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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餵屍水葬

賭石 臧小凡 10627 2018-03-22
下午,崇山峻嶺中,那輛雲M牌照的綠色大卡車向克欽邦方向飛馳著。 范曉軍坐在學學旁邊,默默地抽著煙,一根接一根。他實在沒想通,在去解救瑪珊達的途中會遇到這麼檔子事,這讓他心里特別不舒服,尤其想起那個肥胖的副書記倒在地下時的情景,更讓他徹底沒了胃口。中午,楊書記熱情洋溢地設宴招待了他,他一口菜也沒吃,只灌了一肚子啤酒。本來他想讓酒精壓住胃裡翻上來的陣陣噁心,後來喝著喝著,他突然發現啤酒泡沫跟副書記嘴裡吐出來的白沫相差無幾,他實在忍不住,跑到外面吐得一塌糊塗。 他和學學一路沉默著,車裡的氣氛有些壓抑。遠處傳來幾聲悶雷,一團一團的烏雲從天空壓了下來,好像就在他們的頭頂似的。氣壓一下子變得很低,范曉軍感覺呼吸不是很通暢,肺部費力地張開緊縮,非常難受。他最討厭這種天氣,不如驕陽似火,熱是熱,但呼吸不困難。要不就來一場瓢潑大雨,暢快淋漓。但在緬甸,像這種烏雲籠罩的情況很多,太陽沒太陽,暴雨又沒暴雨的,天空低得像一個鍋蓋,生生把你壓在了鍋底。

學學的車技的確很好,車速也很快,車子在崎嶇蜿蜒的山路上閃躲騰挪,卻讓你絲毫感覺不到危險。兩個小時以後,他們已經把那片烏雲甩開,整個大地一下顯得空曠起來,彷彿來到一個新的世界。 學學終於打破沉默,他盯著前方的路面,對范曉軍說:“範哥,別怪我!” “把它忘了吧!” “我身不由己。” “知道。” “我們以後還是朋友。” “只要你把我安全送到史迪威公路,然後找到那塊黑色石頭。” 學學嘴角咧了一下,好像想笑,但沒笑出,“老頭子不會再賭石了。” “楊書記?” “嗯,他上過無數次的當,這次徹底死心了。” “無數次?” “是的。他早就懷疑副書記勾結外人一起欺騙他。”

“副書記跟那幾個廣西人是一伙的?” “可能。” “石頭在沒切開之前誰知道裡面什麼樣?這談不上欺騙吧?” “但是你是行家,你的話起了關鍵作用,老頭子很信你。” “我哪句話起了關鍵作用?” “你說打木砍的石頭,如果表面出現大片大片的綠,絕對是膏藥皮。而那幾個廣西人不可能不知道這個,而且他們每次拿來的也正是這種膏藥皮。加上副書記在旁邊極力攛掇,老頭子下狠心買過幾塊,前後差不多花了1000萬,次次讓他上當。這次這幾個廣西人又來了,開價開得更高,而副書記也表現得異乎尋常的熱切。老頭子心存僥倖,他想萬一這次出綠,出手就可以幾倍幾倍往上翻,過去所有的失敗都可以不計。於是他想到了你,想請你來鑑別鑑別。”

“所以,派你來找我?” “對,我們之前已經得知你入境,我們不想錯過這個大好時機,誰知道有人比我們還快……” “如果副書記跟幾個廣西人是一伙的,他完全可以阻止我,甚至殺掉我。”范曉軍此時想起來都有點不寒而栗。 “你以為他不想嗎?但是他不敢,他只是想貪老頭子的錢而已,他還要在當地生活下去。他從骨子裡不相信你這個鑑玉行家能100%正確,他的錯誤判斷最終把他害了。” “那也不至於用槍……” “不單是賭石,其他還有原因,我不想多說,反正老頭子早想除掉他,這次是個機會。” “而這個機會是我提供的?” “是。” “老頭子的腿是怎麼回事?” “早年被地雷炸的。” 沉默了一會兒,范曉軍又問:“那幾個廣西人怎麼處理?”

