雲設宴壓驚,於江湖和夏一帆也來了。短短一個多月,兩人老了一大截。都不願意談及里面的情況,我們也不問。羅雲家人以為他春運出車禍了或被搶劫了,直到拐彎抹角找到撈他的那個朋友才稍微鬆了口氣,羅云總算趕上了元宵節。 羅雲算是熬過去了,大家更關心的是魯小陽,這個靦腆的文弱書生還是個取保候審的傷害罪犯罪嫌疑人,就業成了大麻煩。他說找了律師,很快就會開庭了。他還硬著頭皮給鮑小琳打過電話,鮑答應不再為難他。他很有信心:案子會撤銷的。 我們幾個人都為他寫了證詞,他似乎更有信心了。但事後庭審時,法官說只要魯小陽接受調解並賠償兩萬元醫療費,就可以大事化小,把案子結了。魯小陽當即表示接受調解並很快賠了錢,然後,法官就像川劇中變臉把戲一樣翻臉了,拿出一份法醫鑑定,以傷害罪判處魯小陽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雖然躲過牢獄之災,卻從此有了刑事案底。他傻眼了。不久,他和代理律師得知,鮑小琳以前整過容,法醫鑑定無論在程序上還是技術上都有硬傷。名牌大學研究生魯小陽成了上訪大軍里新的一員。

大家都忙於討生活,且毫無力量,除了在情感上惺惺相惜一下,在道義上支持一下,沒更多的行動了。 《人精》有過一次短暫的迴光返照。一年後,這家損人不利己的雜誌被吊銷刊號,終於壽終正寢。 伊拉克戰爭帶來的興奮還沒消退,一種肉眼無法洞悉卻致命的病毒又遊蕩於空氣。這種從野味傳染到人類的可怕病毒源發地在廣東,北京卻充當了它的首都,一時間風聲鶴唳。大街上公汽上商場裡電梯間一切有人的地方,人們戴著口罩探頭探腦面面相覷;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捂了一段時間捂不住了,國家最高衛生官員和北京最高行政官員被同時免職,北京進入緊急狀態。嚇傻了的人們搶購食品藥品,板藍根成了救命稻草,普通白醋被一掃而空,黑市炒到三百塊以上,小羽也讓我買了幾瓶。密閉門窗後,放到鍋裡煮,直到蒸發殆盡,房間裡樓道裡被褥上,甚至身體內外都酸溜溜的,弄得跟醋坊似的。

我在陽台伸出腦袋一看,空空如也的街上,全密閉的救護車紅燈閃爍,孤獨地呼嘯而去,依稀可見車內穿著防化服的醫務人員和司機,出門的念頭灰飛煙滅。餐館早已停業,幸虧還有幾個不怕死的菜農在賣菜。菜品少,不新鮮,價格高還不講價。遠遠地挑選,給錢,走人。囚禁在“家”裡一月之久,親朋好友來電慰問。 小羽節前換了新工作,離姥姥家近,經常回家。疫情暴發後堅持上班,為了和我在一起,她理直氣壯地找到了夜不歸宿的理由——為躲“非典”加夜班,還拿加班費,她家上上下下無條件支持這英明決定。 為了避開人群,小羽每天騎車上班,裹得套中人似的。出門時,那愁眉苦臉淚光漣漣的樣子,猶如生離死別。上班期間她要來數次電話,檢查我是否不堪寂寞出門尋死去了。每天回來,她都和我保持距離,先是三米以上,吃飯時隔著飯桌保持一米,睡覺時採取各睡一頭或背靠背的方式。恰因北京春季極度乾燥引起急性咽炎,狠命的咳嗽,口痰有血跡,呼吸急促,全身乏力;除了沒發燒,和疫情症狀完全吻合。我吃了一些藥,不見明顯好轉。我眼淚汪汪上氣不接下氣:“我就要死了,離我遠點,回家住吧。”

