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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個故事向北向北向北

九州·死者夜談 潘海天 36514 2018-03-12
所有的水手都說寧州東洄鯨灣的巨浪是最駭人的,但我那天發現,洄鯨巨浪和閔中山以西的白潮比起來,就彷佛是粥碗裡的波紋。白潮的浪頭是純白色的,高不見頂,鋪天蓋地,在船的面前像一堵巨牆一樣立起來,讓你根本就看不到希望。 我上的那一條船是改裝過的木蘭船,比我見過的任何一條船都要堅固結實,上面裝載的貨物也都很奇怪,我在船艙看到許多黃銅打製的圓形盾片,每片有盤子大小,上面對稱地打著毛筆粗的穿眼,有些銅片下方還有眉形的鏤空洞。在另一個船艙裡堆著一些長得嚇人的刀,鐵質很好,回火的工夫很到家,刀柄很長很扁,卻帶著奇怪的彎曲弧度,上有著菱形交錯的花紋和對稱的一排眼,它舉在手裡非常的不對頭,彷彿使用它的巨人要割自己的頭似的。此外還有些臉盤大的臂環、重如磐石的鐵槍頭,兩三個羽人小伙都搬不動,總之都是些我沒見過的貨物,可那邊的蠻族商人就收這個,據說他們還要騎著駱駝再往西邊走上半年,去那個傳說中鬼知道在哪兒的巨人集市。船上的水手談論這些的時候,都顯得非常清楚非常有經驗的樣子。他們確實是些最棒的水手,愛好吹牛但不屑那些道聽途說的妄言,勤快但決不做沒用的多餘動作,他們在顛簸的船上行走如飛,能在夜裡從搖晃的桅杆尖上輕鬆地跳到另一根桅杆上。就連我這樣在船上和碼頭上呆了半輩子的人,也不知道再到什麼地方去找齊一船如此經驗豐富的水手了。

船長帶著這些水手,已經在這條航線上來回穿行過多次,他非常自信,但我們的船還是落入了大海布下的咆哮陷阱。白潮突如其來,根本沒有預兆,我們的大船被海浪抓住推向不可知的西方,就像鴻毛被狂風捲著走一樣。 有人說白潮是大風鳥的翅膀把海浪捲起造成的,這是它總出現得毫無規律和沒有預兆的緣由,我反正是不太相信,因為大涼風起來之前,我正在桅頂上負責瞭望,老實說我沒有在天空上看到一絲大鳥的影子。 不管是不是真的,被白潮抓住後,再出色的船長和水手也無法拯救他們自己了。我們把桅杆砍倒,躲入船艙,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了星辰。風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厚厚的船板上,以驚人的速度推著船往前飛馳,足足十五天十五夜。我們躲在船艙裡,突然聽到了好像打雷一樣的巨響,甚至蓋過了風的聲音。一聽到那聲響,船艙裡頭縮著的人登時個個臉色煞白,都知道大限已到。

有一些不死心的水手擠到甲板上使勁地看,他們果然在烏天黑地的雲層之上,看到了隱隱露出一角嶙峋的懸崖。那些雷一樣的響聲,就是巨浪拍擊在懸崖上的轟鳴啊。船被風推著往懸崖的方向撲去,一點抵抗的餘地都沒有,最終它就像一個核桃仁,被高高地舉了起來摔碎在陡直烏黑的玄武岩懸崖上。我被從船艙裡甩了出去,只感覺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墜落,在失去知覺前的最後記憶,就是耳朵邊無休無止的浪濤雷鳴。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在昏迷中又聽到了隱約的雷鳴聲,我迷迷糊糊地想,這麼說,我還躺在水底。 有一根大木杵一樣的東西搗了搗我的胸,“餵。”一個沉重的聲音轟隆隆地從高處傳來。 我睜開眼睛,嚇了一跳,刺目的陽光下,有個龐大得山一樣的武士,正在低頭用食指搗我,“餵。”他說道,聲音在胸腔裡帶來轟隆隆的巨大迴聲。

他俯低身子,我發現自己面對一雙血紅的銅盤大眼,不由得往後畏縮了一下,後來我發現整個視野裡都是紅色的,原來是額頭上流下來的血糊住了我的整張臉。潮水已經退下去了,太陽很大,天空中一絲風的痕跡都沒有。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大片犬牙交錯的礁石上,身上全是被尖利的珊瑚劃破的傷口,被太陽曬得發暈,幾次努力掙扎卻站不起來。 他像個好奇的小動物那樣蹲在地上歪著頭看我,鼻息像陣風拂動著我的衣角頭髮。我猜想這傢伙站直起來的話,大概有十八尺高,就像一座小樓。他有一個光禿禿的頭頂,五官粗獷,彷彿從石頭上鑿出來的一樣,獸皮斜披在肩上,露出一條肌肉虯突的膀子以及深棕色的皮膚,露出來的皮膚上紋滿了我不認識的猛獸和花草的圖案。

“嘿。”他又捅了我一下。 我慌慌張張地向後退縮的樣子大概給了巨人很大的樂趣,他抱著膝蓋,身子往後一仰,放聲大笑了起來。我看到他那彎起的嘴角里露出的牙齒亮閃閃的,彷彿一排白色的岩石。他歪了一下頭,朝一邊說道:“也忽司也該,忽思駭。”我順著他的視線,發現四周高處的石頭上還站著好幾個和這傢伙不相上下的巨人,他們在光溜溜的岩石上前仰後合,發出轟隆隆的笑聲。我猜想他們是在嘲笑我。 他們笑了很久,做鬼臉,捂肚子,捶地面,彷彿世界上沒有別事情可供他們去做了。後來又爬下來一名高大強壯的武士,稻草色的頭髮像海藻一樣披散在裸露的肩膀上,他懂得那麼一點草原人的話。 “如果這個小人兒還活著,”他用輕蔑的口氣對我說,“別害怕。雷炎破發現了你,你就成為了他的客人,他得盡他的所能款待你。”

我很快就明白了這種款待是什麼意思。 雷炎破解下腰帶上一個龐大的皮口袋,我聞到了烈酒的甘冽香氣。他把口袋舉到我的嘴邊,示意要給我倒酒,我剛要開口表示拒絕,那個魯莽的巨人已經解開口袋,瞄著我的腦袋兜頭潑了下來。酒泉撲打在我的臉上、眼睛和鼻孔裡,幾乎將我打翻在地,頭上和身上的傷口火辣辣地刺疼。我在酒泉潑打下打著響鼻,恐懼地想道,我剛剛從海裡逃生,卻要被這酒給淹死了。 雷炎破終於認為他可以停止款待我了。我嘆著氣甩掉頭上的酒水,他則齜牙咧嘴地笑著,顯然對一切感到很滿意。他搖了搖他的酒袋,發現它沒少多少,於是興高采烈地把它掛回到腰帶上。我像從酒池裡撈出來的狗一樣,濕漉漉地在陽光下發著抖,不過烈酒還是給了我力量,我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看清楚了我們站在一片烏沉沉的懸崖的腳下。我指給他們看懸崖底下那艘大木船的殘骸,它已經只剩下幾根彎曲的肋龍骨和一些破碎的帆布了,此外還有許多卡在岩縫裡的木箱。