“我不知道老頭子怎麼處理,但我想,他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的,也許活埋……” “活埋?” “活埋是最仁慈的方式,估計老頭子不會這樣,他還想讓他的老虎高興高興呢!” “什麼意思?” “老頭子養了5頭緬甸虎,很漂亮,老頭子一貫不虧待它們,什麼好吃的都給它們留著。” 范曉軍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的秘訣害了副書記,也害了那幾個廣西人。他摸索著煙盒,又點燃一根,貪婪地吸了一大口,煙霧從他嘴裡吐出來,瞬間就被車外的風吹散了,彷彿吹散了范曉軍心頭的不快。不去想這些了,再也不想,這簡直是一場噩夢。他不想知道楊書記他們內部發生了什麼,也不想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性質的武裝,跟他沒關係。他盡量回味那天晚上在“革命旅館”裡的情景,那個上了歲數的盲女淳樸虔誠的歌聲,歌聲縹緲而遙遠,它可以洗滌范曉軍看到的血腥……

車裡又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學學突然問:“你很愛這個女人嗎?” 范曉軍側過腦袋,似乎感覺很突兀,“你真的確定我去找一個女人?” “是。” “你說得對!我愛她,所以我必須找到他。” “我還沒有嚐過愛情,等我能為一個女人舍生忘死的時候,就可以理解你了。” 范曉軍沒搭腔,他想,要你理解幹什麼,愛情這東西應該不讓人理解才是。再說,我的愛情觀沒那麼高尚,我所理解的愛情沒有別的,只有責任。一個人活在世上,必須為責任負責。責任不是愛情強加給誰的,而是天生必須具備的。為了責任,我應該準備隨時付出。愛情之所以偉大就在於愛與被愛的人不要求回報,如果你斤斤計較,腦子裡一味計算著付出多少就該得到多少,那不是愛情,是商品,你已經把自己當商品賣了,這種人沒資格談論愛情。在他們身上,愛情變成了一個可以隨時遮羞的面具,而他們自己,則是一堆放在秤上的死肉。死肉有愛嗎?它只有價錢!是的,現實社會中的愛情都已經被玷污得面目全非,更多的是死肉橫行,這些死肉不配談論愛情,他們只能變成庸俗的俘虜。而在我眼裡,責任是本能,失去這個本能就不要奢談其他,因為你已經失去了資格。瑪珊達的魅力可以讓我深入森林不畏艱險去尋找她,她是美麗的,是無法用任何衡器來衡量的,而她的美麗只在我心中,而不是外表的華麗。唉!這些道理根本沒必要跟眼前這個司機講,他還小,他現在只是別人的一個工具,等他把自己變成自己的工具時,就像他范曉軍現在主宰自己的思維與行動一樣,他才能明白一份真摯的感情的真正分量。

學學說:“範哥,有一點我不太明白,你要尋找的這個女人到底在什麼地方?你光知道一塊黑色的大石頭,然後呢?茫茫林海,你到哪裡找她?” “她目前被一個男人囚禁在森林裡,我想先找那條上山的路。” “你去救她?” “是。” “囚禁她的男人是誰?” “遊漢庥。” 汽車“吱”的一聲剎住了,學學吃驚地看著范曉軍,“是他?” “你認識?” “豈止認識。” “怎麼?” “他是老頭子的女婿!” “啊?”范曉軍吃驚不小。 學學說:“哎呀!幸虧你吃飯的時候沒說給老頭子聽,他不是一直在問你找誰去嗎?現在看來,範哥的嘴巴真嚴,一點風都沒漏,不然……” “怎麼?” “老頭子要是知道你去找他女婿要一個女人,他怎麼可能讓你走?”

“難道我要找的女人是……” “她多大歲數?” “20多。” “那不是。老頭子的女兒三十幾了,是遊漢庥的大老婆,一身病,從不拋頭露面。範哥,按我的意思,我又想開著車繞圈子了,我不想拉你找遊漢庥。這個人你可能不了解,陰險毒辣,詭計多端,你一個人單槍匹馬怎麼可能對付得了他?你這不是救人,是白白送死。” 范曉軍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他正把自己變成一塊肥肉乖乖地送到遊漢庥嘴邊。但是,范曉軍不想退縮,他性格里的倔強促使他永遠向前,沒有後退。為了救出瑪珊達,他豁出去了。 他堅定地對學學說:“如果你把我當成朋友,繼續開!相反,你也可以把我交還給楊書記。” 學學為難地說:“範哥,我真的不想讓你白白送命!”

