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癮”私門3

第13章 第十三章

“癮”私門3 安娜芳芳 5519 2018-03-22
據說,人的記憶是相當不可靠的。 第一個對記憶形成破壞的因素是時間。我們每個人都體驗過時間流逝帶來的忘卻,許多曾經以為會刻骨銘心、永誌不忘的經歷,若干年後驀然回首,竟發現彼人彼物、彼情彼景早已是一片模糊,甚至連可供欷歔感嘆的片段都找不回了。 心理學家解釋說,忘卻是人類為了維護心理健康而形成的一種天然防禦機制。如果一個人能把自己從小到大的全部體驗記得一清二楚,那麼他的理智早晚會淹沒在記憶的汪洋大海中。 想想還是蠻有道理的呢。 除了忘記,另一種記憶損傷稱為變形,或者扭曲。也就是人對頭腦中的事實進行篡改,從而使記憶無法確切地還原所發生的,如同對一張照片進行ps,去真存偽之後保留下的是虛構、是想像、是創造、是謊言,唯獨不是——真相。

蛻變成謊言的記憶對我們還有意義嗎? 心理學家又解釋說,實際上這個扭曲的過程是人們下意識的選擇,深層次的原因可能是對某一事實的特別重視或者抵觸,甚而拒絕……於是在頭腦裡對記憶進行改造,可笑的是改造者本人往往渾然不覺,反而言辭鑿鑿地堅稱那一切都是“我親眼看見的、親耳聽見的,甚至親自做的!……” 正因為人們常常不自覺地撒謊,所以對證人證言的採納必須謹慎。諳知其中奧妙的人甚至能刻意對他人的記憶進行植入、抽取等等改造,達到連記憶的擁有者都深信不疑的效果,靠測謊儀是根本測不出來的。 為什麼要談及這些? 或許是因為——往事的帷幕正在一層一層掀開,接下去的故事將在記憶的島嶼間連番穿梭,一路承載起越來越重的情感負荷。

人生的小船於命運的驚濤駭浪中起伏顛簸,指引方向的只有這些或真或假的記憶,在鋪天蓋地的狂風暴雨中放射出迷離又犀利的光芒! 他們能夠平安駛達彼岸嗎——這些亦善亦惡的人、這些可憐人,他們最終都能夠得到拯救嗎? 張乃馳越來越認定,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 黃浦江在窗下靜靜地流淌,浦江兩岸的壯闊江景一覽無餘,澄澈藍天彷彿伸手可及,多麼難得的好天氣啊,整幅碧空之上連一絲雲都沒有。 落地長窗前,張乃馳卻陷入深深的絕望中。如果說過去幾年裡他是常常被噩夢侵擾,那麼這些天他就是日夜生活在噩夢中。 誰知道呢?也許他在潛意識裡也能感知到,現實中的自己正在走向深淵,相比之下噩夢反而成了可供張乃馳逃避的溫柔鄉了。

在張乃馳的記憶裡,1991年的那個颱風之夜分割成兩個部分。前半段的一切清晰如昨,每個細節他都能絲絲入扣地回憶起來,後半段卻像一場酒醉後的綺夢,當時他是喝醉了嗎?張乃馳無法確定,後半段的記憶似真似幻,既迤邐纏綿,又如杜鵑啼血般哀婉絕望,而這,就是袁佳存留在他心中最後的形象。 前一半的記憶從深圳火車站的站台開始。 從上海方向來的火車直到傍晚才進站,晚點了整整四個小時。刮了一天一夜的颱風毫無頹勢,傾盆大雨不停地潑灑在站台上下,雨點落地有聲。鐵軌好像浸在一條淺淺的河裡,這“河水”的色澤青中帶黃,滿眼皆是鐵鏽、泥沙、果皮和紙屑漂浮其中。 風雨交加的傍晚黯色沉沉,等啊等啊,終於一抹刺眼的黃光穿透雨幕,綠色車皮的火車嘯叫著停下來。

