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癮”私門2

第18章 第十八章

“癮”私門2 安娜芳芳 5551 2018-03-22
飛機呼嘯而起,兩翼在密集的雲層中不停顫動,用盡全力向上突破。十來分鐘之後,幾縷金光射進舷窗,覆蓋在香港上空的重重陰霾被遠遠地拋在腳下,窗外已是波濤洶湧的雲海和一望無際的蔚藍色天空。 被機艙裡的空調加了點溫,面前的紙袋散發出更加濃郁的奶油香氣,引人垂涎。戴希從包裡取出筆記本電腦,打開。經過了這個筋疲力盡的上午,她可以用全新的眼光來閱讀其中的篇章了。 希金斯教授:今天我們來談談對女人的看法吧,呵呵,男人之間最平常的話題。 x:女人?有什麼可談的? 希金斯教授:比如……你認為女人可愛嗎? x:可愛?不,我認為女人非常可恨。 希金斯教授:嗯,這也是一種常見的看法。當然了,每個人的理由各不相同,我能知道你的理由嗎?

x:理由……怎麼說呢? 希金斯教授:這樣吧,就逐一說說你最痛恨的女人吧。 x:讓我想想……我第一個痛恨的女人,是我的母親。 希金斯教授:哦?是因為她對你從小就漠不關心,還是因為她把你獨自一人遺棄在上海的行為? x:不是。母親那樣對待我的確讓我非常難過,但還不至於讓我恨她,因為我相信她必然有她的理由,多半還是我不夠出色,無法令她滿意吧。可是,當若干年後我與她重逢,關係有所改善時,我才真正地從她嘴裡聽到了她討厭我的理由,這個理由卻使我對她產生了最深刻的憎恨。 希金斯教授: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x:那就從頭說起吧……我的父母是20世紀50年代初期在巴黎相識並相愛的。我父親的家族在美國和歐洲經營汽車零部件的生意,外祖父那邊則來往於法國和香港,擁有很具規模的服裝產業。婚後他們定居倫敦,我的哥哥姐姐都在那裡出生。雖然出身於商業世家,我父親卻是個純粹的學者,他對經商這樣的俗務既無興趣也無能力,將全部的才華與熱情都投注在中、英文的比較研究上。而我母親美麗活躍,幾乎是個天生的商人,他們倆的個性形成鮮明的反差,但又珠聯璧合,婚姻生活堪稱美滿。

一切在我父親決定返回中國之後改變了。作為一個痴迷於中、英文的學者,沒有機會在自己的祖國研究母語,始終是一件令他無法釋懷的遺憾。從50年代初期起,他就作為顧問參與了《毛澤東選集》第一個英文版的編譯工作,這個經歷使他更加渴望回到中國。教授,你知道學者的脾氣通常執拗,雖然我父親平日木訥隨和,但一旦做了決定,就連母親也只能聽從。就這樣,他們於1957年舉家返回上海,整個過程還受到了中共統戰部門的特殊關照。 剛回來時,父親多次去北京參加與翻譯有關的“政治任務”,我母親雖然對環境有諸多不習慣,但政府提供的生活條件差強人意,她也結交了一些僑界人士,在他們的那個小圈子裡堅持著原來的作風,營造出與世隔絕的氣氛。可惜好景不長,政治運動的狂潮一波接一波襲來,周圍的人們無一倖免,我母親變得非常不安,她開始逼迫父親,一定要他想辦法盡快離開中國。

其實那時候,就連我父親這種書呆子都感受到了危機四伏,於是他們想方設法打通最高層的關係,真的有希望很快能獲得批准離開中國了。偏偏就在這時,我母親發現自己懷孕了。這個意外打亂了全部計劃,他們暫時走不了了。後果是災難性的,我還沒有出生,父親就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下放到甘肅去了。隨後我們家的生活狀況急轉直下,母親困居上海,不得不獨自撫養三個孩子,她只好去工廠做工,甚至還要通過某些非常手段,去爭取一些有權勢男人的幫助…… 因此,母親將所有這些困苦遷怒於我。從孕育我的時候起,她就厭惡我,認定我是她全部痛苦的根源。這也是為什麼,她始終把我和兄姐區別對待,因為他們生在倫敦,是高雅和幸福生活的結晶,而我所代表的,是殘酷無情的政治迫害和瘋狂暴戾的人性之惡。甚至在若干年後,當他們終於獲得機會離開上海時,她還是堅決地拋棄了我這個帶來不幸的孩子。

