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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喋血山谷

賭石 臧小凡 8681 2018-03-22
緬甸的初夏,太陽就像一塊圓圓的烙鐵,懸在空中烤炙著木姐市。即使到了傍晚,太陽仍是通體透紅,彷彿要讓木姐市從頭到腳燃燒起來。本來錯落有致的樓群此時都是紅色的,看不出外牆原來是什麼顏色,樓群的輪廓也模糊不清,被灼熱的夕陽沐浴後,一切都變了,整座城市被血一樣的紅色籠罩著,像一幅被人隨意塗抹的油畫。 吳佐佐沒心情欣賞這個,他是個普通的出租汽車司機,眼睛裡不可能裝有油畫,他的眼睛只掃描混亂的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此時,他把車停在木姐水果市場外已經一個多小時。水果市場到處擺著中國出產的河北鴨梨、江蘇水蜜桃、新疆葡萄等,市場裡熙熙攘攘,可他就是攬不到一個顧客。煩躁開始爬上他的心頭,這麼熱的天待在車裡,如同待在火爐上的鐵罐子裡。他伸了伸發麻的左腿,氣惱地長舒一口氣,然後往後一仰,整個上半身陷進駕駛座椅背,繼續觀察著從水果市場走出來的行人。

這是一輛六成新的右舵三菱,車頭有著名的三個菱形標誌,標誌已經有100多年曆史,從1873年開始使用。當然,吳佐佐不知道這段歷史,他只對這輛車子的顏色感興趣。 路燈亮了,車體在燈光的照射下泛著暗藍色的幽光。是的,車子前不久剛上了一層新漆,使這輛車子看起來不像它的歲數那麼老。吳佐佐喜歡暗藍色,穩重而不失年輕,隱隱透著誘惑的信號。改裝的車載音響也不錯,阿爾派主機,後置喇叭改到前門,另配一對高音頭,而真正的後置喇叭則是一對6×9英寸的橢圓形中低音,車內聲場縱深度很強,音域寬廣,重低音強悍有力,中高音層次明晰。吳佐佐打開CD機,開始播放一首在中國大陸氾濫成災的流行歌曲。 他晃著頭,眯縫著眼,逐字逐句咀嚼著歌詞。

離三菱車30米遠的地方站著三個人,他們高矮胖瘦不一,穿著顏色骯髒的“布梭”,隱藏在街角的拐彎處。三個人一個蹲著,一個靠著牆,另一個抱著雙臂,他們抽著煙,煙頭急促地一閃一閃的,好像在進行抽煙比賽。果然,有個人掐滅煙蒂,又迅速點上了一根。 吳佐佐看不到這三個人,從反光鏡裡也看不到,三個人隱藏的位置選擇得非常恰當,正好是個死角。 木姐市水果市場剛剛翻修過,但仍擺脫不了這個小城的陳舊,粉刷不久的塗料在塵土飛揚中早就失去了光澤,與一排排30年前的舊樓混為一體,讓你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處於什麼年代。市場前還是那條窄窄的公路,路旁栽著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幾棵高大的榕樹矗立在那兒,樹葉茂密,枝丫交錯,樹葉樹幹上都鋪滿了厚厚的灰塵,而那些不知名的花草則順著草坪邊緣的柵欄恣意擴展著它們的生命。

