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癮”私門3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癮”私門3 安娜芳芳 5697 2018-03-22
從十月中下旬開始,上海的天空就始終陰沉沉的。濛濛細雨總在不經意中飄飛天際,淅淅瀝瀝地一下就是一天,秋風緊跟著刮起來,叫捨不得脫去夏裙的姑娘們在街頭打起寒戰。秋意漸濃之時,夏日的餘韻越走越遠,只有不落雨的秋夜依舊靜美。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南華初級中學的教學樓里傳來朗朗誦讀聲,孩子們的嗓音清脆悅耳,烘託不出半點詞句中的愁緒。還未到詞中描述的黃昏時分,細雨乍歇的操場邊,梧桐樹葉上積聚的水珠不停落下。塑膠跑道上水澤斑斑,跳遠用的沙坑里黃沙已結成一團團的泥濘。 期盼已久的下課鈴終於響起,學生們歡笑著湧出教室,早把幾百年前女詞人的閒愁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次第,要等他們經歷了愛恨別離之後才能領悟的。 從初一年級的教室裡跑出幾個男孩,把書包像沙袋似的在頭頂上拋著,打打鬧鬧地衝到操場邊。沙坑里的積水讓他們很失望,看來今天沒法練習跳遠了。 別的孩子都走了,只有一個皮膚白白的男生不甘心地留下來。他把書包掛在單槓上,獨自一人站到濕漉漉的跑道頂端,深吸口氣就開步跑!他的身姿很靈巧,速度飛快,腳下濺起連串的水花,最後一步他用足力氣蹬踏——“啪!” 男孩子重重地摔倒在沙坑旁,骨碌碌滾了三滾,才齜牙咧嘴地撐坐在一個小水塘里。他舉起胳膊瞧瞧,衣袖撕開了口,小臂底下又青又紫,不止這裡,他的屁股、大腿和肩膀都摔得生疼。男孩子的眼睛裡閃出了淚花,最讓他傷心的是衣服褲子全髒了,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回家面對媽媽的責罵?

“摔疼了嗎?” 多麼好聽的聲音!男孩子抬起頭,俯向他的美麗面龐是他從沒見過的:“……老師?” 她向他露出溫柔親切的笑容:“我不是這裡的老師,是過去華海中學的畢業生——你的校友。” “哦!……阿姨好!” 男孩子忘了疼,騰地從地上跳起來,滴滴答答的髒水順著褲腿往下淌。美麗的阿姨向前微傾著身子,體貼地捏了捏他的衣角:“這麼濕的跑道不能運動的,知道嗎?” 他拼命點頭,臉漲得通紅。這位阿姨看上去和媽媽的年紀差不多,可是她講話的樣子比媽媽好看多了。男孩害起羞來:“阿、阿姨,我要回家了……” “嗯,小心點。” “阿姨,再見!” 男孩接過她遞來的書包,一溜煙地往校門跑去。她痴痴地望著孩子的背影,時光停滯在那瘦小卻生機勃勃的身影上,幾番疊印、漸漸幻化出心底最深處的眷戀——那個、啊,不,是那兩個男孩一高一矮,肩並肩朝前走著,走了幾步他們一齊駐足回望,綻放出同樣青澀又明朗的笑容,她看得眼花繚亂了,她的心醉了,她情不自禁地想叫住他們,等等我!可是突然,他們又分別轉了個身,彼此向著相反的方向走開去。她愣住了,不知自己該跟上誰的腳步,就在她猶豫不決的那個瞬間,跑道的盡頭升起黑色的迷霧,把他們都吞沒了。

頭頂上的梧桐樹葉沙沙作響,她仰起臉,一束夕陽透過樹葉的縫隙投射過來,把麵頰上那兩顆瑩潤的水珠映得通透,這也是從梧桐葉間滴下的雨水吧? “林女士,你好。” 林念真應聲回頭,童明海從操場的另一頭匆匆走來。在這個秋日的黃昏裡,老人鬢邊的白霜似乎較之前更濃重了些,不過腰板依舊筆直,步履亦矯健如飛。 “唉,華海中學,我和這所學校可打過不少交道啊!”與林念真握手時,童明海一邊感慨,一邊仔細打量著她,神情中充滿慈祥和關切,“今天林女士特地要約在這裡會面,是不是因為袁佳?她在這裡上過三年的高中。” 她垂首沉默著,片刻之後,抬起頭向老人含淚微笑:“童叔叔,是我……我是袁佳。” 縱然是意料之中的事,童明海還是愣了愣,隨即長嘆一聲:“唉!你這孩子……”