“開!”范曉軍命令道。 學學踩下油門,不情願地把車子往前挪去,速度非常慢。 “學學,我知道你為我好,但是你不知道,能一個人來緬甸,我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必須找到這個女人,並把她帶回中國,我死而無憾,我不能讓她在那兒待著,她受的苦夠多的了,她應該像一個正常女人那樣享受她應該得到的一切。” 車速快了起來,大概范曉軍這番話也感染了學學,他為范曉軍的決心而感動,也許在他短短的人生道路上第一次遇到像范曉軍這樣倔強偏執的男人,他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撼。他應該幫這個男人,幫他完成這次用生命書寫的旅程。 兩個男人沒再說話,駕駛室裡又變得沉默起來,只有汽車馬達的聲音伴隨著他們…… 第二天早上,那塊黑色的石頭終於出現在路邊。范曉軍跳下車,奔跑著來到石頭旁,他的眼睛頓時濕潤了,他彷彿看到瑪珊達站在石頭旁邊,滿眼絕望地望著他。他想,瑪珊達,別絕望,我來了!真的來了!這裡就是我們的起點。

看到黑石上面的緬文,他問學學:“你認識嗎?” 學學點點頭。 “什麼意思?” “望夫石。” “望夫石?” “大概是當年修路人的妻子立的。” “修路人妻子?” “史迪威公路這段歷史你知道嗎?” “知道一些,但不全面。” “那是肯定的,因為我是騰沖人,所以對這段歷史比中國其他地方的青年人知道得更詳細。” “講來聽聽!” “當年美國為了給中國輸送抗日物資,準備修築一條從印度利多經緬北重鎮密支那、八莫到中國雲南的公路,公路全長大約773公里。公路途經地勢險惡的喜瑪拉雅山脈南麓的高山峻嶺和激流險灘,這裡熱帶原始森林遮天閉日,瘴氣瘧疾無處不在,一到雨季洪水氾濫一片澤國。而日軍則派出第十八師團3萬多精兵強將,在各個交通要道和地勢險峻地區構造了堅固工事,囤積大量的糧草彈藥,等待著試圖修路的盟軍。而美國的特種部隊長途奔襲突擊團'劫掠者'3000多人和英軍乘坐滑翔機在敵後活動的滲透部隊'親迪'則趕來護路助戰。在另一方面,除招募了3萬多中國、印度和緬甸的築路勞工和組建了中國駐印軍工程部隊外,美國還從本土調集了5萬多裝備精良的工程兵組成築路大軍。可想而知,當時的戰鬥有多麼慘烈。當然,整個修路過程以我方殲滅2萬多名日軍而勝利告終。為了表彰史迪威將軍在策劃指揮開闢利多公路的傑出貢獻,蔣介石在中印南線通車之日發表廣播演說宣布:'我們打破了敵人對中國的封鎖。請允許我以約瑟夫?史迪威將軍的名字為這條公路命名,紀念他的傑出貢獻,紀念他指揮下的盟軍部隊和中國軍隊在緬甸戰役以及修築公路的過程中做出的卓越貢獻。'”

“所以,很多修路人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對,再也沒有。於是他們的妻子就在路邊立了很多這樣的石頭,上面刻著對丈夫的思念,她們盼著丈夫能早日回到身邊。但是,這樣的願望全都落空了,她們全都成了寡婦。” 范曉軍聽了這段歷史後心情很沉重,當年那些盼著丈夫早日歸來的女人們,她們絕望過嗎?一定是。那麼瑪珊達呢?她當時站在這塊石頭旁的時候是絕望嗎?她有沒有想過我會回來? 該跟學學分手了。 學學從車上搬下來一個沉甸甸的大背包,幫范曉軍背在了背上。 “什麼東西?”范曉軍問。 學學說:“雖然後來才知道你是找遊漢庥,但先前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這趟不易,拿著吧,都有用。