整個市場雜亂無章,像躲在牆角里那三個人的頭髮,如竹寨頂上的干草。 吳佐佐又把身子矮了矮,椅背不軟不硬,凹下部分恰到好處,使他長年駕駛造成的腰肌勞損得到有效的緩解,也使他那條傷殘的左腿能夠伸展得更舒服一些。椅背上緊繃繃套著一張嶄新的椅罩,用粗細不一的棉線織成,顏色鮮豔,圖案花哨。吳佐佐想,也許它不該放在轎車椅背,它應該鋪在家裡那張寬大的竹床上,上面躺著他滿臉嬌羞的新婚妻子,在燭光搖曳中,在他的愛撫下,花哨的圖案慢慢溶化成一灘熱烘烘的呻吟。吳佐佐想到這兒,嘴角不禁翹了起來,身上也跟著發緊,他用後腦勺蹭了蹭椅罩,一股快感從後腦的頭髮根開始向全身蔓延,一直到達腳尖……他喜歡這個椅罩,他認為這張椅罩是世界上最美的手工藝術品,因為椅罩是他老婆瑪裘裘一針一線親手織成的。

天漸漸暗下來,剛才被夕陽染紅的樓群此時沒了顏色,迅速融入了黑暗。 有一輛紅色車牌的馬自達駛了過來,並排停靠在吳佐佐的車旁。在緬甸,紅色車牌是出租車標誌,而黑色車牌則屬於私家車。 吳佐佐聽見發動機的聲音,伸直身子一看,是朋友吳麻姥的車。 吳麻姥剛滿20歲,黑黑的臉上鑲嵌著兩顆賊溜溜的眼睛。他把肥肥的腦袋從車窗伸出來,大聲問吳佐佐:“還沒吃飯?” “沒有。” 吳麻姥嘻嘻笑著:“瑪裘裘今天怎麼了?還沒把飯送來?都幾點了?” “不著急,再說我也不餓。” “你也是,隨便找一個飯館吃一頓,每天讓人家新娘子送飯,累不累啊?” 吳佐佐揉了揉傷殘的左腿,說:“誰讓我有老婆呢,羨慕吧?”

吳麻姥悻悻地說:“找個老婆很難嗎?要想找的話,比天上飛的蚊子都多。我現在還年輕,結婚幹什麼?實在難受就到對面找女孩玩玩。” “邊界那邊?” “是啊,瑞麗汽車站外面,天一黑,全是,30塊錢讓你爽一次……” “你也不怕得病。” “還說我,你還不是去過。” “那是過去,你引誘我走邪路,完了我都想吐,那些女孩能跟我老婆比嗎?我老婆賢惠、能幹、溫柔,關鍵是乾淨。乾淨你懂嗎?這年頭站在街邊的女人有幾個乾淨的……我不跟你說了……” 吳麻姥喉結上下猛烈滾動了1分鐘,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著。這時,有客人坐上吳麻姥的車,生意來了,他顧不得跟吳佐佐打招呼,發動車子一溜煙走了。 吳佐佐只得重新把身子陷進駕駛座的椅背。瑪裘裘還沒送飯來,吳佐佐的肚子早就咕咕亂叫了,作為一名出租汽車司機,忍飢挨餓絕對是基本功,沒這點本事,趁早改行。吳佐佐和瑪裘裘還在新婚燕爾階段,婚禮剛過去半個月,按理說他倆現在應該徜徉在激情的平台上,沒日沒夜地繾綣,他喜歡聽瑪裘裘在她耳邊輕聲的說話,而且還帶著濃濃的孟由一帶鄉村口音,這種聲音不是對面那些女人可以模仿出來的。

吳佐佐開始想瑪裘裘,身體也不由自主有了反應。 天徹底黑了。 車窗“嘭”的一聲,吳佐佐立即從縹緲的幻境中醒了過來,車外站著一個黑影,隨即那個黑影就鑽進車裡坐在副駕駛座位上了。 他問:“拜杜阿埋來(到哪兒去)?” “南坎!” 原來是中國人。 吳佐佐還沒發動車子,隨著“嘭嘭”沉悶的關門聲,又有三個人身手敏捷地鑽進車內,坐在了後座。 生意這麼好,一下子進來四個乘客。 那個操中國話的人看來不認識後面那三個緬甸人,他回過頭,學著司機的口音問:“拜杜阿埋來?” 三個緬甸人不說話。 中國人又用漢語對吳佐佐說:“你告訴他們,是我先進來的,讓他們搭別的車去,又不是沒車。”隨後又自言自語嘟囔道:“都擠一個車裡,你不嫌熱我還嫌你身上有味兒呢!”