“你真的要死了?”小羽恐懼而憂鬱地看著我,“還是別死吧,你怎麼忍心扔下老婆呢?” “你要殉葬啊?”我用紙巾摀住嘴巴推她出門,小羽一步一回頭,趁我不備一把抓下紙巾,在我臉上狂啃。 “你瘋了啊?你不怕病毒啊?”我拼命躲閃。 “我就是瘋了我就是瘋了,咋啦?病毒有啥好怕的,人本身就是個大病毒。”她鑽過我的胳膊,逃回屋內。我無奈地搖搖頭。 小羽在新公司只乾了兩月辭職不干了,她滿懷委屈地說:“他們欺負新員工!” 無非是一些工作上的雞毛蒜皮,聽了她的控訴我笑得鼻孔和氣管岔了氣:“老員工使喚新員工是正常的,局子里新到的還得吃殺威棒呢。你那也叫受氣,太脆弱了吧?” “你怎麼胳膊肘向外拐?”她氣呼呼地說。

“你呀,小姐脾氣有待減少,工作能力有待於提高。”我歸納著,把她推向廚房,“特別是烹調技術。” “沒進項啦,家庭婦女這就當上啦!”她在裡面哀嚎,“人啊,都是勢利眼!” 一個職業作家除了具備與生俱來的捏造事實的伎倆、死乞白賴的寫作勇氣,還必須具備荒原狼一樣敏銳的市場嗅覺。在成為一個功成名就的暢銷書作家之前,動筆之前,你就得絞盡腦汁,如何才能用億萬腦細胞的犧牲換來一個好故事進而換來柴米油鹽醬醋茶…… 連暫時在我這兒耗著的小羽也損失了一些腦細胞,冥思苦想一陣,突然興奮得就像發現了這場疫情的生物解碼:“不是有一本(注:,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la Marquez, 1928~)另一部重要作品。)嗎,咱就寫一本《非典時期的愛情》,肯定驚天地泣鬼神,果子狸都會無地自容。”

網絡的鬧心之一是任何人都可以先把一個好標題給糟蹋了。我笑:“拾人牙慧!網上肯定幾十個版本啦,我打賭,我要輸了給你鑲一付大金牙。” “去你的。”她在網上一搜索,果然垂頭喪氣,又生一計,“這樣吧,我口述,你記錄,出書了署我名,稿費咱倆對半。” “你還挺會算計,不過沒戲。”我解釋說,“這情況只適用於兩種情況:一、文盲半文盲;二、德藝雙馨但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師。你兩邊不靠譜。” 小羽不服氣的樣子:“那我就自己寫。青春小說都爛大街了,無非就是青春期那些破事兒嘛。” “先寫個開頭我看看。” “寫就寫,哼!”她拿出本子擺在桌子上。我的余光看見她時而咬著筆頭眉頭緊鎖,時而在本子上塗來塗去,時而仰望天花板瞇瞇蹬蹬……不一會,傳來輕輕的呼嚕聲,我扭頭一看,大白天的,這丫頭趴在桌子上睡著啦。我輕輕抽過本子,上面塗抹得一塌糊塗,只留下一串口水和幾個句子:“大地甦醒,春光明媚,和風熙來,柳絮橫飛,小蟲呢喃,鳥雀啼鳴,心旌蕩漾的我徜徉在校園裡,青青原中草,琅琅讀書聲……”

我笑得淚水頓作傾盆雨,嗝兒更似連環雷。小羽被吵醒了,得意洋洋:“這個開頭咋樣?” “呵呵,I服了U!入選優秀初中生作文沒問題” “你諷刺我!”她羞愧難當,一把搶過本子。 我一邊擦眼淚一邊說:“你這是擠牙膏還是擠牛奶啊,你不但有閱讀障礙症,還有寫作障礙症呢!這兩症一般是並發症,中學語文教育後遺症,先天性的,沒得治。” “你瞧不起我!”小羽兩把將稿子撕毀了,杏目圓睜。我好言相勸:“你不適合吃這碗飯,這樣寫下去,非寫成主旋律作品不可,含淚大師後繼有人啦。” “我就主旋律了,咋啦?”她斜吊著眼。我耐心說:“不是不好,吃這碗飯的人太多,咱就不能發揚點風格嗎?腦殘也得就業嘛。” “確實擰巴(注:擰巴,北京方言,此處指彆扭,蹩扭。)了,打油詩似的。”小羽讀了讀自己的大作,不好意思撓撓頭,“那你說我適合寫啥?難道讓我寫月朦朧鳥朦朧燕兒在林梢聚散兩依依啥的?也忒肉麻了吧,都是老一輩資產階級的矯情啦。”