教授,也許我應該理解她,她也是無辜的受害者。可是我不能——難道我不比她更無辜? !我用整個童年來自我否定,拼命尋找她討厭我的理由,再用一個孩子所能做出的全部努力去取悅她,只為了能得到像哥哥姐姐所得到的那種母愛,可她讓我失望了整整二十年!即使後來有所彌補,那也太遲了。假如我真的像自己所認為的那樣醜陋、愚蠢、不討人喜歡,也許我的心理會平衡許多。但是,好多年後她告訴我,其實從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起,她就看出我是三個孩子中最聰明的,也是長得最像她的……所以我曾經做出的全部努力都是徒勞,我完全沒必要改變自己,因為不論我怎麼做都不會令她滿意,我的過錯不在於其他,只在於我的生命。我根本不應該出生,我生下來了,就注定得不到她的愛。

教授,我母親美麗、高雅、善良、能幹,她幾乎擁有一個女性所能具備的全部優點,但是對於我來說,她不配做一個母親。 ……所以後來,我又給自己找了一位母親。 希金斯教授:嗯,我猜就是那位英語教師吧? x:是的,從她那裡我得到了從母親那裡得不到的愛。在那些年裡,她就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憐愛著我,而我為她所做的一切事情也都能得到回應。不論是背誦小說還是與她做愛,我都能令她發自內心地快樂,在她的身邊,我不僅品嚐到了愛的甜蜜,也漸漸樹立了自信。我開始發現,雖然我竭盡全力都無法使母親愛我,卻能輕而易舉地捕獲其他女人的心。但是在與她相愛的幾年中,我並不需要任何別的女人,我只要有她就足夠了。和她在一起度過的所有時光都是那樣美好,隨著年齡的增長,在相處中我越來越佔據主動。原來每次約會結束都是她催促我,可是到後來,反倒是她變得戀戀不捨,甚至會為了每一次的分別而難過。其實,我又何嘗捨得與她分離,只是作為一個正在長大成人的男性,我逐漸意識到了自己在情感和意志力方面的優勢,所以我確保自己每次都準時赴約,因為我知道,她在等我。

幾千多個日夜過得那樣寧靜,就像水一般流逝。我甚至以為,我們會永遠這樣下去,直到我和她都化為腐朽。我很認真地想過,即使真到了那一刻,我也要將她緊緊地擁在懷中,我的魂魄會守護著她的魂魄,我會用最後的力量珍愛她,不讓她感到一絲一毫的恐懼和悲傷…… 可是,這場美夢的破滅比母親的遺棄還要迅猛。我還沒有從震驚中清醒,這一切就無可挽回地結束了,隨之陪葬的,是我的前途。 我並不恨她幾乎毀了我的人生,我恨她在關鍵時候的膽怯和退縮。真相慢慢揭露出來,我才知道,她的丈夫並不像她對我所聲稱的那樣早就死了,她也不是只有一個和我同齡的女兒,而是兩個。另一個女兒和她的丈夫共同生活在鄉下,而她,卻把他們拋諸腦後,用全部身心來與我相戀。她欺騙了自己的丈夫,拋棄了自己的骨肉,只是一味沉迷於情慾之歡,她的所作所為,比我的母親更加可恥!