吳佐佐回頭跟那三個緬甸人嘰里哇啦說了半天,那三個緬甸人還是不說話。 吳佐佐發動車子,對中國人說:“大概他們也是去南坎方向的,身上沒錢,想搭個順風車。” “還有這樣的邪乎事?也不問問我到哪兒他們就順風?我要去南帕卡呢?他們也跟著去?” 吳佐佐也覺得不妥,又回頭嘰里哇啦問。這次有人答話,吳佐佐翻譯道:“他們也去南坎。” “他們知道我去南坎?” “可能剛才聽見你說了。” “他們不會是這個吧?”中國人用一根手指在自己脖子前劃過。 吳佐佐笑了,“不會的。木姐治安很好,我看他們也就是來木姐或者到瑞麗找工作的,估計沒找到,一看就是窮人,很可憐的。你看……” 中國人痛快地一揮手,說:“那就捎上他們吧!”

看來今天沒白在水果市場外面等,況且這個中國老闆連價錢都不問,絕對是有錢人。在小小的木姐市很難遇到這樣灑脫的大款,除了腰纏萬貫的中國人。他們太富了。 木姐距離南坎約30公里,吳佐佐決定狠敲他一筆。 “去南坎要300元,人民幣!”他說。 中國人沒說話。 本來吳佐佐已經把車徐徐駛上公路,現在又突然把車停在路邊了。 “怎麼了?”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中國人問。 “300元!”吳佐佐特意加重語氣,強調一下那個誘人的數字。 “開你的車,我有錢。”中國人冷冷地說。 看來價錢確實沒有問題,這讓吳佐佐一陣興奮,他想下車找一個公共電話亭給老婆打個電話。 “你怎麼這麼囉唆?”中國人有點不耐煩起來。

“我告訴我老婆別給我送飯了。”吳佐佐帶著歉意解釋著。 “這麼晚了你還沒吃飯?” “這是常事,我們這些開出租的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吳佐佐說完這句話連自己也覺得悲哀起來,平時在木姐市出租車這個行業他還耀武揚威的,畢竟全市出租車只有這輛三菱,其他的不是什麼快散架的破車就是一些不知名的雜牌子。在同行嫉妒的眼光中,吳佐佐經常飄飄然,但是跟車內這個中國大款相比,頓時猥瑣了許多,300塊錢在人家中國人眼裡根本就不是錢,自己卻為這300塊餓著肚子替人家服務。看來人真是分了等級的,貧富之間的距離由老天決定,誰也別想超越。 給老婆打完電話他還想給他朋友吳麻姥打一個,想讓吳麻姥陪他去南坎,空車跟在後面就行,到時候分給他100元,這樣要安全一些。剛才他騙了那個中國老闆,木姐市治安最近變得有點差,本來這是一個民風淳樸的城市,後來被來這邊開賭場的中國人,還有趁火打劫的孟加拉人、巴基斯坦人破壞了,如果讓吳麻姥陪著他一起跑這趟生意,一方面可以壯壯膽,另一方面又可以增加一些安全係數,免得路上出點什麼事。丟命倒不至於,丟車就可惜了,這可是他東拼西湊求爹爹告奶奶在親戚朋友那裡湊錢買的車,他和瑪裘裘就靠著牠吃飯呢!

