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癮”私門3

第15章 第十五章

“癮”私門3 安娜芳芳 5493 2018-03-22
多麼舒爽而富麗的秋夜。 天高雲淡、星疏月圓。滿街的梧桐樹葉蒼翠如昔,紅楓已展露嬌顏,盛裝出遊的人們在華燈霓虹下簇擁、穿梭,直把秋夜從靜美點染成絢爛。 唯有“逸園”,依舊沉睡在與世隔絕的酣夢裡,對近在咫尺的火熱人間無知無覺。在五彩斑斕的秋夜裡,“她”是最黑暗的一處,也是最明亮的一處。 可是今夜,怎麼會有一個影子,悄悄潛入到“她”幾乎從無人光顧的寂寞夢境中?而且,怎麼還會有另一個影子,靜靜地等待在那片暗香浮動的草坪上?彷彿為了今夜的相逢,他們都已經等待了好多好多年…… “今夜,我又回到了你的面前——'逸園'。 “我曾經的家園,你比我記憶中的任何時刻都更美麗,就像被真愛滋潤的女子般容光煥發,又帶著欲拒還迎的嬌羞。是誰?究竟是誰,用他的生命之泉澆灌你,又用至愛之火將你點燃。

“你肯定認不出我了,我早就失去當初的容顏,一起失去的還有青春和愛情,這三樣人世間最脆弱的東西,我留不住其中的任何一個,更留不住你。 “'逸園',我和你,我們都曾焚身以火,我們都得到了重生。你今天的絕世光彩令我自慚形穢,也讓我倍感欣慰。我是應該放心地向你告別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心會再度在離別之痛中戰栗?” “是你嗎?是你終於回來了嗎?我找尋、等待了二十年的人,二十年不算太長,卻已是我的半生。在無數次尋尋覓覓、失敗失望之後,我相信只有等待,依靠等待我們才能重逢。 “你看見她了嗎?——'逸園',你看見她今天的模樣了嗎?你喜歡她今天的雍容華貴嗎?當然她已不再年輕,她今日之美乃是歷盡滄桑的。可是正因為她的身上鑿刻著哀痛、懊悔和一次次錯失的傷痕,我才要傾盡所有奪回她、裝扮她、珍愛她,守在她的身邊,在她的懷抱裡緬懷過去,銘記那永不再來的時光。”

“啊,我明白了,都是你這聰明絕頂的傢伙在搗鬼呢。可是想一想,這世上除了你,除了你還有誰能做到這一切?誰還擁有這樣的智慧、決心、魄力……以及瘋狂。不過,要說起我記憶中關於你的第一個片斷,卻只是個傻乎乎地呆立在母親身邊的小男孩。那一刻,我這小姑娘完全被她的光芒照花了眼——我聽見婆婆叫她露絲小姐,她卻讓我喊她玫瑰阿姨。” “rose,玫瑰……我的媽媽。” “是的,你的媽媽——我這一生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在那時的楓林橋,我家周圍全是歪歪扭扭的破房子,從天到地都好像塗了一層厚厚的灰漆,偶爾出現的紅色卻又是血淋淋的標語,增添的不是喜悅,而是淒涼中的一道殺氣。從我這小女孩的眼睛看出去,張張臉孔都愁眉不展,每一個身影都在重荷之下佝僂著。因此那天當我看見玫瑰阿姨時,真像見到灰暗天地間升起的一抹七彩霞光。

“其實她身上的衣服式樣和大家的一樣醜陋,褐色的天然鬈髮不得不梳成密實的髮髻,把誘人的芬芳牢牢封鎖。雖然如此,她的眼睛卻比閃電還要亮,她的微笑攝人魂魄,她的舉止裡有我從沒見過的神韻。 “然而在那個年代裡,即使女神般的玫瑰阿姨也是憂傷的。婆婆拉著她在桌邊坐下,叫我去倒水。我動起腦筋來,從五斗櫃的抽屜裡找出家裡僅有的四隻提花玻璃杯,倒了滿滿的一杯熱水捧過去。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笑著說謝謝,可她的眼圈卻是紅紅的,面頰上還有濕漉漉的光。我大吃了一驚,怎麼這樣美麗的阿姨也會哭呢? “記得嗎?那天她是為了你在哭泣呢!” “記得,當然記得。其實那不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婆婆說過從出生起,媽媽就常把我送去你們家,直到幾年後你多了個'弟弟',才去得少了。只不過,嬰幼儿期的記憶早就沉沒在你我生命海洋的最深處,無從尋覓罷了……哦,還是說回你對我的第一個清晰印象吧。我想,大約是我那天的狼狽樣子使你從此記憶猶新:頭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右手纏著厚厚的紗布,血跡一直滲到最外層。呵呵,其實是為了爭奪一把西瓜刀,我在家里和比我大八歲的哥哥大打出手。媽媽難得帶回家一個西瓜,哥哥卻不肯分給我吃。當時他抓著刀柄,我的力氣比他小太多搶不過來,就撲上去死命握住了刀身。媽媽尖叫著衝過來分開我們,血順著我的胳膊流下來,淌了一地,哥哥不得不放開手,最後還是我搶到了那把刀。”