“高!那屬於農耕文明向前工業文明過渡時期小知女子的溫馨自慰,你這個新新人類就別摻和啦。”我安慰她,“尾巴有長短,術業有專攻嘛。您呀,不適合吃這碗飯,趕緊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別為我瞎操心啦。” “我不操心行嗎,現在咱倆都沒進項了,喝西北風啊?”小羽憂心忡忡。 “老公吃不上飯的時候一去不復返了,你就放心吧。”我興致勃勃躊躇滿志,“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沒金剛鑽,咱還不攬這瓷器活。老公這姓兒就好鬥,沒挑戰性的事兒咱還不來勁;老公這腦子,屬於海綿型的,只要死命擠,裡面總會冒出泡泡來。其實我已經有主意了,都蒐集一些材料啦。” “寫啥啊?”小羽很驚喜。我在屋裡走來走去,摩拳擦掌:“具體你就別管了,這回老公是豁出去了。你就等著點鈔吧,弄不好小富即安,弄好了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太好啦。”小羽喜上眉梢,“老公,咱先買房還是先買車,還是一舉兩得啊?” 我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做信心爆棚狀抑揚頓挫:“麵包——會有的,雞蛋——會有的,大米——會有的,咖啡——會有的。” 小羽嘴一噘:“也就一溫飽,小富即安都算不上。你這人咋這麼沒起子(注:沒起子,北京方言,指沒出息,沒追求,沒見過大世面。)?” “還沒說完呢。”我拍拍她的肩,鎮定自如狀,“放心吧,當溫飽成為過去,人們必將開始新的追求。” 小羽厲聲喝道:“我在這呢,你還要追求啥?” “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眉飛色舞起來,“咱要是有了錢,吃烤串吃一串扔一串;咱要是有了錢,炒蛋飯一次擱兩勺油兩個雞蛋兩棵蔥;咱要是有了錢,坐公交坐地鐵一次刷兩次卡,前門一次後門一次;咱要是有了錢,咱一次用兩個'杜蕾絲'——這個就算啦。這叫啥,這叫燒包!”

“這不叫燒包,叫發燒。”小羽摸摸我的腦門嘆道,“瞧您那點出息,也就適合在你們村里混。” “非典”餘威尚存時,我就像震後餘生的田鼠探頭探腦出了門。我去各大書城看了看暢銷榜,發現除了那本《夢裡遺x知多少》的偽青春讀物和《不到高潮你別喊》的偽情色讀物外,暢銷書多為大眾學術讀物。我看了幾本發現,只要巧於裝蒜勇於裝逼敢於拿讀者當白痴,憑我的知識結構也可以游刃有餘地冒充一回大尾巴狼。這想法真刺激。 除了網上大量資料,還用小羽的借書證去首圖借了一堆書。小羽找到了新工作,我投入了緊張的材料整理和大綱編排。按我的計劃,一個半月閱讀整理資料,半月拉出大綱,餘下三個月完成寫作,趕在八月份交稿,爭取十月份出版,春節前剩下四個月沒準還能鼓搗出一本書呢。沒日沒夜的,小羽夠粘人的,晚上這一段黃金時間基本無法工作,我敦促她回家住一段,週末相聚。我說這是為了早日過上幸福而糜爛的生活,小羽很有大局意識。走之前,買來大堆食品,冰箱塞得滿滿的,還約法三章:一、每天早晚各喝一杯“三鹿奶粉”;二、每天工作不許超過十五個小時,至少每兩天沖一次澡;三、不許給任何陌生人開門,出門不許和任何妖精搭話(超市餐館公汽地鐵等正當服務場所除外)。