於是,她成了第二個令我痛恨的女人。我的兩位母親,就這樣先後成為我最恨的人。我是咀嚼著對她們的恨長大成熟的,我還會一直恨下去,直到我死。 戴希渾身打起寒戰,她看不下去了。這些話她曾經讀過好多遍,總是無法理解其中那深入骨髓般的怨怒,現在,她完全懂了。 但是當她閉上眼睛,重新回顧李威連的言行時,那些場景是如此鮮活、歷歷在目:北角令人窒息的破陋成衣廠、“雙妹1919”中迷離的咖啡香氣,還有,在細雨和疾浪中顛簸的天星小輪……正是在這些時刻中,戴希所親眼目睹到的絕不是恨,而是最最深沉的愛。 她明白了。這兩位母親,是她們哺育並且塑造了他的肉體與靈魂,他用身體裡的每一滴血液愛著她們,但也正是她們,推倒了他人生的第一張和第二張多米諾骨牌,在他還十分弱小、無力反抗的時候,就逼著他去承擔最殘酷的命運。

因此,他的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他在同等程度的強烈愛恨中備受煎熬,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愛,還是在恨了。 x:這兩位母親教給了我對女人的觀念。從那以後我接觸了數不清的女人,每一個都從不同角度證明了我看法的正確性。女人下賤、自私、怯懦,她們的心中充滿了欺騙和貪婪。女人所謂的善良其實就是懦弱,或者根本就是為了取悅男人而偽裝出來的。在情感中,女人表面上柔弱、被動,實際上卻遠遠比男人更冷酷。和無數女人交往的經驗告訴我,當你成功、健康,有權勢和金錢的時候,她們會對你無比痴迷,以愛的名義爭先恐後地獻身於你,竭盡所能地向你獻媚,矯揉造作、尋死覓活,目的無非就是想得到你、佔有你,使你為她們所用。可一旦你失去了那些對她們有利的條件,她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將你一腳踢開,多半還會流著虛假的眼淚,彷彿反倒是你的無能造成了她們的痛苦。

當然女人還是很有用的。她們的肉體可以讓我獲得滿足,她們對我的痴迷,雖然充滿了虛情假意,可是很能夠娛樂我,幫助我釋放壓力。教授,我記得好像弗洛伊德曾經說過,當人們沉浸在愛里時,就是最脆弱,最容易受到傷害的。我的經歷充分證明了這一點。認識到這些之後,我徹底改變了對待女人的態度。我不再嘗試去愛,而是肆意玩弄她們,結果非常有趣,女人們反而對我產生了最狂熱的情感,發瘋一樣地崇拜我。我仍然不認可這種情感就是愛,她們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愛,不過我倒是很享受這種狂熱和崇拜。 對我來說,要發洩性慾簡直太容易了,還可以嘗試各種類型和風格。在單純的肉體滿足之外,玩玩情感遊戲也很有意思。因為要俘虜她們實在太輕而易舉了,到後來我只能在拋棄的手段上動些新鮮腦筋。使我頗為無奈的是,很快她們連被欺凌都能忍受能習慣了。甚至包括我的妻子,當初我因為她的美貌和身份追求她,就是想作為一個中國大陸出生的黃種人,娶到她這樣一位高貴的白人美女,我沒有費太大力氣就成功了。結婚之後,我從來沒有中斷過和其他女人的關係,起初我對妻子還有些內疚,但是後來我發現,她對我的不忠瞭如指掌,為了家庭的體面、為了我們的孩子,當然更為了我們共同的利益,她和我對此達成了共識,只要我不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損壞她和她家族的臉面,她就對我聽之任之。

