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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個故事我們逃向南方

九州·死者夜談 潘海天 37779 2018-03-12
我曾是黑水團傭兵,那些冷血殺人魔王中的一員。二十四年在維玉森林的那場夜襲中,我和五十人一個接一個地摸入巨斧懸崖上蠻人的營地。鋒利的刀子從蠻人後脖子捅進去的時候,那些圍火而坐的北方人尚且沒有發覺,甚至還在抱怨著森林裡的潮氣和炎熱。我們燒掉了他們的糧草,回來了十二人。 二十六年我們襲擊了蠻人回瀚州的船隊,那次我們中了埋伏,但仍然將被蠻族人掠劫走的王族財寶奪了回來。他們原準備將它們運回悖都展示,然後把其中的黃金熔鑄成草原汗王的金椅子。 二十七年我們靠兩百根長矛死守風聲峽三十天。等到風鐵騎的援軍到來時,我們剩下六十人,但峽谷還在手裡,而蠻人至少在周圍倒下了一千人騎。 黑水團冷酷無情,縱然面對死亡也絕不後退,這為它贏得了寧州第一勇士團的名聲。

我還可以告訴你過去的許多輝煌戰績,但這沒用,生活正悄悄地從我們身邊溜走,從我們抓住劍柄滿是老繭的手中溜走,從我們掩埋兄弟糊滿鮮血的手中溜走,從我們數著為數不多銀毫的手中溜走。 蠻羽大戰整整打了六年,武弓二十四年到三十年,蠻人最終退走了,可是羽人也未見贏了這場戰爭。 月亮山麓東側基本全毀了,村莊燒成白地,城池化為瓦礫,羽人引以為傲的森林成了流兵的老巢,世界一團混亂,是的,失敗是雙方面的——而對我們來說,這也不算件壞事,如果這個世界依舊青春洋溢,奇妙萬分,那我們才不適應它呢。 仗打完了,傭兵團就被遣散了,豁出性命掙到的錢只能維持一小陣,後來我聽到消息,原黑水團幾位夥伴加入了茶鑰城一家規模較小的佣兵營,為來往客商做路護,他們的團長與我在戰爭中也有過一面之緣,於是我也加入了進去。

那時候蠻人敗退的軍隊回不了瀚州,許多北方人散入勾弋山的森林當起了強盜,路面上不太平。傭兵營的生意起先還能維持,團長向慕覽也有心重建黑水團的威名。只是好景不長,沒半年先是青都羽太子造反,搞得人心惶惶,隨後又突然爆發了瘟疫,來勢兇惡,轉眼在勾弋山東麓蔓延開來。道路阻隔,行人斷絕,生活一下變得艱難起來。 據說瘟疫是可惡的蠻子留下的。他們大軍中先有人得了病,於是把病死的人扔進水源地裡,將病毒四散傳播開來。據說當年厭火城的圍城戰,他們還將病死者綁在投石器上投入城內。蠻子,或者蠻人,無論過去有多麼可惡,這一惡行都給他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仇恨,人人欲見而殺之。 那時節,瘟疫最重的地方是南藥東部一帶,沿勾弋山麓維玉林一線特別嚴重。我們所在的茶鑰還好,但也傳聞有人從南藥過來後突然就咳嗽發燒,轉眼帶倒了周圍一群人,只是謠言紛紛,誰也沒親眼見過。

茶鑰城人心惶惶,起初只要聽說有人自東北邊來,守城兵便攔住了不讓進城,最後凡是外鄉人就都不讓進城。我們先是開始恨蠻人,然後就開始恨外鄉人。過了沒幾天,原本滯留在城裡的外鄉人,只要無人做保,常會被人打死扔在街頭。 道路很快徹底斷絕了。茶鑰雖然是寧州登天道上來回的要衝,我們也是這附近最出名的勇士團,卻也照樣接不到活干。 向慕覽要考慮營里數十弟兄吃飯的問題,債主又三天兩頭上門,不由愁眉不展。 向慕覽行伍出身,早先在風鐵騎的部隊中擔當騎兵軍官,雖然為人兇惡死板,不招人喜歡,對待手下人卻是極公正,大家對他很服氣。他左手手腕齊根而斷,裝了隻鐵鉤子。我們跟了他很久,也不知道那隻手是怎麼斷的。他脾氣不好,自然也沒人敢問他。

那一天向慕覽帶了幾名弟兄上酒館喝兩杯消愁,沒想到卻喝出筆雪中送炭的生意來。 我們在酒館裡碰到一個文士,看上去落魄潦倒,卻從包裡掏出了大錠的金子,要我們護送他和一位女子去冠雲堡。冠雲堡,遠在寧州北部,這一路下來價錢可不菲,而這主顧似乎毫不在意佣金的事。 “這條路可不平靜,”向慕覽說,面無表情地喝了口酒,“你們多少人,多少車仗行李?” “沒有行李馬匹,就我們二人。”文士說,指了指角落裡坐著的一名女子。 我至今還記得在酒館裡初次見到那女子的情形。她身形柔弱,低著頭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的長凳上,對身遭的一切彷彿全不放在心上,模樣就如同白瓷做成的娃娃般讓人心生憐惜。她的衣裙水一般長長地拖在光滑冰冷的木地板上,雖然破了,那料子卻是難得一見的質地,從腰間的衣服皺褶處垂掛下一件鳳鳥形玉佩,看上去貴重非凡。

向慕覽的眼睛一向如老鷹般銳利,我猜想他也注意到了。 “我們前往冠雲堡投奔親戚,不巧途中碰到了瘟疫,僕從都逃散了,可路還得走。聽說你們是這兒最好的路護……”那文士把包裹一抖,只見金光耀眼,裡頭竟然滾出一堆金子珠寶來。 他驕傲地點了點頭,指著這堆寶物說:“條件只有三個:不要問我們是誰,不要問我們是乾什麼的,不要問我們去找誰。只要送我們到目的地,這些金子珠寶,就全都是你們的。” 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多金子,還有鑲嵌大粒寶石的首飾、明珠、祖母綠,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些東西怕是夠買下茶鑰城一整條街道了。要重建黑水團,這就是機會了。 向慕覽的手卻穩穩的,將一滿杯酒端到嘴邊一口喝掉。 他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地說:“如果這樣,我們不能接這活兒。”

那文士先是驚愕,然後是生氣,連鬍子都豎起來了。大概沒有人會如此倨傲地面對這堆財寶。看他的模樣,似乎想要破口罵出聲來,又拼命忍住了,一卷包袱,帶了那姑娘就想離開。 向慕覽還是蹲在凳子上,他的劍卻哐啷一聲跳了起來,插在了桌面上,尾端忽忽顫動。我們旁邊站著的幾名傭兵也沒閒著,一面牆似的堵在了門口。 文士的眼珠子幾乎從眶裡掉了出來,向後一蹦,跳到了桌子後面,指著向慕覽,鬍子亂抖,可就是說不出話來,半天才憋出一句:“怎麼,光天化日……你要搶劫嗎?” 向慕覽抹了抹下巴,說:“你不隱瞞我們任何情況,我就帶你去北邊——這是為了對我的手下負責,我們不能擔當自己擔不起的風險。況且,這也為了對你們負責。”他轉頭看了看那位立在一旁的女子——她對身邊的刀光劍影毫不在意,彷彿此刻身在千里之外。向慕覽的臉上歷來都沒有任何表情,此刻卻微微點了點頭,似乎讚許那女子的膽色。

