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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萬箭穿心 方方 2807 2018-03-22
萬小景看中了一件羊絨大衣,結果刷卡時,發現裡面的錢不夠。衣服沒有買成,臉面也丟了。氣得萬小景打電話給她老公,讓他劃點錢進她的卡里。結果老公的手機關了機。 萬小景一肚子的苦沒處訴,不顧李寶莉剛剛喪夫,急吼吼地把李寶莉找來家裡,跟她哭訴。李寶莉說,不是說你老公資產上了千萬嗎?你未必連這點錢都沒有?萬小景說,他一個月只給我幾千塊,哪裡夠我花?丫頭吃喝玩樂,上學打的,手機像換洗衣服一樣地換,都找我要錢。我每個月的伙食費營養費保姆費美容費健身費,還要看戲看電影喝茶泡吧,都是要花錢的。李寶莉說,你居然在我面前叫窮。真是窮人有窮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怨。萬小景說,我每個月都過得緊緊張張的,說句丟人的話,我還不如他的二奶三奶手頭寬。李寶莉說,那你還死綁著他?萬小景長嘆道,說白了還是為了錢。跟你說句惡毒的話,我只有跟他離婚,手上才會有錢。李寶莉說,那就離吧。萬小景說,就這樣隨便去離,虧得太大。他如果不同意,官司一拖,財產一轉移,我連哈欠都得不到。李寶莉說,你好像算計得蠻清楚的。萬小景說,那當然。要不然我為什麼忍受這種花心男人?因為我有其他的東西在支持我的忍受力,他只莫落在我手上了。

萬小景的話像是一陣小風,給李寶莉的心裡吹進一些清新的空氣。李寶莉說,我姆媽前幾天也給我一個字,就是忍。萬小景說,就你這脾氣,忍得下來?我忍,是因為我的目標清楚,我把他的錢搞到手,我就不忍了。你呢?有什麼可以支撐你的忍勁?李寶莉想了想,說我有。就是小寶。我要指望萬學武的爹媽把我的小寶教育成人才。所以,他們再怎麼樣對我,我都忍得下。萬小景說,就為這? 兩人同用一個忍,各揣一份心。李寶莉沒有心思跟萬小景扯閒,便要走。走出門萬小景問李寶莉,你往後怎麼辦?還去批發襪子。李寶莉說,那一點錢,只夠一家人喝水。萬小景說,那你要做什麼?李寶莉說,我在想。萬小景說,乾脆,也去擺個攤,做點小生意。李寶莉說,這個我也做不得。萬小景說,為什麼?李寶莉說,做生意得靠時間磨,我現在根本沒得資格跟時間耗。屋裡老小四口人,現兌現地要錢吃飯,我要的是現錢。一天一結賬最好。萬小景便嘲笑道,做你的秋夢吧。那隻有漢正街的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萬小景的話,倒讓李寶莉心頭一亮。 李寶莉到漢正街辭工那天正下雨。雨點蠻大,落在棚子上,劈裡啪啦地響。 李寶莉的老闆說,真的不做了?李寶莉說,你一個月給我兩千塊我就做。老闆說,那我還不如僱我自己。李寶莉說,就是了,我一個月三四百塊錢,怎麼養家糊口?老闆便嘆了口氣,說你辭了這裡,又做哪裡呢?李寶莉說,我要當扁擔。老闆驚了一下,打量著她的身板,說莫說得嚇我。那是人幹的活?你挑得起?李寶莉說,你莫瞧不起人。那個何嫂,比我還矮些,不是擔得蠻好?我問過她了,在這裡,只要肯做,一個月少說八九百塊錢是賺得下來的。再說,我在這街上混了幾年,人頭熟。像老闆你,有生意還不得照顧我?老闆又連嘆幾口氣,說那是那是。我當然要照顧你。只不過,一個女人幹這行,了。

