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歸來當晚,小樣發現一向對方宇不聞不問的楊杉忽然對他發生興趣,興趣後藏不住的可疑一眼可見。
“白天去探視了?”
“嗯。”
“怎麼回家就關著門不出來?”
“不想出來。”
“跟方宇聊什麼了?”
“過去問都不問,怎麼今天突然關心起來了?”醒過味來,“是你嗎,媽?”
“什麼是我?”
“去過監獄嗎?”
“去過。”
楊杉坦然招供,猜了半天啞謎的錢進來明白過來,遺憾不已:“你去了?怎麼不帶我呀?我從沒見過監獄什麼樣兒,就想去看看呢。”
楊杉:“想方宇就直說,不用打著看監獄的旗號。”
錢進來:“一起看,一起看。”
小樣:“明白了,我宣布絕食。”撂下碗筷,回屋關門。
錢進來:“絕食?女兒抗議的是你?”
楊杉:“嗯。”
“她抗議你什麼?”
“我為她好。”
錢進來恍然大悟:“我也明白了。”推輪椅離開飯桌。
“幹嗎去?”
“我也絕食,聲援閨女。”
“愛吃不吃。”
說是愛吃不吃,楊杉還是把飯菜送進小樣臥室:“吃飽才有勁兒跟我抗爭。”
“你跟方宇說什麼了,逼得他跟我分手?”
“他提出分手了?我沒讓他這麼做。”
“我不信!”
“你媽我逼誰做過什麼事兒?我就去跟他講了一番道理。”
“什麼道理能讓他跟我分手?說出來,我想听聽。”
想听?難得!本來送飯之意就不全在飯,楊杉拉開勸降的架勢。
“那我就給你說說。有一點你沒法迴避,家庭是你身上背負的一個長期的、推卸不了的負擔,所以你的戀愛、婚姻比起別人來,更不能率性而為,你需要一個能從經濟、生活、方方面面給你提供支援的丈夫,而不是一個自己未來都沒法保障的人。有道理吧?”
自己身上的負擔和責任,小樣無法否認,楊杉先勝一局。
“你身邊不是沒有這樣的人,媽替你看得準準的,他有兩條別人不具備,一有心,二有力。倆人過日子,有心沒力最悲哀,有力沒心最可氣,兩條都全乎不容易。有道理吧?”
高齊的確具備這樣的優勢,小樣也無法否認,楊杉再胜一局。
“方宇的人品、對你的感情我絲毫不懷疑,但你要誠實做個選擇題:跟誰在一起,將來的生活質量更有保證?”
“方宇要什麼沒什麼,可我就是愛他!”被逼進角落的小樣奮起反擊。
“愛有一見鍾情天崩地裂,也有日久生情細水長流,你才21歲,感情像未來一樣充滿變數,現在就對愛蓋棺論定、板上釘釘是天真,同樣,在愛字前面加什麼天長地久、海誓山盟的修飾,也只是一種情緒的表達。”
“你一輩子只愛我爸一人,他要什麼沒什麼,你們不也挺幸福嗎?”
“我們那時代單純,大家經濟條件一樣,看重的就是人本身。現在社會復雜,誘惑和不穩定因素太多,構築婚姻的要件反而多了,工作、家庭背景、經濟條件,哪個也不能忽視,不亞於經營一項事業,選擇好了上幾層樓,選擇不好前功盡棄。不看現實、憑一股子熱情就愛,結果往往是把感情耗盡,倆人也走不了多遠。”
“你說的都是真理,但我就是一根筋,愛情是我的信念,愛情也沒什麼道理,你說什麼都是徒勞。”
“徒勞我也努力過了,將來天要下雨、女兒要嫁,沒轍,不過在媽的位置上待一天,我就得謀一天政。別急著反駁,把我的話就著飯吃下去,好好琢磨琢磨。”
比起楊杉的有理有據、循循善誘,小樣的回擊顯得理屈詞窮、毫無章法,可她就是不認輸、不服軟、不投降,唯一被楊杉改變的是絕食的決定,幹嗎不吃飯?吃!吃飽了繼續抗爭。
得知楊杉的作為,郎心平感慨叢生,眼看女兒變成三十年前的自己,歷史又要重新上演,老太太以前車之鑑給女兒敲響警鐘。
“你真去監獄找過方宇?”