忙得暈頭轉向暗無天日,除了認真執行了第一條,後幾條都陽奉陰違了。小羽常來電話抽查,居於同城還以信件這種原始方式和我聯繫,通常是周一發出週五收到。距離被刻意製造出來,距離美產生了,小別後的相聚也就更有滋味。 “你還活著呢?”電話裡的聲音微弱,既熟悉又陌生,武彤彤來的。 我一愣:“你咋知道我的電話啊?” “啥人啊這是,你自己發給我的。”她埋怨道。的確是我發的,我郵件群發通告朋友們我還活著。我笑說:“疫情過去啦。你這關心也晚了點吧?” “知道你沒事,還關心個啥?”武彤彤說,“我就是無聊了。” “你也會無聊?資本主義花花世界,資產階級腐朽生活,看著表數著秒,腐朽一秒是一秒。也會無聊?” 她大笑後說:“你以為我是海外貪官家屬吶?我來幹嘛的你還不知道嗎?” “忘了這茬了,現在你怎麼樣啊?” “我換學校啦,讀博呢。”她如願進了一所“常青藤”名校。我揶揄道,好啊瘋人院不缺生意了。似乎隔空看見她翻臉了,“啥意思啊?再這樣說話我們別聊了,這麼大人了咋老不說人話?” “共勉!” “去你的。說,你還記恨我呢?” “我記恨你?我希望記恨你,只是記性不好。”我打了個哈欠。 “這就對了,就怕你記性太好耿耿於懷,你這小人。你現在忙啥呢?” “我還能忙啥,碼字唄。” “這回寫什麼啊?” “關於食文化的,哥哥這回冒充大尾巴狼,像滅絕師太看齊。” “這題材也太大了,你駕馭得了嗎?” “我說的是冒充,忽悠,能以假亂真就行,你知道現在學風不正嘛。” “呵呵,騙子機會來啦。” “可不是嘛,算是趕上學術腐敗的好時候嘍。”我說,打了個噴嚏,掙扎著半坐半躺,“我熬夜了,還在床上呢,最近生活沒規律。” “啥意思?有人照顧你了,有女朋友了吧?” “我這麼大的人了,不能有個女朋友啊?”我反問。她停頓一下:“好啊,認識多久了?” “大半年了。”我實話實說。 “咋認識的?”聽說是網上認識的,她不無嘲諷地說,“你還趕這時髦呢。” “老夫聊發少年狂嘛,鐵樹也有開新花的時候嘛。” “同居了?” “這也叫問題啊?”我笑,“虧你還在美國呢,不如直接問我是不是失身了得了。” “她什麼情況啊?” “北京小屁孩,公司小白領,去年大學畢業,小你我一輪。” 她有些惱怒:“你說她就說她,別跟我攪和在一塊!” “咋啦?” “說她就說她,別和我來比。”連珠炮開始發射,“你無非就說她年輕嘛,年輕就一定好嗎?我還覺得她幼稚呢。我還老過呢,她老過嗎?……” “這都哪跟哪啊?上綱上線,學風不正啊!”我批評道,“何況你也不老嘛。” “難道不是嗎?——她漂亮嗎?” “還行,跟你不在一個審美體系,你更適合西方審美觀和奧林匹克精神範疇,這回沒和你攪和一塊了吧?” “攪和也沒用,漂不漂亮都在自己心裡。她人咋樣,這才最重要。” “小孩嘛,可愛之處和令人頭疼之處同樣突出,我不想拿她跟你比。” “呵呵,那是她根本就沒法跟我比。”她冷笑起來。我清清喉嚨說:“你這人吧,挺好,就是有點母夜叉孫二娘梅超風的感覺。