他又轉頭對那文士說:“你真要出門,我也不攔你,但你們是外鄉人,包裹又沉重,在這座城裡只怕不能活著走到兩條街外。” 那文士看上去無半點行路經驗,只道是有錢什麼事都能辦成,此刻被向慕覽一言點醒,看著我們讓出的大門,哪裡還敢走出去。他臉色陰晴不定,想了半天,最後只得無奈地垂下頭去。 他俯在向慕覽耳邊嘀嘀咕咕,良久方完,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見向慕覽面色越來越黑,就如鐵板一般。 最後向慕覽拍了拍袖子,站了起來,面如鐵板,不帶錶情地走到桌子上攤開的包袱面前,伸手揀起一枚小小金羽銖,揣入腰帶。 那文士如遇大赦,喜笑顏開。 我們知道,這就算收了主顧的定金了。按道上規矩,這筆生意我們傭兵團就算接下來了,此後不論如何險惡,豁出多少性命,也要完成。信譽就是傭兵的性命,丟了信譽,傭兵營就可以解散了。

向慕覽低聲吩咐副手顏途說:“收拾東西,人不要多,叫上幾個懂事幹練的,今晚就啟程。” 顏途也低聲問:“走哪條路?” “穿維玉森林,然後老鴰山。” 顏途臉色一變,彷彿沒聽清楚般追問:“走淒涼道?那可是貼著疫區邊上過。” “去準備吧!”向慕覽寒著臉揮了揮鐵鉤。他的話出口就是命令,不會重複,也不容任何人反對。 顏途彎腰點頭,帶我們匆匆回營備了馬和乾糧,還有其他路上需要的物資,然後回酒館接了向慕覽和兩名主顧。顏途帶上了柳吉、羅耷和羅鴻兄弟倆,再加上我。我們五人都是原先黑水團的兄弟,十年血戰裡一刀一槍換來生死之交。顏途選了我們,看中的就是老兄弟忠實可靠。除了一人一匹坐騎,顏途還另外備了兩匹馱馬,我們等到天擦黑就出發了。

時近入冬,晚上朔雲蔽月,寒風已起,我們一行人都罩上跑長途用的羊毛大斗篷,文士和那少女也不例外,戴上大兜帽後,低著頭跟在隊伍裡,根本看不出誰是誰來。 風從兜帽的邊緣竄入脖頸,馬背輕柔地起伏,彷彿慢動作奔跑,手上摸著黃銅的劍柄,同伴的身影在身邊起起落落。我們才不管要去幹什麼,只要目標清晰,團結有力,我們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做,這一切就足夠讓人愉悅的了。生活在我們四周突然變得堅實起來。 城門口的老李見到我們的行伍有些驚訝:“老向,這大半夜的又要出鏢啊?” 向慕覽含糊回答了一句,打馬衝出城門,我們緊隨在後,一道煙出了城門,摸黑走了有半刻鐘,猛然聽到一聲響箭,從背后城門樓裡筆直飛上天空。大傢伙兒臉色一變,知道這是茶鑰城封城的信號。

向慕覽也不說話,低頭黑臉,在馬鞍上扶著劍柄,往前直奔。我們跑了二十多里地,再回頭已經看不到茶鑰的燈火,看馬兒已經大汗淋漓,支撐不住了,不得不停下來歇歇馬。 路邊正好有個飲馬水井,我低頭搖水井軲轆,一抬頭看見井邊的歪脖子樹上貼了張什麼紙頭,黑糊糊的也看不清楚,剛打開火褶子想照個亮,向慕覽從旁邊一步跨過來,把我剛點起來的火絨捏滅了。 他站在樹前,一翻手腕,長劍出鞘,霍霍有聲,在樹上劃了幾道,那張紙哧的一聲掉落下來,被向慕覽一把接住,折了幾折,收入懷裡。 我提著水桶站到一邊,不敢多話,飲完馬繼續趕路。只是大夥兒心裡頭都藏著一團謎,越跑越是煩悶,只覺得周天的黑暗濃稠得像糨糊一樣,纏繞得人行動緩慢,連思維都迷糊起來。 到了天明,大家停下來打尖吃早點。顏途終於忍不住了,趁著上前遞水壺給向慕覽的空當,問:“封城的號箭是怎麼回事?難道是衝著這倆紅貨來的?” 向慕覽沉默了一會兒,說:“都是自己兄弟,我不能隱瞞你們。大夥兒自己來看吧。”他從懷裡掏出那張紙給大家看,原來是張佈告。太陽還沒出來,但東方天際的亮光已經足夠我們看清上面的字了: 緝拿反犯一人,有執來報者,賞三千金銖,帛萬匹,報其下落者減半,知情不報者同罪。 青都羽銀武弓王翼 武德四十四年月十一 賞格的上面還用墨筆劃了張小小臉兒,不是我們護送的那姑娘卻是誰? 顏途沉吟起來,“向頭兒,你打算……” “我打算送他們去冠雲堡。”向慕覽面無表情地說。 顏途苦笑了一聲,拿著水壺的手抖了抖,“為什麼要趟這趟渾水?” “十二年前,就是這女孩的父親在莽浮林將我左手砍斷,”向慕覽嘿嘿地笑了起來,“我時刻銘記在心,今天就是報答的時候了。” 六年前我們剛剛在羽人的軍營裡聚首時,只是一群毛頭小子,那時候向慕覽已經是風鐵騎手下頗有聲望的鐵手游擊將軍了。而更早之前,他有些什麼故事,我們還真不知道。 空氣裡彷彿有融化的雪片,涼絲絲的。樹在越來越亮的天幕上投下碎碎的暗影,彷彿鬼魅的頭髮。 向慕覽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大了點,他們顯然聽到了,文士的臉色刷的一下變得雪白,身子又禁不住地顫抖起來。他勉強笑著,說:“向團長,這個玩笑開大了吧?你可是拿了我金子的。”而女孩子在我們的目光裡垂下頭去,但我看得清楚,她眼睛裡一絲害怕的神情都沒有。 向慕覽的左手既然是被女孩的父親砍斷,就該送她去官府,何必還要冒著危險送她去冠雲堡呢?而他拿了定金,那就算有天大的恩怨,也不能損害我們的信譽。我們心裡起疑,一個個轉頭看向那女孩。 我對她充滿了好奇。這是個奇怪的女孩,她缺乏十四歲少女應該有的那些東西——恐懼,羞澀,或者別的少女該有的情感,代之的是另一樣東西,只是我現在還看不出那是什麼。 向慕覽搖了搖手上的佈告,一貫沒有表情的臉上竟然浮出一抹難看的笑來,“三千金銖,哈哈,沒多少人值這個價碼。我年輕的時候被懸賞了二百銖——別這麼看我,顏途,沒有人生來就是軍官。” 他的話像一柄薄刀劈開我們轉來轉去的心思。我們著實吃驚不小,想像不到眼中這位將法理和信譽視為生命的團長曾是個強盜。 他揮了揮手,左手那柄鐵鉤兇猛地劃過空氣。 我是個土生土長的山林人。羽人不是應該生活在森林裡的嗎?至少在那些蠻人佔據了它之前。沒錯,那時候在森林裡的事情也不多,我年輕的時候帶了幫兄弟在莽浮之林裡打家劫舍,做著沒本生意,晚上就睡在林中營地裡,佔著路熟,圍剿的官兵找不到我們。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那一次我們做了筆好買賣,不但搶了幾車美酒,還帶走車上好幾名女人,連夜逃到山里的營地,喝酒胡鬧,玩了整宿。 等到早上醒來,只覺得自己頭疼欲裂,營地四周更是人喊馬嘶,狗叫個不停。我吃了一驚,想跳起來,卻發現四肢動彈不得,原來早被捆了個結實,扔在地上。 我想開口喊人幫忙,進來的卻是兩名盔甲閃亮的皇家士兵。我被推到一片林間空地上,看到自己那些灰衣服的兄弟也都被捆著扔在那兒。 