“我可沒逼他做什麼,他這麼快和小樣分手,我也沒想到,看來我的話他聽進去了,這孩子倒真愛小樣,為她好。”
“你這麼做,是給女兒創造幸福,還是製造痛苦?”
“小樣這會兒陷在感情裡,免不了痛苦,但長痛不如短痛,我是清醒的,必須替她看長遠,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沒做錯。”
“女兒的幸福你能做主?”
“媽,我就是三十年前的你,過去你要拆散我和錢進來,當時我不理解,今天咱倆角色換位,輪到我要拆散小樣、方宇的時候,才真正體會到你當年一片苦心,母親永遠是最替孩子考慮的那個人。”
“可我們替孩子考慮的東西就一定對嗎?說到底,生活是她們自己的。當年我很自信,相信自己沒錯,可後來你和進來用事實告訴我:不門當戶對也照樣幸福,現在回頭看,我承認自己錯了。”
時間真能跟人開玩笑,閨女變成媽,媽倒認錯了。老太太的反思和勸誡,對楊杉並非沒有觸動,但真正能最終撼動她的也許是時間。
周晉身體接近康復,離出院的日子越近,他沉默的時間越多,這天他突然向青楚發問:“你心裡有沒有什麼話想問我?”
青楚猶疑之後,搖頭。
“我心裡有什麼你都知道,對嗎?”
青楚點頭。
“你就像照進我生命裡的陽光,太燦爛了,讓我沒法躲藏,無處遁形。”
“你想躲開我嗎?”
“如果有可能,我巴不得天天被你照著,沒有黑夜、沒有陰影,永遠是極晝。青楚,假設,有一天我不在你生活裡了,你會怎麼樣?”
“不假設。”
“隨便假設一下……”
“我不想做這假設!因為我不敢想……”
青楚的反應已經對周晉的試探做出回答,對即將發生的改變她有所預知,卻不敢設想,如果她將陷入痛苦,那麼這痛苦的源頭就是對他的愛,周晉的心被歉疚和憐愛揪作一團,把愛人拉進懷抱。
“不管將來我去了哪兒、咱們最終能不能在一起,請你一定記住:我愛你!永遠不變!”
青楚更緊地抱住周晉,彷彿這樣就可以把壞兆頭從兩人之間擠走。然而,預感卻以迅雷之勢應驗,第二天,青楚來到醫院,病房裡已經人去屋空,護士告訴她,周晉堅持出院,自己結賬走了。他的手機關了,家裡也沒有他回來的跡象。隨即,小樣進一步證實了青楚的預感。
“青楚你知道嗎?周晉向董事會遞交了辭職信!”
“他去過昭華嗎?”
“沒有,只看見他留的信,誰也沒見著他人,電話也聯繫不上。”
“小樣,周晉失踪了。”
“啊?你知道他為什麼失踪嗎?”
“知道。”
“知道?那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知道。”
“那就不叫失踪,他為什麼不辭而別?還連職都辭了?”
“因為他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很久很久以前就該做的事兒。”
“你在說什麼?”小樣隱約有所感知。
“我肯定你聽懂了。”
“青楚,我心裡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疑問、還有一個隱隱約約的答案,你告訴我它們是真的嗎?”
“小樣,你是我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了解的事情經過跟我一樣詳細,你那麼聰明,肯定已經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還有我心裡怎麼想。”
“不會真是那樣吧?”
“就是那樣。”
“他跟你說了?”
“不需要,他不說我也知道。”
“你確定?”
“越來越確定。”
一個兩人都已知道、卻都不願說出的答案清晰浮現,小樣摟住青楚,不知如何安慰,青楚需要的卻不是安慰。
“不用安慰我,我不傷心、也不自憐,因為我不是那個悲慘的角色,不管別人怎麼看他,我比以前更愛他,甚至為他的勇氣驕傲。”
“那你打算怎麼辦?”
“從失去聯繫到現在,我用八小時做出了關於未來的決定。樣兒,求你配合我做一件事,不管用什麼方法,反正把姥姥和我媽交給你去對付,我要把手機關掉,誰也找不著我,排除一切干擾,去找他!”