“嗯,婆婆要和玫瑰阿姨講悄悄話,把我打發到外間,讓我領著新來的'哥哥'和'弟弟'一起玩兒。可我很為難呀,這個小哥哥怎麼老是哭喪著臉呢?華濱還小,只會好奇地繞著你轉圈。我問你手上的傷疼不疼,你也不理睬我。我只好坐在你身邊,用自己的左手拿起筷子,自說自話地安慰你——右手壞了沒關係呀,你可以跟我學著用左手,吃飯、寫字都沒問題的!” “你這溫柔的左撇子小姑娘,就是聰慧善良的你,還有最最慈祥可親的婆婆把我從冰冷的沮喪帶回到溫暖的陽光下。那天媽媽離開時,把我留給了婆婆,我和哥哥姐姐層出不窮的爭端讓她筋疲力盡,她求婆婆照管一陣我這個最不聽話的小兒子。太陽落山的時候我看著媽媽遠去,層層疊疊的灰色破房子間,她那金色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夾道裡,好像抽走了我的心——明明是哥哥的錯,殘酷的懲罰卻落在我的頭上!我並沒有哭鬧,心頭撕裂般的痛楚讓我完全忘記了手上的傷。

“從那時起,媽媽就開始持續不斷地遺棄我……嗯,或許用遺棄這個詞太嚴重,但至少也是逃避吧。她似乎在哥哥姐姐身上耗盡了母愛,再沒有多餘的可以分給我。幸運的是,我在楓林橋找到了另一個家。 “可是頭一天在'新家',你就出了事故!還記得是怎麼回事嗎?你這驕傲的小男孩,給我上了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第一課。就因為家裡有我和婆婆,你死活不肯在家裡方便,一定要去弄堂口的公共廁所。真正天曉得,那是個多麼可怕的地方呀,蒼蠅蚊子像烏雲一樣罩在上頭,臭氣連隔著三個拐角的我家都聞得清清楚楚。可你固執極了,壓根就不肯聽我和婆婆的勸,我只好捂著鼻子把你領到廁所附近,就趕緊逃回家去。 “沒多久你回來了,臉色白得像紙。婆婆招呼大家吃晚飯,你坐在小凳子上,連一眼都不朝桌上的飯菜看。我以為你一定是右手疼,握不了筷子,就拿過把勺子往你左手裡塞,可你還是什麼都不吃。”

“我是被那個公共廁所裡橫行的老鼠和蟑螂嚇壞了,還有滿地的髒水污垢,必須不停地揮手才能趕開衝到臉上的蒼蠅。那天晚上我是噁心得吃不下飯,還有種生平頭一次體會到的淒涼,充斥了小小的胸膛。夕陽下媽媽的背影越走越遠,最後化成一個金色的光圈。她一路走去連頭都不回,難道她就這樣狠心地把我拋棄了,永遠拋棄在散發惡臭的困苦現實中嗎?我感到了絕望的滋味……絕望的七歲男孩甚至用一顆幼稚的心想到了死,呵呵,有點誇張是不是?然而哪個孩子生來不是脆弱和感情用事的呢?或許這才是最本初、最真實的我。 “還好我並沒在哈姆雷特式的困惑中輾轉多久,一股沁人的馨香就將我喚回天真爛漫的童年——是梔子花!你怎麼能猜出我是被廁所的髒臭熏壞了呢?總之你從婆婆種的梔子花上采了小小的一朵,又用雙手把嬌嫩潔白的花瓣托到我面前,笑吟吟的可愛臉蛋頓時幫我忘卻了一切悲苦。就是從那一刻起,我才把楓林橋真正當成了自己的家。”