我們正在看的時候,一陣浪沖了過來,把大船最後的殘骸給搶走了。他們又蹲在巨礁上大笑了起來。他們總是如此地瘋狂大笑,為了一些我覺得根本就不好笑的事情。 一些木箱破了,露出了裡面的銅盤子。我現在已經知道這些銅盤子只是些裝飾品,因為我在他們的上臂看到了用粗大的皮繩繫著的同樣東西,皮繩被捆成好看的交叉模樣,在眉形的鏤空處還掛著些皮穗子。 我建議他們把那些銅盤子拖上岸來,但他們第一次露出了嚴肅的表情,拒絕了我的好意,毫無疑問這些夸父拒絕接受別人的恩惠,那意味著他們得想辦法償還。如果這恩惠來自死人,那顯然就更麻煩了。 以前我就知道瀚州以西的地界叫做殤州,那兒生活著一些身軀高大的巨人,他們被稱為夸父。有時候,在東陸的繁華城市裡,也能見到幾個夸父,泉明的港口裡就有那麼幾個高大的傢伙,挺拔的駿馬也只到他們的肚臍那麼高,他們在那些富人的酒樓裡做護院保鏢,這樣的酒樓通常在整個宛州都是數一數二的,而且也絕對沒有哪些流氓無賴敢去嘗試一下那些保鏢的威力。

不過那些勇猛的保鏢卻怎麼也無法和我面前的這些巨人相提並論。雷炎破和他的伙伴們看起來更高更強壯,就是一座座移動的小山,大象撞在他們的胸膛上大概都會被撞得粉碎。我猜想這些生活在極西的巨人武士,帶著沒有受過污染的純正夸父血統,所以他們的身軀才會如此龐大。 我和那個懂得蠻族語言的夸父交談起來,知道了他們是些在荒原上為了尋求榮譽四處遊蕩的武士。我向他詢問怎麼樣才能回到有人類居住的地方去。 “火雷原?那些低矮的騎馬者的老家嗎?你得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走,渡過大噶河,然後再走三天,渡過無定河,接下來是吐火羅河、哈拉圖河、石勒柯河、白鳥庫吉河,白鳥庫吉是條大河流,旱季的時候徑流100里內都是沼澤,你得在冬天沼澤變成凍土的時候才能穿越它;然後是失兒河、始畢河、万泉河、赤河、孔雀河,穿越孔雀河後你就到達了寒風夸父的地界,你可以折向東南走,再穿過阿乍河、巴粘罕河、鐵線河、虎踏河,然後才是那些小人兒的國度。”

我被那些河的名字搞糊塗了,也許這些巨人們都是以河流來計算行程的,“這麼說很遠?” “非常遠。”渾蠻力,那名會蠻語的夸父高興地喊著說,往自己的喉嚨裡灌了一大口酒,“實際上,我不知道有誰走過這條路。他們都死在半道上了。”他裝酒用的牛皮袋和雷炎破的相似,都大得嚇人。後來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隨身帶著大牛皮袋裝酒,沒有酒他們就會沮喪鬱悶,幹什麼事情也提不起興致來。 另一個巨人開始和我說話,他看上去比其他巨人表現得更沉穩一些,他的觀察也比其他人更細緻些。他的頭髮鬍子是純黑色的,眼睛的瞳孔卻是純白的。他問:“你到那裡去幹嗎?雖然你也是個小人兒,但看上去不是那些低矮的騎馬者。” “我在找一個人,”我說,比劃出她的模樣,“……這麼高的一個女孩子。她很活潑很可愛,笑聲像鷺鷥的叫聲,她用的是刀子和短弩,她很笨,走路的時候會自己絆倒……”

他們又開始轟隆隆地笑,“我們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愁眉苦臉的,” 渾蠻力告訴我,“你一定是生病了。不過沒關係,這種病會過去的。” 他們確實害怕為女人生病,因為生病會讓他們軟弱無力,但總體而言,他們對生病的人還是寬容以待的,在我堅持要找到這個女孩時。他們互相看著點了點頭,露出理解的表情。渾蠻力不再嘲笑我,說:“沒錯,你應該和我們一起走,這種事情只有度母可以解決,她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我們也要去見她,但在這之前,我們得先去巨人集市上逛逛。”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搞明白,度母就是夸父中羽人的祭司或者蠻人的合薩之類的角色,她們觀測星辰,預卜將來,但是都離群索居。他們所要拜訪的綠獅度母屬於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她的祭壇位於一處極隱秘的地方,通常只有經歷過重重考驗的夸父才能找得到她的住處。

我暗自揣度,我並不相信他們的宗教和祭司,但尋找愛人耗費了我10年的光陰,任何一個可能我也不願意放過,即使他們信仰的這位女祭司只能給我一些虛無縹緲的傳言和癡語,那麼也不過多花上幾個月的時間。 “我去,”我說,“我可以和你們一起走吧?” “這不是問題,” 渾蠻力說,我的決定下得這麼快似乎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如果跟得上我們的腳步,你就來吧。”他們開始集體轉過身去,爬上那個在我看來是不可逾越的陡壁,不過實際上他們是開了個玩笑,看到我沮喪的樣子他們彷彿就特別開心。 雷炎破跳了回來,一把捏起了我放在他的肩頭上,“牙思忽咳力也拔拉哈。”他嘟囔著說,山羊般飛快地爬上了高聳的懸崖。渾蠻力說他說的是“你不比一根羽毛更重”,而我看到自己面前展開了一片蠻荒的原野。 雖然時值盛夏,陽光刺目,但天氣實際上很冷,地上這兒一堆那兒一堆都是積雪,墨綠色的矮柳叢間雜著高高低低的石南、青綠色的苔蘚和地衣。嚴寒籠罩這片曠野,滿目看去,荒灘上遍布著黑色的礫石,就像燒過的瓦礫堆,走近了才發現那些小卵石原來都大如房屋巨像。在巨石縫隙裡,有一股股的蒸汽噴出地面,它們形成經久不散的雲霧,緊貼著地面飄浮。夸父們大步向前跨越,雷炎破的肩肌在我的身下有節奏地繃緊放鬆,他的嘴裡冒出團團白氣,隨即被風吹散。 我們行進的路側有時候會突然噴出一大股沸騰的熱泉水,然後又嘶嘶叫著低落了下去。他們對這些奇景早已見慣不驚。渾蠻力告訴我有一整片湖里的水都是沸騰的。我突然明白了過來,這兒是傳說中的冰炎地海啊。如此說來,我沮喪地想,我們的船被颶風吹到了殤州的最西邊了。 巨人集市在內陸很遠的地方,而且一路上都很難走,這是那些蠻族商人走海路的原因,但在荒涼的曠野上艱苦行軍對高大的夸父來說彷彿根本不是問題。他們樂於跋涉,而且一路上用難以理解的語言大聲交談,開著玩笑,然後照例又是一陣轟隆隆的大笑。他們的笑非常誇張,有時候甚至笑得不能自持,高興得從路上摔倒在溝裡,引起一陣騷動。 就連背著我的雷炎破也絲毫不顧及他有乘客這一事實,毫不收斂,有好多次他笑得看不清路,被石頭絆倒在地,滾出去好幾步遠。我只好時不時地看準時機從他背上一躍而下,免得被這個瘋漢子壓傷。 除此之外,這些高大的夸父確實非常適宜行軍。不用奔跑,他們一步跨出去就有我們的四五步大,而且他們體力充沛,身上掛滿了盾牌、刀、劍、戰斧,諸如此類的東西。後來我知道在他們中間,沒有人不佩帶武器,就連那些女人和老人也不例外。晚上他們也不解下盔甲和武器,他們是全副武裝睡覺的。 “除非一個人突然長胖到套不下自己的盔甲,他才會解下護胸或者肩甲,去找鐵匠換一副。”渾蠻力這樣跟我說。我搞不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因為他總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不過在我看來,他們對頭盔彷彿極不看重,雖然它就掛在他們的腰帶上,在奔跑中和那些錘子斧頭什麼的碰得叮噹亂響,我卻沒看到他們有一個人戴上那些裝飾著沉重犄角和長長額鐵的東西。 