吳麻姥比他富有,家裡不缺他那個錢,掙的錢全他小子一個人用。幾個月前他到對面買了一部手機,比在木姐買便宜,非常漂亮,讓吳佐佐羨慕不已。打通吳麻姥的手機後,對方就是不接,吳佐佐心裡有了小算盤:不接更好,我還不捨得分給你100塊錢呢,我吳佐佐不至於今夜遇到鬼吧?想到這兒,他咬了咬牙,回到車裡踩足油門朝南坎方向飛馳而去。 他順便摸了摸插在腰間的匕首。 汽車在黑夜中飛馳著,藉著儀錶盤上的微弱燈光,吳佐佐悄悄觀察起鄰座這個中國人來。他身材清瘦,臉色蒼白,剃著光頭,一雙單眼皮眼睛眯縫著,好像全世界的錢都是他的。吳佐佐還發現,這個中國人的右手大拇指一直向上翹著,好像隨時準備開門跳出去。跟緬甸大多數男人相比,他的個子顯然高出一個頭,從他膝蓋的彎曲程度可以判斷,大概有1.751.80米。穿一件黑色的adidas圓領T卹,一條不知道什麼顏色的褲子,給人的感覺特別剛毅倔強。他眯縫著的眼睛有時睜開,透出鷹一般的烈光,像吳佐佐家裡養的那條狼狗。他的臉頰很清瘦,沒什麼層次,尖角似的下巴和線條分明的嘴唇一直流露著自信的表情。 吳佐佐又抬頭朝反光鏡瞄去,雖然看不清什麼,但還是發現有三對發亮的眸子緊緊盯著他的後腦勺。吳佐佐突然覺得車內的氣氛特別壓抑,好像有什麼特別的事要發生。 “先生做什么生意的?”吳佐佐極力想緩和一下沉悶的氣氛,不著邊際問了中國人一句。 中國人沒回答。 說是柏油馬路,其實到處坑坑洼窪,吳佐佐小心翼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 20分鐘過後,除了發動機的響聲,車內的人彷彿都睡著了。吳佐佐回頭一看,後座的那三個人已經東倒西歪躺在舒適的座位上,只有鄰座這位中國老兄始終睜著獵鷹般的眼睛盯著前方的路面。 吳佐佐摸出一支煙點上,他最怕路途中的沉默,一上車就跟八百年沒睡覺似的,車輪一轉眼皮就耷拉下去,等再睜眼的時候已經到達目的地了。他也不喜歡一上來就誇誇其談的,九百年沒說過話似的,天文地理海聊。還有就是令人生厭的奮鬥型的乘客,不知道他做了多大的生意,反正中國境內各個省市以及全部歐洲國家都跟他有業務來往。吳佐佐喜歡那種深沉而不鬱悶,開朗而不淺薄的客人,不管涉及什麼話題都能說上兩句,也會把握分寸,有時還真能學到一些人生道理。 這樣的精品實在太少了,大多數是庸俗之輩。吳佐佐暗暗嘆息著。 “放盤音樂聽聽。”旁邊中國人忽然建議。 終於耐不住寂寞了。 吳佐佐手腳麻利地按下PLAY鍵。 “音響很不錯!”中國人誇獎著,瞇起眼睛欣賞起來。 “是阿爾派的。”吳佐佐開始得意,“不過,開出租的一般沒有配這種音響,聽聽普通的磁帶就足夠了。” “我想下車方便一下。”中國人突然說。 吳佐佐立即警覺起來。出租汽車司機被搶案件時有發生,對方一般都找這個藉口,這種恐怖故事在司機中流傳甚廣,聽到這個要求一般都很警惕。 吳佐佐邊向路邊停車,邊回頭看了看後座,那三個人像聽到什麼命令似的,早就直起了身子。 吳佐佐想,自己是不是太過敏了,哪有那麼多搶劫犯呢? 誰知道中國人解完手回來,剛坐在座位上,後面一個人就湊近他的後腦勺,用非常標準的中國話問:“是范曉軍嗎?” 中國人猛地打了一個寒戰,他剛想回頭,一根粗粗的麻繩已經勒住他的脖子。他的後衣領被後面那人嘴裡的熱氣吹拂著,嘴巴像魚一樣一張一合,好像剛被漁民撈出水面。他想摸腰間的武器,但手臂根本不聽他的使喚,反而軟塌塌地撫摸著自己的脖子,彷彿那樣可以疏緩一下突如其來的疼痛。