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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癮”私門3 安娜芳芳 5512 2018-03-22
又一次站在“雙妹1919”的門前,透過黑色木格門框中鑲嵌的磨砂玻璃,似乎能看見門後有模糊的人影晃動,再凝神細辨一下,原來只是自己的影子反射出的光華流轉。 黃銅門把上仍然掛著那個熟悉的小木牌——closed。 戴希深深地吸了口氣,恍惚間冬夏更迭,這扇門倒像已等待了她整整半年,在一百多個日夜裡矜持地保持著靜默——closed。 “戴小姐,請進。”門開了,女人換上了件短袖藏青的素色旗袍,渾身上下沒有半點花紋。側身微笑時,眼角的皺紋絲絲可見。 咖啡的濃香如故,陽光中的微塵卻散落無痕,只因乳白色的遮陽布幔齊齊垂下,擋住了窗後的夏末驕陽,也將梧桐縫隙裡跳動的街景化作一曲寂寞的歌。 多麼清涼、多麼幽靜、多麼淳厚……

和“逸園”一樣,這個地方彷彿也能把時光的斷影雕琢成殼,不論今夕何夕,外面的世界是寒是暑,躲進來就只有永恆不變的過往——活在記憶裡、活在自我裡,這樣頑固地沉溺究竟是主動還是被迫,是勇敢還是懦弱,抑或只是陷於沈痾中的無奈掙扎? ……他在哪兒? 戴希站在空無一人的店堂中央,四顧茫然。邱文悅撇下她向店後去了。原本黑黢黢的吧台後方透出光亮,有人在說話。 “哎呀,牠吃得很香呢!” “嗯,讓它再吃一會兒。” “小心、小心……” “你別動,我來。” 戴希循聲而去,經過廚房旁的穿廊,朝向“逸園”的後門敞開著。邱文悅站在門邊,李威連正慢慢向前傾身,兩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戴希躡手躡腳地湊到他們身後,李威連的動作突然一滯,從他的跟前冷不防竄出去一個淡黃色的小身影。

“呀,它跑了!”邱文悅跺著腳叫起來。 等戴希探出頭張望,逃跑的小狗已經飛奔過了馬路,一頭扎進“逸園”圍牆邊的灌木叢中,黃色的小尾巴搖一搖,就不見了。 “算了,讓它去吧。” 李威連轉過身,像見到老熟人似地朝戴希點點頭:“你來了。” “文悅說這兩天一直有隻流浪小狗在周圍轉,我怕它被人害,想把它抓起來。可惜它警惕性太高……大概是被虐待過,失去了對人的信任。” 回到靠窗的座位坐下,李威連端詳著戴希:“你曬黑了。” 戴希頓時面紅耳赤:“高原的紫外線太強,回來都快一個月了,還是沒變白。” 和他相識至今,每次再見都要隔上一個多月,彷彿已成了慣例。當李威連又一次坐在對面時,戴希想起薛葆齡的話——他看上去並不特別委靡或者頹喪,可一見到他的樣子,我的心就碎了。

是的,他的憔悴不在臉上,都埋在心裡。不論外表上多麼精明、多麼強勢,其實在戴希的眼裡,李威連始終就是一個病人。自那個難忘的香港之夜她從他的懷抱中掙脫之後,李威連就對戴希採取了相當冷靜的態度,直到今天,即使他們之間又發生了太多的波折,這種態度一直沒有改變過。 然而,戴希對李威連的情感並非沒有微妙的變化。實際上,了解得越透徹,探索得越深入,接觸得越緊密,就越對自己失去把握。他總在細緻入微地觀察她,而她卻在他專注的眼神裡日漸惶惑。 “我給你發的亞丁照片,你看了嗎?”她終於想到要說什麼。 “非常漂亮,我很喜歡。謝謝你,戴希。” 戴希又詞窮了,多虧邱文悅端上咖啡,當那股誘人的醇香撲上面頰時,戴希激動地差點兒就沖她喊——“神仙姐姐”!