我不習慣在他們的肩膀上顛簸,雖然浪濤裡的桅杆搖晃得更厲害。離開了大海,我好像有點無所適從。此刻離它越來越遠,讓我難以抑制地感到一陣哀傷。對此這些快樂的夸父們根本無法理解。 他們一共是六名夸父,全是屬於一個部族的年輕武士。 渾蠻力是個精力無比充沛的年輕人,他能在任何事情中找到樂趣。灌木叢中竄出來一隻疣豬的時候,他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疣豬的尾巴拖得筆直,叫得驚天動地,來回地拐著跑。其他的人收住腳步,也不上去幫忙,只是在邊上笑得發狂。胖疣豬吐著白沫,突然拐了一個急彎,眼看就要溜掉,渾蠻力從腰後抽出一柄沉重的雙刃斧旋轉著扔了出去。 哈狼犀,那個有著純黑頭髮鬍子的巨人——我從一些微妙的動作和手勢裡看出來那是他們的首領——微笑著說:“晚上有吃的了。” 他有一雙仁慈和寬厚的眼睛,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和他對視的時候,小腿肚都會輕輕地哆嗦起來。 雷炎破像是他們的副頭領,不過這個位置有時候又像是屬於一個叫做渾狐牙的夸父,渾狐牙看上去更年輕也更敏捷一些,經常說一些俏皮話讓周圍的人開懷大笑,渾破怒還幾乎是個孩子,而雷拔丁則是他們之中最高大強壯的一位。 哈狼犀確實是他們的首領,因為那天晚上宿營,我們在一塊巨石下坐下來烤肉的時候,他們把最好的後腿肉遞給了他,除此之外,他們吃的和穿的東西看上去根本沒有區別,這點讓我尤其驚訝。白天的時候,我看見他們掛在右肩膀上的一個金屬裝飾物非常顯眼,那是一顆蜷曲的葒草嫩葉圖案圍繞著的張口噬咬的虎牙豹頭,外圈用粗大的牛角或者象牙裝飾,大概是他們部落的徽記。此刻在火光的映照下,我發現他們的豹頭紋飾是用不同的金屬打製成的,比如哈狼犀的是紅金,而雷炎破用的是亮閃閃的白銀,渾蠻力和其他的巨人的裝飾則是一種說不清什麼材質的青色金屬。這是我發現的僅有的區別。 假使由此可分出他們是屬於不同地位和等級的武士,那他們此刻卻都平起平坐地圍繞著篝火坐著,輕鬆地交談,互相把骨頭扔來扔去。在我們羽人當中,有人不分高下地開玩笑,就會被拖出去上黥刑,但在這些野蠻的巨人間似乎百無禁忌,渾蠻力也可以開哈狼犀的玩笑。 我和他們說,在我們那兒一切要復雜得多。羽人對階層的劃分複雜,身份地位是由世襲的方式固定的。每個人的衣著、食物、使用器皿、居住的屋舍、行為舉止都有嚴格規定和限制。 “奇怪的小人兒。”他們這樣說,“搞得那麼複雜,你們自己不會糊塗嗎?” 雖然一整天我都沒有跑過路,但也不亞於在顛簸的馬背上呆著。疲憊逐漸湧上我的額頭,而火的溫暖讓我昏昏欲睡,就在我的頭慢慢地垂到胸膛上的時候,突然耳邊傳來猛烈的呼嘯聲,我往邊上一滾,幾乎滾進了火堆,啃光的野豬頭骨砸在我剛才坐著的地方發出轟然巨響,裂成了四塊。 看著我驚魂未定的樣子,他們發出一陣短促的笑聲,彷彿根本沒看出我要是沒躲過那一擊就會被砸死,“要時刻保持警惕。”渾蠻力對我說,“你要知道什麼時候能徹底放鬆什麼時候不行。”他拍了拍劍柄,向我示意周圍這片荒原上充滿威脅。 晚宴上的胡鬧終於結束了,夸父們鋪開幾張臭烘烘的毛皮,往上面一倒就開始鼾聲大作。我躺在雷炎破給的一張皮子上,卻開始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了。我一直想像著渾蠻力剛才指給我看的荒野上的恐懼是什麼。這幫該死的瘋武士,他們剛才還不允許我打盹,此刻卻又全都沒心沒肺地呼呼大睡,而沒有留人值夜。 夜深的時候,曠野中突然傳來一兩聲可怕的吼叫,一些奇怪的沙沙聲飛快地從我們棲身的岩石邊竄過,我躺在皮子上坐臥不寧,一聲吼叫彷彿近在咫尺,然後是一陣扑騰和打鬥的嘈雜聲,間雜著小動物的哀鳴。 我躡手躡腳地從皮子上爬起來,卻發現斜靠在巨石上的一位巨人立刻停止了鼾聲,睜開一隻眼睛看了看我,他伸出一根指頭警告性地點了點我,隨後又倒頭睡去。 好吧,我滿腹疑慮地躺回地上,用皮子裹緊自己的頭,努力想要在黑暗中不知道什麼大動物心滿意足的咕嚕聲中睡去。這幫子巨人的聽力靈敏到能聽見我爬起來的聲音,卻聽不見食肉巨獸的咆哮嗎。我懷疑自己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打了會兒盹,雷炎破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搖醒。他們把我撂到肩膀上又開始向北跋涉,對昨晚的聲響不贊一詞,彷彿根本就不知道一場屠殺就發生在我們近旁。 我們日復一日地穿過荒野向北,碰上抓到點狐狸野豬,我們就吃肉,沒有打到獵物的時候,偶爾也吃一些漿果和草根,要是兩者都沒有,就餓著肚子過夜。我倒是有一手抓魚的好本領,可惜在這片荒野上沒有用武之地。不論晚餐是什麼,這班巨人都興高采烈地在篝火邊打打鬧鬧,空著肚子也不能減少他們的興致。只是他們喝酒的頻率越來越低,隨著那個大牛皮袋癟下去,他們的臉也一點一點地變長了。 我們終於穿過了遍布漂礫的地海,草地逐漸變得肥美,地面上的積雪也越來越多,最後變成了薄薄的一層。我裹著獸皮坐在夸父的肩膀上,冷得簌簌發抖,夜晚更是難捱,風彷彿鐵爪般不停在撕裂我的皮膚,那些笨頭笨腦的巨人卻恍若不覺,他們光著膀子直接睡在雪地上,簡直跟野獸毫無區別。 我們開始爬山,然後進入了森林。森林是陰暗而濃密的,那些樹都非常古老了,古銅色的樹乾一根根地刺向幽暗的天空,陽光只能偶爾撕開叢林的覆蓋撲到地面上,在厚厚的落葉上留下一小點一小點的光斑。他們在高大的樹幹下穿行時突然變得沉默了,倒不是由於害怕遇到什麼東西的襲擊,他們只是低著頭快走,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 有時候因為凍得不行,我會要求下來自己走一會兒。眾所周知,在林地裡穿行我們羽人有天生的優勢,我們不會被過密的林木擋住,碰到難走的地方我們就索性從樹上跳過去。這樣我很快就走到了巨人們的前面,但也不會超過他們太遠。 在一片極端蔥鬱茂密的林地前,我突然看到一個巨大的影子在茂密的樹林後面緩慢地移動,那個影子的高大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而它移動的方式看上去也似乎不是什麼活物。 我停在一根樹杈上,等到渾蠻力過來的時候將那個東西指給他看。 “噓——” 渾蠻力說。我從來沒想過他們還能發出這麼低的聲音。他們低聲商議了一會兒,實際上只是通過眼神和手勢做出了決定,就開始向後退去。往後走的時候,渾蠻力沒有忘記把我夾在他的胳肢窩下。 我們向後退了很大一段路,然後重新繞道前進。