“頂你!放心,我留下跟大姨周旋,掩護你行動。”
青楚的行動目標無比清晰,事實證明,她對周晉思想及行動軌蹟的猜想完全正確,此刻他正在鬱歡墓前,如她所料,向墓中人做最後告別。
周晉:“鬱歡,儘管十年來我們經常朝夕相對,但其實沒有一天我能真正面對你,因為嫉妒、自私、恐懼和怯懦,我一直在逃避你,十年時間,我走了一條漫長痛苦、度日如年的路,現在我決定給那樣的自己一個終點,給你一個交代。我會很長時間不能來這裡看你,等有一天再回來時,希望能得到你的寬恕和自己心靈的釋放,能重新面對你、重新擁有你我那些美好的回憶。”
此時,青楚來到周晉身邊,知他若她,周晉並不驚奇於她能找到自己。
“青楚,原諒我不辭而別,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
青楚摀住他嘴:“在告訴我那些之前,你必須先跟我走,無條件服從安排,幫我完成一件事。什麼也別問,咱們走!”
周晉順從地跟她走,為她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願,何況能為她做點什麼的機會已經不多。但他沒想到,青楚引領他到達的目的地卻是民政局。
周晉十分意外:“你帶我來這兒乾什麼?”
青楚:“結婚,我要嫁給你,今天,就現在。”
周晉熱淚盈眶,緊緊把青楚摟進懷裡:“你知道我要告訴你什麼嗎?”
“知道我才決定和你結婚。”
“你知道我告訴你之後要去做什麼嗎?”
“知道我才要立刻和你結婚。”
“你知道現在嫁給我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對你意味著什麼嗎?”
“知道我才更要和你結婚!”
此時此刻做出這樣的決定,是青楚能給周晉最大的幸福,卻也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幸福。
“青楚,今天、此刻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刻,但我不能和你結婚。”
“為什麼?你不一直渴望結婚嗎?”
“我渴望,但現在不能結,因為我想讓你擁有保留我們愛情的權利也有放棄的權利,有不耐煩等下去換張兒的權利,也有移情別戀的權利……”
“我不要那些,只要你屬於我的權利。”
“這一條是你的終身權利,不需要結婚,我也永遠屬於你。”
“可我真的很想嫁給你……”
“知道,但我不想剝奪你所有所有那些權利,我想讓你擁有在那些權利中隨意選擇的自由,這就是我能給你最好的愛。”
最終擱淺的結婚計劃卻給了周晉巨大的幸福感,巨大到讓他足以有勇氣毫不保留坦陳十年前的真相。
“鬱歡出事那天在我心底深埋了十年,現在讓我告訴你那晚都發生過什麼。”
青楚一直期待、也一直害怕的時刻終於到來。她跟隨周晉的回憶來到十年前的西塘,那時,鬱歡正為母親需要的大筆醫療費發愁,唯一有能力並且願意出手相助的麥冬,在周晉看來別有居心。
周晉:“你跟他約好了?你想接受是嗎?”
鬱歡:“如果不接受,還有別的辦法嗎?我們身邊誰能拿出那麼一大筆錢?我實在想不出辦法了。”
“去跟他說:你不要!”
