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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章

我在北京有張床 李波 8613 2018-03-22
2002年開春我走出西客站時,再次意識到自己成了個無處落腳的孤魂野鬼。我在團結湖集體宿舍住了一夜,求助次日到京的李皓,在他那裡借宿幾天。 半年前,李皓到位於西三環賽迪大廈附近一家信息公司打工,不得不從兩個小時路程之外的大屯搬到六里橋。這一帶盲流湧動,髒亂差。一些建築物、鐵護欄、圍牆上懸掛著字跡粗礪的法制標語,包含“嚴厲”“狠抓”“打擊”字眼;帶著紅箍的“白髮小腳偵稽隊”或閒坐或閒聊或打盹或四處游弋。這人民戰爭汪洋大海之勢不由讓你心發虛頭髮麻腿發抖,任何亂說亂動的念頭瞬間被掐滅在萌芽狀態。 李皓新“家”緊挨京石高速,離最近的公交站也要步行二十分鐘,這一段路上,剛剛躲過幾處查暫住證的,又被中巴車拉客的糾纏:“保定保定,您去保定吧,上車就走哩。”

我們一邊突圍一邊說:“俺剛打保定來哩。” 更可怕的是噪音,晝夜不停的大卡車大客車吵得人心浮氣躁神經衰弱。 李皓節後第一天去上班,我也去跟著去,一是上網查郵件,二是網上找房。當李皓打開門,嚇傻了。辦公室空空蕩盪,連寫字間隔斷也拆了,只有地上散落的一個空紙箱和一些垃圾。 ——老闆跑了!李皓怒不可遏,猛地踢了空紙箱一腳。李皓拿出錢包,取出一摞欠條給我看,不止一公司欠他錢,最少的欠三千,最高的就是這老闆,欠九千塊,三月工資!我埋怨他:“吃一塹也得長一智,你咋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幾次呢?” “我傻逼啊我。” “你還說過你老闆不錯呢,儒商啥的。”我忍不住笑。李皓一手摀臉,一言不發,順著牆壁滑坐在地上。我安慰他,“人在江湖漂,怎能不挨刀?趕緊想辦法吧。”

“等同事們來了再商量。” 員工陸續來了,氣暈了。有說報警的,有說找勞動局的,有說找媒體的,統統被否決了。李皓說:“我們誰也不找,就靠自己,關鍵是咋找到他。” 高個男說:“手機關機,家裡電話斷線,哪兒去找?” 嬌小女說:“我們可以去電信局查。” 矮個男說:“你以為你是誰啊?只有警察才有權查。” 嬌小女不信,打電話問114,她剛說了個意思,對方就不耐煩地說他們沒那業務。 “知道他住哪兒?”有人問。李皓說:“只知道大概,廣安門,他每天自己開車上下班。” 高個男說:“要不我們去蹲守?操他丫的。” 馬上有人覺得不可行。那麼大的地方,車流如潮,海裡撈針,就算你發現了,也沒機會靠近。高個女急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咱們就活該倒霉啊?幾個大老爺們趕緊拿主意啊。早知道這樣,該每人抱台電腦。”

幾個大老爺們蔫了。半晌,嬌小女子叫起來:“有啦,有啦!” 幾男笑起來,矮個男問:“什麼有啦?產房傳喜訊啊?” “都啥時候了,還胡說八道呢。”矮個女孩拍他一巴掌,問,“你們繳過電話費嗎?發票上面有家庭住址,我們知道他家電話,可以去銀行給他繳費。” 高個女驚呼起來:“嘢——,女福爾摩斯啊!我們咋就想不到呢?” 李皓尚有顧慮:“每次繳費時,銀行都問房主名字,萬一他這房子是租來的或者他已經繳了,都沒戲。” 眾人又洩氣了。還是嬌小女子有主意:“我家附近的銀行我都混個臉熟了,剛開始還問,現在不問了。如果問,兩種可能:先說老闆的名字,至少還有一半機率;房主不是老闆也不怕,我就說幫他繳的,大不了走人——換一個儲蓄所再問,北京成千上萬家儲蓄所,我就不相信沒粗心大意的,我就不相信找不出來這騙子來。”