我不斷地問渾蠻力那是什麼東西,他始終語焉不詳,我從他模糊的描述中推測出他們認為那個影子是山神,或是某種近似神靈的東西。 “不要打斷它們的美夢,它們在夢中會以某種姿態緩慢移動,它們腳步踏過的地方就會長出一棵棵的樹,新的森林會就此誕生。” 渾蠻力說。 “如果驚醒了它會怎麼樣呢?”羽人總是像鳥一樣好奇,而他們則不,所以大部分時候都是我提出問題而他們拙於應付。 “不知道,” 渾蠻力翻了翻眼睛說,“沒有人會去驚醒它。” “那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有誰告訴你們應該這麼做的嗎?他又是怎麼知道不能去驚醒它呢?總有個理由吧?” “為什麼要有理由?” 渾蠻力飛快地回答道,“我們什麼都不去想。你們這些小人兒就是想得太多了才鬱鬱不樂。” 我始終沒有看清楚那個他們所謂的山神是什麼模樣,這些高大的戰士,他們的神靈也要符合他們的比例,因而要有非同尋常的身高吧。 我們在看不見星辰的森林裡走了整整七天,一路向北。我總覺得我們已經迷了路,將會這樣無休止地走下去。但這些夸父們卻信心十足,而且他們在爬上一條在我看來毫無變化的山脊時,一起露出了急不可待的喜悅樣子。 我們穿過山頂,林木在瞬間就稀疏了。遠處有一片淡紅色的群山,在夕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在淡紅色的群山腳下,有一小片白色的屋頂。一縷煙孤零零地飄起,捲入到淡淡的雲煙中。 “看。那兒就是巨人集市。” 渾蠻力咧著大嘴說。 巨人集市是一個小得幾乎讓夸父們轉不過身來的市鎮,只有小小的兩條十字交叉路,延伸出來的模糊不清的路通向了東西南三個方向。在南北向的街道北端盡頭,是用大條石砌成的巨型方錐石台,一級級高聳的台階陡險地向上延伸,即便是夸父們爬起來也非常費力。那是他們祭祀山岳的高台,到鎮上的夸父通常要為他們每一筆生意的成功而到這裡來感謝盤古大神。高台外的曠野堆積著許多巨大的白色墓碑。從這個鎮子的大小來看,它不應該有這麼巨大的墓地。 巨人集市有窄小得讓巨人轉不過身的街道、粗獷的砂岩外廊,和深邃不見陽光的黑暗房間。每一座房屋的入口都有平整的大平台,入口門廊用柱子支撐,柱子切削得很粗糙,是一種近似圓形的多邊形。 在這裡一年有350天是沒有雨的,星光永遠映照在那些白色的屋頂上。這個小小的集鎮,卻擁擠著和它的肚容不相稱的來客。 經過了那麼長時間無人的曠野,突然看到這許多人,我還很有點不習慣呢。除了來自殤州各部的夸父,這裡的主角是那些穿著皮襖、戴著皮帽、腮幫子刮得鐵青的蠻族商人。商人們根本就不顧夸父的身體尺寸,在狹窄的街道上四處拉扯著彩色的篷布和擋雪篷,用成堆的貨品把道路堵得死死的。我看到他們的攤位上擺放著成堆的銅酒壺、毛毯、茶包、麻布和武器,尺寸都出奇的大。 我在一個攤位上又看到了曾經在船艙裡發現的巨大彎柄刀。 “這是乾嗎用的?”我問渾蠻力。 “你很快就知道了。” “為什麼?” “你又問為什麼,”渾蠻力痛苦地看了看天空,我的那些問題一定擠滿了他的腦袋,“我們到集市上來,是因為接下來的路更難走,我們得給自己找幾匹坐騎。” 我不明白這個答案和彎刀子有什麼關係,不過渾蠻力顯然覺得關於這個問題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們都認為許多事情應該按照時間規定的次序去了解,超越了秩序去預知什麼,不是聰明人應該做的。 “像那個女人,你沒找到她是因為還沒有到時候。”他們嘲笑說。 “我們還要走多長時間?” “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渾蠻力回答說。 話雖如此,他們卻一點都不著急,就在鎮上閒蕩。這些巨人的時間觀念和我們完全不同。他們把一天平均分成12份,白天六份,晚上六份。而現在正是白天短暫的時候,他們將要面對一個漫長的夜晚,所以他們甚至覺得時間長得無法消耗。 街道上那些色彩鮮豔的篷布和貨攤給我帶來了一些模糊的回憶。我要求說:“你們辦事的時候,我能在這轉一轉嗎?” “這沒有問題,”雷炎破開心地把我從他的肩膀上取了下來,“你可以到鎮子東頭去找我們。” 他們大步跨過商人的頭頂,從那些攤位上跳過去,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一家酒舖裡了。對他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是灌滿他們的牛皮袋,而我則被席捲而來的絢麗色彩和喧囂叫賣聲給包圍了。我在攤位間閒逛,每聽到某個彷彿南方口音的聲音就渾身顫抖,多少年前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地方認識的。她喜歡這樣的集市。我這樣想著,黯然神傷。 夸父們用獸皮和金子交換蠻人帶來的商品,他們也使用草原人通用的錢幣。身上幸好還留了一點工錢,我很快給自己搞到了兩條小的毛毯,還有一塊鬆軟暖和的豹子皮,這兩天可是把我給凍壞了。估計在曠野上還要遊蕩很長的時間,我決定給自己搞點武器,但集市上適合羽人使用的武器很少,我可不想扛著一把比自己還重的斧子去打野豬,後來我從一名來自沙淪堡的商人護衛那里高價買了一把短弓,年輕的時候我用過弓箭,也許還可以揀回這一技藝。 羽人水手大概是第一次出現在這個集鎮上。有許多夸父盯著我看,但他們是不好奇的種族,最多也就是看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們的女人。這些女夸父們一點也不像那些男夸父們那麼粗笨,她們高大漂亮,身體富有彈性,在他們那個比例上來看,甚至也算得上纖細苗條;除了盔甲外她們穿得很少,身上多半披著花紋漂亮的雲豹皮或白虎皮,用一種犀牛皮搓成的繩子,以復雜的方式係緊在頎長健碩的胳膊和腿上;她們的腰帶是用特別厚的犀牛皮製成的,上面總是系掛著三四把鋒利的短劍或刀子。很少看到她們使用斧頭或者釘頭鎚一類粗笨的武器——雖然男性夸父對這些砍砸性武器似乎非常偏愛——掛在身上的刀劍和她們手撫武器時表露出來的自信姿態,足以說明她們是些毫不遜色的戰士。 我在鎮子東頭找到夥伴們的時候,他們已經把自己灌得爛醉了。酒館是靠山挖出來的巨大岩洞,有40尺高,對著屋頂喊話能聽到迴聲,這只是個小酒館而已——他們什麼都喜歡大。靠街道的外廊用紅色的砂岩圓柱支撐著長長的石梁,店堂內也是用同樣的石頭拼了幾張適合巨人使用的大方桌,還有用扭曲的粗樹根和石頭扶手做的寬大長凳。一尊比例失當的粗笨銅香爐裡冉冉冒著濃厚的檀香煙。這裡頭擠滿了來自各地的巨人,他們打呼嚕和叫酒時的喊聲簡直蓋過了最兇猛的浪濤聲。 我的伙伴們佔了一張桌子,他們有的人姿勢放鬆地騎在石椅上,有的則四仰八叉地躺在桌子下。