“那我家、我媽怎麼辦呢”
“你不用操心,我去給你借,將來我替你還!鬱歡,我不信靠自己的智慧和雙手掙不出一個好未來,只要咱倆在一起,我的努力奮鬥就有意義,為你我什麼苦都能吃。”
周晉的承諾讓鬱歡感動,但對現實的困境卻一無用處。黃昏時分,鬱歡依然如約來到河邊和麥冬見面,不知周晉尾隨而至,躲在曲巷中窺視。
麥冬把裝著三萬元的信封遞給鬱歡:“這次來身上現金就帶了這麼多,你先拿著,過幾天我就回北京,把剩下的給你籌齊。”
鬱歡猶豫著,沒立刻接錢。
麥冬:“你不用擔心,我沒想拿錢買你。我喜歡你,就大大方方追求,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只要你一天沒嫁他,我就有希望。不過錢是錢,情是情,你拿了這錢,也不用覺得欠我,照樣可以一竿子撅我八丈遠,沒辦法,我就是喜歡你,你家有難處,我願意幫忙,沒有期限、不要利息,最後你不還我也認。”
他的話也讓鬱歡感動,可這情她欠不起,如果拿了錢,就意味著早晚要接受他的感情。
“這錢跟我的感情一樣,潑出去就沒打算收回來,你不要,我就把它扔河裡去。”麥冬真的把信封伸到河面上。
“麥冬,你別這麼對我……”
“你有點感動,對嗎?”麥冬抱住她,“像你這樣的女孩兒應該過好日子,只要你願意,我會玩命給你幸福。”
鬱歡被動地讓他摟著,沒有拒絕,抬眼間卻猛然瞥到巷口露出周晉陰鬱的臉,她連忙推開麥冬:“麥冬,我現在很亂,你讓我再好好想想。”
麥冬:“錢你拿著。”
鬱歡搖頭:“要不你先回賓館,我想好就去找你。”
“行,我在賓館等你。”
麥冬離開後,周晉衝到鬱歡面前:“我不是讓你跟他說清楚嗎?”
鬱歡無言以對。
周晉失望:“你心裡已經說不清了,是吧?”
“周晉,別為我四處欠債了,你剛接到清華錄取通知書,未來一片光明,輕輕鬆松奔自己前程去吧,別讓我家拖累你,從今往後,你別管我了!”
“咱們不是約好,我的未來是咱們倆的嗎?”
“我就是你的包袱,你把我甩了吧。”
“你是想跟他好,對嗎?因為他有錢,而我只是一個窮學生?”
“我是為我家、為我媽!”
“鬱歡,你等我,給我四年時間,就四年!等我畢業以後,我保證咱倆什麼都會有的!”
“我等得了,我媽等不了,四年時間太長了。而且我也不想咱倆背著一身債,活得那麼累,我想過好日子,你明白嗎?”
“那我們倆的感情呢?”
“我進入社會比你早,在現實裡,愛情不能當飯吃。”
“我知道自己是什麼,也知道你要什麼了,在金錢面前,愛情一錢不值!”
鬱歡流露出的現實激怒了周晉,他轉身就走,卻被鬱歡從背後死死抱住。
“周晉,我愛你,不論到哪天,我都只愛你一個人!”
“現在說這個你不覺得很諷刺嗎?放開我,讓我走!”
“求你別恨我好嗎?”
“對不起,我恨你!”
周晉掙脫鬱歡,鬱歡再次拉住他,痛哭失聲,周晉帶著恨意猛然甩開她,在巨大的力量下,鬱歡腳步失控,身體後仰,跌落水中!
周晉目瞪口呆,焦急萬分,在水鄉長大的他和郁歡偏偏都沒學會游泳。正在此刻,身後的窗口傳來喊聲:“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聽到喊聲的瞬間,周晉腦海中亂雲飛渡,喊聲意味著有人看見他和郁歡的推搡,可能會誤以為他把她推下水,喊聲也意味著很快會有人來救她。僅僅幾秒鐘,不要捲進麻煩誤了大好前程的自私念頭佔據上風,唆使周晉飛快逃離河邊,也是這幾秒鐘的決定,徹底改變了他今後的人生軌跡。
周晉結束痛苦的回憶:“後來我才知道,因為我和麥冬身材差不多、都穿白襯衫,目擊證人又恰好只看到前後兩頭,沒看到他走我來,就指證是麥冬把鬱歡推下了水。”
青楚之前所了解的相關案情,在周晉的陳述中豁然開朗,至此,一個完全真實的周晉呈現在她面前。
周晉:“這就是十年前的真相。為什麼今天決定不結婚讓你擁有那些權利,就因為十年前,我在感情上是個自私者、毀滅者,因為不能理解愛人的苦衷、無奈,因為嫉妒,因為自私,就剝奪了她所有,包括生的權利。”