教授,實際上我妻子的這種態度讓我很傷心,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為女人傷心了。這時候我才知道,我對愛依舊抱有幻想,而她把我最後的幻想也打破了。本來如果她堅持,我會為她和我們的家努力改變的,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我的結論是:沒有任何女人值得愛,更沒有任何女人值得信任。 在電腦屏幕上,戴希彷彿又看見那個打著猴拳的可愛女孩,她的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同樣發音,她小小年紀就被迫失去了許多和爸爸親密相處的時光。 ——你病得很重了,但這不是你的錯。既然你還想嘗試,我也一定會竭盡全力。 舷窗外夕陽西下,飛機已經在上海的上空盤旋了。灰濛蒙的暮色中,高架路的燈光在蒼茫大地上畫出閃耀的金線。金光環繞曲折,無始無終,卻有清晰的界限,戴希看到自己乘坐的飛機,如同兒童用小手做出一片剪影穿行其間,迂迴、突破,跨越浩渺長空,獨自飛向終點。 從上海到香港,又從香港回到上海,戴希在這段旅途上走了一遍,卻依舊無法真正體會,同樣的旅途他走得有多麼孤獨。 飛機降落在浦東機場,剛剛走上廊橋,戴希就撥通了孟飛揚的電話。 “小希?” “飛揚,我到了!”戴希的聲音有些顫抖,“晚上在哪裡吃飯?你告訴我地點,我馬上就打車過去!”只不過才分別了五天,她卻覺得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對孟飛揚的思念,竟然是在回到上海的這一刻達到頂峰,戴希渴望著立刻被他擁入懷中,從而證明自己的真實情感。 “小希……”孟飛揚的聲音有些沉悶,“今晚咱們不能一起吃飯了。” “什麼?”戴希沒聽清。 “是這樣,小希,今天頭一天上班,就有個緊急的合同要談。我馬上要去北京出差,九點的飛機,再過一會兒就得去機場。” 戴希愣住了,她想了想,說:“那我就在機場等你吧。” 短暫的沉默,孟飛揚在電話那頭說:“小希,對不起,我的航班在虹橋機場,所以……咱們碰不上。” 戴希停下疾走的腳步,其他乘客從她身邊繞行而過。她的心好像突然變重了:“飛揚,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恰好定的那一班。小希,你也累了,快回家好好休息去吧。” 戴希握緊電話,一定有事發生了。十幾年來,孟飛揚的喜怒哀樂都裝在戴希的心中,她熟悉他就如同熟悉自己:“飛揚,你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真的沒什麼!”孟飛揚堅持說,“你別瞎想,快回家吧。” 戴希重新快步向前走:“行,我現在就去坐機場巴士,肯定能在你登機前趕到虹橋機場。你等著吧!” “小希,別胡鬧!” “我沒有胡鬧!我必須要見你!” “那就等我出差回來。” “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孟飛揚再次支吾起來。 戴希衝著手機叫:“你說,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我也不知道,取決於合同談判是否順利,”孟飛揚說得很艱難,“小希,你知道的,我們這種合同,順利的話兩三天就談妥了,不順利的話也許要一個月……” 戴希感到了屈辱:“飛揚,你從來不會欺騙我的!” 孟飛揚只是稍作停頓,就繼續堅決地說下去:“小希,我說的都是事實。另外,你也不要去我那裡了——柯亞萍,你知道她的,她哥哥嫂嫂又在家裡鬧得天翻地覆,她沒地方去,正好我出差,就讓她暫時藉住我家,我跟你說一聲。” 戴希無法回答,她突然覺得好累,就軟軟地倚靠在機場大廳的窗上。靠上去才發現,積累了嚴寒的玻璃窗有多麼冰凍。時空遷移,幾個小時前的溫暖消逝殆盡。哪裡才是真實? “小希……”沒聽到戴希的答話,孟飛揚顯然擔心了,他輕聲叫著戴希,語調又回復了往常的關切,“小希,你沒事吧?晚飯就回爸媽那裡吃吧,聽話……” “嗯,”戴希恍惚地應了一聲,這樣的對話是他們多少年來習慣的,好像已經成為了她生命的組成部分,自然而然,無需任何考慮與矯飾,“飛揚,我聽話的。可你能不能告訴,究竟是怎麼了?” 孟飛揚又沉默了,可是戴希似乎能聽到他激越的心曲,隨著沉重的呼吸聲傳入她的耳朵,她知道這是自己的幻覺——“小希,我看了你的文檔,就是'諮詢者x'的那份,還有那些照片。” 戴希等待著他說下去。 “小希,對我來說,那篇文檔的英語有些難,不過我大概還是看懂了。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你為什麼要讓我看它。”孟飛揚咽了口唾沫,昨天晚上他徹夜不眠,直到現在眼前還跳動著鋪天蓋地的英文字母,因為缺少睡眠,他頭痛了一整天,無數次想要撥通戴希的手機,卻又無數次克制住了自己。此刻,他要對戴希說出自己準備了一天的話,沒想到還是如此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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