哈狼犀看到我給自己搞了張弓,我以為他會嘲笑我,但哈狼犀卻點了點頭說:“很好。” 相處的時間越長,我發現他們之間的差別就越多。和其他的巨人比起來,哈狼犀身上有許多讓人害怕的東西。他比其他的巨人更嚴肅,更不動聲色。他的身上有著更接近威嚴的一種東西。 “有時間你該多練習練習。”他說。 我看到渾狐牙也給自己搞了一張弓,那張弓足有兩個我那麼高,配了兩隻粗陋的箭筒,裡面裝了三四十支用金冠鵬尾羽做箭翎的箭,箭桿粗如手指,菱形箭頭又厚又重,射出去足可以劈裂一匹馬。 渾蠻力他們幾個還新買了幾把短劍——我不太習慣把它們叫做短劍——因為每一柄劍如果把劍尖插在地上的話,劍柄都已經靠近我的眉毛了。這些劍的劍刃很寬,上面有著漩渦形的條紋,劍柄端頭是一個實心的銅球。 “來提提它看。”渾蠻力和我打趣說,他的身邊多了一位漂亮的姑娘,金黃的頭髮,明亮的眸子,在光潔的膝蓋邊倚著一面很大的黑色盾牌,看上去和他很親熱的樣子。 我已經習慣了他們的玩笑方式,於是跳到桌子上裝出一副竭盡全力的樣子抬它,果然我只能把劍柄一端抬離地面半尺,它哐啷一聲落回桌面的時候差點把我的腳趾頭砸爛。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包括他身邊的那位女武士,我覺得她的目光裡頭好奇超過了嘲弄,她對渾蠻力說:“這就是你們那位勇敢的伙伴?他看上去不怎麼強壯。”我覺得她望著我的目光裡似乎有其他含義。切,這算什麼問題,我們羽人本來就不以強壯著稱嘛。 “它太重了。”我呻吟著說。 “不,它不重。”渾蠻力糾正我說,“你覺得它不是你能拿動的,所以你就覺得它重。” “你開玩笑。”我說。 然後我們一起開懷暢飲。這些天來,為了抗寒,我每天都要喝一點他們皮袋裡的酒,已經喜歡上這玩意兒了。他們用葡萄和野蜂蜜釀酒,經過蒸餾縮水,非常非常的烈,喝到喉嚨裡就如同一團火般順著喉嚨直燒下去。在店裡他們用一種銅製的觚喝酒,一隻觚能裝兩升酒。我可以把整個頭埋進去喝。 我很快覺得自己變得又高又大,即便是那些夸父也不在我的話下,屋子緊接著開始旋轉,而且變得又小又擠。我看了看四周,想起來什麼,於是開始數數:“1、2、3、4、5。” “怎麼啦?你嘟囔什麼呢?”渾蠻力開心地摟著他的姑娘說,“是不是又想問你那些愚蠢的問題。” “是的,呃,”我說,“雷炎破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估計在哪兒打架吧。” 渾蠻力醉眼迷離地說。他的話音未落,轟隆一聲,櫃檯那邊有一個巨人被扔了出來,砸在一排一人多高裝酒的大木桶上。你可以想像一下那響動。 周圍的人自動退開了幾步。 “決鬥!決鬥!”這群醉醺醺的人喊道,登時其他的事情都被拋到了腦後,喝醉的人支起胳膊,用手指頭撐開眼皮看著。戰鬥的熱血好像一下子衝到了這些巨人的頭顱裡。 “決鬥!”他們喊道。 那名摔倒的夸父慢條斯理地爬了起來,擦了擦鼻血,拔出了腰帶上的短劍。我看到了一個圓溜溜的光頭,原來那傢伙正是雷炎破。他的對手是一名強壯的黑皮膚巨人,比雷炎破還高出了一個頭,看上去要更年輕強壯,他傲慢地走入巨人們圍成的圈子裡,甩掉背上掛著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也抽出了一把短劍。 他們的決鬥不允許使用斧頭,通常情況下以短劍了結,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一個對一個。在正式對打前,有人把兩面很小的黑鐵蒙面橡木底的盾牌塞到了他們的左手上,隨後兩名巨人就在屋子裡乒乒乓乓地打了起來。兩個人都醉得夠嗆,腳步踉蹌,我覺得他們打著打著也許就會突然倒地呼呼睡去。 他們的劍尖擺動的路線又短又小,動作幅度不大但非常有力,如果盾牌擋住了劍的攻擊路線,他們就索性加大力度狠狠地撞擊那面小盾牌。想像一下兩座小山撞擊在一起的樣子吧,整個店堂似乎都在顫動。每當他們有人被逼得重重地撞在店內的柱子上時,大團的沙土就從屋頂上掉落下來,我真害怕岩洞會坍塌下來。 我的朋友們平心靜氣地看著自己的同伴在那兒性命相搏,沒一個人有上前去幫忙的意思。鮮血一點點地從搏斗場裡飛出來,血濺到圍觀者臉上時他們也不把它擦去。 雷炎破的力量不足對手,他那面盾牌在黑巨人的猛烈撞擊下已經出現了裂紋,黑巨人暴喝了一聲,揮劍又是一記重擊,狠狠地砸在盾上,把盾打得散了。雷炎破卻一低頭,從黑巨人的腋下鑽了過去,猛然反身發力,一劍跺在了黑巨人的大腿上。那傢伙狂叫了一聲,摔倒在一大堆桌椅瓶罐上。 雷炎破氣喘吁籲地站在那兒,然後蹲下身去看看那倒霉傢伙的傷口。 “不,你還死不了。”他說,然後站起來退開了。 黑暗的店堂後面隨即冒出來幾個黑衣黑褲、蒙著頭臉的伙計,把那個倒霉的巨人拖了下去。 後來渾蠻力告訴我,如果他們發現那小子的傷很嚴重,雷炎破就會把那傢伙的短劍塞回他手裡,然後一劍割開他的咽喉。 “如果是雷炎破受了重傷呢?” “會由他的對手或者夥伴來下手。”渾蠻力冷靜地說。 “夥伴?”我的嘴唇一定變白了,“這我可下不了手。” “你們是些古怪的可憐小人兒,”他憐憫地看著我說,“在戰鬥中死去總比在床上死去好,那是我們的榮譽所在。” 雷炎破的鼻子流著血,歪歪倒倒地走到櫃檯那兒,轟隆一聲倒入到一個黑色頭髮、光彩照人的美人兒懷裡,那是他的獎賞。 後來我發現這種決斗在夸父們來說如同家常便飯。那一天晚上我就目睹了四起決鬥,兩個人掛掉,兩人重傷。在我沒看到的角落,鬼知道還有多少起流血爭鬥呢。我想起了巨人集市外的那龐大墓地,難怪殤州的巨人會如此數量稀少。 後來渾蠻力告訴我,殤州有一個時期只生活著冰川夸父,他們都屬於一個種族,個子比如今的任何一族夸父都更大更強壯,後來他們分散流落到殤州各地,才形成了現在的夸父九族。 據說冰川夸父直接接受了盤古天神的力量,所以他們高大英俊,外表如太陽一樣閃閃發亮,面容如月亮一樣皎潔溫潤;而他們的後裔雖然開拓了廣大的疆土,但由於遠離了神的祝福,開始慢慢地變異,變矮,變小,變了顏色,變成了現在的黑曜、雙斧、白狼、寒風、青犴等各個種族。 哈狼犀他們屬於雙斧部落,平素遊蕩在冰炎地海邊緣,而和雷炎破打架的那個黑巨人則是黑曜族的,遠在殤州東北角的蠻古山脈下。 光是幾次流血的打鬥顯然不足以讓這些巨人收斂一些,就在我以為這場吵鬧的宴會將貫徹始終時,突然間,所有的吵鬧和打鬥都平息了下來。所有的人掉頭注目門口,我看到門口慢吞吞地走進來一個黑影。看慣了這些高大的戰士,我幾乎要以為那是個小矮子了。事實上,那個新來者也有14尺高,他背對陽光站著,花白的頭髮在風中抖動。店裡頭鴉雀無聲。 他已經是個很老的夸父了,臉上滿是皺紋,體格粗壯,面色陰沉,還斷了一條左胳膊,可這個乾癟的老頭拖著破爛不堪的鎧甲,叮噹作響地穿過店堂走向櫃檯的時候,彷彿帶過來一陣可怕的陰冷氣息。那些強壯的烈酒上了頭的武士們卻一個個恭敬地低下眉去,他們幾乎是在向他致敬了。