“你不是有意的。”
“可我沒有救,我怕自己被發現,怕剛考上清華的大好前程毀於一旦,因此導致麥冬無辜蒙冤入獄。一直以來,我都在掩飾、逃避,怕失去現在擁有的財富地位。直到你的出現,我越覺得和你在一起是那麼幸福,就越是被心底的陰暗刺痛,你像一面鏡子,把所有隱秘都反射得清清楚楚,逼我不得不面對過去、面對自己,你讓我有了贖罪的念頭,因為我如果不是一清二白,就沒資格擁有你。”
“周晉,不管你過去做過什麼,我都能理解;不管你今後決定怎麼做,我都支持你。只有我親眼見證了你是如何救贖自己、救贖別人的,因為這個,我更愛你。”
“知道嗎青楚?雖然已經決定怎麼做,但我內心其實非常恐懼,怕一旦真那麼做,就會失去眼前擁有的一切,當然,失去一切是肯定的,我做好準備了,可我更怕失去你,因此我曾經有過遲疑、猶豫。直到你出現在鬱歡墓前,你的到來、理解和陪伴,完全解除了我的恐懼。明天早上,只要拉著你的手,我就會無畏地去接受早該接受的一切。”
青楚明白,周晉全部痛苦和恐懼的解決之道只有一個,就是接受法律的懲罰,儘管這會令身體失去自由,卻能獲得心靈的救贖與解脫。而她,作為他的愛人,將責無旁貸陪他走向救贖。
從周晉家到公安局的路,彷彿格外漫長又格外短暫,青楚從沒覺得開車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汽車停在公安局大門外時,她的心臟也幾乎停止跳動。
最後一次久久深情對視,最後一次窒息般的擁抱親吻,那一刻,生離痛徹心扉,令理智幾近崩潰,青楚甚至想阻止周晉自首,開車帶他逃走。然而,靈魂短暫出竅又迅速回歸,終於,兩人一起下車,青楚放開緊握周晉的手,目送他大步走進公安局,走上贖罪的路。
就在青楚經歷最艱難時刻的同時,小樣也在忍受等待的煎熬,方宇第N次拒絕了她的探視,監獄高牆像不可逾越的山峰,阻隔她的思念,卻不能阻隔她對愛的執著,她衝著高牆大喊:“下次我來!下下次我還來!下下下次我更來!不見你我誓不甘休,看咱倆誰能擰過誰?!”
同處人生低潮、情感困境中的姐妹倆在姥姥家樓下聚首,淚眼相看,抱在一起,在如此難以承受的痛苦中,她們幸好還擁有彼此的慰藉和鼓勵。
兩天不知女兒去向的楊怡一見青楚就炸了:“你又乾什麼去了?現在都到什麼也不告訴家裡、就通知我們一聲的地步?這要是誰又把你綁架了呢?”
“這回是我綁架自己。”
“你是跟周晉在一起嗎?他人呢?總該露面了吧?”
“他去公安局自首了。”
是時候向疑竇叢生的家人揭開謎底了,青楚把巨石投入水中的同時,做好應對滔天巨浪的準備。
謎底完全揭開,楊家氣氛前所未有的凝重。楊怡從震驚中穩下神,第一件關心的是女兒向何處去。
“你打算怎麼處理和周晉的感情?”
“不需要處理,我和他的感情不會因為任何事發生變化。”
“青楚,一夜之間他就不一樣了,不再是原來那個周晉。”
“原來、現在、以後,他都是他,我愛的就是這個人。”
“媽是過來人,提醒你一句:這種時候最需要理智。”
“理智我應該怎麼辦呢?”
“如果理智,你就該認識到:他現在的身份是嫌疑人,以後是罪犯,有一個刑事犯的男朋友,對你未來的生活、事業會造成什麼影響,可想而知。”
“你意思是:我應該立刻跟他一刀兩斷?”
“我沒那麼說,周晉突然從青年才俊變成階下囚,肯定有很長一段難以適應,這時候跟他分手,可能會在感情上給他造成特別大的打擊,即使分也別現在,以後審時度勢,看什麼時機合適……”
“早晚還是分,你就是這意思吧?”
“不分還能怎麼樣呢?先不說身份,他要真給判個十年二十年,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敢預見未來,但至少現在,我想等他。”
“等多久?”
“想等多久等多久,沒準慣性一出溜,20年就過去了。”
“這還不是一棵樹上吊死?這是理智?你在徹徹底底的感情用事!”