吃的、水、藥品、指南針、火柴、軍鏟、望遠鏡等等。看你空著手,我就在想,這個人一點森林經驗都沒有,你以為你可以喝山泉吃野果嗎?不行的,山泉和野果說不定都有毒,不能亂吃。另外,我也不想讓你再次暈頭轉向,連方向都摸不清。” 范曉軍鼻子酸酸的。的確,他沒有想到這些,他以為找到這塊黑色石頭就離遊漢庥的老窩不遠了。想想那晚他帶著瑪珊達逃跑,倉皇中不知道跑了多少公里,30公里? 50公里?不知道。但回想起來,一定不近。 范曉軍握了握學學的手,什麼感激的話都沒說,他知道他要活著回來,才是對學學最大的感激,否則現在的沉默就是他們的永訣。 學學最後囑咐道:“小心陷阱,他跟越南人學的,處處都是。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范曉軍向學學揮了揮手,然後毅然決然順著一條小路下了公路。他沒再回頭,他的眼睛只有前方,前方是淡藍色的山巒,以及連綿不斷的翠綠森林,瑪珊達在那裡等著他呢! 他默默地在心裡說:謝謝學學!再見! 一個小時以後,范曉軍走出那片森林,面前出現一個空曠的河灘。河面寬闊,水流湍急,偶爾有幾隻彩色的水鳥飛過。河灘是白色的,很長,大約有500多米,接下去又是茂密的森林。范曉軍想去河邊洗洗臉,突然發現前方沿著河邊走過來一群當地土著,男女老少都有,大約三十幾個,頭上紮著樹枝,並且載歌載舞。有4個小伙子抬著一口黑色的棺材,另幾個人則用擔架抬著一個一絲不掛的獨腿男人。 范曉軍迅速躲進樹叢,從背包裡取出瞭望遠鏡。 不一會兒,4個小伙子把棺材抬到河邊,然後咿咿呀呀叫著,幾個人一起抬著那個獨腿男人往棺材裡塞。獨腿男人大聲慘叫著,並像漁網中的魚一樣奮力掙扎著,肚子一會兒挺起,一會兒凹下去。 他們要幹什麼? 范曉軍把望遠鏡鏡頭移到黑色棺材上,發現棺材上有無數個小洞,他立即明白了,是餵屍水葬。這種水葬的形式是這樣的:將棺材鑿出許多小洞,然後沉入水中,目的是讓小魚入棺啃食屍身,以屍體養魚,小魚在棺材裡迅速長大,再也無法從小洞鑽出。等過了大約3個月,再撈起棺木打開,裡面全是又肥又大的河魚,據說煮出來的湯味道甜美。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水葬實在考驗人的胃,范曉軍忍不住一陣噁心。他記得這種水葬形式是撣邦茵萊湖一個水上民族的古老習俗,現早已絕跡,沒想到在這裡還能看見。現在關鍵的關鍵是,那個獨腿男人並沒有死,這幫土著是想活生生把那個男人餵魚啊!太殘忍了! 范曉軍看不下去了,他必須救這個人。 他走出樹叢,舉著槍,慢慢移了過去。此時,那個獨腿男人已經被塞進了棺材,棺木里發出沉悶的咚咚聲,以及更加淒慘的呼叫聲。獨腿男人還在做最後的掙扎與求饒,他想用變了調的嗓子軟化這些土著的心。土著們開始熱情似火狂舞,幾個袒露乳房的女人前後扭動臀部,這招管用,他們的荷爾蒙被猛烈刺激出來,亢奮得面孔開始發潮,他們爭先恐後跳上棺材,在上面跺著跳著,嘴裡發出“噢噢”的叫聲。有兩個身材粗壯的小伙子用身體壓住棺木,而另幾個人則拿出釘子錘子,開始“咚咚咚”地釘棺蓋。 此時,有個女人發現了慢慢走來的范曉軍,她發出一聲尖叫,所有的載歌載舞立即停止了。他們全都愣在那裡,疑惑地盯著這位不速之客。 范曉軍不知道用什麼語言跟他們交流,只能用槍口示意他們全部走開。 幾個女人驚叫著帶著小孩向遠處跑去,而留下來的男人則開始抽出腰間的緬刀。 “砰——” 范曉軍朝天上開了一槍。 那些男人臉上本來還很剛毅,瞬間就變得面如土色,他們驚惶失措,叉開腿轉身就跑。一分鐘過後,河灘上只剩下范曉軍和一口黑色的棺材,以及棺材中發出的沉悶的呼救聲。 范曉軍從背包裡拿出學學給準備的軍鏟,開始撬那口黑色的棺材。現在范曉軍不得不佩服學學,他提供的東西太管用了。 釘棺材的釘子有點粗,范曉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棺蓋撬開。那個獨腿男人哇啦哇啦叫著,一臉驚恐。他知道他得救了,不用再擔心自己成為魚飼料了,他顫顫抖抖地抓住范曉軍的手,用緬語說個不停。 這個人太髒了,全身散發著一股令人無法忍受的臭氣。他頭髮蓬亂,遮住了整個臉,腿從膝蓋以下完全斷掉,上面裹著不知名的草葉子,傷口處嚴重潰爛,草葉子上沾滿了發出惡臭的膿血。 范曉軍掩著鼻子,剛想把臉撇開,但是不行,他不得不把目光盯著那個男人的臉。他呆住了,因為他認出了這個斷腿男人。 “哥覺溫!”范曉軍大叫道。 “範哥!”哥覺溫也同時認出了他。 “原來你還活著?” “你也活著?” “我們都活著!” 兩個人抱在一起,哈哈笑著,隨後兩個人咧開嘴放聲哭了起來。哭夠了,范曉軍才把自己後來所經歷的事情簡略介紹了一番,哥覺溫說:“我以為你掉進那個大陷阱再也不會出來了。當時坦克子彈多密集啊!樹都打倒了,何況人。我命大,只腿上挨了一顆,又正好掉進一個一米多寬的硝坑,硝坑口被樹葉覆蓋了,所以他們沒發現我。而其他人,我的同伴……我親眼看見哥索吞他們都被……” 哥覺溫的眼圈又紅了。 “你的腿……” “子彈從小腿肚子穿過去,脛骨斷了,後來它就一直往上潰爛,我一看不行,就用刀把它割掉了,不然我整個人都會變成一攤爛泥,給森林當肥料。這個狗日的什麼庥,我真想親手殺了他,碎屍萬段。他應該躺在那個棺材裡餵魚,而不是我……” 哥覺溫的話讓范曉軍的心一陣緊縮,他問:“之後你一直在森林?” “是啊,我想慢慢爬到公路,看能不能搭上個車……” “這麼長時間你都吃什麼?” “吃野果,吃樹葉,吃蝸牛,吃動物吃剩下的野豬野鹿,反正碰到什麼吃什麼。後來遇到這幫土著,我就等於上了天堂,一個星期以來他們一直餵我甘藷,拼命往我肚子裡塞。我倒是吃飽了,誰知道他們是想把我養肥,然後餵魚。” 看樣子哥覺溫風餐露宿遭了不少罪,幸虧遇到范曉軍,不然他此時已經成了河魚的美食了。 范曉軍說:“這裡不是久留之地,我們趕快走,來!我背你!” 范曉軍想再花一個小時的時間把哥覺溫背回史迪威公路邊那塊黑色石頭旁,然後幫他搭上一輛車,盡快送到最近的醫院治療。他發現,哥覺溫的體質非常虛弱,他只是硬撐著一口氣而已,再不及時治療,他就徹底完了。 范曉軍把哥覺溫抱起來,準備側身放在自己背上,突然,“砰”的一聲清脆的槍響,范曉軍迅速臥倒在地,警惕地向四周張望。又是“砰”的一聲,子彈打在離范曉軍僅僅5米的地方。范曉軍不知道子彈從哪個方向打來的,也不知道打槍的是什麼人,他不能再等了,“騰”地站了起來,背著哥覺溫就跑。子彈“啾啾啾”地打在他的腳邊,他不能遲疑,不能躲避,更不能停下來,他快速穿過開闊的河灘,鑽進茂密的森林。 范曉軍氣喘吁籲地把哥覺溫放在一棵大樹下面,然後把衝鋒手槍握在手裡,準備隨時還擊。哥覺溫問:“是那些土著?” “不,估計是遊漢庥他們。” “他們鼻子真尖啊!” “森林裡的人嗅覺都靈敏。” “範哥,你自己走吧,我不能成為你的累贅。” “你別管,我不能丟下你!” “不然我們兩個都得死!!”