眾人都點頭稱是。李皓叫起來:“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啊!” 高個男子罵:“狗日的,狡兔三窟,還有一失呢。” 一小時後,嬌小女風風火火地趕了回來,興沖沖地拿出一張繳費單在大夥面前晃動,就像晃動一面小錦旗,幾個人激動地和她摟作一團,把她誇得一朵花似的。當即決定按圖索驥。李皓問我去不,我說人多力量大,打起來哥們這窮山惡水來的刁民下得了狠手。矮個男說:“咱不打架。您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我們需要把老闆騙出來,我們去,他不開門咋辦?” “行啊,我就說查電錶。”我說。嬌小女子糾正說:“現在電錶都是用卡,只有查水錶和氣表才進屋。” 大家分乘兩輛出租朝廣安門殺奔過去,大大咧咧通過保安崗亭,一個新開發的高檔小區裡,草坪、花廊、涼亭、健身設施、停車位、商務會所一應俱全,和楊星辰小區一樣牛逼。找到那幢高層建築,李皓一眼看到樓下老闆的那輛黑色“別克”。

矮個男罵起來:“瞧瞧,狗日的住這麼好的樓,開這麼好的車,還賴咱們的血汗錢。” 高個男摩拳擦掌:“丫不給俺一個說法,就別怪俺給丫一個說法。” 嬌小女提醒注意策略,別動手,動手有理也沒理了。都說有道理,不能授之以柄。 自動門禁系統,通過視頻系統和主人聯絡。我簡單偽裝一下,戴上高個男的棒球帽,背上李皓的黑挎包,手裡假模假式拿個小本,定了定神,然後撳動門鈴,其餘人躲進視頻盲區。 “餵——”對講器裡男人的聲音瓮聲瓮氣。 “檢測燃氣表的。”我拿腔捏調偽裝成京片子,男人問:“是嗎?怎麼從十九樓開始啊?” “咱就隨便那麼一按。”我故作鎮靜,“中途回去了一趟,單位有事兒。” 門喀嚓一下打開了。我轉身擋住視頻頭,其餘人匆匆彎腰鑽了進去。開門的是一個衣衫不整的白淨中年男人,金絲眼鏡。他看見李皓等人後,本能地說“你敲錯門了”便徒勞地關門,我們一擁而入。大客廳,精裝修,擺設齊全,牆上鏡框裡是假模假式的毛筆書法“難得糊塗”,疑似糊塗體。由此再次堅定了我的判斷,凡如此自我標榜的傢伙一點也不糊塗,不是大盜就是雞賊。

這傢伙驚愕失措:“你們跑這兒乾嘛啊,我會聯繫你們的。” “周老板,您真會演戲啊。”矮個男譏諷道。 高個男說:“007啊,來無踪去無影。” “難得糊塗。”我插嘴。 人們迅速在散落的沙發、椅子上就坐,高個兒倚在電腦桌上,我拖過躺椅,在門口舒舒服服地躺下來。這時,一衣著暴露的妖冶女子在臥室門口張望,老闆一臉難堪地過去了,關了門在裡面嘰嘰咕咕。我們幾個溜到門前一聽,對白精彩如莎翁:女:“說好一千,咋才六百?你這人怎麼這樣啊?” 男:“緊急情況嘛,下次給你補齊了。——還沒完事呢。” 女:“關我啥事啊?東西又小,沒完沒了。” 男:“被閃斷了嘛。咋不通人情啊?” 女:“少來這套!”

我們在外面笑起來,高個男子怒不可遏地砸開門:“王八蛋,你沒錢發工資有錢嫖宿啊?” 這王八孵化物臉都像紅牛肉了:“什麼嫖宿,別亂說啊。” “裝蒜吧你?老婆或情人還討價還價啊?打最好的醬油也用不了六百啊。”矮個子譏諷道,然後和高個模仿他們的對話,“說好一千,怎麼才六百?……” 我們再次哄笑。那女子急急朝門口跑去,高個子叫起來:“別讓那賣X的走,報警!” 李皓和矮個子飛快堵住房門。 “你們有什麼權利限制公民人身自由?你們有什麼權利私入住宅?”周老板咆哮起來,又指著我,“你是誰?關你啥事兒?” “我見義勇為不行嗎?首都治安人人有責!”我義正辭嚴,然後笑著拍拍他肩膀,“您報警吧,等著拿見義勇為獎金呢。”

兩女子都附和:“是啊,您可以報警啊。” “要不我幫你報吧。”矮個拿出手機。周老板蔫了,怔怔地問:“你們想咋樣?我對你們——不錯吧?” 一片噓笑。高個罵起來:“你TMD廢什麼話?” “你咋罵人呢?”周老板嘴巴還硬。高個氣勢洶洶地揮舞著手:“我TMD瘋了,我TMD還打人殺人呢!” “別罵人了,有話好好說。”高個女制止道子,然後和顏悅色,“我們只是拿回血汗錢,您說我們這些外地的——您也是外地的吧,咱們容易嗎?” “我也是外地的。”性工作者插嘴,“有話好好說,跟我沒關係。” 矮個男子說:“他要不給錢,就跟你有關係了。” “我現在確實沒錢啊。”周老板一臉無奈。李皓在門前椅上一坐:“我們有的是時間等。”