又是一陣風起,更多的水珠從梧桐樹冠裡紛紛揚揚地灑落,像是乘著夕陽的間隙中飄起的一段短暫秋雨,沒頭沒尾、無牽無掛。 “對不起,一直沒跟您說實話。” 童明海擺手:“哎,告不告訴我有什麼要緊?要緊的是你過得好,還有你爺爺的心願……不管怎樣,今天能看到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可惜的是'逸園'又遭了一次劫難,才叫人心疼呢。”不知什麼時候童曉來到兩人身邊,冷不防插了這麼句話。 話一出口,如利箭穿空而過,帶在呼呼的風聲。 “他瘋了。”林念真果然被狠狠地射中了,她的臉色慘白,身軀在秋風中止不住顫抖,“沒有任何人可以毀了'逸園',她是有生命的——毀壞'逸園'就意味著毀壞自己的靈魂。”

童明海嗔怒地瞪了一眼兒子,童曉保持沉默。今天的他全身筆挺的警官制服,顯出平日少有的干練和嚴謹。 林念真從飄搖不定的狀態中振作起來,殷切地向父子倆致謝:“我聽說多虧童警官及時趕到,才救了'逸園',救了他……們。謝謝您,童警官,童叔叔,真的非常感謝你們!” 童明海又嘆一口氣。 童曉卻注視著她說:“林……哦,袁佳女士,張乃馳的精神病司法鑑定結論出來了。鑑定委員會確認被鑑定人在實施危害行為時,已患有精神疾病,由於嚴重的精神活動障礙,無刑事責任能力……唔,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好消息。咳!” “嚴重的精神活動障礙,無刑事責任能力……” 她自言自語地重複著,這回連嘴唇都變得慘白,臉上亦浮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童明海不由緊張起來,六十多年的人生經驗告訴他,人只有在傷痛到極點的時候,才會有這種冷漠與激動交織的古怪表情,顯然在她的內心深處,針鋒相對的情感正在劇烈碰撞。老人不禁忿忿地瞥了一眼兒子,年輕人就是這樣不知輕重,只知道解開謎案,全然不管這命運多舛的女子是否還能承受得起? !

“袁佳,你……”老人擔憂地叫她的名字。 “哦。”她恍然夢醒一般,長舒了口氣,臉色漸漸舒朗起來。命運的苦果在口中來回咀嚼,那滋味畢竟還是會淡去的,“這麼說他、他在犯下那些……罪行的時候,自己也並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這樣我的心裡倒好受些了……” “而且也可以免於相應的刑事責任了。”童曉耐人尋味地又追了一句。 “童曉!”童明海簡直忍無可忍了。 林念真反倒完全鎮定下來,她看看滿臉怒氣的父親,又看看神清氣爽的兒子,聲音低沉但口齒清晰地說:“喪失理智、生不如死,他已經遭到最嚴厲的懲罰了。” 一語之間,情仇俱散。是寬容還是棄絕,這秘密將永遠封存在她的心中。 “呃……袁女士,你去看過'逸園'的現狀了嗎?”童曉說,“總的來說還算萬幸吧,大火雖然把底樓大廳燒成一片黢黑,樓梯也受損不小,但因為撲救及時,'逸園'的整體沒有受到影響,二樓基本上完好無損,今後修復的難度應該不大。”

“太好了……”她露出無比苦澀的笑容,“真是多虧了你們。謝謝!” “袁女士太客氣了。其實這回還應該特別感謝一個人——對面咖啡廳'雙妹1919'的老闆娘邱文忻,哦,就是那對雙胞胎中的妹妹。呵呵,這位邱文忻有個怪癖,特別愛從'雙妹1919'的二樓臥室偷窺'逸園'裡的動靜。事發那天她正看得起勁,頭一個發現張乃馳在底樓大廳裡潑灑汽油,不久就冒出煙來。她立即報了110和119,所以火剛燃起來不久消防車就趕到了。如果要等我們把張乃馳制伏以後再開始救火,恐怕火情還會嚴重許多的。” “哦,是這樣。” 她的耳邊似乎又響起那個固執的聲音——袁佳,有人從窗口看到了你爺爺死亡的經過,過去她沒有說真話,現在她可以為我澄清!