哥覺溫拼命大喊道,彷彿用盡了生命中最後一點力氣。 子彈像長了眼睛一樣,打在頭頂的樹幹上,掀下的樹皮掉了下來,劈裡啪啦砸在他們身上。范曉軍意識到,他們被包圍了。絕望立即籠罩在范曉軍心頭,還沒開始戰鬥,就陷入對方的槍林彈雨之中,想還擊都找不到目標。 范曉軍抱住哥覺溫,用自己的身體掩護著他,哥覺溫帶著哭腔說:“範哥,真的不要管我,我已經是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了,你不值得!” “什麼值得不值得!你現在給我趴下!”范曉軍怒吼著。 噠噠,噠噠——幾個點射,打在離他們不遠的一塊岩石上,子彈、石片嘯叫著,到處橫飛,發出刺耳的尖叫。范曉軍覺得耳邊“呼”的一聲,一顆流彈擊中他的右臂,他“哎呀”一聲,槍從手裡飛了出去,鮮血像泉湧一樣汩汩冒了出來。哥覺溫的情況更糟糕,一顆流彈打進了他的腰部,他的身體像一隻放在開水里的對蝦,彎曲成不可想像的角度。他痛苦地呻吟著,鮮血從嘴角噴了出來,他的內臟完了。 范曉軍咬緊牙關,從背包裡找到學學給他準備好的雲南白藥,倒麵粉一樣撒在哥覺溫的傷口上。 “啊——”哥覺溫慘叫起來。 “哥覺溫,堅持住!” “我堅持不住,疼啊!”哥覺溫咧著嘴,肆無忌憚大聲叫著。 此時槍聲突然停了,就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伴音突然消失,周圍的樹木像兒童擺放的積木一樣鮮豔,范曉軍甚至可以看見被子彈驚起在空中慢慢劃過的小鳥。他的大腦一陣暈眩,這一刻他突然感覺到他已經輸了,在戰鬥還沒正式打響的時候他就處於一個被挨打的地位,他的子彈只能嚇走一幫手無寸鐵的土著,跟遊漢庥這種叢林戰油子相比,他太自不量力了,他還不如一個剛入伍的小兵。他性格中的偏執阻礙了他的思維,他以為憑著一股子膽氣就可以擺平遊漢庥。錯了!他不是遊漢庥的對手!再給他幾個膽子也不是。 “哥覺溫,你咬牙堅持一下,你不會死的,”范曉軍把哥覺溫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臂彎裡,“我要帶你回去,回到你的家鄉耶巴米,或者跟我到雲南,我給你安義肢好嗎?你沒有殘廢,你仍然可以走路,像正常人那樣走路。對了,你知道義肢最好的品牌是什麼嗎?是台灣的德林。我講給你聽,有一個叫陳坤林的人,1960年的時候遭遇了一場車禍,喪失了寶貴的左腿,當時他只能穿戴笨重的木頭義肢,那種能磨破皮的殘肢,如錐刺心,所以他立下宏願:'研究義肢救助自己,更要救助像我一樣不幸的人。'就是他,創立了享譽全球的德林義肢。我就給你買那個好嗎?哥覺溫,聽我說,你別不理我,你去過中國嗎?沒去過吧?我帶你到北京登長城,不到長城非好漢。你是個好漢子,所以你必須去長城!哥覺溫,哥覺溫……” 哥覺溫眼窩裡浸滿了淚水,他喃喃地說:“範哥,你是個好人,聽我的,買一塊地,娶幾個緬甸姑娘,她們很溫柔……但恐怕我真的不行了,我要走了……” “哥覺溫,不會的……” 哥覺溫猛地抓住范曉軍的胳膊,身子僵硬著使勁向上挺,彷彿要極力靠近范曉軍。他張大眼睛,斷斷續續說:“範哥,你……是……好人,我不……是……” “你不是什麼?” “我……不是……好人!” 范曉軍從哥覺溫的話裡聽出有點不對勁,他湊近哥覺溫的嘴巴,問:“你想告訴我什麼?” “我……我……那個……石頭……是……假的!” 范曉軍心裡一驚,“哪個石頭?” “就是……我們……運……運的……那個……” “啊?