後來我才知道,青都羽王圍獵至此,聽說強盜猖獗,令隨扈諸軍參與剿滅。二王子翼在天年方弱冠,主動請纓,設下了這個小小陷阱,果然將我們一舉擒獲——他送上美酒,又讓那幾個妓女一路留下記號,將御林軍引到我們的營地。 我被押到羽王面前,那時候心裡還想,這輩子也算看見過皇家的風采,活得值了。武弓王鬍子雪白,修剪得格外整齊,穿著金紅格子相間的大袍,盾牌邊上滾著金子色渦旋,當真是好大的氣勢。 安放羽王的神木椅的那塊大石頭,原本是我召集手下弟兄議事時坐的地方,別的土匪都沒權力坐——但那時候我可沒敢計較這一點。哈哈。 羽王看著我們被押上來,轉頭問身後:“你們說這些人要如何處置?” 二王子翼在天神情高傲,他很漂亮,面色白皙,綠色披風下角繡著仙蘢草盤曲的藤蔓,光看面容的話,他就像一朵花兒,但站在那兒又如同一柄出鞘的劍,讓人害怕。他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只皺了皺眉,就道:“全都處死。” 但讓我們這些目無法度的匪徒低下頭去的,並不是二王子那柄鋒利無匹的劍。二王子身邊還有個年輕人,外表盔甲都不出眾,但眼神透亮溫和,彷彿一陣風吹到人心底,他站在那兒,比二王子偏後半步,身材也不比二王子高多少,但氣勢逼人。 他說:“父親,殺了這些草寇能保得一時平安,但過不了半年,新的強盜又會來佔據這些空了的營盤。只有百姓安居樂業,人人有田舍耕住,有暖衣飽食,才不會有人再當強盜。” 羽王看上去很喜歡他的話,但還是威嚴地說:“國有法度才能立,若不殺這些人,怎麼能維持法理尊嚴呢?” “父親,如果您信得過我,就交給我來處置。”那少年說。那時候他真是年輕啊。 他父親哈哈大笑,說:“好,這裡就交給你了。”說罷即上馬而去,二王子也跟在他後面,臨行還回頭看了那年輕人一眼。我跪在地上,也看不出他那一眼裡的含義。 “就這樣,”向慕覽撫著自己左手剩下的鉤子,慢慢道,“這少年喝令將我和另一名匪首的左手砍斷,以懲首惡,餘眾各鞭五十,發放路費,責令回鄉勞務。今後若再抓到,只憑鞭痕就可嚴懲。”他乾笑了一聲,“我逃得一命,雖然少了隻手,多了個沉甸甸的鐵鉤,卻對這少年人心懷感激。如果我還在當強盜,即便不被他們抓到,也沒別的出路,一輩子都得混在這深山老林裡,死了連個收骨頭的人都沒有。” 他又說:“過了四年,莽浮山大戰,風鐵騎的騎兵被蠻軍圍困在莽浮林中,糧草斷絕,是我佔著路熟,從小路將他們帶了出來,憑功封為游擊副將。退伍後又用退伍金買了田地宅子,娶妻生子,如今衣食富足無憂,這一切都拜太子所賜啊。” 我們悚然動容,說:“那年輕人,就是現在謀反的青都太子?” 向慕覽緩緩搖了搖頭,“羽太子謀反,我是不相信的。倉佝在客棧裡說他是太子的人,我就決心接這筆單子了。” 顏途望著地下不說話,躊躇片刻,道:“這筆單子價錢倒是豐厚,救得了急,但被捅破就是滅門之罪,太危險了。” 向慕覽說:“這事情干係太大,太子雖然於我有恩,和你們卻沒有關係。所以,你們如果要退出,我不怪你們。但我已經接了定金,即便剩我一個人,也會將她送到地頭。” 顏途嘆了口氣,望望四下里兄弟們的臉,又嘆了口氣,問:“這女子和太子什麼關係?” 青都太子造反被誅,是上個月的事情。那女孩原來正是太子的女兒玉函郡主,被幾名奴僕護衛著逃了出來。那名文士本是東宮心腹,名叫倉佝,欲圖護送郡主逃往瀚州避禍,不料到了滅雲關卻被堵了回來,四面追捕甚急,於是又想轉到冠雲堡去。 凜北王羽成容為一方藩鎮,勢力頗大,與羽太子素有交往,曾有指腹為婚的玩笑。倉佝既是太子心腹,也知道一些過往,此刻病急投醫,指望羽成容還能念婚約舊情,於是一路帶郡主向東而行,不料路上突遇疫病爆發,奴僕逃散,只剩得他與郡主二人困在茶鑰,這才有碰到向慕覽一事。 “凜北王?”顏途聽說後,不由嘿嘿地笑了出聲,“誰不知道他兒子是個永遠飛不起來的畸翅人。” “羽成容。”向慕覽慢慢地說,腮幫子兩邊鼓起兩團鐵塊來。他將賞格一收,悶聲道:“現在別說是廢翼,就算是個兩腳齊斷的癱子,又能怎麼樣?唉,我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羽成容這個人,嘿……” 顏途直起腰來,“也好,我只希望這個羽成容出得起錢。” 向慕覽和顏途的談論聲雖然輕,但是夜晚寂靜,只言片語還是飄得很遠。我相信總有幾句飄到了那姑娘……郡主的耳朵裡。 她聽而不聞。 她一看就沒什麼騎馬的經驗,跑了這大半天下來,估計大腿都磨破了。可她能忍,咬著牙一聲苦也不叫。 亂世裡這些貴人就會比平常蒼頭百姓活得還要艱難。 她的親人朋友全都死了吧,倉佝是個忠僕還是個待價而沽的市儈呢?她此刻只能嫁給一個廢翼才能活命,這算是她期待的呢,還是不期待的?有誰去問過她嗎? 柳吉是我們中被分派專門保護她的,向慕覽命令他一步也不許離開那姑娘。 阿吉是個悶口葫蘆,一入黑水團就與我呆在一起。他始終與我是最好的兄弟,我們甚至不用開口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他也不愛說話,沒事的時候就沉默地站著發呆,如同一尊石像。我總擔心他站得久了頭髮上會長出草來。 此刻他就按著劍站在那女孩背後,而女孩也在發呆,她就那麼直挺挺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先前讓她下馬就下,讓她喝水就喝,彷彿我們談論的話我們做的一切全都與她無關。可她長得真漂亮。她和阿吉站在一起,就如同一組映襯在發白天幕中的剪影。 我看著她那瓷瓶兒一樣的側臉,很想上去和她說幾句話,安慰話兒或者隨便別的什麼,但畢竟又不敢。她再落魄也是個貴族,住在年木圍繞的城堡上,高高地俯瞰其下忙碌的眾生。 而我們是粗魯的山林人、平民和雙手沾滿血的佣兵。 我被釘在地上,阿吉微微朝我轉過頭來,咧嘴一笑。我知道,在阿吉的眼裡,我也是一尊石像吧。 向慕覽揮了揮手,將大小羅和我們都招過去,他蹲下身,用鐵鉤在地上畫了張圖給我們看。 “我決心走淒涼道,”他說,“不是常走的那條,而是更偏北的那條歧路,我仔細思量,只有貼著疫區走,才能躲過關卡和遊哨。” “路難走不是問題,但要特別小心巡邏隊。”顏途指出。 “既然封城了,大概還是走漏了消息。巡邏隊肯定都出了。”向頭兒說。 我想到那幾名逃散的奴僕,不由得點了點頭。 “我沒告訴他們要去冠雲堡。”倉佝匆忙辯白。 “這種事情用不著你告訴。”向慕覽口氣如鐵,那傢伙只能低下頭去。 “如果是茶鑰的巡邏隊,嘿嘿,都是老熟人了,總不至於……”顏途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 “老顏。” “唔?” “你不能指望這個,”向慕覽沖他搖了搖頭,“我們晚上走,天亮就藏起來,能溜過去。”聽他口氣就和上小酒館喝一杯酒一樣輕鬆,但在大家上馬後,他左手的鐵鉤在馬鞍上不自覺地輕扣,不斷發出嗒嗒的聲響,他自己卻一點也沒察覺。 我們選擇的路線緊貼南藥邊境,但如今誰也不知道瘟疫的傳播範圍多大,是不是已經出了南藥地界。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冒險一試了。 又上路的時候,倉佝湊上前去,對向慕覽嘀嘀咕咕地說了好幾句什麼,我聽到“大賞、官爵”之類,猜想他是要加強一些籌碼吧。 向慕覽揮了揮鐵鉤,好像拂去耳邊的一隻馬蠅。他按住馬鞍,突然問:“太子就這麼一個女兒嗎?” 倉佝聽見這個問題,瘦弱的臉上突然現出一種怪異的神情來,又好像是憤怒,又好像是羞愧。他甩了甩袖子,道:“正統血脈自然就這一支。” 向慕覽點了點頭,鐵打一樣的臉上也不流露出什麼感情。風正從北面呼嘯吹來,將大家的斗篷吹開,冰冷地灌入懷裡,就彷佛劈面潑入一桶冰水。 阿吉催馬往前走了幾步,用他寬厚的身子擋在那女孩身前。對我們這些行路多的人來說,這天氣還可以忍受,但過兩天厲風起來時,就連我們也難捱馬背上的時光。 他們從黑暗中撲來,一個跟著一個,無窮無盡。 揮劈,砍殺,將長劍劈到他們狼一樣的長臉上,我們也像狼一樣嚎叫。濕漉漉的東西濺到臉上,海水一樣咸。流到地上的血越來越多,我們在血裡游泳,看不到一絲光亮,只有敵人晶晶亮的目光浮在海面上。一名騎在巨大黑馬上的騎士朝我猛衝過來,我大聲嚎叫,奮力砍出手裡的劍,喀嚓一聲響,它斷在敵人的骨頭里。更多的黑影手持長劍湧了上來…… 我從夢中醒來,放開抓得緊緊的劍柄,背上已經被汗浸濕了。帳篷外面靜悄悄的,今天沒有蠻人摸哨,也沒有夜襲。我們很安全。 我拉開一條縫,探了個頭出去,期望看到那些被我殺掉的人的目光,他們通常透過凍得邦邦硬的星星望下來,平和,遙遠,寧靜。看不到這些目光我就睡不著。 冰冷的風灌到脖子上,雨點劈裡啪啦地砸在額頭上,像是又光又滑的鐵豆子。 我側轉頭去,遇到隔壁帳篷底下阿吉探過來的目光。他也沒睡著,遞過來一個理解的笑。我們每個人都是相同的。 道路偏僻,逐漸向北延伸,已逐漸靠近疫區邊緣,一路上一隊商旅或行人都沒遇到,但大家還是忐忑不安。 這兩天我們夜行曉宿。以往我們總會在路過的村莊里打尖、補充食物和水,但如今向慕覽總是讓我們趁夜半靜悄悄地穿過村子。那些村子也是古怪,整村整村的寂然無聲,連聲狗叫都沒有。 顏途說,多半是老百姓害怕瘟疫蔓延,帶著少得可憐的家當和牲畜跑走了。 到了白天,我們就睡在野外,將營地藏在樹木和草叢下,輪番放哨,絕不與任何活物接觸。 向慕覽照例不和我們坐在一起,他要么去查查哨,要么坐下來磨劍,他要是走過來,我們就都不敢談話了,雙方都很尷尬。反正他有做不完的事,而倉佝帶著郡主,更是坐得離我們遠遠的,極怕我們這些粗魯漢子冒犯了他的金枝玉葉。 柳吉有一管笛子,閒了的時候本來愛吹一吹,但此刻擔心被人發現,只能收起笛子,圍著點起的一堆小火聽大家閒聊吹牛。 “沒點出息。”羅鴻訓斥著弟弟,自己則抱著雙膝慢吞吞地說,“我早就想好了,如果有了錢,就做個小本生意唄。” 羅鴻一入冬就有些憂鬱。他的獨苗兒子胎裡帶來的病,天氣一冷就會加重。他繼續說:“其實這錢不拿到手裡,我就不踏實,也許路上碰到巡邏隊呢,也許凜北王不在家,也許主顧不給錢跑單了……” “你撥這麼多算盤,怎麼不擔心生意賠本呢?”顏途笑嘻嘻地往火里扔了抱枯草,火苗竄了起來,但還是很微弱。我們圍在一邊烤火多半是種心理需求。傭兵們燒這種火技巧高超,挖出的煙道又斜又長,幾乎看不到煙柱。 羅鴻嚴肅地說:“這次拿到的錢不少,可以多賠上幾年……” “這才叫沒出息呢。你們就愛籌劃來籌劃去,有錢還怕花不出去?”羅耷不屑地看著大家,“要我說啊,半年內全都花完,大家還聚在一起當傭兵,豈不快活。” “顏頭兒,那你呢?不如把小翠贖出來吧,找個展翅日,和她一起飛,總不能老去天香院,那還得排隊……” 雖然同樣是首領,顏途和向慕覽就完全不同,他待人親切,喜歡說笑,弟兄們都和他親近得很,也可以隨便亂開玩笑。 顏途哈哈一笑,臉上的皺紋全皺了起來,“你們這班孫子,懂個屁,天香院的床不是比較軟嗎?” 他摸著自己的膝蓋,突然間變嚴肅了一點,“我已經老啦,就算還想接著幹,腿也不行了。不瞞你們說,我現在想的就是平安回家,喝上一壺老婆燙的好酒。錢不錢的,根本就無所謂。” 我看著他的皺紋,竟然也有點傷感。他是我們當中年紀最大的,像他這麼老的佣兵確實很少見了。他更應該曬曬太陽,抱抱孫子,有閒錢的時候上天香院睡上一覺。 “來真的啊,那我也籌劃籌劃。我也不亂花錢啦……”羅耷看看大家,突然也一本正經起來。我們很少見他如此表態,不由肅然起敬。 他說:“……拿了酬金,我先找個地方賭上三天三夜,贏了錢就去做大生意……” 我們哈哈大笑,他哥哥將他輕輕一腳,踢了個屁股墩兒。 籌劃?是啊,其實誰能不做點籌劃呢?賭博也是籌劃,做小本生意也是籌劃。 至於我,我想拿到錢,在海邊買條小船。也許我會當個漁民,身上充斥魚腥味和汗臭,我會學會下鉤子和補漁網,我會把長劍換成短刀,用它來破開魚的肚子,最好是盲鱔魚,盲鱔沒有眼睛。 我願下半輩子再也不動手上這把長劍了。這就是我的籌劃。那樣我就不用夜夜醒來,等天上的星星了,從而睡個好覺。 突然有人問:“柳吉,你怎麼打算?” “啊,”柳吉憨憨地從火堆旁抬起頭來,慌亂地說,“我……我沒什麼打算。” 大家起哄說:“面色紅紅的,在想女人吧,有了錢就娶個媳婦唄,別學顏頭兒那沒出息的樣……” “我沒想……” 一隻腳伸出踏滅了原本就微弱的火堆。我們抬頭就看到向慕覽像鐵面具般的臉,“還胡鬧,都給我睡覺去。”他伸出根指頭朝我點了點,“你,換哨去。” 第三天行到夜中,前面拐入一個小岔口便是七眼泉客棧。老闆我們認識,是個可靠人家,向慕覽決定提早在此打尖。想到終於能享用到熱水和酒,睡上熱炕頭,我們都很開心,大家催馬向前,已看到客棧那尖尖的屋頂。 馬蹄聲響應該已經傳了過去,卻不見老闆胖三出來迎客。我們斜眼瞥見路邊躺了兩條死狗,其中一條黑狗頭上一撮白毛,我知道那是胖三的獵犬,不由得心裡咯噔了一聲。難道胖三也帶著伙計跑路了? 四下里靜無聲息。想著那個胖乎乎總藏有好酒的掌櫃,我們有點沮喪,心想今兒是沒人款待了。 風四下里亂轉,辨認不出方向。踏上客棧前的小路的時候,天空彷彿緊了一緊,一些小白點從暗黑的空中飄落了下來。一片白點晃悠悠地正落在我的手套上,我看著它在那兒融化成水。 