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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癮”私門2 安娜芳芳 5637 2018-03-22
雨水一滴接一滴落下,在深夜中聽得如此清晰。這片雨雲肯定是追隨著他,一路從香港來到上海。不過登陸上海之後,它的力量減弱許多,從大弦嘈嘈變成小弦切切,此刻大約已經停了,蕩起迴聲的只是從屋簷上流下的積水吧。 李威連端坐在“雙妹1919”的窗下,這時已近凌晨,很偶爾地有一抹昏黃的車燈光從窗外射入,又被窗上的水跡幻化出點點破碎的光影,在漆黑的店堂裡一閃而滅。 從二樓不時傳來斷斷續續的嗚咽哭泣,但任何聲響都不能打斷李威連對往日的回憶,他的整個身心都跟隨著那剛剛逝去的靈魂,在永恆的死寂中沉醉下去,彷彿再也等不到晨光降臨了。 暑假後的頭一堂英語課,身著墨綠色長袖連衣裙的女教師走進初二班級的課堂。她在講台前站定,感受著滿堂天真而好奇的眼神,心中又緊張又喜悅。

女教師開始上課了。其實她也是剛回滬不久,在鄉下的年月裡她幾乎失去對人生的希望,真的沒想到今天還能重新講起英語,甚而能夠執掌教鞭……如獲新生的激動使她的呼吸急促、喉頭髮澀,最初的幾句話她說得不怎麼流利。 是她太敏感了嗎?為什麼有一雙清朗的目光從她的臉上一掠而過,卻令她莫名地緊張,好像做了錯事被人發現似的。怎麼可能?滿屋子才十多歲的小頑童們,他們的整個小學時代是在無秩序中度過的,簡直不可能學到什麼真正的知識。 她調整好情緒繼續上課。她所鍾愛的優美語言本來就融化在她的血液之中,最初的滯澀過後,她漸漸能夠揮灑自如。突然,她又感覺到了那雙目光,這次卻充滿了坦白的快樂,女教師的心跳加速,她不動聲色地搜尋起目光的主人……她看見了,那個坐在最後排窗邊位置上的男生,就是他!在她眼裡他還分明是個小男孩,卻有著出類拔萃的相貌和氣質。

接下去的時間里女教師一邊上著課,一邊體會著時刻存在的隱秘互動,覺得不可思議。下課時她佈置了抄寫單詞和句子的作業,離開課堂時她朝那男孩望去,他已經埋下頭,很認真地書寫起來。 他根本沒有按照要求做作業,而是用英語寫了一篇小散文,描述了女教師的第一堂課。遣詞造句還有些生澀,但天賦的語感令女教師驚嘆。她極其認真地批改了這篇小文章,並在文章後面給他留了下一篇寫作的題目。 從此以後,這個學生的英語作業都是獨一份的,而女教師則在課堂上擁有了一個秘密的小知音。 秋風剛剛吹了幾個晚上,人行道上就鋪了厚厚的梧桐樹葉。女教師穿著黑白相間的大提花毛衣和駝色的呢料長裙,在滿街灰頭土臉的行人中更顯得風姿綽約。她辨認著門牌號碼,慢慢朝弄堂深處走來。

前頭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女教師停下腳步,詫異地端詳著在露天水鬥前賣力地洗衣服的男生。 “老師!”他也發現了她,叫了一聲就愣在那裡,捏著濕衣服的手忘記收回來,給冷水浸得通紅。 “我來家訪,家裡有人嗎?”女教師對他溫柔地笑著,盡量親切地說話。其實她已經了解了他的身世,完全知道他的父母在他念初一的時候就遠赴香港,現在他是孤身一人留在上海,也明白了他的家族和袁家乃至她自己的家庭之間那種曲折的蔓連。因此在她的心中,又對這男孩子生起了天涯同命的憐惜之情,她今天是特地來看看,這個僅僅十三歲大的小男生是如何獨自生活的。 男孩的雙眸不是一般中國人那樣的棕黑色,而是清澈的黛藍色。他就用這樣一雙很特別的漂亮眼睛看著女教師,輕聲回答:“老師,我家裡只有我。”