“一直保持理智是機器,人一生如果沒有至少一次感情用事的話,那是活著的遺憾。”
“行行行,不跟你爭,我今天把話放這兒,看你能堅持多長時間?看身邊什麼時候出現新的合適對象?你能不能不為所動?會不會一直苦守下去,把自己變成愛情大牌坊?”
“媽,借你吉言,我殷切期盼早日出現那麼個人,讓我心猿意馬、移情別戀,從此拋棄周晉,走回康莊大道。真有那天的話,我一定挽著你手,感謝母親今天對我的美好預見和祝福。”
楊怡問郎心平:“媽,她是故意氣我、跟我抬槓,對嗎?”
郎心平:“反正你那審時度勢,不見得比感情用事高明多少。”
青楚:“我鄭重宣布一個決定:我將毅然決然、義無反顧、繼續感情用事下去,下一步,我要為周晉辯護。”
楊怡:“啊?你還要給他辯護?”
青楚:“我陪伴見證了周晉被痛苦折磨到自我救贖的全部過程,只有我最了解他的所有心路歷程,也只有我能體會他在鬱歡落水那一瞬間的犯罪心理過程,我是最適合為他辯護的人。不管你們支不支持,本決定自宣布之日起生效,絕無改變可能,而且不接受任何上訴。”
楊怡向郎心平求助:“媽,我該怎麼辦?”
郎心平:“你怎麼著,孩子都那麼辦了。”
楊怡:“我的天吶!兩個潛在姑爺前後腳進監獄,您說咱家女的不是妨男的是什麼?”
女兒堅持走上媽眼裡的不歸路,楊怡急火攻心,病倒在床。楊爾、楊杉聞訊同來慰問,倆妹妹都比大姐更早遭受過來自閨女的抗爭和打擊,此時全部化作寶貴經驗,贈予後來者。
楊爾:“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倆都經歷過類似打擊,你就當自己混同一般群眾了。”
楊怡:“唉,繼你們倆之後,我第三個躺下了。”
楊杉:“這幫孩子,沒一個省心的。”
楊怡:“看來我教育得也不怎麼樣。”
楊杉:“別妄自菲薄,青楚就是攤上了,其實她已經處理得不錯了。”
楊怡:“可她感情用事,犯糊塗哇。”
楊爾:“那你不糊塗,你覺得她該怎麼著呢?”
楊怡:“我?不知道,周晉那孩子,我也不忍心……”
楊爾:“還是的,你自己都掰扯不明白,怎麼讓孩子一板一眼、當斷則斷?要我說,不管!咱們都不管了,由她們去!至少落一省心,沒準還能抽冷子給你一驚喜。”
楊怡、楊杉異口同聲:“你能放手?”
楊爾:“我這回真就放了。”
楊怡:“你怎麼忽然改了性兒呢?”
楊爾:“頓悟,懂嗎?自從被我閨女晴天霹靂後,我進行了這輩子最深刻的一次思考,終於想明白了,孩子就是風箏,一旦上天,往哪兒飛就不全由著咱了,想讓她們飛得高、飛得遠,就得捨得放線。所以我勸你倆也放吧,讓她們自己扑騰去,咱退一步海闊天空。”
楊爾的覺悟和豁達大半來自雷力來,這個在她生命歷程中屈指可數的大男人,無論經營事業,還是處理生活問題都堪稱楷模,令大女人心服口服,在他面前格外虛心,甚至露出點向小女人轉變的苗頭。
雷力來:“咱們聯手拯救餐廳的行動算是初見成效,你和霹靂的溝通也有一定進展吧?我聽說她現在都能理解女強人的難處了。”
楊爾:“可不,從前我一說自己有多難,她就嗤之以鼻,現在居然對我表示理解和欽佩,激動得我又想哭又想笑。”
“你這當媽的真不易。”
“我當了二十年失敗的媽,現在才琢磨出點門道,還是在您點撥下,您教育孩子相當有一套,讓我由衷敬佩。”
“其實每個父母一開始都是摸石頭過河,經驗是在過程中慢慢總結出來的。”
“冒昧問一句,聽說雷蕾對你和她母親離婚一點逆反都沒有,真的嗎?”
