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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癮”私門1 安娜芳芳 5630 2018-03-22
位於上海市區中東部的“富麗新城”是一個超大規模的住宅區,始建於20世紀末,歷經前後五期將近二十年的開發,終於形成了由幾十棟超過三十層的高層住宅樓組成的巨型居住區。 “富麗新城”中的居民總數過萬,區內環境相當優美:綠化環繞、流水潺潺,小學校、幼兒園、銀行、餐館、便利店和美容院一應俱全,住戶不出小區就可以滿足基本的生活需要,堪稱城中之城。 許多頭一次來到“富麗新城”的人都會被成排高樓所圍起的水泥森林驚得目瞪口呆,整個住宅區的井然有序更令他們印象深刻,他們當然不會立刻察覺到,表面秩序正如明麗的陽光,在巨大的樓群中投下層層疊疊的陰影,令此地的藏污納垢更甚於市井喧嘩的陋巷棚戶。因為只有在“富麗新城”這樣的地方,坐擁千萬財產的富豪才可能和群租於雙層鐵床上的農民工相安無事,同居一個屋簷之下又老死不相往來,生活在此地,沒有人知道自己的隔壁住的是誰,正在幹些什麼。

於是這天,就算是在大中午的時間,“富麗新城”三期某棟某層某室所有窗戶上的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自然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正在乾燥的冬季裡,化纖質地的窗簾迅速合攏時會爆出細微的靜電,拉窗簾的男人感到自己手背上的汗毛密密地豎起來。他摘下頭上一年四季都戴著的黑色棒球帽,擱到窗下的茶几上。幾縷光線從窗簾間的縫隙裡漏進來,恰好照在男人的頭頂上,濃黑短髮因為靜電的關係微微擺動著,其中好幾大塊斑禿特別鮮明,像是沼澤中引人失足的旋渦。男人伸出手又用力扯了扯窗簾,屋子裡終於漆黑一片了。 他對這裡是非常熟悉的,朝左邊跨出小半步,就穩穩地坐在一張扶手椅中。房間裡面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他卻胸有成竹地往前探身,將面孔緩緩湊向黑暗的虛空,彷彿那裡潛伏著什麼引誘他的東西,無可名狀,又難以抗拒……

隨著極其輕微的“吧嗒”一聲,像風折殘柳的細響,果真有什麼在男人面前悄然展開,若隱若現的光芒映在他的臉上,照不出半分錶情,只是那雙眼睛中的貪欲之色,猶如古井微瀾,漸漸抑制不住來自最底處的暗流翻湧。 那是一張液晶顯示屏,屏幕裡呈現另一個晦暗房間的角落。陰影重重疊疊,光線自上而下,切割出細碎的光斑和色塊,無法辨識,唯有正中央的大塊白色一陣接一陣地激烈變換著清晰觸目的圖景。 兩個赤裸人體的局部,扭出通常狀態下不可企及的古怪姿勢,在畫面裡起伏翻騰,卻沒有一點點聲音。肉體繃得幾近變形,在極度緊張中曝光過度,全部刷上白花花的浮點,仍然沒有一點點聲音。 男人吞嚥著唾液,喉嚨裡咕嚕咕嚕地直響,頭在屏幕前不規則地擺動,操縱機器的手指不住顫抖,終於——他找到了期待已久的時機和角度,用盡全身的力氣按下去!