我轉身沏茶,居然找到正宗的龍井,我不陰不陽道:“老闆真有品味,不是難得糊塗就是龍井茶,不過——您對女人的鑑賞力明顯不如茶葉高嘛。” 眾人看著性工作者笑笑,李皓打趣:“你懂啥啊,女人泡一會,茶葉泡一天。週總最懂性價比。” 周老板腆著臉說:“這一年來我對你們也不錯嘛,現在我都破產啦,你們體諒一下吧。” “你還破產啊?”矮個嘲笑他,指著房子、家具和那個性工作者說,“你住啥房開啥車用啥家具玩啥女人。你快活一宿,哦嗬,咱們半月工資就出去了。” 高個女說:“我們是勞務關係,不存在對得起對不起。再說,我們加班你給錢了嗎?” 周老闆臉上火辣辣的:“即使我欠你們的錢,也要通過法律程序來。” 高個子罵起來:“讓你報警你咋不報啊?裝什麼逼啊?”

周老板終於鬆口了,表示願意先付一半,當即被拒絕,矮個男子拿起周老板的電話,按了兩個“1”鍵,說:“給你一分鐘考慮,不全付我就幫你按那個零啦,就說你被打劫了,嫖資被搶,有一個小姐可以作證。” 性工作者顯然更有正義感,厲聲譴責:“你這人咋這樣啊,床上床下都黏黏糊糊的,趕緊給錢了事啊!” “算你們狠!”周老板終於一聲嘆息。性工作者趁機提出補齊那四百塊差額,高個男呵斥她:“你閉嘴,你是不是想找事啊?一分錢一分貨,顧客至上,現在顧客投訴你服務不到位,你那六百都該退出來。” “就是。”矮個男也罵,“你賺錢也太厲害了,幾分鐘就六百還沒完事呢,還嫌少啊?” “不關我事,不關我事。”性工作者改口了,站起來想走,被高個男攔住了,“少安毋躁。” 矮個男轉身問老闆:“怎麼樣,咱們還是有感情吧,幫您省了四百。” 周老板又說家裡現金不夠,都說這純屬簡單的技術問題,太好辦了。然後我們分配高個男女、李皓和周老闆一起去提款,其餘人等看住性工作者,保護好現場。他們走後,矮個男、兩女士與性工作者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性工作者也哀嘆世風日下,嫖客素質越來越低,她都準備改行做外貿了。我開始品茶,也給了那個性工作者一杯,還抱歉剛才打攪了她的生意,謝謝她的配合。 真TMD雷厲風行,我還沒來得及泡第二杯上好龍井,他們就回來了。三個人夾著老闆:矮個拎著包亦步亦趨,跟屁蟲似的;另外倆左右緊貼老闆,活像保鏢。這時放走了性工作者,嘩嘩點錢,坐地分“贓”。老闆要回了欠條,像房事戛然中止的軟塌塌物事,癱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分“贓”完畢,皆大喜歡,還和周老闆敘了一會舊展望了一陣未來。周老板最後問了一句:“我只想知道,你們咋找到我的?” 嬌小女子拿出電話繳費單:“謝謝提醒,請報銷吧。” 周老板哭喪著臉看了看,無奈地掏出四百多塊。我安慰他:“沒事,這也是從小姐那兒摳出來的。這叫羊毛出在雞身上,吃虧的不是您。” 禮貌告辭,周老板看我的眼神尤為惡劣,隱藏著威脅,我報以會意的微笑,並坦誠如良師諍友:“吃一塹長一智。莫脫褲,脫褲必被捉。” 周老板的臉鐵青如嬰兒屁股,眼珠暴凸像魚丸,牙齒咬得像吧蹦豆。興高采烈下樓時,李皓感慨道:“天助我也!” 矮個問大家:“誰是今天最可愛的人?” “小姐!”除我之外異口同聲,我糾正:“請不要叫小姐,也不要叫妓女,更不要叫雞,叫她們性工作者。都是光榮的勞動者,在人格上,咱是平等的。” “有道理有道理,今天她也立了一功。”矮個說。 一行人打車去了“漢拏山”韓國燒烤店慶祝。席間,嬌小女嘆氣:“嗨,又得找工作了。” 所有人都黯然神傷。 李皓和同事們急著找工作,我急著找房,2002年我們這些異鄉人在“巴黎”開局不利。節後是租房高峰期,發現一處稍滿意的房,電話打過去或趕過去已慢了半拍。