柳吉呼出了一口氣,輕輕地說:“下雪了。” 今年的雪,來得可真有點早啊。 顏途行在前頭,突然一拉馬韁,道:“有人。” 客棧前的空地上確實有一群身著黑環甲的人,他們圍著一堆火或坐或臥,幾匹馬被上了絆繩,散放一邊。 風正彎彎曲曲地從我們背後吹來,所以,該死的,我們都沒有聞到煙味。 客棧的門板和柵欄都已不翼而飛了,看情形是被劈開當柴火用了。有人躺在火堆邊的地上哀號,聽起來快要死了。那些人也不理他,自顧自蹲在地上烤著什麼野物。 我們見到扔在邊上的旗幟徽記,是綠底子上一張銀色的弓,心裡一涼——這些兵是青都來的羽王的兵,千躲萬躲,我們終究撞上了巡邏隊。 他們盔甲不整,旗號雜亂,但是人數眾多,那個受傷垂死的人倒在地上,身著客棧伙計的服裝,雖然還在呻吟,卻無人理會。 我們相互使了個眼色。這些兵巡邏的同時也沒閒著,在空村里隨意搜羅財物,偶爾碰到了幾個留下來的農民,下手也定不容情。 此刻要轉身已經太遲,向慕覽示意我們都不要下馬。 我們一邊悄眼看周遭情況,一邊向客棧慢慢走去。我反手悄悄把劍簧鬆開,熟悉的劍把滑入手中,其他弟兄如此照做。我們掩飾得很好,唯有斗篷下微微一動,只是馬背上的背影顯得稍微僵硬。 馬兒一步一步,走得極其緩慢,但又如同在大步疾奔,轉眼走到拴馬道盡頭。 看到我們一行人慢慢走近,他們才抬起頭看。 為首的一名尉官將油膩膩的手在衣擺上一擦,慢條斯理地笑了笑:“你們好大的膽子,怎麼敢到這裡來?不知道在死人麼?” 顏途賠笑道:“我們是行鏢的,迷了路,想過來討碗水喝。” 邊上一名摟著根長矛盤腿而坐的士兵破口罵了起來:“快滾快滾,當老子是開店的嗎?沒水!”那名士兵頭戴著一頂尖刺盔,皮革甲上綴著圓銅釘,看著是名甚長的樣子。 他態度粗暴,我們心中卻一起喊了聲“僥倖”,勒馬就要後退。但那名看著面目和善的尉官卻懶洋洋地抬起一隻手,道:“且慢。” 他這一聲不大,卻如一道雷落到我們心上。馬兒僵在了原地。斗篷不安地抖動。 那軍官從火堆裡抓了根著火的木柴,探到我們面前歪著頭打量,文士和那女孩都埋下頭,躲在我們身後,不敢發出半點聲息。 向慕覽驅馬踏前了半步,他身形高大,往前一走,就把那尉官的視野擋住了大半。 那名尉官嘿嘿一笑,抬頭望著向慕覽,喝道:“大半夜的,行的什麼鏢?全給我抓起來。” 身邊那些黑環甲士兵應了一聲,挺著長槍就圍了上來,我們心中大驚,全都將手摸到腰間,卻見向慕覽一翻斗篷兜帽,沉聲道:“崔蟣子,別來無恙啊。” 那名尉官明顯一愣,揮手止住手下,舉起火把來湊到向慕覽鼻子前看了又看,突然哈哈大笑:“這不是向游擊嗎?” 向慕覽冷哼一聲,算是回答。 崔蟣子也不計較向慕覽的冷淡,自顧自貼上一張笑臉,“自從莽浮林一別,有好多年了吧?一向聽說你在老風子那邊發財,可後來卻被踢出軍營,聽說是手軟了,殺不動人了。至於嗎,老向,就為了個女人……” “崔蟣子,你比十二年前還要囉唆了,”向慕覽打斷了他的話,“沒有想到,你居然能混進御林黑翼軍,高升了呀。” 崔蟣子哈哈大笑,說:“托福托福。”提起左手在頭盔邊上輕磕,竟然發出噹噹的金鐵撞擊之聲。火光下,我們看得清楚,崔蟣子的左臂前端黑黝黝地閃著寒光,竟然也是一枚鐵鉤。 大夥兒不由把目光轉向向慕覽左手的鐵鉤,發現它們的形制大小如出一轍。 我們想到他先前講過的莽浮林故事,心中都是一緊,彷彿腳下裂開一道火山。這名御林軍官竟然是向慕覽過去的匪副,這次相遇,也不知是福是禍。 雪花從天上飄落,越來越綿密的樣子,開始積蓄在我們的肩膀上。 崔蟣子嘿嘿一笑,繼續用鐵鉤輕敲自己的頭盔。他說:“老向,你前二十年搶富人,後二十年替富人賣命,這世界不是顛倒過來了麼?我過去是個強盜,如今當個黑翼校尉玩玩,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吧?向將軍這急匆匆的是要上哪兒啊?” “杉右,”向慕覽沉著道,“湯子緒大人有一封急信,要送到他兒子處。”湯子緒家業頗大,在茶鑰是數一數二的豪門,一個兒子在屯兵堡為駐將,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崔蟣子哦了一聲,沉吟片刻,又嘿嘿一笑,“向頭兒的事嘛,好說好說,兄弟們,撤開口子。” 拿著長槍猬集而上的士兵聽他號令,呼啦啦地向外散開。 我們大大地鬆了口氣,將手從腰間移開,剛想要縱馬離開,崔蟣子卻突然一揚手,將火把往我們馬群中一扔,柴火上的火舌被風撩得呼呼作響,火星飛射,正中郡主坐騎的鼻子,那馬驟然受驚,跳了起來,女孩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清脆的女聲刺破夜空。 周圍不論是我們還是那些兵丁全都吃了一驚,一起朝她看去。石子落入了水中,羊羔落入了狼群。那名甚長手快,一把撈住馬韁,將郡主的馬拖住。 崔蟣子哈哈大笑,“好啊,向頭兒,我崔蟣子的一場富貴,就著落在你身上了。” 眼見事態緊急,向慕覽突然跳下馬去,抱拳道:“崔大人,借一步說話。” “我為什麼要藉這一步給你,給我個理由。”崔蟣子乜斜著眼道。 他手下士兵已經將我們緊緊圍住,長槍尖明晃晃地對著我們的臉。我們在馬上團團而轉,用劍磕開槍尖,對他們怒目而視。雖不打算束手就擒,可我們心裡都明白,光在客棧前就有二十名士兵,人數是我們的四倍,要想衝殺出去並不那麼容易。 向慕覽哼了一聲,“我救過你。” 崔蟣子笑嘻嘻地說:“誰說不是呢?可這不夠。”他左手鉤子擺了擺,那些兵躍躍欲試,要衝上前。 我位置正好在向頭兒身邊,突然看見這個永遠沒有表情的人唇邊閃過一絲淡淡波紋,可以算是微笑。我暗自想,他了解自己過去的副手,知道要什麼樣的手段才能打動他。 果然,向慕覽道:“我也知道將這女孩子送往官府,轉眼就有三千金銖落袋,崔蟣子,你以為我為什麼還要千里迢迢,帶她向北邊走呢?” 崔蟣子目光閃爍,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摸著下巴問:“是啊,為什麼呢?” 向慕覽倏地將腰帶上的劍抽出。 崔蟣子臉色一變,卻見向慕覽將長劍插在地上,空手上前兩步道:“崔大人借一步說話。” 尉官呵呵大笑,上前親熱地拉住向慕覽的胳膊,向一邊走了兩步,大聲道:“好啊,借一步就借一步。”又俯低身子輕聲問,“怎麼,你還有更好的買主?” 向慕覽微微一笑,說:“這個自然。” “哦?”尉官揚起眉毛,一副詢問的神情望向他,“如果我放了你,怎麼分賬?” “郡主歸我,賞金歸羽王!”向慕覽斬釘截鐵地道。 崔蟣子一愣,向慕覽搶前一步穿到他身側,左手鐵鉤重重地敲在他想要拔劍的右手上,崔蟣子痛得手一縮,向慕覽右手一圈一轉,已經勒上了他的脖子。