哥覺溫,告訴我怎麼回事?” 哥覺溫的呼吸變得異常困難,他的嘴裡不停地向外噴血,“我是……吳哥……吳……” “吳哥?是賣給我石頭的吳貌貌嗎?” 哥覺溫搖搖頭,“老……老……” “老吳?” 哥覺溫艱難地點點頭。 “哪個老吳?他怎麼了?” 哥覺溫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吐出最後兩個字:“……的人。”然後他的身體一下子軟了下去,像一攤泥一樣在范曉軍懷裡融化了。他的眼睛始終睜著,嘴角還帶有一點淺淺的笑意,彷彿他最後把這個秘密告訴范曉軍能使他的靈魂昇華似的。 范曉軍的腦子濛濛的,好像後腦勺被誰狠狠敲了一下。 “我是吳哥的人!”這是哥覺溫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吳哥?哪個吳哥?顯然不是賣石頭那個吳貌貌,哥覺溫已經搖頭否認。范曉軍眉頭緊鎖,極力想把他認識的所有姓吳的人排列出來,不行,幾乎沒有,他只想起一個沒分量的同學吳翰冬。那人白受高等教育了,純粹是個玉石騙子,整天拿一個“埃伯特娃”在賭石界吃“詐錢”,范曉軍一直沒好意思揭穿他。顯然,吳翰冬不可能是吳哥,就看李在認不認識一個姓吳的人了。如果哥覺溫說的是真的話,那麼他和李在就可能陷入了一個不知名的可怕的圈套。誰是設置這個圈套的人呢?是吳哥嗎?如果是,他為什麼要害李在呢? 范曉軍把哥覺溫的遺體放在地上,腦子裡亂成一團麻,他根本理不出個頭緒。自責迅速包圍了他,他怨恨自己為什麼沒看出那塊石頭是假的,他幫李在賭石這麼長的時間,從來沒被一塊假石頭所欺騙,他甚至可以幫助楊書記辨別打木砍的石頭,卻偏偏在自己的石頭上翻船。他懷疑哥覺溫剛才純粹是臨死前的胡言亂語,他的內臟壞了,大腦已經不清醒,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什麼。可是現在他已經無法再去詢問哥覺溫了,他已經死了,不可能收回剛才說的話。只能相信他!范曉軍怎麼也想不出那塊石頭到底是怎麼個假法,以至於那麼容易蒙住他的眼睛,他無法想像。現在他首先要做的是,盡快把這個消息通知李在,讓他趕快封存三月生辰石,千萬別賣出去,否則他在賭石界就沒法混了,那不是一個簡單的信譽問題,是人格。 現在怎麼辦?是想辦法突圍火速回雲南,還是繼續跟遊漢庥周旋解救瑪珊達?他面臨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艱難抉擇,如果回雲南,就意味著這次解救瑪珊達半途而廢;如果不回去,朋友那裡交代不過去,他不可能拋棄信義袖手旁觀,這不是他的性格。再說,那塊石頭不是李在一個人的,還有昝小盈,還有李在的朋友唐教父,包括范曉軍自己,都是那塊石頭的所有人,他們面臨的是在賭石界全軍覆沒,對於他們——尤其是李在來說,是個比天塌下來還要嚴重的事情。 怎麼辦?怎麼辦?如果突圍能突出去嗎?萬一不成功,自己死了倒無所謂,只是沒有人能及時告訴李在,瑪珊達也沒有誰來解救她了。 范曉軍的心裡升起一陣悲涼,力量的單薄讓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渺小,現在他懂了,當初李在為什麼用一米多長的黑漆九節簫把他吹出落泉鎮,他想用淒涼無力的簫聲告訴范曉軍,在這個世界上,你一個人無法抗爭,只能順天應命。 