京石高速晝夜不停的噪音令我崩潰,沒完沒了地查暫住證更是讓人窩火。 終於找到還不錯的容身之所——幽靜的部隊家屬大院,有崗哨,進出查證件,感覺既安全又神氣。房東是退役老軍人子女,老軍人早已離世。房子是六七十年代老建築,兩室一廳。租給我的那間十來平,月租八百元,季付,電話可以給我用,自己去繳費。 這個燙著捲髮的矮胖女人超級人來熟,熱情得讓人想起搞傳銷或保險的。她就像走漏風聲似的低聲說,院裡有個軍人食堂,量足價低。如我入住,她可以偷偷給我買飯菜票,就跟我從此可以吃上軍餉似的。 當晚就入住,次日就跟出版社的人去了武漢。回京後才發現並不如意。部隊食堂雖然分量足但品種單一,味道枯燥,除了農村兵,家屬幾乎沒去那吃的。開飯時間特早,一過八點沒早餐了,十一點半午餐結束,五點一到食堂沒人影了。這讓晚睡晚起的我常常錯過早餐,晚上還沒睡又餓得眼冒金星,被迫半夜野狗似的出去覓食。 這對夫婦都是下崗職工,都是二婚,各帶一個十多歲的兒子。客廳名為公用,但他們不是整天看電視,就是花幾個小時吃一頓飯。一樓光線暗,為省電他們要我始終開門借光,讓我非常彆扭。常常是你正伏案看書或寫東西時,背後的門突然“吱”一聲,那個面目邋遢的中年男人幽靈般站在你背後,搭訕兩句後說:“這門還是開著吧,涼快。” “我不習慣電視噪音。”我說。他馬上調低音量,可是音量越低越,你越是想听清楚,就越是受打擾。 我出門時,他們也要求別鎖門。我數次發現他們私入房間,還用了電話。他們養的那隻面目可憎的髒狗,也時不時竄進來。有人時還客客氣氣將穢物拉在地板上,沒人時它會跳到桌子上,準確地拉在稿子上,明目張膽地做了你的評委,讓你恨不得給它來個土法肛門縫合手術。 我向主人抱怨,他們呵呵大笑一番,一句話噎得你啞巴了:“嗨,您跟它計較啥啊?” 為了掙錢,他們將除了客廳以外的所有空間租了出去。這還不夠,他們私開後門,在樓房之間的狹小空間私搭了兩間簡易工棚房,以七百塊一間的價格租給兩對夫婦,甚至連我房間隔壁促狹的貯物間也以五百五十元的價格租給一小女孩。那空間寬約一米,長約兩米,只有一狹窄的木板床,木板床的上方還用幾塊木板隔斷,上面雜物一直堆到天花板。上這張床,得弓腰曲背才能進去,活像鑽進一隻倒置的冰箱或碩大膠囊,轉身和坐著都困難重重,只能保持躺的姿勢;即使躺著,也覺得胸悶。房東自己一家則睡在陽台特製的高低鐵床上,兩夫妻睡下面,兩個兒子睡上面,其創意匪夷所思。他們家的外地親戚成群結隊而來,就在客廳睡沙發打地舖。這樣一來,小小房子里人滿為患,嘈雜如農貿市場,又出現了地下室裡洗澡難排泄難的局面。 這家人在節支方面也不比增收遜色,連剛搬出地下室的我都甘拜下風。洗臉水用來洗腳,洗腳水用來沖洗馬桶;洗菜水要么用來灌花,要么用來臟泡衣服。這樣一來,客廳、過道和廁所裡到處擺滿了盛髒水的容器,一不留神就踢翻,滿屋子腳臭,你還得連連道歉,捏著鼻子用墩布清理完畢。無論是你洗臉還是洗衣,這女人都會碰巧過來笑嘻嘻提醒你別浪費水。洗澡時你剛把身體弄濕了,她就會過來敲門:“別超過五分鐘,當心缺氧。” 我幾次發作起來,她馬上嬉皮笑臉地上綱上線到環保主義的高度,讓你啞口無言。 這家人就像被高強度膠水擰在一起的冤家對頭,總為一些雞毛蒜皮吵得不可開交。哥倆除了互相瞧不起,還瞧不起各自的繼母或繼父;老兩口除了互生厭倦,還在兒子麵前捉襟見肘地維護可憐的尊嚴。他們有時群起攻一人,有時一人攻其餘所有人,有時兩人對攻,有時兩家對攻,有時交叉火力,沒完沒了。總的戰況是,邋遢男人最無尊嚴,除了那條寵物狗,誰都可以在任何場合拿他來羞辱一番。 