“袁佳,關於1981年你爺爺去世時的情況,這個邱文忻還可以提供進一步的證詞……” “不必了。”她打斷童明海的話,“童叔叔,我已經知道爺爺所厚愛的人並沒有辜負他,爺爺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童明海父子略感困惑地互相望瞭望。 林念真溫婉地向他們點頭:“童叔叔、童警官,今天請你們二位來,其實是想談談……我、李威連和張……華濱,我們三個人的過去,但願能對澄清事實有所幫助吧。” 她沒有立刻開始敘述,而是從手提包裡取出一樣東西,遞到童明海面前:“童叔叔,你還……認識上面的人嗎?” 這是一張有些泛黃的黑白照片,但人像依舊清晰。緊緊相偎的四個人一老三少,都有著那個貧瘠年代中最樸素的衣著和最純淨的表情。

童曉一眼就認出了兩個男孩,小時候的他倆都漂亮得出奇,只有眉目如畫才能形容。雖然容貌迥異,兩雙憂傷的眼睛卻何其相似,同樣被孤單包裹起的嚴肅表情,使這兩個少年看上去像一對真正的親兄弟。 就連他們自己也萬萬沒想到吧,有朝一日會成為你死我活的仇敵。 照片中央的小姑娘倒是很開心地笑著,細長的眼睛彎成月牙儿的形狀,沒有劉海,露出明淨高闊的額頭,眼角眉梢盡是恬淡溫柔。 這一刻她肯定是最幸福的,因為她最愛的親人們都圍繞在身邊,坐在前面的是外婆,左邊站著哥哥,右邊站著弟弟。 “婆婆六十歲生日的時候,在威連的提議下,我們一起去照相館拍了這張照片。第二年婆婆就去世了,我把它從楓林橋家裡的牆上取下來,帶到'逸園'。後來爺爺也過世了,我又帶著這張照片離開'逸園'。三十多年過去了,唯有它始終陪伴在我的身邊。”

