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廣州的某一個金秋之夜,空氣乾燥得使人極為煩悶,每一棵種植在城市中的植物都表情呆滯,彷彿被夾在現在與未來之間的空間旅行者,等待著未知給自己帶來驚慌或驚喜。一切皆有可能,但一切也了無新意。 早就下班,全公司的人都走得乾乾淨淨了,沈慶平把自己辦公室所有燈打開,在白色茶几上他擺開茶盤,慢慢泡今天例行要喝的一巡茶,水開,提壺,拂袖之間,那隻養了三四年的紫砂貔貅茶寵跌落在地,摔成粉碎,他默默看著,沒有去撿拾,心中微弱卻難以斷絕的不祥預感和尚敲鐘一般,不緊不慢。 他聽到有人走進來,關了門,一直走到他身後,頓了一頓。 轉過來,在他對面坐下。 譚衛文。 兩人坐的,是和上次一模一樣的位子。 事隔不過數十小時,彼此在心目中的觀感,印象,定位,卻都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沈慶平端一杯茶給他,淡淡說:“勐海來的陳茶,說有二十年了,試試看。” 譚衛文唇角微微一動,手指握著茶杯,良久沒有送到嘴邊喝下,似乎在品味那陣裊繞的茶香,又似乎在觀賞陳茶特有的沉鬱之色。 或者他其實只是出神,在面前這個男人身上,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他終於沒有喝,放下杯子,說:“致寒病了。” 沈慶平手指輕輕一抖,幾滴茶水潑到他白色上衣上,立刻暈出一個褐色的污跡。 “病毒性腦炎,來得很猛烈,現在在醫院重症監護室,我已經請了廣州最好的腦科醫生明天一早會診。” “生命不會有危險,如果治療得好,反應會比以前慢一點,智商上有一點損害,不大好的話,可能會喪失一段時間的自理能力和某些記憶。” “是相當棘手的病,要很長時間的護理和恢復。” 譚衛文一直說,沈慶平安靜地聽著,整個房間裡只有前者的聲音,還有後者手裡握住的茶杯,在茶几上不斷叮叮噹當碰觸,清脆而散亂,像一顆玻璃心在顫抖。 “過去兩年,致寒一直跟我在瀋陽……” 此時沈慶平突然插話:“我要見她。” 他額頭上青筋都爆了出來,這四個平平淡淡的字,簡直是四記錘子,冰冷堅硬地敲出來,沈慶平把杯子放下,冷冷地望著譚衛文。 譚衛文沒有迴避他的凝視,但顯然刻意隱藏了自己的情緒,叫了他一聲:“沈先生。” 沈慶平挺直脊背,眉宇間流露出的,分明是痛苦,就像簡陋的戰地醫院裡,接受無麻醉手術的傷員,所必然會經受的那種痛苦。 雖然他接下來所問的,似乎與兩個人談論的事情完全不搭邊:“你有沒有孩子?” 譚衛文點點頭。 “兩個。” “一個家有了孩子,就真的是一個家了?我認識的人都這樣說。” 一個大男人會談起家和孩子,此情此景,完全算得上是離題萬里,譚衛文卻很有耐心地應對:“我也是這樣認為,有孩子,家庭的結構會很穩定,和兩個人全靠感情作為紐帶不一樣。” 沈慶平嘴角露出自嘲的笑,他用力拍了一下茶几:“我也是這樣認為!” 聲音高亢,似乎在熱烈贊成譚衛文的觀點。 隨後,那一點點情緒的火花卻猛然就熄滅殆盡,比雨季的山火還不成氣候。他微微昂起頭:“我也有一個孩子,女兒。” “以前沒有的時候,挺想要的,覺得這輩子自己沒當過別人的兒女,噹噹父母也算一種彌補。” “事實原來不是這樣。” 他皺了皺眉頭,活像一個運動員在準備起跑的時候,鄭重其事做最後熱身活動。 緊緊地看著譚衛文,沈慶平額頭上的青筋微微爆出,他幾乎一字一頓:“每次我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就會想,她有了一個家,我卻沒有了。” 