“戴小姐,今朝辰光勿巧,否則就請儂嚐嚐阿拉的新菜式了。” 用上海話和戴希親熱寒暄——邱文悅大概把這看成自己的待客之道了,至少在“雙妹”這裡,她是可以自信地認為,她和李威連是共同的主人。 “新菜式?” 戴希有點好奇。 李威連朝邱文悅不露痕跡地使了個眼色,等她乖乖地走開後才說:“戴希,你看看店裡有什麼兩樣?” 戴希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嗯,好像中間那排桌子擺法和上次不同。” “怎麼不同?” “少了兩張桌子……哦,換到靠門這一側了!” “還有呢?” “還有?……上層台佈的花色好像也變了,我記得原來是亮亮的粉金色,現在這種淺灰色素多了。” 下層雪白的桌布上覆淺灰色的綢緞,這種搭配確實很素淨,但也相當高雅。

“用素色是因為家裡剛有人去世,當然,也是為了換一種格調。” “哦,那麼桌子換方位是為什麼呢?” “你猜猜。” 戴希托起下巴,愁眉苦臉地瞪著李威連。什麼時候他才能放棄這種折磨人的娛樂? 李威連似乎聽見了她的心聲,他微笑起來,沒有繼續為難戴希:“夏天午後的陽光比較強烈,原來兩張桌子的方位正好被西側的光線照到,會讓客人感覺不適。另外,現在擺放的位置頭頂上就是古董壁燈,女客人很喜歡這種柔和的光線,可以使她們更加自信。” 停了停,他又說:“這樣擺還有個好處,店堂中央能顯得更寬敞一些。” “哦!” “菜單也全都調整過了。”李威連意猶未盡地補充,“增加了好幾種套餐和甜點的品種,並且稍稍漲了點價。”

戴希總算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了:“這些都是你想出來的吧!” “是的,”他的語氣裡有一種慵懶的得意,“這家店開了十多年,我除了給錢從來都沒管過,實在沒有時間。這幾天抽空研究了一下,發現經營餐館還是門大學問。現在做的這些小調整,起碼可以帶來25%的贏利增長。” “這樣啊……真不錯。” 是的,真不錯,如果有趣的瑣事能夠幫他放鬆,調整情緒……戴希皺了皺眉,情況真有這樣樂觀單純嗎?李威連真的會把注意力投入到設計菜單這一類雞毛蒜皮的事情中嗎? 一直以來,戴希把“逸園”看做一個瑰麗莊嚴的迷宮,而“雙妹”就是通向這個迷宮核心的隧道,如今隧道被修葺得更加圓潤光澤,迷宮卻依舊重門深鎖,以李威連的個性,他怎麼可能甘心接受這一切,並坐在這裡若無其事地討論桌布的顏色?

她打開挎包,把裡面的東西掏出來,小心地擺到桌上。 “公司章程和印鑑,一周多前從香港寄過來的,你看看。” 這才是他們今天見面要辦的正事。李威連很仔細地一件一件看過去,最後才抬起頭來:“戴希,我有個問題,你為什麼要給公司起這樣一個名字?” “……名字?” “英文名字carpe diem,中文名字直譯成凱帝,你不覺得很古怪嗎?” 戴希有些發急:“我把填好的申請表都發給你看過,那時候你也沒說什麼呀?” “我並沒有說名字不好,只是好奇你這樣起名的動因。”李威連靠到椅背上,他說話的態度很從容,但眼中的光彩熱切而執著,好像要穿透戴希的心。 她只能盡量躲避他的目光:“carpe diem,我挺喜歡它的拉丁文原意。”

“珍惜歲月、及時行樂……意思確實很好,作為貿易公司的名字卻相當怪異。貿易公司是最逐利的機構,金錢才是唯一的目標,而你卻要讓它關注時光和生命的意義。” 他的笑容不像在譏諷,倒像是在縱容她的魯莽和單純。 “戴希,經營一家叫做'珍惜時光'的貿易公司,讓我感覺像開了家銀行,卻給它起名叫小白兔。” “小白兔銀行?!”戴希讓他說得哭笑不得,“童話世界裡的吧……” “是啊,存的都是胡蘿蔔。” 這就是他最蠱惑人心的魅力,洞察和幽默交糅在一起,既高高在上又親和細膩,令人情不自禁地忘卻自身。 “公司有個隱晦的名字也挺好,容易迷惑他人。”李威連總算給出了肯定意見,“戴希,我給你的carpe diem公司注入了一筆資金,你現在就用網上銀行查詢一下吧。”