“啊……不要……”顫巍巍的女聲彷彿一縷輕煙從液晶屏裡飄出來,懸浮在男人置身的小黑屋裡。 攝像頭的角度正好對準她的臉:五官細緻,雙頰酡紅如同醉酒一般;披頭散發,稠密的黑髮好像彼此糾纏的蔓草,被濕汗黏在額頭和耳邊。她跪伏在床沿,目光迷亂地向前方伸出雙手,嘴裡發出一連串像乞求又像哭泣的呻吟,但不停起伏扭動的身體遠比含糊的話音更能表達——這具豐滿白皙的肉體上每一個波紋都在索求撫慰。 其實她心裡是明白的,她所哀懇的男人絕對不會讓她痛快如願。就在剛才,他從她如飢似渴的吮吸中掙脫出來,一下就把她的神魂甩到半空,沒著沒落的。本來她在喉頭的充塞感中興奮如狂,虛空突如其來,幾乎使她的心跳猝停。 她恨他!是真的,每當這種時刻她就覺得自己恨死了他。他總是想方設法地挑弄她、羞辱她,激發起她的慾望卻又不給她滿足。明知道她熬過無數個日夜的等待,也不願在她的包容裡停留得稍久一些,只要稍久一些而已,就可以令她多享幾許如入癲狂的極樂。她活著,好不容易活到今天,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然而她是沒膽氣的,不敢向他流露出絲毫的恨意。她害怕惹火了他,他會就此把她拋開,那麼她人生中的一切樂趣便將蕩然無存。她更不能奢望擁有他的全部,雖然他們已經相處了很多年,她依舊對他戰戰兢兢,從不敢造次。她和他之間是有著天壤之別的,她並沒有多少見識,對於這點卻認識深刻。 也因此,她深深地痴迷於肌膚相親的每一個瞬間,只有在這種時候,她與他是沒有距離的。 液晶屏幕前,男人的手在器械上停頓了一會兒,等他根據多次的經驗確定,這個角度和位置已經不用再改變,接下來將為他攫取絕大部分的細節時,他就把手放了下來。隨後他把身子向後靠了靠,腳往前伸了伸,特意地放鬆了軀體。他很清楚,之後將由視覺和聽覺形成特殊的觸感在腦中攪盪,一輪又一輪,旋轉至飛脫……

和往常一樣,女人的哀哀泣訴終於引來了憐憫。他從她的背後進入,堅硬地頂到最底端,然後是長久的停頓。時間也跟著停頓下來,她痙攣地屏住呼吸,體會到烈焰在寂靜中熾燃起來,她拼命想要扼制住這股火苗,不是怕被它燒死,而是捨不得,捨不得它燒得太猛太迅急,太輕易地脫離了她的擁持。 “……天哪……” 畫面里女人的面孔完全脫形,這時只怕最熟悉的人也認不出她來了。她高高地昂起頭,瞪大的雙眸裡神采渙散。如墓的暗室中,液晶屏前的男人彷彿蟄伏在地下的鬼魂,窺探著近在咫尺卻無法企及的人世歡愛。女人那變形的臉和雜亂的頭髮讓她變醜,可淫靡的媚態卻使男人的目光只能聚焦在她的臉上——這樣一張臉,他從未見過。他的額頭上青筋根根暴出,拼命舔著嘴唇,好像他的嘴巴就要乾裂了。他的雙眼死盯著屏幕,左手抵住褪下的褲子,右手卻在胯間瘋狂地動作起來。

結束了。他倆全都虛脫地癱在床上,她心裡還在想著他最後時刻的呻吟,滿腔恨意早就煙消雲散,像每次完事的時候一樣,她的整個身心彷彿都被愛浸透了,情愛濕淋淋地往外直溢。她多麼想與他緊緊相擁,讓他把悲哀的秘密說給她聽,但是多年的經驗教會她,這時候不能問他什麼,也不能要求愛撫或者試圖愛撫他,他會極其粗暴地推開她。 好在他還不會馬上離開,女人便躺到他的身側,把頭靠在他的腰間。即便他什麼都不願對她講,她總還可以講給他聽,至少這是他默許的。 她一旦開口就沒遮沒攔,她的腦袋裡沒多少墨水,顛來倒去就是那麼幾句: “今天開心嗎?” “……” “你看我是不是又老了啊?” “……” “你還歡喜我嗎?歡喜嗎?”

“……” “你說我和年輕的小姑娘比怎麼樣啊?聽說小姑娘不懂服侍人的,對不對啊?” “……” “今天燉的肉裡我加了你上次拿來的蟲草,味道沒變吧?你要是喜歡吃以後我就一直這麼做。” “……” 液晶屏前的男人已經很久不關注畫面裡的動靜了,他癱軟在扶手椅中,右手耷拉在胯間,掌心裡還掛著幾滴濁液,他兩眼空洞地望向黑暗的房間深處,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坐著,半死不活。剛才的一兩個畫面反复地閃過腦海,和以前的一樣被刻錄下來,成為可以復播的記憶帶。 “我要走了。” 女人打了個冷戰,他用那麼動聽的聲音講出的話,每每都叫人心碎。 “再多待一會兒吧……”她無望地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鐘。完事後他總習慣躺一會兒再走,最近休息的時間比過去長了些,僅僅這個細微的變化,便使她對他的愛惜倍增。