這對夫婦剛五十出頭,五官俱全四肢皆在,還挺茁壯的,卻從不考慮去掙錢,就靠低保和房租生活,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擺出一付養尊處優狀,養花弄草,玩耍寵物;更不妨礙他們在房客面前說話的口氣就像收留了一群叫花子。同樣是下崗職工,敢情首都的下崗職工就這麼牛逼。這個地方最多只能忍受一季度。 我隔壁儲存間的那個漂亮女孩小藝來自西北某城,當地藝校學生,又一個做明星夢的。小藝沉默寡言,一回來就鑽進那個讓人窒息的“膠囊”,偶爾在廚房或樓道碰見搭句話。有一次,我看見她買來飯蜷縮在那個狹窄逼仄的床上艱難地吃著,就叫她過來和我合用寫字台。小藝很靦腆,對陌生人也很戒備,叫了幾次才過來。我開玩笑:“螺絲殼裡耍道場,你應該當雜技演員才對啊。” 小藝笑笑:“客廳老是有人。” 我問:“你咋租那地方啊,那是儲物的,不是住人的。” 她說她找得急,抱怨道:“還五百五十塊呢。” 此後幾天,小藝每次都到我房間來吃飯,閒聊一會。一個晚上,我洗漱完畢準備就寢,小藝突然輕輕敲開我的房門。她把房門關嚴後低聲說她要回老家,票都買了,半夜的車。她有些行李,問我能不能送她。她說不能讓房東知道了,她沒續租,可能房東找她麻煩。我鑽進儲物間一看,她已經收拾妥當。我們觀察了一會動靜,拎著大行李包躡手躡腳地出了門,我一直把她送上車。 次日早晨,房東一臉狐疑地問我小藝的情況,我說我哪裡知道。女的陰陽怪氣:“她不一吃飯就鑽你那屋裡去了嗎?” 我不滿地說:“啥意思啊?房客不能串門嗎?” 男的皮笑肉不笑:“我敲你門了,沒人答應。” 我有些火了:“我睡著了——你怎麼可以在半夜隨便去敲客人的門呢?美夢是無價的。” “沒事,我們也就問問。那女的半夜跑了。”女的說。 “跑了?”我問,“那叫不辭而別。你們有什麼損失嗎?” “那倒沒有。”女的抱怨,“也不提前打招呼,我又得找人去。” “你這兒條件這麼好,肯定不缺人。”我假惺惺地,“我還有一月,我不會續租了。” 他們很快忽悠來一個新房客,以六百塊的價格將他暫時儲存在那間儲物間,又以九百塊的價格將我住的那間預租給那人,然後又設法引誘下一個進貯物間。這麼精明的人,不去做人販子或倒賣軍火什麼的簡直是極大的人才浪費。 西單圖書大廈,稻麥般密集的人群和海洋一樣的書讓人犯暈。任何一本書擺在這裡立即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電腦裡一查,我的書上市兩星期才賣了百十本,既興奮又沮喪。 正拎著一捆沉甸甸的書過天橋,接一電話,那頭自稱某都市報女記者,劈頭就問:“請問你那新書封面上的人體是您嗎?” 我猝不及防,馬上想到胡蒙,我問:“你咋知道啊?” 她嘻嘻一笑:“記者嘛,我有內線。” 應付了記者,我馬上聯繫胡蒙,責備他胡言亂語,他在電話那邊笑個不停:“有了炸彈就要扔出去嘛,還留自個手裡啊?” 我警告他:“你別亂說了,出版社可能有意見。” “我不會亂說,但不能保證他們不能亂寫,不過你也別怕。我都不怕。”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光屁股還怕穿衣服的麼?你當然不怕。”我得了便宜還賣乖。 隨後幾天,採訪電話不斷,統統推到“胡駿”和出版社那裡去了。消息陸續出來,經過胡蒙和記者的渲染,變得聳人聽聞。很快編輯打來電話責備,阻止這事發酵。 在朋友們的攛掇下,稿費還沒拿到手,就呼朋引伴大快朵頤。胡蒙帶來了幾張報紙,把相關報導念了一段,成了餐前開胃菜。有人說有創意,有人說我膽子大。我便隆重推出模特,大夥大吃一驚,讓他站起來轉轉身,說:“果然是你啊!” 胡蒙得意洋洋地問:“不信啊咋地?” 康妮和格格作證那就是胡蒙,版權所有,如假包換。和胡蒙豪飲過的燕子抬槓:“耳聽為虛實眼見為實。” 其他人都鼓掌。