“這裡有無線網嗎?” 李威連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前天剛開通的wifi。” “好吧。” 沒必要再表達對他計劃周全的佩服了,戴希乾脆地取出筆記本電腦,開機、上網、進入查詢頁面、輸入密碼…… “嗯,我看見有一筆資金入賬了。個、十、百、千……”戴希數著零,突然倒抽一口涼氣,她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人,“是……一千五百萬美金?!” “當然不是胡蘿蔔。”他居然還淡淡地笑了笑。 從最初的五十萬,到五萬,到現在……一千五百萬美金。 戴希的心在恐懼中縮成一團,從見面伊始就使她不安的氣氛驟然變得鮮明,她握緊雙拳注視前方,等待他的解釋。 李威連輕輕地舒了口氣:“不要這麼緊張嘛。戴希,做生意都需要資金,我只是融了一筆款。”

“怎麼融的?” “你對這也感興趣嗎?” “是的。” “嗯,確實也應該告訴你,畢竟公司是以你的名義註冊的。” 他略作沉吟,卻轉向另一個話題:“戴希,也許你還不知道——'逸園'是屬於我的。” 戴希確實是頭一次聽到這個,但她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如果“逸園”不是李威連的,那麼還有誰配擁有她呢? “逸園”是有靈魂的,光憑財富佔有不了她,還必須付出肺腑之愛。 “十年前,我花了兩千萬人民幣買下'逸園',當然大部分是貸款。直到一個多月前,我才最終還清了全部貸款,其中也包括從你的賬號裡轉出的那四十五萬美金。現在,'逸園'完完整整地為我所有,而她的市場價值已接近兩億人民幣。” 錢的數額一旦過大,就會讓人對它失去感覺。李威連的話好像輕風拂過戴希的耳邊,遠不如面前的咖啡香氣來得真實。 “……我就是用'逸園'融的資。” 是咖啡喝多了嗎?戴希的心跳快得難受,她從來就不曾對融資、生意這類的事情發生過興趣,然而今天不同,今天他們談的是他視若至寶的“逸園”啊! 她調動起自己最膚淺的金融知識:“你是……把'逸園'抵押給銀行了嗎?” “不是,通過銀行最多只能藉到抵押物價值五分之一的錢,也就是四千萬人民幣左右吧。”……而他現在融到的是一千五百萬美金,差不多一億人民幣,約等於抵押標的物價值的一半。 “我把'逸園'抵押給了澳門的抵押借款公司,其實就是黑社會背景的高利貸。只有他們能一下借出這樣大筆的資金,也只有他們有魄力接'逸園'這樣的標的物。當然了,為此我必須承擔以月利率計的極高的利息。” “高利貸……” 戴希喃喃重複,這個詞語嚼在嘴里幹巴巴的,實在叫她難以下嚥。 “這類公司的主營業務就是為賭徒們的瘋狂豪賭提供巨額資金,因此他們對抗風險的能力遠勝於銀行,他們具有成熟成套的操作流程和機制,絕對不擔心借出去的錢會收不回來。” “……他們會怎麼做?” “唔,你是問假如借款人到期不還錢嗎?……首先就是沒收抵押物,另外還有各種暴力逼迫手段,比如威脅、毆打、綁架,甚至殺人等等。” 解釋得足夠清楚,戴希也不想再聽下去了。她抬起頭,李威連的面龐在她的視野中漸漸模糊,他原本極富男性氣質的俊朗輪廓因而變得溫柔起來。 “冒這樣大的風險借款,你要達到什麼目的呢?” 他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將目光轉向窗外。 太陽西斜,白色棉麻的遮陽布幔上透出溫馨的淺黃色,午後四點多的“雙妹”裡是這樣寧靜,靜得彷彿能聽到窗下梧桐樹葉的婆娑聲,聽到三十年前那個男孩跑上樓梯的腳步聲,聽到年華似水、聽到白駒過隙,聽到一個欲語還休的愛字終成惘然…… “為了對我自己有個交代吧。” “我不懂……” “或者這麼說,為了了結過去。戴希,心理學上是不是有個很重要的理論,人的一切心理疾患均來自於人生的早年。而我和自己的早年、過去的確糾纏得太久了,是到了該告別的時候了。” 