總算結束了耗盡體力的長途跋涉,旅客們像脫離宿主的寄生蟲,擁擠成一堆紛紛掉出車門。張乃馳站在遠處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迎過去。這些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的人渾身散發臭氣,連踩下的足跡和經過的空氣都立時變得骯髒,他幾乎想要掉頭逃跑了。 “華濱……”那一聲顫抖的輕輕呼喚,聽不出多少喜悅,倒像被無限多的不安和愧疚譜成了曲。 稍不留神,袁佳已經瑟縮地站在他的面前。四年不見,張乃馳對她今日的模樣倒不生疏,到底是她有心,不斷地寄照片給他,也就把年華流轉、青春易逝於悄然中潛移默化了。此時落入他眼底的女子清麗未改,燙得微捲的長髮披在肩頭,又添了幾分成熟的韻味。 可終究還是變了! 張乃馳是從袁佳的眼神,而並非從她的容貌中體會到了這種變化的。四年未見的嶄新形象,不屬於她卻屬於他!只不過短短的一瞬,他就從她的目光中讀到了驚喜、讚歎、熱愛、惶恐和……自慚形穢。那道深深的鴻溝就在她遲疑的身影前劃下,從此再也無法逾越。於她,是不能;於他,則是不願。

張乃馳只象徵性地向前踏出一小步,鋥亮的boss皮鞋在滿地污跡中小心地尋到一片淨土,便再也不肯挪動了。 “姐姐。” 從小到大他就是這麼叫她的,今天叫來卻似乎有了點特別的味道。他又向她綻開極富魅力的笑容,這是他在香港練就的新本領——如同空乘面對旅客時的職業化笑容。張乃馳把這種笑容像陽光般灑向每一個對面的女人。 就在這一叫一笑之間,袁佳被張乃馳展臂擁住,與他肩並肩向出站口走去。走著走著,袁佳也笑了,但是她的笑裡飽含淒楚,像本能地回應他的笑容,而沒有半點發自內心的歡愉。女人是最敏感的,也許就在她隔著人群遠遠看見他時,她的心中便已了然,只是心的冷卻需要一個過程,何況這顆心在愛火中燃燒了那麼多年,總得先燒成了灰燼,才能隨晚風四處飄散吧。

走出車站時,雨仍然滂沱著,天色幾乎全黑。張乃馳攔下一輛出租,向深圳市內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駛去。 1991年的深圳比之當時的上海繁榮很多,出租車窗外的市景燈火一經雨水渲染,越發顯得不真實。 他們倆真不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彼此始終默默無語。張乃馳在心裡排練著、默誦著今晚的台詞,這些台詞實在太殘忍,他還需要積攢膽氣。而袁佳呢,只管把炙熱的臉孔貼在他的肩頭,她的左手緊握著他的右手,出租車的音響裡播著嘰里呱啦的廣東話,也許是在講什麼笑話,司機時不時爆出一陣大笑。就在這粗獷的笑聲中,張乃馳感到肩上涼涼濕濕的,像是那漫天的大雨從窗縫裡漏了進來。 直到進了酒店房間,張乃馳問袁佳先休息還是先去餐廳時,她才對他說了見面後的第一句話:“先把它們放好吧。”張乃馳剛剛注意到她提起的大竹簍,裡面有些窸窸窣窣的可疑動靜,還飄出一股淡淡的腥味:“這是……”

“六月黃,你和威連從小都愛吃這個,我想香港吃不到,就帶了些來。放在哪裡?” “放、放冰箱吧。”張乃馳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張突然間光芒四射的臉。 在酒店餐廳的小包房裡,張乃馳點了一桌子菜。從對面射來的貪戀目光裡彷彿有著燃盡一切的激情,使他越來越坐立不安。張乃馳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酒來,他想把自己灌醉,醉了就能逃離抉擇、逃離貪欲、逃離罪惡、逃離……良心嗎? “華濱,別喝得太急了。”她仍舊伸出左手,輕輕握住他的酒杯,用最溫柔殷切的口吻說,“你要對我說什麼,就說吧。” 颱風之夜的前半段記憶裡,最後的清晰內容就是他自己的一席話。張乃馳說了很多,從剛到香港的窘境起,說到酒店值班房裡的低聲下氣,說到夜大上課的辛苦,又說到在新公司中環境的傾軋、奮鬥的艱辛……他也不知道袁佳聽進去了多少,只記得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自始至終凝注在自己的臉上,眼波婉轉澄澈,無喜亦無悲。