他已經坐起身來,女人跳下床,從角落的衣架上取衣服給他。他接過去,卻又隨手擱到床上,展開胳膊把女人摟到懷中。 “你兒子對新學校習慣嗎?” “好像還行。”女人略作遲疑,“建新這個小人,就會悶皮,我也不曉得他成天在想什麼。哎喲,他功課一塌糊塗的,能上那種學校已經很不錯了,輪不到他再來挑三揀四。” 他點了點頭,開始穿衣服。領帶、袖扣、皮帶、手錶……女人把這些閃著光澤的精緻物件一樣一樣遞給他,看他把它們有條不紊地穿戴起來,人類想像力和審美的結晶猶如流星匯入銀河,瞬時融入他自身的華彩。她喜憂參半地眼睜睜看他從親近變到冷峻,終於成為一個陌生人,然後遠離她而去。 她的才智有限,領略不了這奇異的變身過程中荒誕而又悲哀的意味,幸好如此——否則她該怎麼忍受同樣的變化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裡。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攝像機前的男人突然跳起身來,驚慌失措地向液晶屏中看了看,“咔嗒”一聲,他關上了攝像機開關,又飛快地把攝像機和支架、電線等一概收起,扔進腳邊的矮櫃,仔細地鎖上櫃門。緊接著,他扭亮了牆上的壁燈,昏黃的燈光下小屋裡雜物橫陳,他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迅速走動,鞋底拖出深深的腳印。靠近門邊的牆上掛著面小鏡子,他對著它匆匆整理好衣服,戴上帽子,開門出去。 大約十分鐘以後,一輛黑色奔馳轎車緩緩開出“富麗新城”地下車庫的vip區,沿著車道駛向小區西部的大門,很快就消失在滾滾車流中。 小區的西側有個兒童樂園,大中午的,刷著卡通圖案的滑梯上沒有一個孩子在玩耍。圍繞樂園的是一整片的矮黃楊,邊上豎著兩個乳白色的鞦韆架,左面那個鞦韆上坐著個男孩子,他已經在這裡坐了很長時間,看來連中午飯都沒顧得上吃。