只有一次她險些失去它,那個風雨之夜她倒在深圳街頭,血紅的雨水橫流,衝脫了她緊攥在手中的照片。是救下她的美國人小心地收起了照片,也是靠著它,屬於袁佳的往事才被慢慢喚起,而彼時,她已經兩世為人了。 童明海的聲音有些發澀:“袁……佳,你的樣子怎麼變了這麼多?” 容顏不再,微笑卻恬美如初:“童叔叔,是女人老得快吧。” “哦,咳、咳。”童明海的心顫得厲害。就在剛才,絲絲縷縷的白色從她隨風輕拂的秀發間探出。是的,照片中那個天真秀麗的小女孩,以及他記憶中那個端莊溫柔的年輕姑娘——袁佳老了,老得認不出來了。 風再起,吹動頭頂的樹葉婆娑,黃昏後的校園裡已經沒有孩子們歡呼雀躍的身影,空蕩蕩的塑膠跑道上的雨水一時半會兒還曬不干,剛才那男孩摔倒的沙坑旁邊,泥濘的腳印連成長長的一串。 “童叔叔,童警官,你們已經知道,我和李威連、張華濱是從孩提時起的好朋友。在1976年我外婆去世之前,我們三人在楓林橋共同度過艱辛而充滿友愛的童年。外婆是在1976年嚴寒的冬季永遠離開的,從那以後我們才不得不分開。我跟著爺爺住進'逸園';華濱被他爸爸張光榮領了回去;威連的父母兄姐在1975年中他上初中之前就闔家搬去香港,只剩下他一個人留在上海生活。 “分離之後,我們各自的景況有了很大的區別。威連從小就很自立很能幹,獨自生活得有條有理。而且他每週日都會到'逸園'來接受爺爺的教導,所以我和他一直有機會見面。反而是華濱最可憐,張光榮根本就不配做父親,先是把華濱在婆婆那裡一扔就是十年,接回去以後依舊不管不顧。自打被張光榮領回,華濱連吃飯都變得有一頓沒一頓,更別說其他方面的關心和愛護。華濱那時還在念小學,沒有我和威連管著,成績很快變得一塌糊塗,甚至跟著張光榮沾染上了不少惡習,逃學、撒謊、打架、偷東西……那時我們三個經常偷偷約在威連的家裡會面,每次華濱都要向我們哭訴,抱怨他爸爸的種種惡行。我記得那些時候威連總是很沉默,偶爾還會教訓華濱幾句,他小小年紀就有種天生的威嚴,華濱一直非常怕他。 “我們就這樣保持著不為人知的友誼。很快三年過去了,威連順利升上華海中學的高中,我也從外校考了進去。'文革'結束後張光榮越來越落魄,憑著一些文娛方面的特長,好不容易混到華海中學當上代課教師,倒是因此把華濱也弄進了華海中學,否則以他當時的成績,能不能上中學都是個問題。但無論如何,我們三個在華海中學重聚了,我大概是其中最興奮的一個,兩個男孩子卻沒什麼特別的喜悅。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了,男孩長大後會變得相當深沉,他們很快就學會了隱藏真實的內心,注意力也漸漸跨越眼前的小圈子,投向更遠大的目標。而我們女人,卻只會耽於情感,在愛的樊籠裡兜兜轉轉…… “最說明問題的例子是:1978年秋季我們三個剛到華海中學報到,威連就定下了規矩,在學校裡我們不能表現出任何相互熟識的跡象,而只能定期在他家裡悄悄聚會。雖然心裡對他的這個規定很困惑,我和華濱都已經習慣對他言聽計從了。而不久之後發生的張光榮意外死亡事件,恰恰證實了威連的先見之明。 “1979年的嚴冬是我記憶中最寒冷的冬天。當時張光榮酗酒越來越嚴重,連上課的時候都常帶著酒氣。校長找他談了幾次話,如果他的情況再不改善,只怕連工作也保不住了。因為生活過得極不如意,張光榮把鬱悶全都發洩到華濱身上,平日里對他非打即罵,華濱對父親的憎恨也是與日俱增,好幾次我們聚會時他都哭著給我看他手臂和胸口的傷痕,我傷心得直落淚,威連卻冷冰冰地說:'這種人還不如死了好!'他說這話時冷酷的樣子讓我害怕,更令我膽戰心驚的是華濱眼中隨之而現的寒光。 “張光榮是在那年期終考試的前幾天出的事。事發的當天傍晚,我們三個又約在威連的家裡見面。華濱的功課太差,威連一直在幫他補習,而我負責給大家做飯。每次看著兩個男孩狼吞虎咽地把飯菜消滅光,就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快樂。 “可是那天,我和威連一直等到晚上九點多,華濱才驚慌失措地出現。他告訴我們,張光榮喝醉了酒,失足跌下華海中學的沙坑,現在生死不明。我正急著想出門喊鄰居去救人,卻被威連阻止。他讓我和華濱都待在家裡,他自己先去看看情況。威連的家離華海中學不遠,大概半小時左右就回來了,他說自己爬下沙坑看了,張光榮已經沒有呼吸,肯定是死了。這下我和華濱都徹底沒了主意,只能全聽威連的。 “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在威連的安排下,我和華濱裝做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各自回家睡覺去了。第二天中午張光榮的屍體被發現,公安局經過勘察,確認張光榮是失足跌落後直接摔斷脖頸,當場死亡的。 “張光榮本來就令大家厭惡,他的意外死亡沒有引起任何疑問和悲戚,很快就被淡忘了。但從那以後,根據威連的吩咐,我和華濱再沒去過威連的家。 “華濱倒是因禍得福,從此擺脫了他那個流氓父親,並被一戶印尼華僑家庭收養了。這戶人家是和張光榮一批回國的,女主人是位小有成就的鋼琴演奏家。張華濱跟著這家人過了幾年的舒服日子,還學到了一些鋼琴技藝。” 童曉聽到這裡樂了,忍不住插嘴:“呵呵,如果不是他在去年公司年會上曬琴技,也就不會發生攸川康介企圖用艾滋毒血玻璃片扎他的詭異情節了。” 林念真又是淒婉一笑:“可惜華濱的命不好,三年後那家人接連生了兩個兒子,對華濱的關愛一下子全轉移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又過了一段時間,這家人舉家遷回印尼,也沒有帶上華濱。再後來,華濱在錦江飯店工作時碰上些不如意的事情,就以去印尼探親的名義申請出國。其實,印尼的養父母根本不願接納他,華濱只是找了這個渠道去香港投奔威連。這之後,他們倆就一起在香港奮鬥,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了。” 林念真結束了她的追述。童明海父子一時無言,心中滋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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