終於說到最關鍵的部分了——他編造了一個富家女與自己熱烈相戀的故事,充滿感情地描述起對方國色天香的容貌、萬貫家財的富豪背景、歐美名校和淵博家世共同培育出的才華、氣質和風度,尤其是願意為他付出一切的癡情……張乃馳是把未來企圖俘獲的獵物,打算一步登天的夢想全部端了出來。隨著滔滔不絕的敘述,連他自己都有些信以為真了,彷彿僅隔著個羅湖口岸,那繁華似錦又浪漫高貴的玫瑰色人生就在等待著他,而他卻不得不在這亂糟糟、遍地淘金者和賣婬女的深圳羈留,只為了接待她、安頓她……這個身份蹊蹺的“姐姐”嗎? 袁佳一聲不響地聽完了,小包間裡的金色燈光也蓋不住她慘白的臉色。經過一天一夜的長途旅行,她的眼圈本來有些發青,這時倒泛出微微的粉紅色,也跟喝了酒似的。

張乃馳快醉倒了,他嚅囁著,竭力說出最後的台詞:“姐姐,明天我就帶你去看房子,先找個合適的地方住下。工作嘛不急,慢慢再找,你英語好肯定能有用武之……我、我會常來深圳看你。” “華濱,不急的。”她雙手托撫他的面頰,涼涼的好舒服,“唉……剛才忘了件事,吃飯前應該把'六月黃'交給這裡的廚房蒸,現在就好吃了。” “明後天也行的。” “明天、後天嗎?”她微笑起來,“本來想親手蒸給你們倆吃的,怕這裡沒有鎮江醋和黃酒,我也特地帶來了呢,真可惜……” 前半段的記憶到此結束,隨後的半段記憶在張乃馳腦中只剩下零碎的殘片、黑暗中閃著白光的影像,猶如晚春的丁香花樹,在暗夜裡靜靜地落英繽紛。