你都不用包裝,放進那'學術壇子',貨真價實一學術悍婦,所有學術超女肯定望風而逃屁滾尿流!” “放你的屁!”她又笑又罵,“再說我成'東方不敗'了。” “看看,看看。這不叫母夜叉叫什麼?” “老娘夠不著你,要不扁死你!” “我TMD還想扁死你呢,沒招——鞭長莫及啊。” “還是那麼下流啊!”鬥了一陣嘴,她問以後還能給我打電話嗎,我說別午夜凶鈴就行,她呵呵大笑,“我還就半夜打,專掃你們的興。” “弄得跟你那哲學師太室友似的,練定身功啊。”爆笑後,轉移話題,“別老審問我了,坦白一下你吧。” “我無話可說,就是無聊,我掛了啊。” “毛病。” 嚴格說,除了槐樹街這個蝸居,小羽還有三個家。父母離婚之前父母的家,離婚後母親和繼父的家,父親和繼母的家;小羽從小在姥姥姥爺家長大,母親再婚後,她住得最久的是姥姥家。小羽父母離婚的事情,我從沒問過。據小羽的說法,她爸爸很帥,能說會道,有點小權,被“壞女人”盯上了,男人的劣根性讓他迷失了方向,犯下作風錯誤,追悔莫及。小羽說完,揪著我的耳朵警告:“你要犯這錯誤,別怪我不客氣。” 我抱著摸底的態度隨口而出:“你會咋樣,吃了我?” “呵呵,吃你?就您這秧雞子身子骨?”小羽冷笑幾聲,摸著我的後腦勺一字一頓,“我給你上宮刑!” 我脖子上掠過一抹涼意,說:“放心吧,我這樣的貧寒之人,誰會盯上我啊?” 小羽鬆一口氣:“是啊,也只有我這傻果兒(注:果兒,北京方言,指漂亮女孩,丫頭。全書同。)了。” 在小羽的安排下,我們在一個週末拜訪了她媽媽和繼父的家。在她的堅持下,我只買了一個大西瓜。小羽媽媽在國企,白白淨淨,精幹利落,知性女士模樣。繼父在機關。兩人都挺和善。按小羽的說法,她的長相隨她爸爸,性格隨媽媽。 小羽的小姨、舅舅和舅媽也過來了,名為幫忙做飯實際上臥底小羽男友評估團。小羽小姨風風火火的,舅舅大我十歲,舅媽很漂亮,隻大我二歲,弄得我不好稱呼。我在小羽耳旁開玩笑:“跟了你,我的地位驟降啊!” “你要有所準備啊。”小羽笑著說,“我叫啥你就叫啥,除了不能把我媽叫成你媽。” 我只好諛笑著見人雞啄米似的點頭,他們直呼我的名字,我的緊張很快消失。我去廚房幫忙,小羽媽媽阻止了,小羽也幫腔:“急什麼啊,以後有你大展宏圖的時候。” “說啥呢,一點禮貌沒有!”她媽媽責備。小羽說:“本來就是嘛,他可會做菜了!他就是靠這個把您女兒騙到手的。” 旁人笑,小羽舅舅揭她老底:“這叫咎由自取,從小就貪嘴。” “貪嘴咋啦,哪個果兒不貪嘴?”小羽舅媽打趣道,“我咋就沒小羽這麼好的福氣啊?怎麼沒個大廚來騙我,你舅舅那手藝,也就動物園飼養員那檔次。” 小羽舅舅說:“你以為那些珍奇動物吃得差啊?都是營養學家伺候,美得你!” 歡聲笑語中,小羽安排我搭桌子,切西瓜,擺碗筷和酒水。席間,除了簡單問了問我的家庭專業工作居住情況,海闊天空。也許是小羽提前打了招呼,他們一沒打聽我的來京目的,二沒一驚一乍地關心山區人民的生活,都是我喜歡的泛泛而談,社會趣聞政治笑話什麼的。飯後打麻將。他們教我北京打法,和四川以賭博為主的凶悍打法差異很大。我絞盡腦汁往砲口上撞,小小地賄賂了各位長輩,皆大歡喜。 小羽爸爸住在二環不遠一個小區,是一幢和槐樹街小區頗為相像的普通六層紅樓,但小區環境好得多,門衛敬業得多,室內格局也好得多。小羽對父母一視同仁,也僅讓我買了個西瓜,鑑於她爸“犯過生活錯誤”,在塊頭上打了幾兩折扣。