這坦率中略帶羞澀的模樣讓女教師心中一顫,她情不自禁地拉過男孩紅彤彤的手:“沒關係,老師來看看你就行。” 這個家出乎她意料的整潔,男孩請老師在桌邊坐下,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她面前:“老師,請喝水。” “你家原來就這一間房嗎?” “原來有兩大間,爸爸媽媽他們走的時候,政府給換成了這一個小屋子,說足夠我一個人住的了。” 女教師環視著四周,牆上掛著一家五口的黑白合影。她的目光在那位母親美麗絕倫的臉上停留許久,她的瞳仁也是黛藍的,只是比男孩的淺很多,即使在黑白照片上也顯得與眾不同。 “你長得很像你的媽媽吧?” 他低下頭沒有回答。其實女教師想問,你媽媽怎麼捨得把你一個人拋在這裡,她怎麼可以這樣無情?

她轉了話題:“衣服都是你自己洗,那吃飯怎麼辦呢?” “我自己也會做飯。”他每次都是注視著她才說話,多麼好的教養……但是女教師的心中酸楚難當,他才和自己的女兒一樣大啊,她真想把這男孩摟到懷裡,給他一個最溫暖的媽媽的擁抱。 她沒有這樣做,而是說:“你的英語非常好,課堂上學的那些不適合你的程度。以後每週日你去我家,我給你特別輔導。” “真的?”男孩的眼睛發出光來:“太好了!老師,謝謝你!” 第一次輔導時她準備了許多好吃的東西,男孩還沒有擺脫拘束,吃得併不多。就在那次輔導時,她擁抱了他,她本以為這會是純粹母愛的釋放,但實際上她卻體驗到另一種奇妙的滋味,令她情難自已。女教師感到了強烈的內疚,在以後的輔導中,她再也沒有擁抱過男孩。

她命令自己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去關心他,憐愛他,教導他。男孩是聰明絕頂的,他很乖巧地配合著女教師,讓她覺得自己的一切苦心都在產生最好的效果。 他們之間唯一的麻煩是女教師的女兒,這女孩自從發現男孩每週來家的規律後,就千方百計地在這段時間賴在家裡,女教師特地給她報了少年宮的書畫班,女兒還是逃課在家裡附近的弄口等著男孩。後來連女教師都不知男孩耍了什麼花招,女兒不再騷擾他們的相聚。但是女教師在課堂上看到,女兒時不時向男孩投去毫不掩飾的傾羨目光。 女兒和男孩一起升上初三,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長大了許多。女教師發現他越來越討人喜歡,前一刻他的神情還是小男生的稚嫩和青澀,下一秒他的笑容裡就流淌出些許男人的魅力,這種含而未發的誘惑令她幾乎無法自持。與此同時,越來越多情竇初開的女生們圍繞在他身邊,神情中充滿痴迷。女教師開始左右為難,她覺得應該中斷週末的輔導課了,但只要在他的面前,這話她就萬萬說不出口。

寒假前的期末考試就要到了。女教師正在辦公室裡準備試題,女兒哭哭啼啼地跑進來:“媽媽,媽媽!他、他昏過去了!” 他? !女教師腦袋“嗡”的一聲,好不容易才問明白,一貫體育成績優異的男孩在運動會上跑完一千五百米以後,竟然趴在跑道邊劇烈嘔吐到暈過去。她趕去醫務室打聽,原來男孩是得了急性肺炎,已經送醫院了。 下班後她直接去了男孩的家。 “你不是一向身體很棒的嗎?這是怎麼弄的?”女教師急痛攻心,劈頭蓋臉地質問躺在床上的男孩。 “老師……”他叫了她一聲,聽上去非常虛弱,“我很快就會好的,絕對……不耽誤期末考……” “誰在跟你說期末考!”女教師坐到床邊,俯下身去看他蒼白的臉,“家裡的米放在哪裡?我給你煮粥。今天來不及了,明天我給你帶些肉鬆來,還想吃什麼告訴我,我來做……”