尉官還想要掙扎,向慕覽左手腕上那隻冰冷的鐵鉤壓在了他的咽喉上,鉤尖入肉半分,一細股血登時流了出來。 向慕覽當年在風鐵騎手下就是有名的鐵手將軍,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動作依然是快如閃電。那些兵丁還沒看清他的動作,首領已經被制。 向慕覽橫拖著崔蟣子向自己的馬走去,經過自己插在地上的長劍時,輕輕巧巧地一腳,劍飛上天空,落下來時候正好掉入他的右手。 他繼續勒住崔蟣子的脖子,環顧四周,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宛如一塊堅冰,既不緊張,也不憤怒,“讓他們全都閃開了。” 郡主想要趁機從甚長手中奪回馬韁,那名甚長兀自不捨得放手。我看見怒氣從女孩的眉毛底下升起。她和向慕覽一樣,並不永遠都是冰冷的石像。 她唰地一鞭抽在馬屁股上,憤怒的馬兒跳入半空,幾乎將那甚長拖倒。那個鬼祟的傢伙只得慌忙放手,狼狽地滾到一旁。 向慕覽大步跨向坐騎,卻突然有人拉住他的褲腳,他低頭看到火邊躺著的那名垂死的伙計,正一手摀住鮮血淋漓的肚子,另一手揪住他的褲腳,有氣無力地說:“求……你,救命。” 這個伙計我們不是很熟,只記得一臉的雀斑。落下來的雪已經半蓋住他的身子,也把他肚子上的可怕傷口遮蓋住了,此刻他的眼睛透出了強烈的活下去的慾望。 向慕覽眉心皺了起來。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四周那些兵丁敵視的目光和慌亂晃動的兵刃,猶豫了一下。 他拖著崔蟣子的腳步停頓了一下,向這邊叫道:“顏途,看看他的傷勢。” 顏途難以察覺地皺了皺眉,跳下馬來,快速檢查了一下那名伙計,說:“不行了。”他朝向慕覽望來,點了點頭,抽出一把短匕首,下手飛快,橫拉開了那伙計的咽喉,轉身又跳上馬去,動作乾淨利索,毫不拖泥帶水,正是傭兵典範。 崔蟣子在向慕覽的手中一邊掙扎,一邊大笑,“向慕覽,我過去佩服你殺人不眨眼,好漢一條,可現在你婆婆媽媽的,我還怕你什麼?” 向慕覽勒住他的右手緊了一緊,警告道:“別廢話。” 尉官兀自嘴硬:“我為什麼不能說話?十二年前,我們都是匪,你說啥就是啥;現在我是堂堂駕前御林軍黑翼校尉,你挾持軍官,縱跑反犯,向慕覽,你果然是匪性不改啊……” 向慕覽冷哼,不再搭理他,像持盾牌一樣推著他向我們靠過來。 圍著我們的兵丁們都有些迷惑和不知所措,他們一步步地後退,亂哄哄地閃開個缺口。顏途拖著向慕覽的黑馬掉轉馬頭,向慕覽剛想將抓到的尉官扔上馬鞍,突然路旁草叢一動,彷彿是風把蒿草的那些白冠吹動了。 顏途大叫一聲“小心”,黑暗中一箭射出,正中向慕覽的肩膀。 那崔蟣子口中說個不停,卻彷彿一直在等這一時刻,他使勁一掙,翻過馬背向外滾去,口中狂喝:“殺了他們!” 向慕覽左手橫轉,鐵鉤撕開了崔蟣子半邊肩膀,鮮血隨著斷了的甲帶四散噴湧,但終究還是讓他滾入到黑暗中。 向慕覽還想追趕,更多的長箭卻嗖嗖飛來。崔蟣子已經隱入黑暗,只聽到他的聲音還在扯在空中:“姓向的,我會抓住你們的。到時候,老子當著你的面,先姦後殺,然後提著她的頭去領賞……” 我們沒有發現埋伏在客棧外的弓箭手,驟然吃了大虧,此刻不但要提防亂箭飛來,還要對付眼前那些長矛兵,登時勢如燎眉。 羽人矛,長有十尺,矛柄用槿樹乾製成,平滑粗重,矛尖又細又尖,彷彿蛇牙一樣閃閃發亮。我們自己對它也熟悉異常,二十七年,我們就是用這樣的長矛讓蠻族騎兵吃了大虧。此刻二十根羽人矛正如刺猬一樣聚集,並排要將我們圍在中間。 事出緊急,也只有六年來的戰陣經驗救得了我們。只聽噹啷啷一聲響,我們幾個人在同一時刻拔出劍來,站好了位置。向慕覽也顧不上拔肩膀上的箭,咬牙跳上馬背。柳吉一馬當先,羅氏兄弟殿後,我們將郡主和倉佝夾在中間,齊聲大喝了一聲,並肩朝外猛衝。 幾支細長的長矛在臉前一晃,長劍斜劈,斷了的槍桿飛在半空中,坐馬鐵蹄閃亮,兩條前腿向前亂踢,如同一排浪狠狠地撞在黑色長堤上,我自己都還沒明白怎麼回事,眼前驟然一空,已經衝了出去。這時候哪敢向後看,只是猛踢馬肚子。背後的馬蹄聲跟了上來,潮水一樣響亮。 風捲飛雪中,羅氏兄弟伏在馬鞍上,朝後放起連珠箭來。蘆葦叢中傳出慘叫,飛出來的箭略稀了一些,我們策馬狂奔,聽到後面叫罵聲漸漸變小消失,一聲嘹亮的號角卻驟然響起。那是羽人警示敵情的號聲,急促嘹亮,撕開夜空遠遠傳開。 黎明前是最黑的一刻,我們沒跑多遠,一頭撞進了這片濃黑之中,幾乎連馬鼻子也看不見了。我拉緊韁繩,放緩腳步,回頭看了一眼,竟然只有郡主跟了上來。她的兜帽被風吹落,坐在馬鞍上,身子微微顫抖。我見她一張小臉跑得通紅,緊咬著牙齒,又害怕又痛苦的樣子,一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對她說:“別擔心,不管出了什麼事,我……我們一定會護送你到冠雲堡的。” 她抬起臉來看了我一眼,那雙眸子黑白分明,“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她直望著我的眼睛說,然後把頭別了開去。 那就像平靜的綢緞上突然隆起的一條皺褶、一道裂縫。我悚然而驚,但那是她和我說的惟一一句話,此後她就不說了。 蹄聲又逐漸響亮,這次是伙計們跟了上來。顏途下巴上糊滿了血,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朝我嚷道:“媽的,停在這兒乾啥?”錯馬而過的時候,照我和郡主的馬屁股上各抽了一鞭子。 我們直跑出了二十里地,直到再也看不見路,擔心馬在黑天裡摔進坑里,這才停下來查點損失。顏途下巴上的血不是他的,但臀部中了一箭,幸喜沒有大礙。 問題是,向慕覽不見了。 羅鴻一邊用白布給顏途包紮傷口一邊說:“我好像看見他的馬中了兩箭,怕是跟不上來,落在後面了。” 我們等了又等,草叢里傳來的每一聲響動都讓我們既緊張又期待,既希望那是向慕覽回來了,又擔心被官兵追上。但那隻是一隻竄過的黃鼠狼,或是一隻迷路的沙鷗,向慕覽則始終沒能跟上來。 倉佝一手扶鞍,另一手拖著郡主的馬韁,聲音顫抖地說:“不能管他了,我們得自己走。” 這傢伙顫抖的話音能傳染恐懼,我在夜色飛雪裡望向一個個弟兄們。漆黑的夜裡,只看得見他們白石子一樣的臉。 羅耷一抹頭,大聲喝罵出來:“去你娘的,我們怎麼能扔下自己人?” 其他人卻像石頭一樣沉默著。 “餵,你們怎麼說?說話呀。”羅耷拉著馬團團亂轉。 