“婆婆種梔子花是拿出去賣的,每年夏天就靠這個掙點兒錢。本來我家窩在一大堆破房子中間,一年四季陰濕黴暗,大夏天也曬不到太陽。可是梔子花沒有陽光長不好,婆婆只好帶著我把梔子花一盆盆搬到弄口去,在那裡守著,等太陽快下山時再搬回來。但自從你來了家裡,我們就再不需要搬進搬出了。你像只靈巧的小猴子,幾下就能爬到屋頂上,還能在連成一片的碎瓦和油布屋頂上跑來跑去,把梔子花盆順著屋簷擺成一排,讓它們在屋頂上好好地享受陽光和清風。你在屋頂上手舞足蹈,我抱著華濱在屋頂下又叫又笑又跳,即使現在想起來,那情景都會讓我歡喜得落下淚來。這是最美好的回憶……屬於我們三個人的、純真無邪的童年……” “純真無邪的童年……自從那個人出現以後,就再也沒有了。”

“那個人!……實際上,我對他的記憶倒是比對你的更久遠。也許是因為他每次出現都趾高氣揚、輕佻浮誇,也許更因為我害怕他終有一天會帶走我最親愛的弟弟,對於這個人,我心底里的憎惡從記事起就從未停止過。我知道婆婆也不喜歡他,但又盼著他來,畢竟只有他才能帶些錢來補貼家用,還有那個年代奇缺的奶粉、麥乳精甚至火腿、香腸之類的食品。我總記得隔一陣子就听婆婆念叨:'我家裡這三個小囡,都是生來命苦的,再不想法子弄點好吃的給他們,就太作孽了。' “偏偏那一次他來,碰上了來接你回家的玫瑰阿姨!” “……不久以後媽媽又把我送到了楓林橋。多麼巧合啊,那個人也來看望兒子,而過去的幾年裡,據說他最多一個季度才會出現一次。他們進門後我們就被趕出來,我只好無聊地玩起滾鐵環的遊戲,你們倆在旁邊跟著看,就這樣從弄口滾到弄尾再從弄尾滾到弄口,整整一個下午過去了。一個星期後媽媽來接我,那個人再次出現。同樣的情況重演了一遍,晚飯時分,婆婆的煤球爐上飄出少有的肉香,只是我們這三個小孩被婆婆帶在屋外,另支起張小木板吃晚飯,炒菜裡有一年到頭都難得的肉片,可我根本咽不下去。

“這以後媽媽越來越經常地把我送到楓林橋,有時干脆在婆婆這裡把我一扔就是幾個星期,而她卻改成每隔一周來看看我,我的景況竟然變得和被寄養的張華濱相似起來。不過她每次都來去匆匆,送一點東西給婆婆之後就離開了,往往連話都和我說不上一句。她帶來的食品倒是很不錯,有魚有肉,這樣一來,我們差不多每週都有機會改善伙食。 “後來我想過,或許是婆婆提醒了媽媽,她和那個人會面時就特意避開了我。我回家時還發現,連哥哥姐姐都分享到那些難得的美味。當時的我並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只是本能地覺得,正是因為那個人的出現才使媽媽更加忽略我,把媽媽對我僅有的一點關愛都奪去了——我從心底里憎恨他!” “我知道……漸漸地你就變了,你的變化叫我又心悸又心酸——本來你這個哥哥出現後,華濱比對我還更喜歡賴在你的身邊,你也對他很好,稍微走遠一點的路,原先都是我抱他,自從你來了以後就都是你背著他。唉,就連這些也都變了,你再不肯帶著華濱玩男孩子的遊戲,不懂事的他纏著你多鬧了幾次,你居然動手打了他。”