小羽父親是事業單位幹部,眉宇間果然和小羽幾分神似。小羽繼母端莊秀麗,估計就是小羽所言的那個“壞女人”。 小羽在爹媽面前就像和我相處一樣不拘小節甚至有些瘋,對繼父繼母均有分寸感的彬彬有禮,她的“叔叔阿姨”也小心翼翼地和她交流,我跟著受惠又受累。同樣,這裡也多了一個考察團:小羽的兩個姑姑和一個姑父。這個姑父顯然也比他太太年長得多,另一個出差的據說也如此。這幾人去過四川,和我說起一些見聞。吃完飯,我和小羽在廚房洗漱,我低聲調侃:“看來你們家族有老夫少妻的革命傳統啊。” “多虧了這革命傳統,要不早就一致拒簽你了。”小羽說。 大約飯局加牌局是中國人進行現場火力偵查的最好方式,在這裡依然如此。北京人個個大大咧咧卻又伶牙俐齒,談的話題大多高屋建瓴,生怕跌份現眼,甚至和我談了一會魯迅郭沫若沈從文,相談甚歡。 就跟大學生找工作似的,我馬不停蹄地參加了小羽姥姥家的第三次見面會。小羽媽媽也參加了。這次沒買西瓜,買了個果籃,各種水果和藤條果籃搭配漂亮。老兩口都退休了,姥姥是那種經常在菜市場見到的老太太,樸素和氣;姥爺是五十年代初的大學生,一直從事科研工作,九十年代初離休。 看見小羽姥爺時,他正在客廳沙發里埋頭看《北京晚報》的中縫底部。他抬頭從老花鏡片上方看了我幾眼,摘下眼鏡,站起來和我握手。他身穿白色圓領老人衫,高高大大,一頭華髮,精神矍鑠,第一眼看酷似情景喜劇《我煩我家》裡面那個閒得起膩四處發揮餘熱處處碰壁的老幹部。牆上一幅框架,裡面是他在美國紐約自由女神像前的一張照片,照片裡的他看起來年輕很多,風度翩翩。 老頭很得意地說:“二十多年了!那時候出國多難啊!公派的。說是技術考察,研究部門就給了三個名額,其餘八個都是領導或領導老婆。你說這還叫技術考察嗎?” “您哪兒人啊?” “我呀,老北京,1928年生人,屬龍;我老伴1932年人,昌平人氏,屬狗的——”他示意我在旁邊坐下。 “姥爺,廢話咋就那麼多啊,就不能直奔主題嘛!”小羽打斷他,又對我說,“你和他聊,聊死你,他是超級話癆,肯定從八國聯軍進北京那會兒說起。” 姥爺不悅地說:“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咋就叫話癆了?這孩子。” “沒事,您說。”我賠上笑臉,做洗耳恭聽狀。姥爺一拍腦門:“我說到哪了?你看我這人。” 和小羽母女在外麵包餃子的姥姥高聲提示:“說我屬狗的。” “對對。”姥爺接著說小時候如何讀書刻苦,考上名牌大學(和幾位國家領導人同系同級),如何含辛茹苦把一家人拉扯大,子女安排好,還得拉扯孫子輩——比如小羽什麼的,直聽得我興趣盎然,他總結道,“我這一輩子啊,沒當官,沒發財,但也沒犯啥政治上和生活上的錯誤。” “您呀,功德圓滿。”我對他的話來了個精確攔截。姥爺很受用,又嘆氣:“惟一遺憾就是小羽沒安排好,這孩子太受嬌慣,不好好讀書——” “說您就說您,別把我拉進去!”小羽在外面抗議。姥爺呵呵笑起來,轉問我:“聽說你父親也是離休幹部,已經去世了?” 我有些黯然,說了說老爸情況,姥爺拍膝蓋一把,唉聲嘆氣:“唉呀呀,真是虧了老人家了!擱在北京怎麼也得司局級離休,兩套大房子,孩子也不遭罪。現在這搞法,動不動轟人下崗,上有老下有小的,還叫社會主義嗎?我們這些老頭子是看不懂了。” 