他的喉嚨不自覺地咕咕叫著,像只發情的鴿子,他開始暈眩了,一片白色的弧光污染著他的視力,使他的眼睛模糊起來,他的身子也莫名地向上飄著,越來越輕…… 不好!真是搶劫!吳佐佐迅速從腰里拔出匕首,但為時已晚,他看見後面突然冒起一個黑影,那個黑影揚著一個烏黑的東西。 吳佐佐認出來了,是榔頭…… 10天前,一個四川女人把范曉軍帶到一道鐵絲網前,用濃重的川北口音對他說:“從賊鍋豁豁(這個豁口)鑽過去!” 范曉軍從兜里摸出150塊錢遞給了她。女人又說:“再奉勸你一次,不要賭錢,輸了是要被活埋嗲(的)。我幹這行已經10年了,從不帶賭錢的過去,人總要講點良心噻!” 范曉軍懶得給她解釋。 以前翻越邊境是一個雲南男人帶的路,這次沒找到他,聽說進去了。他不能走黑泥塘或者班瓦山口,那兒他更不熟悉,有人介紹了這個長期在瑞麗從事這個行業的四川女人,說價廉物美,她不走水路,直接鑽鐵絲網。四川女人大約30多歲,個子瘦小,眼睛放出精光,人確實是個好人,就是太囉唆,一路上嘴就沒停過,一直嘮叨,苦口婆心規勸范曉軍要遠離賭博,並闡述賭博的各種危害性,好像她不是“蛇頭”,而是一個務實為民的優秀女支部書記。 她不知道,范曉軍到緬甸從不去賭場。 那天,當他知道搶劫並殺害勞申江的兇手裡有一個女人後,他就坐不住了。根據他和李在的分析,那伙人很可能是遊漢庥派來搗亂的,那麼出現在殺人現場的那個女人是誰?是不是瑪珊達?不!他不相信瑪珊達是遊漢庥的幫兇,她不是那種兇殘的女人,從她的眼睛就可以看出。不過通過這件兇殺案,他的大腦反倒更加清醒了,石頭運回了雲南,任務已經圓滿完成,但他心中的瑪珊達還在緬甸,他不能不管她。他認為愛情比冰冷的石頭重要,瑪珊達在他心中是佔第一位的。至於賣掉那塊石頭後的分成問題,之前有約定,他相信李在不會虧待他,那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哥們儿。 該是他為瑪珊達做點什麼的時候了。 他取出手機電池,徹底讓自己在中國消失,他知道李在知道他的計劃後一定會千方百計阻撓他重返緬甸,因為這樣做等於去送死。現在誰也阻撓不了他,他要找到瑪珊達,把她從遊漢庥那個狗雜種手裡解救出來。 此時的范曉軍差點喪命,還好,那幾個緬甸人沒殺他,而是用繩子把他捆了個四腳朝天。范曉軍躺在汽車後座上,一股無法形容的惡臭正向他肺部鑽去,那是塞進嘴巴的一隻臭襪子造成的。幾個緬甸人的捆人方式很專業,范曉軍的腰間、乳下、乳上各有一道水平綁繩,另有一道綁繩在胸部正中將三道水平綁繩上下相連,並在最上一道橫索處分叉後從兩肩引至身後。這種捆綁方式以綁繩在體前呈“羊”字頭分佈而命名為“羊頭綁”。 “羊頭綁”有很多變種,范曉軍遭遇的是“羊腸鳥道”,繩子綁緊雙手後沒有終止,而是向下延伸,從生殖器那里分叉,然後在兩條腿上纏繞數圈,最後固定在兩個腳脖子處,最後再從腳脖子使勁拉回到雙手,使范曉軍看上去像一隻弓起的對蝦。他的確像,弓在汽車後座痛苦不堪,尤其汽車顛簸的時候更加重四肢的疼痛。他感覺他的胳膊馬上要斷了。 那個司機斜靠在范曉軍身邊,腦袋向後,仰在座背上,搖搖晃晃,像個斷線的木偶。他的腦袋以及胸前全是血,弄得後座到處黏糊糊的,人大概已經斷氣。 三個緬甸人,一個駕駛車子,兩個擠坐在副駕駛座上,他們把這輛六成新的三菱開得像正角逐達喀爾拉力賽,不是急轉就是騰空,車後沙土遮目。 他們認識我。范曉軍想。