李寶莉笑了笑,沒有說什麼。李寶莉撐著傘走在雨水泥濘的街路上,心想,你廠長當不了,就當老闆,你能懂得什麼叫殘薄了?活在這世上幾多人,不都是在殘薄地過日子? 雨越下越猛。幾個扁擔披著雨衣挑著貨,飛起地跑。一邊跑一邊喊,跟著跟著,莫散了。 李寶莉找到何嫂。李寶莉批發襪子時,經常喊何嫂幫客戶挑貨。她曉得何嫂在漢正街當了五年扁擔,靠這個,養著一個殘廢的老公和一個上中學的兒子。 何嫂剛剛挑貨回來,渾身上下濕透,見李寶莉就罵天,狗日的老天爺一泡尿屙得這麼猛,今天水太大,把人淋得像個鬼,不做了不做了。 李寶莉說,我不是來找你挑貨的。我要當扁擔,你得引我入門。 何嫂的嘴立即咧開來。只幾秒,她緩過神,說我曉得我曉得。你男將的事我都聽說了。跟你說個情況,你也莫氣。這年頭,跳河的吊頸的喝藥的割脈的,男將比女將多。完全是陰陽顛倒,你說是不是邪得很?李寶莉說,不稀罕!他們男將不行,拉倒。這世道光我們女將也撐得起來。何嫂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拍完似乎還不盡興,又連續拍了幾下,邊拍邊說,你講得好,講得好!我就喜歡聽這個話。我一個女將,當扁擔,賺的錢不比男將少。憑麼事?我勤快,我吃得苦,我負責,我,我還不抽煙不喝酒,我身上乾淨,沒得臭味。何嫂說著大笑起來。笑完說,不是吹的,客商情願找我。說完她捏了捏李寶莉的膀子,說你也可得。你不是那種嬌氣的城里人。你幹這行幹得下來。蠻簡單,回去備一根扁擔,兩根繩子,就結了。夜晚要不要住這裡?

何嫂住的地方叫“一塊五”。李寶莉以前從沒來過。她環視了一下周邊。四周屋破路爛,陰溝裡的水烏黑烏黑,一股酸腐臭氣往外衝,縱是雨水打得急,這臭味也不散開。何嫂說,一晚上一塊五角錢,所以這小店就叫“一塊五”。漢口再沒得比這更便宜的店。女扁擔少,一間屋住七八個人。男扁擔就慘了,屁大點地方,一塞就是十幾個。天熱的時候,進了門氣都透不過來。人在外頭,都聞得到臭。李寶莉說,省點錢,我還是回去住。何嫂說,遠不遠?你不趕早市?李寶莉說,早上幾點?何嫂說,早上四五點吧。下面來的客商頭天打了貨,趕早班車船回去。來得晚,這一撥就沒得戲了。李寶莉想了想,咬咬牙說,我趕得來。我騎自行車。何嫂說,我看到你咬牙了。你咬得好。干我們這行的,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咬緊牙關。不把牙咬緊,莫說女人,男人也撐不下去。

李寶莉說,我咬得緊緊的,何嫂。 李寶莉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扁擔生涯。 李寶莉把下崗前穿的工作服都找了出來。又買了一個擴機,她把自己的擴機號分發到每個店鋪。只幾天,她的擴機便響聲不斷。一則是李寶莉在漢正街呆了好幾年,跟好多店鋪都混了個臉熟,她的熱心快腸也是有名的,老闆們有活就會找她;二則她手腳利索,人也大氣,從不為價格扯來扯去,客商也喜歡她的這份爽快;三則她總是穿得乾乾淨淨,給人非常靠得住的印象。這樣一來,李寶莉每天都有活兒乾。幹體力,總歸是要腰酸背疼,但是李寶莉每天回家掏一把錢遞給婆婆,看著婆婆數錢時臉上浮出的笑意,所有的酸疼也就一拋而盡。 有一天,李寶莉的母親到漢正街來看了她一回。見到李寶莉正一根扁擔挑兩麻袋貨,汗流浹背地朝邊疾走。連跟她說句話的空都沒有。李寶莉的母親熱淚盈眶。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我有你這個姑娘,是我的福氣。我蠻自豪。人不怕窮,怕的是不硬氣。骨頭里有硬氣,日子再過得慘,心都不慘。李寶莉說,姆媽,你曉不曉得,當初馬學武在外面跟別個女人相好了,要找我離婚,我覺得自己蠻慘。現在他死了,我倒沒得這份慘的感覺了,心裡還蠻踏實。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你要守好這個踏實,這不容易。李寶莉說,我信你的,姆媽。

李寶莉把整個家都交給婆婆操持,自己則每日早出晚歸。晚上吃完飯,洗個澡,倒頭便睡。凌晨三四點,又摸著黑,騎車到漢正街攬活。在這個家,她就像個房客一樣,除了拿錢回來,其他一切,都似乎與她無關了。 日了就這麼過了下去。平靜得讓人只看得到安穩的生活,而看不到李寶莉疲於奔命的勞累。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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