小羽在外面插嘴:“書上說這叫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小孩子懂啥,動不動就是書上說的,書上還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呢。”姥爺笑著抱怨,又問,“兄弟姐妹們幹些啥?” “打工,小生意。還能咋樣?就像電視裡那公益歌曲唱的,心若在夢就在,大不了從頭再來唄。” “我一聽這歌就討厭!”姥爺很激動,“四五十歲的人了,從頭再來,鬧著玩呢?那麼容易你咋不從頭再來?說的比唱的好聽——不,唱的比說的好聽。” 小羽插嘴:“咱小戈是從頭再來了,下崗再就業啦。” 姥爺又關切地問起我母親,我說她身體還好。 “那就好那就好,她要一病呀,你們孩子負擔就重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喝茶你喝茶,喝茶清心明目,降血壓。”姥爺殷勤地款待我,又說,“我呀,現在眼睛耳朵沒問題,吃飯香睡覺甜,就是腿腳不靈便了,幸好有電梯。” “還有,話忒多,返老還童了。”小羽在外面笑,她媽媽制止,姥姥說:“沒事兒,他就話多,我都煩。” “聽說你是做文字工作的?”這時姥爺才摸著主題,問我用電腦了吧,我說簡單用用,他指指腦子,“不簡單,這工作既費腦子又費眼神兒。勞逸結合,多喝菊花茶,多吃豆製品。” “嗯。” “列寧說了,只有休息好才能工作好。” “嗨,這正確的廢話我也會說。姥爺,引經據典也不能來點新鮮的?”小羽又忍不住插話了。姥爺責備道:“姥爺我又不是做文字工作的,姥爺和細胞打了一輩子交道嘛。” “老頭咋說話呢?”姥姥笑起來,“敢情我們都成細胞啦?” “咋就錯啦?”姥爺振振有詞,“科學上講每個人都是由無數小細胞組成的特大細胞。受精卵,知道嗎?” “越來越不像話了啊!”姥姥呵斥道。 我立即將話題引向主旋律——老一輩激情燃燒的歲月什麼的,老頭談興蔚然,我也睡意盎然。旋風般的檢閱終於告一個段落。 事後,小羽隆重地向我宣布:“雖然有些噪音,諾大寰球幾隻蚊蟲嗡——嗡——叫,最終的結果是——驗收合格——初步。” “都過五關斬六將了,咋還是個初步啊?”我哭喪著臉,小羽說:“大夥一致認為,你這個人本質不壞,可以繼續謹慎交往,就看你的造紙——不——造詣——咋樣了。” 我哭笑不得:“直接說造化得了。” “你要有信心,就拿出成績來。”像一個將士兵送去做炮灰的將軍,小羽很有煽動性和挑釁性地大聲問我,“老公,有沒有信心?” “有!”我瓮聲瓮氣。 “聲音不夠大,到底有沒有?”她提高了音頻,死死盯著我。 “有!”我趙老蔫似的,她閉上眼睛:“不夠堅——定!” 我腦袋一揚鼻子朝天,雙腳“啪”地併攏雙手緊扣褲縫,嚎叫:“有——!” 此後一段時間,我常被小羽帶去她姥姥家吃飯,有時也招來她媽媽。我幫他們做點零星家務,更多時間是跟她老驥伏櫪的姥爺嘮叨嘮叨。和他爸爸繼母的見面大多在餐館,中規中矩的。一次臨睡前,小羽眼淚汪汪地說:“我有四個家,哪個都不屬於我,我就是一個可憐的野孩子!” “你會有一個新家的。”我緊緊抱住她,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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