他說得很對,心理學上確實有這樣的觀點。然而戴希不敢對他說,心理學的另一個觀點是——過去是生命的一部分,過去孕育著現在,未來反哺著過去,我們只能以今日的智慧去解釋、理解並最終學會接受過去,任何人都不能將過去揮刀斬斷! “戴希,”也許是她的臉色太難看了,李威連又用極溫和的語調對她說,“別擔心,一切都在計劃中,你要相信,做一筆包賺不輸的生意對李威連並不難。如果我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肯定可以在三個月的時間內賺回全部本息,我是決不會賭上'逸園'的。'逸園'是我奮鬥了二十年,付出了自己的整個青春年華和全部事業成就,甚至搭上了家庭才得到的。對今天的我來說,'逸園'就是我的全部,我的生命。實際上,如果只是需要一筆巨款來實現我的計劃或者說重振旗鼓,我完全可以把'逸園'賣掉,這樣既能立即到手巨額財富,還不需要支付高昂的利息,賺取的利潤也將全部為我所得,可我怎麼捨得了'逸園'啊……我只怕一旦讓她脫手,這輩子就再也買不回她了。所以戴希,相信我,今天你所聽到的只是一個過程,而結果早就注定了。” 也許只有李威連,才能夠如此平靜地談論一樁上億人民幣的豪賭。戴希又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諮詢者x的獨特口吻——一種表現為絕對自信的病態。 明明是押上了命,他卻說得好像修改菜單上的標價。 惶恐像氣球般漲到最大,終於在這一個瞬間爆碎。此刻戴希的心中只剩下憐惜,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深切地感知到他那無奈的悲涼和企圖割裂過去的狂熱決心。 戴希當然相信他,李威連的計劃一定會成功,諮詢者x本來就是天底下最精明的商人。儘管如此,對戴希來說,他仍然是需要她幫助的……病人。 “明白了,” 戴希問,“那麼我該做些什麼呢?” “很簡單,我們要操作的是一次單純的進出口貿易。首先,carpe diem公司將使用這一千五百萬美金從全球分批購入某種化工產品,然後轉手賣給中國國內最大的石化企業,整個買賣過程必須在今年十月底之前完成。買入合約我基本上都已經談妥了,所有的具體環節也都由我來實施,你要做的就是在我準備好的文件上簽字蓋章,根據我的指令劃撥款項,僅此而已……聽明白了嗎?” 戴希點點頭。 “我可以把這個交易的詳細內容給你解釋一下,不過……你也不太感興趣吧,戴希?” “我就簽字好了。” 李威連搖頭微笑:“看你的樣子倒像要簽賣身契。戴希,真的沒那麼可怕。有一點你必須記住,借款的人是我,和高利貸公司打交道的人也是我。即使今後出了什麼問題,這筆借款與你、與carpe diem公司都沒有任何關係。這是兩件完全分離的事情,懂嗎?之所以用你的名義成立公司,也就是為了達到這個效果。” 這天下午最心滿意足的人是邱文悅,因為戴希嚐到了她的新菜式。 李威連花了將近三個小時的時間,耐心地為戴希上了堂國際貿易的基礎課。直到邱文悅來叫他們吃晚飯,戴希才在幾份她剛剛讀懂的合約上簽完字。 暮色如靄,當遮陽布幔拉起時,黃白的路燈光從窗外斜斜地散落進來,將店堂中央那塊新空出來的三角形區域畫得如許清冷,恰似一顆沒有著落的心。而它的周圍已是寂寂無聲的黑暗了。 就這樣日短夜長,秋天在不知不覺中降臨。 新菜式是柳橙汁香烤銀鱈魚、鵝肝煎牛肉和奶油蟹粉菠菜湯,這三樣一人一份,都盛在潔白如玉的陶瓷皿裡。還有一大盤配著黃芥末醬的玉子壽司放在中間分享。樣樣都是精雕細琢的美味,卻又散發著令人感動的家常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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