“老師……”他又低低地叫了一聲,這回可帶出點撒嬌的味道來。女教師的心軟成一堆,她東張西望地正打算起身做事,手卻被他一把握住了。 他的手心有點燙,應該是熱度還沒退淨。這點點熱度迅速竄遍了女教師的全身上下,她竟然像少女般瞬間就緋紅了雙頰,女教師簡直無地自容,她心裡想著要放開男孩的手,可又怎麼捨得掙開。 整個禮拜女教師每天下班後就來照顧男孩,給他做飯燒菜洗衣打掃房間,一直待到男孩睡熟了才走。他確實體格強壯,再加有人悉心照料,恢復得相當快。雖然醫生囑咐他繼續休息一段時間,男孩還是返回學校參加了期末考,照例考到了全年級第一名。 寒假開始的第一個週日,男孩又來到了女教師的家。這次是他主動伸出雙臂,緊緊地擁抱了她。清新純正的男性力量從他的手臂傳達到她身上,點燃了女人的全部愛欲,喚醒了她本已沉睡的靈魂。從此後她徹底打消了中止輔導課的念頭,她已經昏了頭,她再也離不開他,恨不能分分秒秒與男孩在一起,任何道德和人倫的標準都束縛不住烈火般熊熊燃燒的激情了。

高一、高二、高三……周圍的世界早幾年殘酷瘋狂、晚幾年喧囂紛亂,唯有他們得天獨厚,能在最靜好的歲月中譜寫愛曲。每週日上午的“輔導”不分寒暑風雨無阻,可這短短半天的纏綿又怎能滿足日益狂熱的愛戀,他們開始尋找一切機會相聚。 “外匯券有伐?外匯券有伐?” 女教師剛走出友誼商店的大門,佝僂著身子、兩手插在衣兜里的黃牛就逡巡到她的身邊。 她不理睬他們,徑直往前走去。又有外國人大包小包地走出商店,幾步開外的小花園裡,三三兩兩或坐或站著不少年輕人,一看見老外便口哨、起哄聲此起彼伏。 這情形著實有些怪異,外國人們倒是見慣了這個陣仗,個個氣定神閒,還瀟灑地朝那幫看熱鬧的小青年揮手示意。女教師從這堆人的旁邊走過,突然手裡一輕,沉甸甸的大布袋子已落入他人之手,耳邊還輕輕飄過一句:“外匯券有伐?”