他肯定是醉了,丁香的馥郁又把他從沉醉中喚醒。迷離的醉眼裡,那一整片潔白跌宕起伏地吸引著他的雙手,還有順著肩膀垂落的漆黑長發,像一條蜿蜒的黑色小河從柔軟的田野上流過。他把臉深埋入田間溝壑,用力咬下去,隨著極輕微的一記呢喃,花香從舌尖、鼻腔一起湧進肺腑,他再也無法克制渾身熱血的奔湧,傾盡全力注入這片雪白的土地,隨後便又醉得昏沉了。 這並不是唯一的段落,在他的腦海裡偶爾還會浮起另一幅畫面。 她坐在桌前書寫著什麼,檯燈映出她鏡中的面容,這張他從記事起就熟悉了的臉,此刻卻美得讓他感到陌生。 夜還很深吧,為什麼她已經打扮得這麼整齊漂亮?昏暗裡撲入眼簾的又是叫人失神的潔淨,原來是她換上了嶄新的白色連衣裙。他好像知道花香從何處而來了……就是從這身白裙上的淡紫色碎花間飄出的。 她寫完了,疊起的紙端端正正放在燈下。她又抬起雙臂把秀發向上攏起,端詳著鏡子裡自己的面容。就在這時,她好像發現了他從背後投來的目光,卻沒有回頭,而是對著鏡子展顏一笑,正如前一刻的花香吸走他全身的熱血,這一刻的笑容又帶走了他的整個魂魄。 風聲和黑暗鋪天蓋地而來,夜晚走向盡頭。 第二天醒來時,屋裡剩下張乃馳一個人。留在桌上的紙裡面,她只寫了一句話:“我走了,不會拖累你,祝你幸福。姐姐。” 他捧著這張紙看了半天,胸口漲得發痛,眼睛卻是乾澀的。把信撕成碎片後,他去退了房。袁佳什麼都沒帶走,所有的行李都還在房間裡,這令張乃馳很是為難。最後他決定去火車站,把行李送到失物招領處,又特意去登記了尋人啟事。尋人啟事只是為了對李威連有個交代,根據張乃馳對袁佳的了解,她必然是一去不復返了。給上海研究所的電話更是裝裝樣子,1991年中國的事業單位,辭職出來了就根本別想回去。 張乃馳不去想袁佳會怎樣生活下去,反正他沒有說過一句要趕走她的話,純然是她自己要走,想必也考慮清楚了利害關係。頗令他慶幸的是,當初多留了個心眼,從沒在信中向袁佳透露過“美國大公司”的確切名字,她對他現今“張乃馳”的身份更是一無所知。 那是1991年,作為內地居民的袁佳即使反悔了,要想在沒有直接線索的情況下找尋香港的親友,也是難於上青天的。 何況張乃馳相信,袁佳絕對不會反悔,她是典型的外柔內剛的性格。按故去多年的婆婆的說法:佳佳是個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的傻丫頭,和她那苦命的媽媽一模一樣…… 如果說他的心中還有不安,這些不安僅在後半段記憶的混沌中若隱若現。丁香的芬芳、純白的笑容,兩個片刻帶給他雖死猶生的悸動,也使他從此再不敢回想。 還有竹簍裡的六月黃,實在叫他手足無措。本想和其他行李一起扔進火車站,不料一失手竹簍傾覆,青春幼嫩的大閘蟹們在站廳里四處亂爬,數量比他想像的還要多。他趁亂擠出人群,心緒分外茫然。自那以後不久,李威連就帶著他重闖大陸市場,由南往北殺回上海,持螯大啖的享受卻就此與他無緣。 這是美好的回憶?還是可怕的回憶?這是不願記起的回憶?還是永難忘卻的回憶? 張乃馳呆望著自己落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曾幾何時,他對李威連常持的懷舊情思頗不以為然,可這些天來他倒有些理解了李威連。 再多的物質填補不了心靈的空洞,野心和抱負也只能起一時的興奮作用,賭得越大、鬥得越狠、算得越精,就越被如履薄冰的孤獨包裹身心。唯有沉回久遠的過去,只有在那裡,才能尋到不求回報的真情、永恆不變的信念。 丁香花雨紛紛落下,伊人只余夢中倩影。張乃馳抱著微痛的良心躲入噩夢,倒比眼前cbd的財富勝景更令他感到安全,他在皮椅上似睡似醒地縮成一團,直至電話鈴聲如喪鐘般鳴響。 “早上好,gilbert?”他有氣無力地打了個招呼,假期在即,猶太人提前兩天回了羅馬。 “richard,你在幹些什麼?!” 張乃馳驀地坐直身子,猶太人在當地時間凌晨一點打來國際長途,顯然不是要問候他。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帶著意大利口音的英語像飛彈連連襲來:“那位鄭總究竟是怎麼承諾你的?啊?他真的許諾只向我們公司一家詢價嗎?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 “我不、不明白……”張乃馳完全蒙了。 “不明白就讓我來告訴你!”從電話裡都能聽到gilbert咬牙的咯咯聲,“就在昨天,歐洲近十家最大的化工企業全部收到了來自中國的hdpe詢價,要貨量每家幾千噸不等。而這位來自中國的大客戶,正是你所謂絕對掌握在手心裡的中晟石化!” 張乃馳張大了嘴:“什麼?!……這不太可能吧?” “怎麼不可能?!”gilbert氣急敗壞地嚷著,“我剛到羅馬機場就接到了朋友的來電,之後的幾個小時裡我一直在證實各方面的信息,現在我可以百分百確定地告訴你,中晟石化的詢價行為確鑿無誤,而且絕不僅僅只面向歐洲的供貨商。你可以去問問那幾家給我們報價的北美和亞太廠商,他們有沒有剛從中晟石化直接收到詢價要求?!” 張乃馳說不出話來,汗水不知不覺就從額頭淌下來,眼睛裡一陣發澀。 “哼,這就是你掌握的客戶關係!這就是你發誓能夠大賺一票的好生意!”假如能夠沿著電話線穿越時空,只怕此刻gilbert已經用雙手掐住了張乃馳的脖子,“你知道現在市場是什麼狀況嗎?供貨商都樂得發了瘋,一向在這個時段滯銷的hdpe成了緊俏商品,本來大家的存貨都不多,所以全都打算坐地起價,短短幾個小時裡面hdpe的報價已經上漲了20%,而且還有進一步暴漲的趨勢!richard,我們的這筆生意徹底沒戲了!” “沒戲了……”張乃馳喃喃,“不會的,肯定不會的。” gilbert厲聲說:“好吧,你要是不相信我,就自己找那位鄭總證實吧。我看他是把你耍了,richard,今後你還是少跟他打交道為妙。好在我們報的是虛盤,就等著看他們的進一步反應吧。” “是,是的……”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