“我們離的時候,雷蕾表現得好像沒什麼抵觸情緒,但後來發現,父母離異對她影響還是挺大的。那段時間她脾氣急躁,還特別粘我,一天幾個電話。我諮詢心理專家,才知道這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因為她從小跟我比跟她媽親,所以在我面前就表現得更明顯。”
“那您是怎麼處理的?”
“我盡量多抽時間陪她,跟她聊天,也經常約她媽一起帶她出去玩,讓她覺得沒失去家庭的完整,經過一段過渡,她好了,後來還給她媽介紹新老公。”
“處理得太成功了,雷蕾一點心理創傷的影兒都沒有。”
“別看她表面挺酷,其實心理挺脆弱。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再婚嗎?”
“聽說是因為現在女人都太強勢。”
“那是我跟雷蕾的說辭,其實我是替她著想,只要我一天不再婚,她就不會有失去家庭的感覺。”
“真想不到,您是這麼偉大的爸爸。”
“談不上偉大,有孩子就得對她負責、為她著想,情感上給她呵護、事業上給她自由,這樣她才能真正走好自己的路,我才算盡職盡責。”
“說得太好了,那您為雷蕾,就徹底不打算再婚了?”
“那也未必,也許等她戀愛結婚,有了自己家後,我會考慮再給自己找個老伴兒,不然晚景多淒涼啊。”
“就是就是,是得有個伴兒。”
兩個說者未必有心,兩個聽者卻引起警惕。
雷蕾:“你媽平時跟人說話是這樣嗎?”
霹靂:“不這樣,我看著也新鮮。”
“怎麼都說到老伴了?”
“壞了!我們不會變成親姐妹吧?”
雷人的想像剛一露頭,就遭到倆人同時激烈排斥:“呸呸呸!”
姐兒倆達成共識,定要防微杜漸、防患於未然、防星星之火燎原,哪怕出現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要及時扼殺於搖籃。
藉著閒聊,雷蕾試探楊爾:“阿姨,其實跟您多接觸以後,我覺得您挺有女人味的,不像霹靂過去向我控訴的那樣。”
楊爾:“我本來就很有女人味兒,就是輕易不外露。”
“是不是因為事業、地位要求您必須強勢,您才習慣逮誰鎮誰?”
“雷蕾你真善解人意,我就是被逼無奈,里里外外什麼都得我操心,就說家裡吧,外人經常弄反因果邏輯,好像我前夫,就是霹靂他爸,是被我的強勢壓抑成現在這樣的,其實不賴我太強,是她爸太弱,我不強不行,家里天沒人頂啊。”
霹靂翻白眼:“你不頂咱家天也塌不了。”
雷蕾:“那如果上天再給您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您會選個什麼樣的丈夫?”
楊爾:“其實我強勢都是硬撐出來的,我也有敏感脆弱的內心,遇到挫折打擊、疲憊傷心時,我也渴望有一個堅強的肩膀可以依靠。哎,做女強人難,做單身離異已生育的女強人,就更難,只有智商、情商、閱歷、視野、胸懷方方面面都高人一等的男性,才能讓我產生倦鳥歸巢的嚮往。”
楊爾的無限悵惘雷得霹靂直打擺子:“媽,求你別說了,太汗啦!”
楊爾:“我這不是對你們敞開心扉嗎?”
雷蕾:“阿姨,您意思是,他得比您還強勢?把您鎮了才行?”
楊爾:“總結得很精煉,要碰上一個比我更強勢的,我也可以小鳥依人。”
霹靂徹底被雷倒,暈在沙發里。
雷蕾強撐著發出關鍵一問:“您發現有疑似這樣的人出現嗎?”
楊爾:“也不是沒有。”
楊爾的答案貌似很有指向性,除了雷力來,還能指向何人?形勢緊迫,刻不容緩,霹雷二人組急商對策。
雷蕾:“證實了,那種不堪設想的災難是有可能發生的。”
霹靂:“絕對、絕對要避免,萬一那樣,咱倆就沒臉見人了。”
“同意!千方百計,把可能性掐死在萌芽中。”
“偶像,我聽你的,你說我們該怎麼做?”