胡蒙陡增豪氣,開始脫衣服,在脫了上衣準備解皮帶時,我制止了他。燕子和格格似乎談得很開心,我提醒他們別開小會,燕子一揮手:“我們在談杜拉斯,你們男人不感興趣的。” “誰是杜拉斯?”坐在旁邊的楊星辰問,我煞有介事:“杜蕾絲的妹妹,但沒杜蕾絲那麼耐用。” 李皓混進了聯合國某援華項目,我介紹他時,就說他是安南(注:安南,時任聯合國秘書長。)的人,聽著夠嚇人的。李皓自嘲說:“聯合國里有個難民署,我歸那兒管。” 楊星辰說:“你由北漂難民混成聯合國難民也是歷史性的進步啊。” 李皓歷數該項目的種種低效、浪費和腐敗行為,義憤填膺:“各位,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們,聯合國才是世界上最腐敗的機構,咱們還任重道遠呢!” 楊星辰說:“你就別假正經啦,如果給你一個腐敗的機會,你難道會不珍惜嗎?” 李皓馬上模擬《大話西遊》裡的那段弱智獨白:“曾經有一個腐敗的機會擺在我的面前,我卻沒珍惜……如果安南再給我一次機會……如果硬要加個期限,那就是——腐敗一萬年。” 大家哄笑。天寶翻了翻書說:“好事多磨,總算了個心願,就這封面有點彆扭。” 牛胖子減了幾兩肥,穿戴越來越脫離了草寇痕跡。他在課堂上恣意揮灑,這裡他卻很內斂,和幾個東北老鄉相談甚歡。看了書後嘖嘖道:“你小子玩大啦。” 我笑:“別以為只有東北銀(人)才是犯大案的。” 楊星辰的生意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吉星高照,越來越大。他開著一輛新買的“馬自達”A6過來,我們都恭維他一陣,他哭喪著臉:“嗨,這車又不是我的。” 我們有些糊塗了,他解釋道:“這車掏錢的是我,車主卻是一北京哥們,搞笑吧。” 天寶說:“北京就這規定,上牌照必須北京戶口。” “就像孩子明明是我的,卻非要給他找個野爸爸。這政策有創意。”楊星辰說,“哪天我哥們和我鬧掰了——我打比方啊,他說這孩子是他的,我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啦。” 天寶給他出了一招:“沒事,他要那樣,你就開車去撞人,出了事也算他的。” “姜還是老的辣啊!”我誇他。楊星辰抱怨:“幸好開公司生小孩買房不要北京戶口。” 初次見面的牛胖子噎了他一句:“買了房你也只能暫住。” “是啊,弄得比綠卡還牛逼似的。”楊星辰忿忿地,“再這樣下去我只有兩條路,要么回老家,要么移民。反正成不了北京人了。” “格格”、康妮對這個話題沒興趣,他們就像那些先擠上公汽的人。她們說得很委婉,邏輯上無懈可擊:“主要是來的人太多啦,血都往心臟上湧肯定受不了。” 《人精》休刊後,於江湖混進了一家投資公司。他說這是一家古怪的投資公司,惟一的業務就是不投資,僱一幫人在豪華寫字樓守著,到時領工資就行了,像是在洗錢,他都感到害怕。 齊順子也搬出了地下室,他攬了個網絡灌水發帖的兼職工作,誰給錢說誰好話,每個帖子兩毛錢,有理論水平的可以拿到半塊錢,每月也有千把塊收入。這職業挺新鮮的。他和這群人格格不入,只與燕子、我聊幾句。 燕子又說她就要上戲,我很不耐煩,她一嘟嘴:“哼,不信走著瞧。” 快散場時,康妮私下說給我找了個活兒,給一女模特策劃編撰個人宣傳冊,她詭秘一笑:“這可是貨真價實大美女。” 我笑言:“你放心,一提到錢就異常清醒——窮人都這毛病。——你不吃回扣吧?” 她又差點爆炸:“你把我看成什麼人啦?拉皮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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