范曉軍正在左右為難,突然聽見不遠處的樹叢發出一陣嘩啦嘩啦的響動,他想撿起剛才被流彈打落的手槍,可是已經晚了,樹叢中走出來二十幾個端著各種槍支的小伙子。 “哈哈,你好嗎?范曉軍!” 這個聲音太熟悉了,范曉軍找的就是他——遊漢庥。 遊漢庥還是那身打扮,好像他沒別的衣服,那頂戴了不知多少年的白色禮帽,加上白襯衣白褲子白皮鞋,周圍襯托著一群穿著臟不拉唧“布梭”的緬甸人,凸顯出他與眾不同的地位。只不過他的白色衣飾被樹漿泥沙染得花花綠綠的,襯衣的領口也撕開了,帽簷幾乎變成黑的,並無力地耷拉下來吊在那裡,皺得像個陰囊。 遊漢庥走到范曉軍面前,愁眉苦臉地說:“我們等了你多少天你知道嗎?從你入境那天起,我們就在這裡等你,為了你我三個弟兄喪了命,我們付出了多麼慘重的代價啊!不過還好,終於把你等來了。我知道你放不下瑪珊達,知道你一定會來。注意!不是我逼你來的,是你自投羅網。” 遊漢庥說得對,他不但自投羅網,而且還是飛蛾撲火。 遊漢庥突然問他:“石頭的事你知道了嗎?” 范曉軍估計他指的可能是假石的事,連遊漢庥都知道了,自己竟然一直蒙在鼓裡,頓時,一種無以名狀的羞辱感深深地刺痛了他。不過,他不想把這種羞辱感表現給遊漢庥,他穩定情緒,想听聽關於這塊石頭更多的信息。 “什麼事兒?”范曉軍不動聲色地問。 “什麼事兒?你還不知道?”遊漢庥搖晃著身子,“你的消息也太不靈通了。告訴你,你運回去的那塊石頭是假的,有人設套讓李在鑽,他還真鑽進去了。在這裡我還要告訴你一個驚人的消息,可能你更不知道了:一個北京的老頭把那塊石頭買了,1300萬啊!發財了吧?結果怎麼樣?哈哈,老頭心髒病發作,死了!李在這次栽得深,他徹底死硬了!哈哈哈——” 遊漢庥的每一句話都能讓范曉軍心驚肉跳。看來李在已經知道了假石,這更讓范曉軍羞愧難當,負疚不已。他已經沒臉再見李在了。 遊漢庥彷彿看出了范曉軍的心思,他說:“你不可能再見李在了,你必須躲著他,他現在瘋了一樣到處找你!” “找我?” 遊漢庥突然收住笑容,惡狠狠地說:“出現這種情況你應該第一個懷疑誰?換個傻子也知道應該懷疑你啊我的范曉軍兄弟!” “懷疑我?懷疑我作假?” “廢話!你在緬甸找那塊石頭找了三個月,什麼假也作出來了,不懷疑你難道懷疑我?媽的,我把你石頭截下來就沒這個事兒了,偏偏那個李在自作聰明,拿我父親做人質,逼我還石頭。操他奶奶的!我要是知道是誰,別說李在,我第一個就想殺他。” 遊漢庥的分析很重要,應該盡快告訴李在,但是自己的身份現在起了重大變化,他是第一號被懷疑對象,李在還會相信我嗎?范曉軍感到事情越來越嚴重,這塊假石不但毀掉了李在在賭石界的名聲,也同時讓他和李在連兄弟都沒法做了,這是比賭石還重要的事情,因為在范曉軍心裡,人格的重量比天還大。 “怎麼樣,現在還想回雲南嗎?”遊漢庥揶揄道。 范曉軍說:“回,我必須回去,就算死在李在手下,我也要澄清我的清白。” “好!我成全你。” “成全我?” “是的。我會成全你回雲南的,但是現在,你必須先回我那兒,我哥哥找你有事。再說,你看你胳膊,還在流血呢!必須讓瑪珊達給你治治,你說是吧?” 看來只能暫時這樣。 一個粗壯的小伙子走到了范曉軍面前,他以為對方還像上次那樣給他眼睛蒙上一塊黑布,顯然,這次不是,小伙子從腰里抽出一根黑黑的硬膠警棍,照著范曉軍的頭部就是一下。他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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