“強行阻止他們見面不實際,還容易暴露我們的行動目標,引起警惕甚至反彈,萬一他們東施效顰,跟咱們學'我的愛情我做主',就太雷了!我們不能正面阻擊,要從他倆身後包抄,你往那邊拉,我往這邊拉,兩下一齊往後退,自然就分開了。”
“理論我明白,貫徹到具體行動,不懂。”
“你有現成可以藉助的力量啊。”
“什麼啊?”
“你爸呀!你不是要重新撮合你爸媽嗎?”
“我不是失敗了嗎?”
“失敗是成功他媽,繼續努力啊!”
“我要那麼容易成功,他倆就不會離了。”
“他倆離婚的主要原因在於你媽沒認識到你爸的好,其實女強男弱也不是不能過好,關鍵要找好對接點。你爸媽就沒接好,這次你幫他倆重新接一回。”
“你以前不說我爸媽特不合適,勸我算了嗎?”
“現在我覺得他倆特合適,一虐待狂、一受虐狂。你媽要跟了我爸,不出幾天,准保原形畢露、揭竿而起,一女權分子對一大男子主義,不出三天就針尖對麥芒、戰火紛飛。”
“你是不是也排斥你爸再婚呀?”
“我不在乎他是否再婚,即使婚,也不能找你媽。”
“我還怕我媽受委屈呢,過去她自我膨脹,跟了你爸再喪失自我。”
“咱倆高度一致,盡一切努力,避免成為親姐妹。”
倆女孩單方面發表戰鬥檄文,在敵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發動了一場地下戰爭。
小樣和楊杉的戰爭也在不動聲色中持續著,一個陌生人的突然造訪,無意中給楊杉加上取勝的砝碼。來人是高齊同事、房子的主人,小樣自然熱情招呼:“您好您好,有事進來說吧。”
房東:“我剛才門外路過,見屋裡燈亮著,就冒昧進來拿一下我留在這屋的東西。”
“冒昧什麼呀?您想拿隨時都可以來。我還沒見過您呢,一直跟高齊說什麼時候讓他搭橋,請您吃個飯,幫我們家這麼大忙,我爸媽想當面感謝您。”
“你太客氣了,房子閒著也是閒著,本來家裡不差這點錢,沒想往外租,因為高齊不是外人,大家一個單位同事,租給他心裡踏實……”
“租的?這房子是高齊向您租的?”小樣的詫異脫口而出。
“啊,你不知道?他沒跟你說?”
“他每月付您多少租金?”
“哎呀我是不是多嘴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跟你們說的,要不你還是去問高齊吧,我拿了東西就走。”
房東離開,一家三口面面相覷。
楊杉:“咱家原來欠人高齊這麼大一人情。”
小樣:“我把房租還給他。”
楊杉:“錢當然要還,可還了錢,也還不掉情啊。”
錢進來:“高齊這孩子可真行,瞞得這麼嚴實,一點風都不透。”
楊杉:“因為人家是真心想幫咱們,沒想買咱的好。小樣,這就是感情,怎麼處理,你看著辦。”
半路殺出程咬金打得小樣措手不及,她需要好好想想,該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亂局。
自從得知青楚要為自首的周晉辯護,邢律師就替她捏把汗。
青楚:“您怎麼看這個辯護難度?”
邢律師:“相當難!憑我的經驗,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一旦檢察院立案,公訴方一定會以故意殺人罪起訴他。”
“可他不是有意把鬱歡推下水的,沒有殺人故意。”
“就算導致對方落水屬於過失,可他事後沒有施救行為,反而因為害怕被發現跑掉了,這就升級了。因為鬱歡落水的事實是他造成的,而且他知道她不會游泳,這時候選擇逃跑,就是造成後者重殘的直接原因,因此傷害就成為故意。”
“明白了。”
“故意殺人起刑點至少十年以上,就算考慮追訴期,應該也沒超過時間範疇。”
“那自首情節應該可以獲得從輕判決吧?”
“自首本來就是可從輕、可不從輕,都過去十年了才自首,我看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沒有絲毫有利因素,青楚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
邢律師:“別說你,把這辯護給我,一成勝算也沒有,還堅持辯嗎?”
“辯!”
對青楚而言,這不是一次辯護,而是拯救愛的戰爭,無論結果如何,她都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