男孩有張清秀的面孔,皮膚很白,嘴唇上沿淺淺的黑色絨毛表明他已進入青春期。厚厚的天藍色羽絨服緊裹著還來不及培植出雄性氣概的纖瘦身體,他紋絲不動地坐在冬日的暖陽之下,臉蛋上盡是少年人特有的孤獨表情,似乎在觀察和等待著什麼,又似乎目空一切。當黑色的奔馳車從兒童樂園前面駛過時,男孩子的眼皮稍微眨了眨,便垂下了頭。片刻之後他將頭重新抬起,奔馳車的尾部恰好掠過青黃色的灌木叢外,看不見的輕煙飄過來,男孩揉了揉眼睛,縱身跳下鞦韆架。不遠處的高樓之上,剛才遮得嚴嚴實實的窗簾全部拉開了。 男孩飛快地跑過枯黃的草坪,一頭衝進門廳。電梯直上十六層,他走到1603的門前,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是誰啊?”一個懶洋洋的女聲從里間傳出來,跟著是趿拉拖鞋的聲音。男孩好像被這個聲音驚嚇到了,呆愣愣地站在門口,只管死瞪著走過來的女人。她一邊走,一邊抬起雙臂束著捲曲的頭髮,頭頂堆著大蓬蓬的濃密鬈髮,好像那裡伏著一隻小獅子狗。她還披著粉色的長睡衣,從領口到下擺全是茸茸的人造毛,這麼一來整個人都像只獅子狗了。 看見男孩,女人也是一驚:“建新,你怎麼回來了?” 男孩沒有答話,卻冷冷地打量著自己的母親,他身上散發出的寒氣對她非比尋常,從他在她身體裡孕育,到產下後第一次看見的肉團團,再長到今天這麼大,在她的感覺裡,這孩子一直是血肉相連的暖乎乎的。 宋銀娣朝前移了兩步,抬起手去探男孩的額頭:“哎喲,我的乖兒子,你是不是生病了呀?啊?” “別碰我!” “你、你怎麼……?”宋銀娣看看自己被兒子打落的手,一臉茫然。 “他又來過了!” “他?” 男孩昂起頭,咬緊牙關逼視她,很滿足地看到母親在一瞬間裡已經面無人色。 “你……你瞎說什麼?”她還徒勞地想掩飾。 “不!我沒瞎說!我看見了,我全都看見了!” 高喊聲把她有氣無力的申辯全部堵回去:“你……看見了?!”她在莫大的恐懼中倒退了一步,腳後跟踢到茶几的腳——“咚”! 宋銀娣在沙發前搖晃了好幾下,重新站穩了。血色又回到雙頰上,連眼圈都紅彤彤的。 “好好的學不上,你偷偷死回來幹什麼?快別瞎搞了,趕緊回學校去,要是讓你爸看見了,打死你!”她鐵板著臉說出這席話,虛張聲勢,祭出父母的地位來恐嚇兒子,盼望著他馬上落荒而逃。 她立刻就失望了。周建新的眼中聚起屈辱的淚光,聲嘶力竭地沖她嚷起來:“對!還有我爸!我爸也在!你們,你們兩個都在!你給他做奴隸!我爸當烏龜!!”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結結實實地落到周建新的臉上,宋銀娣指著兒子的鼻子破口大罵:“小赤佬,你不想活了啊!我們、我們是誰?我們是你的媽、是你的爸!沒有我們哪有你!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麼大,讓你吃好穿好,哪一樣虧待了你!上學上的都是貴族學校!狗屁,你他媽算什麼貴族!你老娘是奴隸,你老爹是烏龜,好啊,那你算什麼!啊?算什麼!你說啊!”滿頭鬈髮遮住了大半張臉,她涕淚橫流地撲過來,揪著兒子的肩膀死命搖晃,她的臉皮被他直接撕爛了,她又氣又怕又急,索性撒起潑來。 周建新奮力向前一推,宋銀娣幾乎坐倒在地上。 淚珠滾滿了男孩的臉,他一字一句地說:“你給我聽清楚了,如果下次再讓我看見他到這裡來,我就殺了他!” 他轉身而去,用力扇上家門,門內立刻傳來號啕大哭的聲音。周建新站在樓道裡註意傾聽著,淚痕未乾的臉上漸漸露出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因為攸川康介在精英年會上猝死,“逸園”暫時被封,西岸化工只得將大中華區的辦公場所轉移到位於淮海路上的辦公樓內。所謂大中華區本來就只有幾個最頂層的高管和他們的秘書,“逸園”為他們提供舒適的超大間獨立辦公室,和豪華的會議室,講究的就是氣派和品位。如今迫不得已只好降低標準,在淮海路的中國公司辦公區裡騰出一些獨立小間來,權做臨時之用。 今天午後的陽光特別好,剛剛經歷了寒潮的氣溫驟降,好不容易見到晴空萬里,大家都不願待在室內,所以午飯時間過了很久,外出用餐散步的人們才姍姍來遲,陸續回到辦公樓裡。大中華區的人事總監朱明明本來在“逸園”有單獨的辦公室,今天也只好在自己的臨時隔間裡坐下,才拿出香奈兒的粉盒補妝,頭頂上響起醇厚的男中音:“maggie,richard今天來上班了嗎?” 朱明明的手一抖,小鏡子裡出現類似小丑的蒼白鼻翼,她沒有信心抬頭了:“他……呃,早來了!” “在哪兒?” 朱明明氣喘吁籲地抹著粉,李威連就站在桌邊等她回答,目光和身影無形地壓迫過來。雖然他站著而她坐著,這根本就不合適,但他那溫柔的氣勢就是讓朱明明軟倒在椅子裡,動彈不得。 “william!”她總算拋下了粉撲,鼓足勇氣向他仰起臉,“richard午飯前就到了,他要找你,我和lisa都給你打過電話,可是你的手機一直關機……” “是的,我去辦了些私事。” “richard在小會議室裡等你。” “好。” “william!” “怎麼?” 朱明明跳起來,差點兒直撲到李威連的胸前。 “william,下回你要是再突然想起要去辦什麼……私事,我的意思是,原先日程裡沒有的安排,方便的話還請你跟lisa或者我關照一聲,我們也好知道怎麼應付。今天是richard找你問題不大,上週的內部會議也就算了。可是前天亞太區的例會你也缺席,怎麼都找不到你,結果philips問得我們很為難,lisa只好說你忽然身體不舒服……”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緊挨在李威連的耳邊。 “你知道的,那些例會都是形式主義,philips也就是做做樣子,你們隨便幫我推一推好了。”李威連和朱明明一樣地溫言細語,神情卻非常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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