就是這樣的感覺,就是這樣固定的一念閃過,發生在過去一年半兩年當中,看著粉嫩嫩可愛至極的小娃娃,一點一點長大,要愛她,餵養她,教育她,不能離開她讓她恐懼或孤獨,為她設計將來的人生之路,給她自己所有的最好最多,全部。 這一切都是為人父母應該要做的。 沈慶平願意去做,也自信能夠和其他人做得一樣好。 只是其他父母,不會有他小心掩藏在心裡的深深嫉妒。 有誰這樣愛過我嗎,為我著想過,無條件為我付出,永遠試圖保護我嗎。 答案永遠只有一個。 永遠都只有周致寒。 但連她也不在他身邊了。 把手攤出來,姿態擺出的完全豁出去的氣概。沈慶平喉嚨奇異的突然嘶啞,一個人如果拼命想哭,卻又拼命壓抑自己不要哭,就會得到這樣一種聲音,一半掙扎,一半強迫。 “我要和她在一起。” 譚衛文垂下頭。 要最細心的觀察者才能看到他的手指藏在茶几下面,微微顫抖,兩人沉默的對坐良久。 他緩緩說:“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事。”搖搖頭:“也不是你可以決定的事。” 就算只不過是在解釋,他都有自己獨特的威嚴:“致寒在醫院,我會陪她到她康復,接下來要如何,她會做自己的決定。” 沈慶平抬頭摩擦自己的臉,很用力,從眉骨,往下,左邊,到右邊,經過的地方,皮膚泛紅,在他強悍的臉龐上留下鮮明印記。這是他以往煩躁不安的時候,周致寒安慰他的辦法。只要接觸到她溫柔的手,沈慶平再焦慮的心情,都至少會有一刻的安寧。 摩擦了兩輪,他放下手,點點頭:“你說的對。” 嗓音恢復正常,他對自己仍然有控制力。 站起來說:“我想見她。” 譚衛文也跟著站起來,手裡端起兩杯茶,已經涼了,他遞一杯給沈慶平,淡淡說:“沈先生,除非你現在殺了我,否則你都見不到她。我不會告訴你她在哪裡,也不會允許你接近她。” 沈慶平臉色一變,聽他接下來說:“這是我最後的機會,去積聚一點可能性,和你們過去十年的感情抗爭。” 杯子舉過來,和沈慶平手裡的杯子輕輕一碰,那叮噹的響聲彷彿是法官一錘定音:“之後,我們就公平競爭吧。” “致寒該有一個選擇的權利。” 沈慶平唇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即使如此,仍然是笑容,他目視譚衛文將那茶一飲而盡,歃血為盟般隆重,抬手也把茶喝了,側身準備送譚衛文出門,兩人並肩如兄弟,到底彼此間有多少陰影和死結,連當事人都說不清。手搭到門邊,沈慶平忽然隨隨便便說:“那筆錢,我另想辦法,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譚衛文微微一驚,抬眼看沈慶平,後者音容泰然,好像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我暫時還沒有想到別的什麼辦法。” 門拉開,外面大辦公室黑洞洞的,只有遠遠大門外的走廊,還亮著燈。 他談起生意的腔調,比談起周致寒平靜得多:“不過,生意嘛,條條大路通羅馬,就算摔下來也算了,總有起來的時候。” 擺擺手,不准備和譚衛文有什麼更多的交涉,他表情輕鬆很多:“公平競爭,致寒才能好好選擇嘛。” 說這麼斬截,譚衛文倒對他生出幾分敬佩,兩人對望一眼,他點點頭:“既然如此,我告辭了。” 走到門邊,沈慶平叫住他:“請隨時告訴我她的情況。” 他的表情在辦公室和大廳明暗陰影裡憂傷而誠懇。譚衛文點點頭。