末了顏途說:“不會只有一隊巡邏兵,警號已經發出,我們停留在此確實危險。” “難道扔下頭兒不管?”羅耷求助似的轉頭看著邊上,“哥,你說呢?” 羅鴻“嗯”了一聲,低下頭去卻不開口。 “這麼暗的天到哪兒找他?”顏途說,“可要等到天亮,我們就會有更大的麻煩。”他話音裡帶著不多見的焦躁,大夥儿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顏途可不是個怕死的人,怕死的佣兵活不長久。 我們都不怕死,但我們每個人都會恐懼。 過去的生活讓我們學會怎麼去掩蓋這層恐懼,有些人用他的憂鬱,比如羅鴻;有些人用大聲的笑,比如羅耷;有些人用沉默,比如柳吉;還有些人用冰冷的盔甲包裹自己,比如……郡主。 我們中間,還有誰是這樣的呢,還有哪些外面表現只是偽裝呢? 我的伙伴們在團團亂轉,他們著急,恐懼,但是拿不定主意。這是任何行動的最大忌諱。我很想說,我們一定要把這姑娘送到冠雲堡,但那一句話我就是說不出來。我是個拙於言行的人,向來只是聽命行事。向慕覽不見了,這讓我六神無主。沒有了向慕覽,我們怎麼可能把女孩送到地方呢? 羅耷還在焦躁地兜著他的馬,“難道要為了這妞兒,丟了我們頭兒?” “老二,你冷靜點。”羅鴻勸道。 阿吉一聲不吭,突然扭轉頭,催馬向夜色中跑回去。他這人木訥寡言,平日里話不多,卻是個倔脾氣。 羅耷憤怒地叫道:“你去哪?” “等我半個時辰。”阿吉喑啞的聲音從夜色里傳出,一瞬間之後就掉落在草叢裡,聽不見了。 羅耷猶豫片刻,似乎想跟上去,但稍一猶豫,就丟掉了阿吉的背影。我稍稍側頭,看了看那女孩羽毛一樣光潔明亮的臉。她無動於衷地低垂著頭。 我對柳吉的單獨行動有點生氣,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撥馬而去,卻不給我任何提示或訊息。他不需要我。是的,在離開之前,阿吉他看都沒有看我一眼,似乎是覺得我幫不上他的忙。我把這怒火強轉向了自己,也許,我確實幫不上忙。 我們等啊等啊,等到天色逐漸明亮,慢慢看清黃色的枯草上壓著的白雪,看清了對面人臉上的焦躁神情,羅耷牽著他的馬來迴轉著圈,幾乎將地上的草踏成一圈平地。 我絕望地想,阿吉再也回不來了。 “我早說了,他一個人不行。天要亮了,”倉佝連連催促,“快走,快走。” 看我們都不肯繼續前進的模樣,他就破口罵了起來,從顏途開始,一路點名罵下來,罵的都是青都官話,我們聽不太懂,羅耷卻不耐煩起來,用長劍指著他吼道: “你他媽那張嘴裡再噴一句廢話,老子就切了你的狗頭拿去餵烏鴉!”他劍上的血甩到了倉佝臉上,倉佝臉色鐵青,雖然氣得渾身顫抖,卻果然住嘴不再吭聲。 清晨的時候,雪停了一會兒。我們看見白色的幾乎沒有熱量的太陽慢慢地在空中移動,羅鴻突然輕輕地吹了聲口哨,示意我們注意地平線上一道隱約移動的黑線。 “巡邏隊。”他輕聲說,“樣子有幾百人。” 我們身周的矮灌木很高,正好能遮蔽住馬和人,但被遠處的巡邏隊發現只是早晚的事。 顏途點了點頭,輕聲說:“沒法等了,我們走吧。” “等一等。”一直不說不動的郡主卻突然開口了。我們一愣神的時候,就听到了隱約的馬蹄聲,單薄而綿密。一轉眼間,兩個騎者的影子踏著晨光向我們跑來。柳吉不但把向慕覽帶了回來,還找回了他的馬。 迎上前去的人當中,就數羅耷的嗓門最大,他猛烈地捶著柳吉的胸膛,似乎是愧疚自己沒跟上去。阿吉朝我轉過頭來的時候,我沒有報以往常的會心一笑。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恨他。 突圍的時候,向慕覽的腿彎被一根長槍刺穿了,跑出幾里地後體力不支,滾下馬去,在草叢裡伏了半天,直到天大亮後才被柳吉找到。 阿吉牽著向慕覽的馬,向慕覽側躺在馬鞍上,用斗篷裹著腿,小心地不讓血滴到地面或是枯草上,所幸傷勢不重,向慕覽體格健壯,支撐得住。 顏途替他處理傷口,臉色赧然,有點內疚的模樣。向慕覽倒是坦然,對大家說:“以後再遇到這種事,聽顏途的,不要回頭救人。” 不能為了一個人把更多的人搭上,這是傭兵的守則。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明白。若是換了個人掉隊,向慕覽可能會抿著鐵線般的嘴唇,冷冷地道一聲“走”,討論的機會都不留給大夥。他為人死板,冷酷無情,但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還是願意為他賣命。 傭兵還有其他的守則,非常多,每違反一條都是罪過,但無論哪一條守則都緊緊地圍繞一個核心:完成主顧的使命。信譽如鐵,信譽就是我們的性命。這就是黑水誓約。它已經融入我們的血脈。 血止住了,只是傷口周圍有點發黑,向慕覽皺著眉頭,將重心壓在傷腿上試了試,“還能騎馬。”他嘆了口氣,“媽的,你們說,我老了麼?” “當然沒有。向頭兒怎麼會老呢?”顏途打了個哈哈。 “如果不是老了,我那一下怎麼會讓崔蟣子跑掉。”向慕覽問,語氣裡帶上了點怒氣。 顏途聳了聳肩膀,不知道他是對誰生氣。 我們不敢接口。向慕覽一貫是我們眼中鐵骨錚錚的硬漢子,天塌下來也不會彎一彎眉毛,哪知道也會露出這樣的蕭瑟之意呢。崔蟣子說他心變軟了,殺不了人了,是真的嗎?可是不夠冷血,傭兵又怎麼能活下去呢? 顏途擺了擺下巴,指著遠處那條散兵線,問:“朝東朝南的路都被封住了。向頭兒,現在該怎麼辦?” 向慕覽將頭垂到胸膛上,似乎極疲憊的樣子,沉默良久才說:“不能走淒涼道了,我們得直接穿過南藥,從莽浮林出去,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官兵。” 顏途的臉色變白了,“南藥……可是,有瘟疫……怎麼辦?” 羅耷也嚷道:“碰到官兵我們還知道怎麼對付,大不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可這瘟疫來去無踪,即便想對付,也使不上勁啊。” 向慕覽抬起頭來,淺白色的眸子盯著大夥兒看,“那麼還有別的路嗎?”他看到誰,誰就低下頭去。 向慕覽擺了擺頭,“請郡主上馬。” 馬背上一動不動的郡主突然再次開了口,“那就別送我走了。” “什麼?”大家誰也沒聽清。 “別管我了,你們自己走吧。” “郡主……”倉佝震驚和惶急之情濫於言表。 向慕覽看看她,平靜地說:“我不是為了你。” “我知道你不是為了我,你是為了還債,還自己的債!”女孩徹底爆發了,她挑釁似的轉過頭來看其他人,鞭子在她手裡被捏得變了形,“而你們,你們是為了錢,為了女人,為了你們傭兵團的名譽。” 她那小小的鼻翼變得通紅,呼吸急促,“有誰是為了我?