我躲在桌子的陰影中,發現哈狼犀望向那位老者的目光裡顯然有另外的含義,他的目光在黑暗中熠熠生輝,右手已經放在了劍柄上。不過他很能控制得住自己,眨了下眼睛,光芒消失了。 老者行到櫃檯前,從背上甩下一個空的牛皮袋,說:“灌滿。” 櫃檯邊上幾名醉鬼鬼鬼祟祟地從地上爬起身來,靜悄悄地溜開了。我還從來沒看到過夸父們這種如此明顯地表達害怕的舉動。 老夸父取出錢袋,拈起一枚錢幣,放入到櫃檯上的草筐里。這些簡單的動作不知道為什麼讓我覺得膽戰心驚。我注意到從他走進來開始,每一腳步,每一動作都非常的輕巧自在,沒有多花出一分力氣,也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動作,這種在日常動作中表現出來的精確讓人害怕。所有的旁觀者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他手裡拿著刀子或者劍,也絕對會如此輕鬆不費多餘力氣地把敵人的頭顱切下來。 他轉頭往外走的時候,右肩膀上有一個非常耀眼的火焰升騰的圖紋在我眼睛裡閃了一下。出門前,他的眼睛掃過店堂,那裡頭沒有鋒芒,但店堂裡沒有人出聲,我相信所有的巨人都感覺到了這股壓力,因為老夸父消失的時候,我聽到了巨大的風聲,那是巨人們在鬆氣呢。 渾蠻力把腳架回桌子上,舒舒服服地又灌下一口酒,他含含糊糊地說:“獸魂戰士,最強大的武士。據說整個殤州大陸只有不超過十二個這樣的人。值得尊敬。” “什麼樣的人才能成為獸魂戰士呢?”我問。 “他需要天生的資質和漫長的修煉,” 渾蠻力意味深長地斜瞥著我,“那不是看武士的戰鬥技巧或者力量,需要看他是否能進入到一個狀態,大部分的夸父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達到這個境界。” “什麼境界?”我自然而然地問道——我得承認,有時候問問題會演變成一種習慣,我會抓住任何可以問的話題發問,問到渾蠻力答不出來為止。 渾蠻力對此的反應是相當激烈的,他突然抽出自己的短劍,閃電般地一揮而下,我覺得劍鋒帶著風聲滑過我的鼻尖。我眼前的銅觚被乾淨利落地一切兩半,那柄劍深深地跺入了桌子,震得桌上的杯盞叮噹亂響。 渾蠻力放開劍柄,遲鈍地朝我眨了眨眼。我覺得他徹底醉了。我把眼皮上的酒水甩掉,想著是把渾蠻力面前的酒偷過來呢還是再去要一份。 他說:“你看,你會注意到我拔劍之前有個明顯的意圖。這是因為我先想著拔劍再去這樣做。所以你要是認真防備的話,就會躲過我這一劍……” 在我看來,他純粹是在瞎扯。這傢伙突如其來的瘋狂一劍,我覺得自己再怎麼小心也沒用。 “因為這一微小的停頓,如果是哈狼犀,他不但可以架開我這一劍,還可以順勢反攻過來,”渾蠻力繼續說,“如果是那個老傢伙,他不會讓我有拔劍的機會—— 獸魂們已經做到了任何行動都不需要思考。在他們的意識和行動之間,連一片紙都難插進去,這種境界就叫做獸魂,你們也翻譯成'無我'。” “聽起來跟真的似的——你是不是說他們在拔劍砍人的時候,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麼?你有一天也會這樣嗎?”我這麼問著,悄悄地往後退了一步。 “我可不是這塊料,”渾蠻力用力打了個哈欠,幾乎把我吹落桌下,“你也不是。餵,你老想這麼多幹嗎,要不要給你找位姑娘?” 我看了看他身上靠著的那位漂亮女孩,她的修長大腿比我的腰還粗。 “謝了。”我說,“再來一杯?”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一夜的胡鬧讓我覺得非常難受。我頭疼如刀割,肚子像被人打了幾拳,嗓子也疼,渾身不得勁。他們也是如此,渾狐牙眼睛發紅,頭重腳輕;渾蠻力從後面的房間裡爬了出來,使勁搖晃著巨大的腦袋,迷迷瞪瞪地東張西望,彷彿不知身在何處;雷炎破則不知道把漂亮的女伴弄到哪裡去了,撅著屁股獨自躺在一大堆破碎的酒桶碎片裡呼呼大睡。 哈狼犀連踢帶打,將夥伴們從桌子底下一個個地轟了起來,“好了好了,我們要出發了。”他喊道。 我有一種感覺,他們其實不願意離開這個酒店、這座市鎮,不願意到外面的曠野裡去。哈狼犀讓他們出發的時候,他們彷彿有點不太情願,但還是堅決地出發了。 在朝陽照射的街道上,渾蠻力把他身上的青腫展示給我看:“看,我和那娘們狠狠地干了一架。” “誰贏了?” “哈哈。” 渾蠻力放聲大笑,把我一把抓到他的肩膀上,“我帶你去看彎刀。” 牲畜市場在市集的西邊。還沒到跟前,我就已經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牛屎味。他們想要購買的坐騎是六角犛牛。 我第一次看到這些畜生的時候,嚇得渾身直哆嗦。它們粗看上去不像牛而更像熊,而個頭大如巨像,強健的肌肉在黑色的毛皮下湧動著,好像就要爆發的火山。那些犛牛眼睛血紅,像猛獸一樣盯著人猛看,頭頂上的六柄角以動人心魄的弧度高高翹起。它們身上的騷味,簡直令人無法忍受。它們大聲噴著鼻息,扭著脖子,用大角把一抱粗的雪松欄木頂得咯啦咯啦地響,它們張開嘴,長長的舌頭像一條厚厚的大紅錦舔著發黃的骯髒門齒。 看到如此兇猛的騎獸,我簡直是六神無主,覺得要是沒有這些欄木攔著,它們一定會衝出來把我踩扁吃掉的。我問渾蠻力:“我也要騎這樣的東西嗎?我會被它們吃掉的。” 渾蠻力把我的話翻譯給其他夸父聽,他們當成最好的笑話狂笑了一通。我對他們傻子一樣的笑已經絕望了。 看守牛群的夸父牧者跳進牛欄,抓住那些牛的角,將它們一頭接一頭地從畜欄裡揪出來,把牙口掰給我們看,“看,多好的牛,牙口嫩,角根白。光是這樣的一副角就值一頭牛的錢呀。” 我看到它們的角時,才突然明白過來,那些長長的彎柄長刀,不是給人使用的,而是這些犛牛的武器。他們將會把長刀固定在犛牛的角上。我瘋狂地想道,被角頂上一下,就得在身上開上6道口子,這可絕對劃不來。 我對渾蠻力說:“或許我可以去搞匹馬,再不然讓我繼續騎在你們誰的肩上……” 渾蠻力跑到一邊去和哈狼犀交談了幾句,然後掉頭跟我說道:“哈狼犀說你必須騎犛牛跟我們走。”他的語氣裡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馬跟不上我們。這些犛牛不但跑得快,在必要的時候還是你的幫手。它們性格暴烈,什麼都不害怕,難以殺死,不怕水,不怕嚴寒,是最好的坐騎。它越兇猛,就越能給你幫助——戰鬥的時候,沒有別人可以照顧你。就這麼定了。” 我萬分沮喪,面色蒼白地看著牧者們將牛拖出來,烙上虎牙豹頭的烙印,然後在它們的角上捆紮那些彎刀。在那些兇惡的犛牛猛烈地甩頭的時候,我分明聽到了颼颼的風聲,六把長刀彷彿給粗惡的牛頭戴上了一個明晃晃的刀冠。 我希圖他們能作出讓步,但他們以夸父的方式作出了回答。雷炎破一把拎住我的脖子,把我甩上了一匹犛牛的木頭背架上。 “沒有人能幫助你,”他們吼道,“拉緊韁繩,抓緊。” 我在心裡頭破口大罵,對夸父的憤怒在那一瞬間裡超過了對犛牛的恐懼,不過我已經沒有機會對雷炎破表達我的憤怒了。我座下的那頭犛牛瘋狂地蹶著蹄子,吐著白沫,狂暴地飚了出去。 我忘掉了任何其他的意識,只能拼命地拉緊皮韁繩,透過木頭座架前那亂蓬蓬飛舞的黑毛觀察前面抖動的路。牛背上顛簸得厲害,我的屁股總是落不到背架上,要不是拉住木架前軾,我一定會像風箏一樣飛到半空中。 我聽到了夸父們在後面傳來的轟轟笑聲。 “走吧。”哈狼犀吼道。 他們一起跨上牛背,在後面緊追上來,把我的牛夾在中間並肩齊驅。那些巨人們歡呼大叫,七頭六角犛牛一起在鋪滿了薄雪的道路向著西方跑去,交錯的蹄子捲起大團的雪霧,把巨人集市淹沒在其中。 我們向西跑了下去,伴隨著這些無所畏懼的戰士,我慢慢地將一顆心放下,開始捉摸駕馭六角犛牛的技巧。這些牛雖然瘋狂奔騰,卻對背上的騎者沒有什麼敵意,它們不像烈馬那樣老是試圖把人甩下來。 在跑了兩個時辰以後,夸父們夾著我的牛,集體轉了一個大圈,轉而向北,朝著那座淡紅色的高山腳下奔去。 “得空就摸摸它的下巴,它會喜歡的。”渾蠻力騎在我的一側,大聲對我喊。 “我摸不著。”我苦惱地回喊,冷風呼的一聲灌滿了嘴巴。他們知道我的手短的。 渾蠻力瘋笑了一陣,幸災樂禍地說:“那就拍它的頭頂,你必須和它說話,讓它了解你。否則等你下來,它會要你好看的。” 讓我和一頭牛說話?我暗自想,我寧願和一棵樹、一塊木頭,或者一條船交談,那也不會顯得如此傻。最後我還是戰戰兢兢地伸手去摩挲牛頭頂的星狀白色長毛,“好牛,”我說,“好牛。”除了這個詞,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了。 渾蠻力笑得幾乎從牛背上翻了下去,“它聽不見,”他給我出主意說,“你得爬到它的脖子上,對它的耳朵說。” 我看了看犛牛粗短的脖子,以及蹄子下面急速飛掠而過的雪原丘陵。 “得趕快,天到正午的時候,我們要下來歇息,然後翻越古顏喀拉山。你要是不想在那兒被切成塊的話,就得趕快。”渾蠻力說,拍了拍他那頭牛,那牛昂起頭來,像是等著看笑話似的斜睨了我一眼,然後甩蹄跑到前面去了。 這會兒我已經慢慢摸索到了一些驅牛的技巧,發現這和在疾風中拉緊帆索也沒有太大的區別,而且我對這些接二連三逼迫我必須完成的事情感到無比憤怒。 “媽的,別小瞧小人兒。”我帶著點瘋狂地在牛背上站起來,一鼓氣翻過了前軾,跳到牛脖子上,兩腿把它的頸夾得緊緊的,一隻手揪起滿是長毛的牛耳朵,衝著裡面喊道:“你他媽的是頭好牛。你聽見了嗎?狗娘養的,給我好好跑著,別讓我為了你丟人。” 那頭牛以一聲怒吼作為回應,它放蹄奔到前面去了。起伏的雪原在我的腳下掠過,我就如同在一艘顛簸的快船上快速前行。 向北。向北。向北。 我們瘋狂飛馳,光禿禿的樹幹在我們兩側一掠而過。 越向北方而走,海拔越高。空氣冰冷如鐵,雪深得埋住了犛牛的蹄子,犛牛的速度慢了下來。我發現騎在牛脖子上也很舒服,於是消滅了爬回牛背的念頭。駕馭坐騎不再是問題了,但另一個疑慮卻悄悄地浮現了出來:夸父們為什麼需要如此兇猛的坐騎來幫助自己呢。 哈狼犀騎在我的身側,他一聲不吭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伸出手敲了敲我背上的弓:“你最好趁空多練習練習,看那隻兔子。” 我在前面的一堆亂石上也看到了那隻溜達的灰兔子,在我們馳近的時候,它順著路沿顛顛簸簸地跳著。 我拉開弓,回想著多年前老師教導的射箭訣竅,穩住左胳膊,右手急速拉弦至耳邊,覷準了就是一箭。可那一箭偏了有三四尺遠,兔子若無其事地繼續跳跳蹦蹦,跟著我們往前跑,直到我的第三箭擦中它的後腿,它方才大吃一驚,一瘸一拐地拖著箭跑了。 “這很糟糕。”渾狐牙齜著牙說,他騎著犛牛奔在我的右側,突然一個翻身,已經從背上摘下了他的大弓,啪的一箭射了出去,我聽到了空氣劇烈的劈裂聲,那支箭呼嘯著從我的耳邊飛過,居然凌空將一棵樹射為兩截,樹冠稀里嘩啦地倒入雪堆中。 渾狐牙朝我聳了聳肩膀,打著牛跑到前面去了。 他們在每頭犛牛的背上裝了兩大皮袋的酒,不但自己喝,也用來飲那些牛。我們打尖的時候,渾蠻力逼我提一小袋酒去飲自己的牛。 牛頭上的六把利刃鏡子般明亮,我膽怯地看著裡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猶猶豫豫地想繞到背後過去,渾蠻力喝道:“正對著它走過去。” 犛牛已經聞到了酒味,不耐煩地噴著氣,踹著蹄子,但看上去倒還老實,在把毛茸茸的嘴唇湊到酒袋裡去的時候,它的眼睛翻起來望著我,依然通紅通紅的,好像燒紅的火炭,但看上去不是那麼可怕了。渾蠻力告訴我它們的視力很差,全靠聽力和嗅覺分辨敵我。如果從背後接近它,它只要稍一擺頭,就能把我切成漂亮的四個整塊。 我們翻過了淡紅色的古顏喀拉群山,眼前是一片舒緩開闊的荒原,四周的山嶺上散佈著亙古不化的冰川,犛牛奔跑起來輕鬆自在,但我發現夸父們越往北就越緊張。 這表現在他們開始說越來越多的笑話,他們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多沒有必要的誇張動作。憑藉強大的武力和殘忍的性情,他們中的一名武士就可以對付其他大陸上的一整支軍隊。我不明白這些高大得如山岳一樣的戰士,在擔憂著什麼。你要是問他們,他們是不會承認的。 有一次休息,雷炎破踱到了我身邊,用蹩腳的蠻族語跟我說:“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嗎?他們交換了臂環,她將成為他的妻子。” “誰?” “渾蠻力唄。” 雷炎破灌了口酒,哈哈笑著說,“你沒看出來他生病了嗎?” 我只看出來雷炎破妒忌極了。他自己愚蠢到為一個娘們打了一架後又醉倒在地,我看不出來他有什麼責怪別人的理由。 不過渾蠻力臂上繫著的那個銅盤子確實不見了,而是變成了一個精緻的金環纏繞的子午花圈。如果有人盯著它看的話,那個巨人會顯露出一點不好意思的表情,不過他並不故意去掩飾它。 我們翻過淡紅色的古顏咯拉山後,向北走了兩天,然後又是一條狹長陡峻的山,此後我們騎在犛牛背上渡過了三到四條冰河,天黑的時候,我們就找塊巨大擋風的岩石下來休息,照例是鬧哄哄的晚餐聚會和沒有警衛的露宿。不同的是如今我們可以擠在犛牛的厚毛下禦寒了。 不知道為什麼,白天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漫長。到後來,太陽只是短短地在地平線上露個頭,隨即就沉入白茫茫的冰原之後。夸父們絕不願意在黑夜裡多走一步。 我們再次翻過一座滿是裂縫和厚冰的高山,然後面對著真正的雪原,雪厚得能吞到高大的六角犛牛的胸前。我們不得不輪流騎在前面,為後面的隊伍踏出一條雪道。在這片艱難行進的雪原上,我們整整走了三天,直到看見了位處極北的天池山脈。 