一路下樓,出了門,他獨自走了一段路再打車到中山三醫院,重症監護室不准人探望,他在外面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來,走廊裡的燈光冷冰冰的,這個地方不知死過多少人,也許眼前就有很多病逝的冤魂正在到處遊蕩。 他靜了一下,打電話給醫院腦科的主任醫師,對方電話裡詳盡地介紹了致寒的情況,聽到確定沒有生命危險,但還要觀察腦部損害情況,長期注意反復一節,忍不住稍微鬆了口氣,說了謝謝,結束通話,譚衛文站起身來走到ICU門邊,透過門上玻璃向裡張望,致寒的床位幸好在可視範圍之內,她睡著了,頭向裡面微微側著,短短時間不見,也許是心理作用,覺得她忽然就瘦了,臉黃黃的,頭髮被包在病號帽裡,側影如雕,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看了良久,忽然ICU的護士出來,送醫院的時候特意上上下下打點過了,已經認得他,笑一笑,說:“她剛才醒過一次,問起你,我們說現在不准探視,她說讓我們轉告要你放心。” 譚衛文心裡一熱,自己頓時覺得尷尬,忙點頭謝過人家,不好意思再在門口張望,又不想走,他緩緩踱步,踱回走廊上的座椅,重新坐下。 思緒飛到若干年前,在瀋陽卡地亞的貴賓答謝酒會上,周致寒穿大紅色低V禮服,就像他和她在一起的第一個晚上穿的那個顏色,頭髮捲捲的放下來,每一個眼風都可以寫出一整句話。她說笑話,聽的人都笑了,她屈屈膝蓋,面不改色地走開,微微露出得意神色,卡地亞的鍊子,隨手拿起來,隨便叫身邊的人幫她戴,都不認識,對方乖乖順從——飛揚跋扈得可愛絕倫。 他一直看著她,在餐桌前,首飾擺設櫃前,人群裡,理智說他明擺著不過見色起意,衝動說他難道這就是一見鍾情,常識說他百分之百頭腦發熱,慾望說他生平不曾如此動心。 他看著她。 中間有一段她忽然不見了,譚衛文居然忍不住去找,裝作若無其事的,從這裡走到那裡,希望她突然就從某個角落蹦出來,這個美女雲集的酒會上,忽然之間,只有周致寒才有光芒,使他眼睛可以聚焦。 多少年沒有過,這一輩子沒有過。 她再度出現的時候,譚衛文居然心裡有狂喜,湧出來跟滾水一樣,無法忽視的熱。 他發現她原來是跑去隔壁的度假村酒店,拿了幾個葡萄,回來的時候,葡萄不見了。 這樣望了一個白天,忽然她就走了,跟誰走的,不知道,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去找了禮賓簽到本,沒有任何端倪,問了幾個人,只說是廣州過來的,沒有其他更多。 不是沒有惆悵過,誰也不曉得。 一直到上海,喬樵說,介紹他見一個人,在杭州救過他的,那個故事他聽了,也覺得好笑,不知道何方神聖,這樣有趣,又這樣江湖。 一眼,是周致寒走下來。 腦子裡電光石火,只有兩個字,緣分。俗氣到極點,卻不得不相信。 人年紀越大,際遇越多,反而更信命。 他相信周致寒是老天爺給他的獎賞,獎賞他半生嚴於律己,忠於自己的原則。 就算現在這個天大的獎品還躺在重症監護室,也許下半生會變成一個動作遲鈍,反應緩慢的人,和他曾經所愛戀過的截然不是一碼事。 譚衛文相信這是命運的安排,這會是他得到幸福的方式。 因為,倘若給周致寒好端端地走出花園酒店,誰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會回來。 珍惜所有,恆常感恩。 譚衛文在周致寒身上,如是想,如是行。 他再度起身,到重症監護外看了一看,周致寒還是睡得很好,明天可以轉去普通病房了。譚衛文慢慢走出醫院,夜風如手,輕輕在他臉上吹拂,四周很安靜,車子輪胎擦過路面,也是輕快的。 無論如何,明天會是另外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