不然也不會叫出我的名字。可以肯定是遊漢庥的人,在邊境這邊等我多時了,他們料定我要去找瑪珊達。 之前,范曉軍對這次行動的路程沒有把握,甚至有點盲目。憑記憶,他能想起被遊漢庥送上回國汽車的那個路邊,他跟瑪珊達在那兒分手的,那裡有一塊碩大的黑色石頭,上面刻有緬文。現在他可以放心了,他不用選擇,也不用擔心自己迷路,這幾個緬甸人正帶他去遊漢庥的老窩。感謝遊漢庥!你這麼客氣,還派人跑這麼遠來接我。方式方法差強人意,缺乏應有的尊重,這簡直像綁架,不像宴客,不過這倒像給我身上蒙上一層“江湖不歸路”的悲壯色彩,這正是我范曉軍所需要的。來緬甸前就已經想好了,只有兩個結果:帶瑪珊達走,或結束生命。 3個小時後,三菱汽車在一個山谷出了事,它從一個拐彎處沒命地向斜坡衝了下去…… 范曉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身上的繩索在他被甩出車子後奇蹟般被利石硌斷了,這讓他撿了一條活命。抬眼望去,發現他正處於山谷下一片白色的河灘上,這裡非常安靜,兩邊的高山鬱鬱蔥蔥,河灘上的卵石被早晨的太陽映照著,熠熠發光,河面也很平坦,像一條綠色的綢緞。 他想掙扎著站起來,不行,他感到下肢“砰”的一聲,渾身的肌肉被疼痛擊打得縮了起來。幾秒鐘後,他重新躺在了地下。他覺得大腿有點癢,伸手一摸,黏黏糊糊的,像油一般,滲進了指縫。是血,是我的血,是我在流血。可能馬上就死了,恐懼倒沒有,只是覺得有一種可怕的虛脫,然後是噁心,這比他經歷的任何生理感受都難受。不過,一切都快過去了,如果這就是死,死好像挺容易的…… 范曉軍再一次醒來是一個小時以後。此時,河灘上的氣溫陡然增高,整個山谷熱了起來。這次范曉軍感覺好多了,他仔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除了胳膊大腿處有點擦傷,其他地方竟然毫髮無損。血就是從大腿的擦傷處流出的,現在已經凝固。 經過一個小時的休息,他竟然站了起來。 他看到躺在遠處的那輛三菱,青色的煙霧從車裡裊裊上升,像只蒸熟的螃蟹。再往前走,他還看到那三個緬甸人的屍體,他們以各種舞蹈姿勢躺在那裡,彷彿在慶祝自己上了西天極樂世界。不過,他們的表情一點也不高興,有一具屍體歪躺在潮濕的草叢中,耷拉著腦袋,一縷頭髮遮住他的右眼,左眼則射出一股令人悚然的斜光,乜視著山谷上面的天空。而另一具屍體的頭部有兩個窟窿,那是嚴重撞擊的結果,凹凸不平,頸部也斷了,露出一截厥生生的喉管。范曉軍第一次看見斷裂的喉嚨,他站在那裡,壓住胃部的蠕動,強忍著不讓自己嘔吐。他極力讓自己的思緒飄遠一點,不被眼前的慘象嚇倒,但是不行,他受不了了,一下子蹲在地下,摀住肚子,嘔吐物猛地噴了出來…… 從三具屍體的體形、身高、毛髮、五官等特徵來看,范曉軍無法分辨誰是昨晚開車的傢伙,不過,范曉軍打心眼裡不會感謝他,因為這個蹩腳的司機沒有把他安全送到遊漢庥的老窩。 出租車司機呢?沒看到他,他大概比這三個緬甸人死得還早,昨晚在車上范曉軍就知道他已經不行了。正在這時,從范曉軍頭頂上方傳來一陣汽車的馬達聲,一會兒聲音大如莽牛,一會兒又小如蚊蠅。范曉軍明白了,上面是曲曲彎彎的盤山公路,他們這輛三菱車就是從上面掉下來的。 他不知道身在緬甸何處,要繼續前進,必須爬上公路,看能不能搭上一輛順路車。 他抓住灌木枝開始往上爬,爬到離公路大約50米的地方,他發現了出租車司機。