這道山脈過去只存在於那些海客和遊商虛無縹緲的傳說和流言之中,關於這道山有許多不切實際的說法。比如有的人說它高入雲天,夸父的祭司在其上種植了巨大的扶桑樹,以爬上天空與星辰交流;還有人說此處氣候嚴寒,五官或者手指只要暴露在外一刻鐘時間,就會凍掉。 還有些傳說中提到,天池山沒有根基,它們的腳下是一片龐大的永不凍結的海,它就在其上漂移。關於最後這一個說法,我是真真切切地在天池山的腳下看到了一些跡象。 我看到的天池山若非被厚厚的冰覆蓋住了,就是本身即為冰山。最奇怪的就是,在這滴水成冰的地方,山腳下卻有一泓湛藍的沒有結冰湖面。冰湖寧靜得沒有一絲波紋,彷彿沿著山腳鑲嵌的一面曲折細長的平滑鏡子。湖面上有一些厚冰連接成的冰橋,鋪成了通往山麓的通道。冰很厚,即便是沉重的六角犛牛踏在其上也沒有問題。我看見兩側的湖水深不見底,如果彎下腰去掬一捧水,它會立即在你的掌心結成厚冰。 “爬上這座山,就是原冰川了。”渾蠻力和我說。我張了張嘴,沒問出來“什麼叫原冰川”,這會兒我的嘴唇已經被凍成了紫色,只覺得呼吸困難,舉步維艱,那些大傢伙們倒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跨越冰湖之後,在正式爬山之前,夸父們點燃了一堆火。他們恭恭敬敬地在火前依次劃破手指,滴下了自己的血。我剛想嘲笑他們的這種簡陋的祭祀方式,雷炎破已經像抓小雞般一把把我按住,然後拖到火前,將我的手抻到火堆上,一刀劃開手指,讓血滴到熊熊的火焰裡。 好吧。我愁眉苦臉地按緊手指上的傷口,告訴自己在這幫野蠻的巨人面前,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 哈狼犀臉色凝重,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銅人兒投入火中,然後帶著巨人們跪伏在雪地裡——當然啦,我也雷炎破壓著跪下了,為此我們還有一段小小的爭執。 “讓你參加我們的儀式,是我們已經把你當成了自己的一員。” “按我來看,這可不是好事,”我嘀咕著說,“餵,餵,別太用力好嗎,這兒的雪很深……餵……” 對他們來說並不算深的雪對我而言就很成問題。雷炎破把我往下一摁之後,我就不剩什麼東西在雪面之上了。 他們在那兒開始齊聲頌禱: 無可思磨滅唯密主火 無可智磨滅利微妙山 無可勇磨滅觀視度母 雪嶺勝賢頂盤古大冰川 我七人善慧稱揚禱於山腳 令我至你足下 我沒有學過任何法術,對於感受星辰力量而言,我是一個相當遲鈍的人,但此刻他們密密地不斷重複的禱詞如陣陣松濤一樣壓過我的耳膜,我突然心裡一動,只覺得一些流螢颼颼地越過我的頭頂。我偷偷地抬眼觀看,看見他們都像泥雕木塑一樣呆立在當地,只有口唇微微顫動。火焰變得蒼白起來,越來越耀眼,但火苗搖擺不定,彷彿隨時都會滅掉,隨即篷的一聲炸開了一團火花。 那個銅人滴溜溜地轉著,像被一個無形的手提著般,漂浮在火焰上方。它的腰帶上,顯示出一行奇怪的夸父文字。 他們齊齊鬆了口氣,輕鬆地笑著,停下來開始喝酒。我看到他們個個臉色蒼白,彷彿耗了許多力氣似的。 上山的路隱藏在那些巨冰的縫隙裡,非常陡峭,而且又滑不唧溜。我們成一字隊形向上攀爬。哈狼犀走在最前面。 他咬緊嘴唇,腰背挺直,臉上帶著莊嚴和不可觸碰的神氣,我透過他握住韁繩、微微顫抖的手看出他其實很激動。 其他的夸父依舊嘻嘻哈哈地嬉鬧,但都好像小心地避開哈狼犀的目光。 在夸父的傳說中,天池山非常古老,幾乎和天地一樣古老。天池山的山體極端碎裂,厚厚的冰上全是一道道深不見底的裂縫,顯露出來的小路也是千頭萬緒,纏絲亂麻一般難辨。 我看到哈狼犀那寬厚的左手里托著那個帶底座的閃閃發亮的小銅人,每到一條岔道上,銅人就會吱吱嘎嘎地轉動它的細手臂,指向某一個方向。它彷彿熟知山里頭每一條道路。夸父們催動犛牛,魚貫而前。道路若隱若現,突而轉入危險的冰溝谷,突而穿入隱藏在山腹內的巨大冰窟窿,突而被冰雪覆蓋得根本看不見,但那具小銅人始終指出了它。 那個小銅人很小很精緻,握在高大如斯的夸父手裡,顯得非常怪異。它所擁有的這種精細的亙白系魔法勢必也不是普通的夸父能施出來的,難怪尋常人等無法找到度母的下落呢。我想。 夜裡我們依舊露宿,就在一小塊被風吹走浮雪的平台上休憩。夸父們破天荒地沒有倒地就睡,自從跨上這種冰山以來,他們越來越顯示出一種小心謹慎,和我所了解的跨越冰炎地海的夸父迥異。哈狼犀排定了值班的人。渾破怒和雷拔丁睜著大眼,手扶戰斧的柄,經夜未眠。 “去見度母很危險嗎?”我問渾蠻力。 “你想什麼呢?”渾蠻力不快地說,“當然不。除非你迷了路。” 他不太想搭理我,很快睡過去了。如果他這麼回答,我就不明白他們在警戒的是什麼危險了。 值夜的人每天輪換,但是他們第二天白天並不休息,而是在犛牛背上精神十足地繼續前進,直到了當夜的營地才去睡覺。 天空幾乎始終是黑的,即使白晝也能看見所有的星辰。太陽彷彿一枚白果,慢吞吞地在地平線上劃過一道弧線,落入深淵。 哈狼犀最後和他們的武士們停在兩道冰峰中間低垂的埡口前站住了腳。這兒兩邊的陡峰高有萬仞,掛滿了倒垂下來的冰瀑。一道深藍色的光溜溜的冰壁直垂下來,將埡口堵個嚴實。冰壁又高又陡,就連最善攀爬的高冠葉猴看到這道冰壁也會啾啾哀鳴。 我正對那道藍色的冰壁看去,覺得透明的冰壁中影影綽綽地有什麼東西,注目看時,不由得大叫了一聲,往後一跳。連那些夸父們趕過來看的時候,也都驚訝得呆住了。 深藍色的冰裡凍著兩名天神般高大魁梧的武士。他們身披鐵甲,揮舞巨斧,那副挺胸凸肚的姿態如同虎豹般兇猛。 透明的冰壁把一左一右兩名武士凝固的怒容反射得扭曲歪斜了,但依然看得出他們怒目圓睜、怒須如戟的模樣。 他們的高大讓人極度震撼,就連哈狼犀他們也難以望其項背。我甚至在想這兩個凍在冰裡的鐵甲武士到底是上古的夸父,還是已經超出了夸父的範疇,進入了神的行列。 他們一手揮舞大斧,另一手向前翻著掌。兩人的手勢各不相同,一個是將拇指中指連接成扣,另一個曲起無名、尾二指,似乎在表述什麼。在他們的掌心裡,都以紅筆描著奇怪的文字,和我曾經看見的哈狼犀那個小銅人的字很像。 “就是這兒。”哈狼犀說,他帶著一種奇怪的口吻,那是種對流逝的無窮歲月的尊崇和哀悼。夸父們凝目矗立,他們看著冰壁裡的凍住的武士,口唇顫動,似乎有種跪下去頂禮膜拜的衝動。 哈狼犀伸出一隻手貼在冰面上。他的臉色微微發白,卻是堅定而沉靜地一個一個念出了巨人掌心上刻著的字: “古里那,堅來悉,汪波,將悲樣。” 隨著他的話語,我們腳下的萬古堅冰彷彿抖動了起來。到處是淅淅瀝瀝的碎冰掉落的響動。一群瞎眼的雪瓊鳥飛出它們藏身的雪窩,石頭一樣墜入腳下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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