她強忍住笑,朝提著布袋混進人群的他看過去。雖然他故意學著旁人東搖西晃地走路,那氣質總歸和周遭迥然不同。女教師幾乎要笑出聲來,連忙斜穿過馬路。他在街對面走了一小段,還是放棄了模仿,停下來往布袋裡瞧瞧,便抬起頭隔著馬路朝她笑。 他倆就是這樣逛街的,彼此走在同一條馬路的兩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友誼商店是經常去的地方,因為他有父母從香港寄來的外匯,他全給了女教師,由她負責採購他們都喜歡的東西,然後一起享用。今天的布袋裡就裝著哥倫比亞咖啡豆、牛油、花生醬和冷切肉,還有新鮮的吐司麵包。 離開友誼商店不遠,街上就變得十分清靜。女教師走在前面,用心感受著他一街之隔的腳步聲,她想,幸福肯定就是這樣的,似乎觸手可及,卻又難以捉摸。她不敢企求更多,只願此刻長長久久,隨著歲月沉入記憶的最深處。 這樣想著她又有些傷感,不,為什麼要傷感呢?浪漫的約會才剛剛開始。走過三個路口就是電影院,電影票他早就買好了,他們各自手握一張。 仍然是女教師先入場坐好。一直等到正片前的新聞加片放到一半的時候,才有人在黑白晃動的光影間悄悄摸過來,坐到她身邊的空位上。他們甚至不相互看一眼,也從不交談,愛欲卻在竭力克制中變得愈加熾烈,只要兩手輕微相觸,就足夠令他們如痴似狂。 “……以後我不想再叫你老師了。” 那次,她還沉浸在做愛後無比適意的虛弱中,神思飄渺地聽到他這樣說。 “那叫什麼?” “當然是叫……惠茹!” 她從他的懷抱裡掙脫出來,扭過臉去看他:“這怎麼行?” “為什麼不行?就咱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才叫惠茹啊。”他講話的神氣倒好像在教訓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 女教師呆呆地看著他的眼睛,隨著年紀增長,這對眸子中的藍色漸漸隱去,變得越來越黑。她開始害怕看這深不可測的黑,那裡面好像有著能直接吸走她魂魄的力量。 “不行的……等你叫習慣了,也許在人前就這麼叫出來,那可糟糕了!” “有什麼糟糕的?叫出來就叫出來唄!” 女教師輕輕撫摸他的面頰:“這樣真的不行……乖,聽話。” 他沉默了一小會兒:“那好吧,就不叫惠茹。”她才鬆了口氣,卻聽他又說:“但我肯定也不叫老師。我就叫你……媽媽吧!” 女教師剛一愣神,他就把她死死抱住,在她耳邊一迭聲地叫起來:“媽媽、媽媽、媽媽!……” “天哪!”她簡直驚慌失措了,趕緊去掩他的嘴,“威連,我的好威連!求求你,求求你別叫了!” 他挑釁似地看著她:“是叫媽媽還是惠茹,你自己決定吧!” 她長長地嘆息,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那,還是叫惠茹吧……” “就是嘛!”他心滿意足地笑起來,“惠茹,親愛的惠茹,我最愛、最愛的人。” 深深的一吻印在女教師的唇上,她的眼淚隨之滑落。 “為什麼要哭呢?我讓你不開心了?”他略微放鬆環抱,很認真地問。 讓她怎麼解釋呢?女教師端詳著他青春煥發的臉,她即便是用盡全力都愛不夠的人啊,他還這樣年輕,又怎麼能夠懂得她絕望的愛情? 她思之再三,方才開口:“威連,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唔,什麼事?” 淚又要湧出來,她拼命忍住:“威連,我、我比你大二十多歲,很快就會變老,成了一個老太婆。而你卻會越長越可愛,會有許多許多的女人愛上你……威連,總有一天你會討厭我,想要離開我的……這也是很自然的結果,我非常非常理解,絕對不會怪你。”他皺起眉頭像要說什麼,她向他搖搖頭,示意他先聽自己說完,“威連,哪天你想離開我了,千萬不要猶豫,想走就走。你就記住一點:我比你老這麼多,肯定會死在你之前。我只想你答應我,在我死的時候,你要陪在我的身邊,好嗎?” 很長時間他都沒有作聲,似乎在努力思考著什麼。 終於他抬起眼睛,沉靜地註視著她:“假如這樣能夠使你開心,好的,我答應你。” “嗯!”她含著眼淚笑了,用力點點頭。 他卻沒有笑,只是伸出手臂,重新將她攬入懷中:“我答應你這個要求,並不是因為你剛才說的那些話,那些全都是胡說八道。我答應你的要求只因為——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是愛你的男人,你是我愛的女人。所以,我才同意你死在我的前面。” ——我是愛你的男人,你是我愛的女人。所以,我才同意你死在我的前面。 多麼拗口的語言,多麼奇特的表達,卻是他對愛情的恆久承諾。他曾經以為她能聽懂,但事實上她還是不懂他。或許,愛得越深誤解也越深吧。 就在今天,他終於實踐了好多年前許下的諾言,只是這樣的告別方式,絕非當初所能想像。剛才他守在尹惠茹的身邊,緊握著她的手,眼看她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甚至不能確定,自己守護的還是原先所摯愛的那個人嗎? 尹惠茹是在李威連出發去香港的一個星期之後,從華海中學跳樓自殺的。為什麼要等一個星期,李威連後來猜想,大概她是想確定他已安全抵港,然後再心無掛礙地離開這個世界。 1984年他們在海邊的傾盆大雨中訣別時,李威連認定她是個自私、懦弱的女人,多年之後重返上海,當他看見徒留其身永失其魂的她時,他才心痛如絞地發現,她是那樣勇敢,遠遠超過他的想像。 你真是這天底下最傻的女人,也是最最沒有良心的女人…… 他舉起手帕擦去淚水。李威連痛恨流淚,在從小到大屈指可數的若干次哭泣中,他絕大部分的淚水都是為了這個女人而流的。 好在,這次終歸是最後一次了。 就連這塊手帕也是尹惠茹從友誼商店買來的。那天她興奮地對他念叨了很久,說她如何在賣西裝襯衫和領帶的櫃檯前流連忘返,想像著用這些衣服來打扮她最好看的威連,直把他說得昏昏欲睡。 最後她獻寶似的取出這塊手帕送給他,還指給他看手帕一角,在那裡她用藍色絲線一針針繡上他的名字——威連。他只淘氣地瞥了一眼,就笑得前仰後合。他說這手帕讓他想起自己上幼兒園時,媽媽給他別在胸前擦鼻涕的小熊手絹,角上也繡著“威連”。 老師……媽媽……惠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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