“我已經記不清他是怎麼惹惱了我,也許只是那雙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眼睛讓我厭惡之至,我正在幫婆婆生煤爐,手裡握著一根燒得滾燙的鐵釬,想都沒想就朝他的身上揮去——我犯下了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罪過!是你毫不猶豫地擋在我們中間,通紅的鐵釬在你的手上冒出白煙。我驚呆了,你疼得立刻就迸出淚來,儘管如此,你還是拼命護著弟弟,字字如錐地沖我喊:'大的欺負小的,算什麼男子漢!' “你可知道你這句話的力量?就是這句話從此奠定了我和張華濱的關係,一直到今天!” “我知道,我知道你恨的不是華濱,而是那個人。可我不能讓你遷怒於無辜的弟弟,這不僅是為了華濱,更是為了你,為了我們三個。你和華濱都是對我最重要的人,我的心願正像婆婆最後的心願一樣:即使我不在了,也要你們好好的,永遠開開心心地在一起。” “婆婆!她的白髮、她的皺紋、她粗糙寬厚的雙手、她微癟著嘴的笑容……假如沒有她,我的童年不知還要慘淡多少。是婆婆用慈愛彌補了我親情的缺失,是她和你共同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所以當她離去的時候,我的整個世界好像都垮塌了。” “婆婆離開的時候身邊只有我們這三個孩子。玫瑰阿姨要離開上海了,那時婆婆已經得了重病,她就請玫瑰阿姨幫忙,輾轉聯繫上了還在勞改農場的爺爺,要把我的將來託付給他。當時允許爺爺返城的正式通知還沒下達,他匆匆趕回上海,和婆婆見了最後一面後又被迫返回農場。婆婆很快臥床不起,玫瑰阿姨已經和你的爸爸、哥哥姐姐去了香港,孤身一個留在上海的你乾脆搬來我家,和我一起天天看護婆婆,照顧華濱。兩個十二歲的孩子,共同擔負起了一個家庭的責任。而自從玫瑰阿姨離開後,那個人就再沒出現過,他的人情瞬間消失殆盡,對兒子、對婆婆全都死活不管了。 “婆婆真是心疼我們啊,明白自己已然不治,她生怕拖累了我們這幾個孩子,堅持不肯看病不肯吃藥,很快便連水米都不能進了。彌留的時刻,她把我們三個叫到床邊,用瘦得像薄紙片似的手輪番抓住我們。那是個滴水成冰的寒冬,我家那終日不見陽光的破房子像個冰窟,從婆婆身上散發出濃烈的瀕死氣息更把這冰窟變成了陰森的墓穴。 “最後的時刻很快就到了,婆婆抬起了許久以來都無力舉起的手臂,枯樹枝般的手指從我們幼嫩的臉上劃過,細碎的噝噝聲破開凍結成塊的空氣。最小也最受寵愛的華濱站在前面,然後是你,最後……才是我。 “'我的小囡……都這樣好看,聰明……你們要永遠好好地……在一起……'婆婆的聲音越來越弱,可她的手仍然抬得高高的,泛白的眼珠裡一抹微芒執著地閃耀,遲遲不肯熄滅。枯枝終於撫上我的臉,一遍又一遍,婆婆是要把無盡的憐惜和眷愛都傾注給我……突然,她臉上的慈愛凝固成型,生命最後的微風突破蒼老的唇扉,她咽了氣。 “婆婆就這樣永遠離開了我們。呆了好一會兒,華濱率先哇哇大哭起來,他的哭聲也喚醒了我的悲慟,我們倆撲在婆婆冰塊樣的身軀上號啕不絕。只有你,不曾落下一滴淚。後面幾天我過得稀里糊塗,除了哭就是哭,哭累了便睡。是你找來了幾位好心的鄰居幫忙,總算把婆婆送進了火葬場。由三個小孩送葬的婆婆走得那麼淒涼,卻又有著令人動容的、別樣的體面。 “回到再聽不到婆婆慈祥呼喚的家中,卻不像想像的冰冷徹骨,是你早早生起了煤爐,放上了開水壺。華濱哭得餓了,還能吃到鄰居送來的飯菜,也是你替他在煤爐上熱好的。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時我從夢中哭醒,眼前伸手不見五指,耳邊一起一伏的柔緩呼吸,是九歲的小弟弟正在酣眠。我覺得心裡好受些了,剛要擦淨流在腮邊的淚,突然瞥見通往外屋的門縫下有一縷細弱的光。 “我爬下床,悄無聲息地打開房門。在外屋中間用兩把椅子搭起的小床上,你蜷縮成一團,閉著眼睛不停地發抖,一隻小手電滾在枕邊,已經放不出多少光了。我還以為你病了,連忙去拉你的手,手是涼的,並沒有發燒。你把眼睛睜開了,卻是通紅通紅的。 “'威連、威連,你怎麼了呀?'我慌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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