他攔腰被一叢茂密的灌木擋住了,身體蜷著,腦袋全是泥土,頭髮像染過一樣焦黃。范曉軍把他翻轉過來,看見他頭部的兩個臟乎乎的黑洞,那裡的血已經變成黑色。不過,讓范曉軍意外的是,他還活著。 “你醒醒!醒醒!”范曉軍學著在好幾部電影裡看到的鏡頭那樣,使勁拍打著他的臉,啪啪作響,“醒醒啊!”他也不知道讓他醒醒幹什麼,但總比不醒好。司機已經奄奄一息,無法再繼續幫助范曉軍。 范曉軍不甘心,繼續拍打著。 終於,這位頭部嚴重受傷的緬甸司機在范曉軍親切感召下醒過來了。他第一句話就是告訴范曉軍,別送飯了。范曉軍估計這是對他老婆說的,昨晚上車後他不是要求給自己的老婆打一個電話嗎?內容也是關於送飯的事。范曉軍抱著司機,焦急地問:“老鄉,這是哪兒啊?能不能告訴我?” 司機嘴角咧了咧,笑了,然後他身子開始往上挺,像要站起來一樣。他努起嘴唇,眼睛鼓著,盯著范曉軍,用盡全身力氣,說:“瑪裘……裘,阿尼古……切……戴……”說完身子像洩了氣的皮球,哧的一聲軟了下去…… 他死了。 瑪裘裘是誰?不知道。後面那句緬語呢?范曉軍好像聽到過,大概是“我愛你”的意思。看來這是他臨終前向這個叫瑪裘裘的女人表達最後的愛意。他對愛情的態度跟范曉軍不謀而合,這讓范曉軍非常感動,自己不也是為了一個女人鋌而走險嗎?看來,這個世界懂愛的男人並不缺,哪怕他是一個普通的出租車司機。 他準備好好處理一下出租車司機的遺體,就這麼放在灌木叢中肯定不行,中午以後的太陽更大,整個山谷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蒸籠,屍體一會兒就熟了,禿鷲、烏鴉,還有蒼蠅蚊子都會趕來參加這場饕餮盛宴。別擔心不夠吃,一個出租車司機不夠,河邊還有三具呢! 范曉軍決定舉行一個簡單的水葬,餵魚蝦總比曝屍荒野好。 范曉軍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把四具屍體一個一個拖到河邊一個凸出的斜堤上,然後扒光他們的衣服,象徵著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又赤條條地回去。對了,還要綁上石頭,免得屍體浮出水面被禿鷲啄食。他拔了一大把藤條,搬來石頭,一個一個綁好,然後順著斜堤把屍體丟進了湍急的河水中。水葬的地點有一片亂糟糟的枯黃荊棘,枝條上佈滿黑壓壓的芽苞,把范曉軍的手臂劃出幾道血口子。此時的河面散發著慵懶和泥土混合的氣味,幽閉、陰濕,加上河水汩汩地咬噬著堤壁,令人不寒而栗。水葬結束了,范曉軍心裡一點不覺得神聖,反而有些發毛,他嚇得早已大汗淋漓,尤其是幾具屍體舉著蒼白的手在空中劃著慢慢被河水吞噬的時候。 幹完這件事後,他在斜堤上坐了下來,此時屍體的氣味仍在空中飄蕩著,他閉上眼,讓呼吸盡快均勻下來,他的思緒開始向遠處延伸…… 有兩件事范曉軍差點忘了,他那把壓滿子彈的1980年式7.62mm衝鋒手槍被他們繳獲了,現在必須找到它。還有一個皮包,裡面裝著這次行動的所有經費,這個也必須找到,否則在緬甸寸步難行。 還好,半個小時以後,他終於在散架的三菱車旁邊找到了它們,兩樣東西都完好無缺。 現在,范曉軍可以重新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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