有誰是為了我冒死向前的呢?你們有嗎,有嗎?”她的話好像陣陣鼓聲落入我們被霜凍壞了的胸膛裡。 “沒有,沒有,沒有!”她喊叫道,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一句話和著淚水一起落了下來,“別在這裡充好人了。我希望你們全都死掉,死掉!” 倉佝上去拉她,卻被她一鞭子抽到了臉上,“滾!滾開!” “請郡主上馬。”向慕覽又喝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怒氣和不可違抗的威嚴。 他一個人率先向前走去,我們只看見那孤獨的脊背在蒼黃的大地上投下一道影子,斜斜地指向北方。 “跟上來。”他喝道,依然不帶一絲感情。 越過八盤嶺,漫山看去都是荊棘密布的紅剌樹和雪松,顏色深黛,長槍軍陣一樣密密地擠立在一起,樹梢尖漂浮著一層層灰色的霧氣。這說明我們已經離開了維玉森林,開始進入莽浮林了。 莽浮森林地形錯綜複雜,地勢破碎,外來人極容易在此迷路,也只有在這里當過山賊的向慕覽對道路極熟,我們自然都聽他的。 從開始動身起,向慕覽就一路催促,趕著我們前行。我們走的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狩獵小徑和乾溪谷,路有時和蛇一樣的歧路交雜纏繞,有時埋沒在荒草灌木里,走上一兩里地才又復現。 雖然道路如此偏僻荒涼,走起來又艱難,向慕覽卻不准我們休息,他說:“那邊可是有一個人,對這兒的路和我一樣熟,誰知道他們能不能追上來。只有快馬加鞭,盡量多趕點路,才可能甩開他。” “這邊有瘟疫,他還真能追進來不成。”顏途回頭說話,一不小心被一根橫在路中間的樹枝抽在臉上,幾乎把他掛下馬來,氣得他破口大罵。 “十二年前,他一定會追過來,但現在就難說了,人總是會變的。”向慕覽說,左右看了看,低頭鑽入被一叢矮栗樹完全擋住的小路里。 這些亂麻般的小路有時也會穿過些田舍空地,雖然早聽說疫情嚴重,我們卻從來沒想到過會是如此情形,簡直是觸目驚心。田野間空曠無人,屋舍倒塌,稻田裡成片熟透了的糧食倒伏在地裡腐爛,卻靜悄悄的看不見農夫勞作,也沒有牲畜的動靜。 就連向慕覽也承認,一個變沉寂了的莽浮林與過去大不相同。我們被林間的靜默所感染,日漸寡言。 為了防瘴毒,我們嘴裡含了藥草,以白布蒙面,連馬口也罩住,柳吉稍通明月祝福術,這時也為大家祈念。每日清晨起來,顏途就會神情吝嗇地灑一點酒在柳吉手上,我們眼看著一道微微白光在他掌心泛動起來。他以這隻手依次摸我們的額頭祈福,淡淡的酒香透入鼻子,倒是讓人精神一振。不過面對沉寂的山林和呼嘯的風,這酒的淡香就顯得微不足道毫無用處。 倉佝更是輕蔑地拒絕了柳吉的術法祈福:“你那是江湖術士的下等伎倆,別用奴才的粗手碰著了我們。餵,要摸,就摸我們的馬吧。” 我們聽到他的話都是憤憤不平,但柳吉性情好,只是搖搖頭,然後低首退開。 某一天開始,我們在路邊發現了新挖的墳墓。起初每遇到了還會覺得不舒服,後來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看到墳墓,總比看到活人好。”顏途一邊說,一邊給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這一日的路程更加艱難,厲風夾雜著凍雨迎面而來,道路上除了爛泥就是坑。路邊偶爾還能見到死牛死馬、牲畜動物,一些黑烏鴉在死屍堆中歡聲大叫,跳躍啄食,如同過節一般。腐臭的氣息伴隨一路,躲都躲不掉。落雪時有時無,地面的雪積不起來,幸而如此我們才留不下腳印。 進入南藥地界,我們改為白日行軍,但並未讓我們覺得輕鬆一些。 我們不但拐著彎走,倒著走,還經常踏入結冰的小溪里,順流或逆流走上三四里地再上岸前進,一切都是為了甩掉跟踪。 勾弋山那明亮的山脈影子原先始終在我們左方晃動,現在則變得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向慕覽也要時常爬到某棵大樹上,才能辨清方向。我們行路更加小心,有人驅前偵察,有人殿後警戒,宿營時雙人站崗守衛。其實守衛的用處不大,因為一有風吹草動,我們所有人都會從夢裡跳起,抓緊手中的武器。 向慕覽總是盡量讓我們多走一點路,他頭上罩著一片烏雲,像他的大黑斗篷那麼黑,他還不停地向後張望,我們這樣騎慣馬的角色都渾身骨頭酸疼。我們自然都想起了那個古老的說法:羽人也許更應該在密林的樹上穿行,而不是騎馬。 而向慕覽對我們受的一切苦都無動於衷。 “多走點路總比動刀子強,”他說,“繼續前進。”直到天色黑得有摔死人的危險才讓我們下馬紮營。 有一天一早起來,我們就覺得天氣格外的冷,風也有些不對勁。顏途把拇指舔濕,伸到空中,然後沮喪地說:“是西北風。” 風已經換了方向,它徑直地從西北方吹來,吹開嘩啦啦響的樹葉,穿透了層層厚斗篷和毛衣。即便套著厚厚的羊皮手套,手依然僵硬得拉不動馬韁。 “知道嗎?西北來的風叫厲風,老羽人說西北風是瘟疫之風。”羅鴻一邊撥開擋在前面的樹枝一邊嘀咕。 “那又怎麼樣?”羅耷沒精打采地縮了縮脖子,“老羽人有沒說過大冬天的不該出門?” “你們兩個!老羽人說走路的時候少說話!”顏途恨恨地瞪了他倆一眼。 那一天我們在小山丘上的林子中安了營地,羅鴻到丘下打了水來,向慕覽聞了聞水,就說:“這水有問題。” 我們向上游走了幾百步,果然看到在蘆葦叢裡躺臥一具屍體,四肢扭曲,全身浮腫,溪水寒冷徹骨,上面漂著塊塊浮冰。死人藍綠色的臉浸在水里,被一群小魚啄沒了眼睛。我們死人看得多了,但如此讓人膽戰心驚的屍體還是第一次碰到。我們站得遠遠的,不敢再碰那水,也不敢停留,又往上游走了七八里地,才再停下來宿營。 我們吃的是自己帶來的干肉,水也一定燒開了再喝。姓倉的那個御史更是小心翼翼,也許是嫌我們身上太髒,他根本就不讓我們碰任何可能被郡主用到的東西,自己滿頭大汗地卸鞍上鞍,拉繩子搭帳篷。我們樂得省事。 這已經是第三天了,我們沒發現一點有人跟踪的痕跡。風又實在凜冽,向慕覽這才鬆了口,那天晚上允許我們點火取暖。 傭兵的簡易帳篷通常是找三棵品字形的大樹,繃上兩根繩子,掛上厚帆布,讓帆布的三邊垂到地面,就是晚上睡覺的地方了。指望它有多擋風是不現實的,但聊勝於無。 對顏途來說,最難受的就是找不到酒,雖然看護嚴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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