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漫長的告別

第3章 漫長的告別(3)

漫長的告別 雷蒙德·钱德勒 5551 2018-03-22
"我碰上大麻煩了,偵探。"偵探,他第一次這麼叫我。可是跟他闖入的方式、他的穿著、手上的槍很相配。 "今天會是很好的日子。和風徐徐。你可以聽見對街的老尤加利樹彼此竊竊私語,大談以前在澳洲小袋鼠跳躍樹枝間、考拉互相騎在肩上的時光。是的,我大致覺得你遇到了麻煩。等我喝兩杯咖啡,我們再談。我剛起床時總有點兒頭昏眼花。我們來跟哈金斯先生和揚先生①商量一下。" "聽著,馬洛,現在不適合--" "別怕,老兄。哈金斯先生和揚先生是兩個傑出的人。他們製造哈金斯-揚咖啡。花了一輩子的心血,那是他們的驕傲和喜悅。以後我會看到他們得到應得的嘉許。到目前為止他們只是賺錢而已。他們不會這樣就滿足的。"

我一面閒扯淡,一面走到後面的廚房。我扭開熱水,把咖啡壺由架子上拿下來,沾濕標尺,量了一些咖啡放進頂層。這時候水滾了。我把下半截的量器裝滿,放在火上,再把上半截套上去轉牢。 這時候他已經跟著進來,在門口探了探頭,然後穿過早餐區,滑進椅子裡。他還在發抖。我由架子上拿起一瓶"老爺爺"①,倒了一大杯給他。我知道他需要一大杯。饒是這樣,他還是得用雙手捧著才能送到嘴邊。他大口吞下,砰的一聲把杯子放下,然後向後倒在椅背上。 "差一點兒完蛋。"他呢喃道,"活像一個禮拜沒睡似的。昨晚整夜沒睡。" 咖啡壺快要滾了。我把火轉小,看著水往上升,在玻璃管底部停了一會兒。我把火再開大,讓水漫過圓丘,然後又快速把火擰小。我攪動咖啡,把它蓋上。定時器定在三分鐘。講究方法的傢伙,馬洛。天塌下來也不能干擾他煮咖啡。就是一個絕望的漢子手上拿把槍來也不管。

我又倒了一杯酒給他。 "就坐在那兒,"我說,"不要講話。就坐著。" 第二杯他用單手拿著。我匆匆在浴室洗漱一番,回來的時候計時器的鈴聲正好響起。我關了火,把咖啡壺放在桌面的一塊草墊上。我為什麼要說得這麼詳細呢?因為緊張的氣氛使得每一件小事都像表演,像一個明顯又重要的動作。那是極為敏感的一刻,你所有不自覺的動作無論多麼熟悉,多麼習慣,都成為意誌之下彼此分離的舉止。你就像一個患了小兒麻痺之後學走路的人。沒有一件事是順理成章的,絕對沒有。 咖啡融進水里,空氣照例咻咻湧入,咖啡直冒泡,然後就安靜下來了。我取下咖啡壺頂層,擺在罩子凹處的滴水板上。 我倒了兩杯咖啡,往他杯子裡加了一點兒酒。 "你的咖啡沒放糖,特里。"我這杯加了兩塊糖和一些奶精。這時候我睡意漸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打開冰箱,拿出奶精盒的。

我坐在他對面。他一動也不動,靠在早餐區的角落,全身僵硬,然後毫無徵兆地突然趴在桌上哭起來。 我伸手拿出他口袋裡的槍,他根本沒有察覺。是毛瑟①七點六五毫米口徑,很漂亮。我聞了聞,把彈匣拉開。彈匣是滿的。沒有發射過。 他抬頭看見咖啡,慢慢喝了一點兒,眼睛沒看我。 "我沒開槍殺人。"他說。 "噢--至少最近沒發射過。這把槍早就該擦了。我想你不太可能用它來打人。" "我說給你聽。"他說。 "等一下。"咖啡很燙,我盡快喝完,又倒滿。 "是這樣的,"我說,"你向我報告的時候要非常小心。如果你真的要我送你去蒂華納,有兩件事千萬不能告訴我。第一件--你有沒有註意聽?"

他輕輕點點頭,一雙茫然的眼睛瞪著我頭頂後方的牆壁。今天早上他臉上的疤一片青黑,皮膚幾近死白,但疤痕照樣發亮,很明顯。 "第一,"我慢慢地說,"如果你犯了罪或者做了法律上稱為犯罪的行為--我是指嚴重的罪--不能告訴我;第二,如果你知道有人犯了這樣的罪,也不能告訴我。如果你要我送你去蒂華納,千萬不能說。明白了嗎?" 他望著我的眼睛。目光焦點集中,卻毫無生氣。他灌下咖啡,臉上沒血色,但精神穩定了。 "我剛才說過我遇到困難了。"他說。 "我聽到了。我不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困難。我得賺錢謀生,得保護我的執照。"

"我可能拿著槍逼你呀。"他說。 我咧嘴一笑,把槍推到桌子對面。他低頭看著,沒有伸手碰它。 "特里,你不可能拿槍押著我到蒂華納。不可能押過邊界,不可能登上飛機。我是一個偶爾會動槍的人。我們把槍拋到腦後。我告訴警察我嚇得要命,不得不照你的話去做,我應該裝得看上去像一些。當然了,假設我不知道有什麼事該向警察報告的話。" "聽好,"他說,"要到中午或者更晚才會有人去敲門。僕人很識相,她晚起的時候不會去打擾她。可是中午左右她的女侍會敲門進去。她不會在屋裡。" 我啜飲咖啡,沒說什麼。 "女侍會發現她沒在家睡覺。"他繼續說,"於是會想到去另一個地方找。離主屋很遠的地方有一棟大客宅,附有獨立車庫,等等。西爾維婭在那兒過的夜。女侍最後會在那兒找到她。"

我皺眉頭。 "特里,我問你話要非常小心。她不會是離家過夜嗎?" "她的衣服總是堆得一屋子都是。她從來不把衣物掛好。女侍知道她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袍子,就那樣走出去了。所以她只可能去客房。" "不見得。"我說。 "一定是去客房。該死,你以為他們不知道客房裡都有什麼勾當?用人向來知情。" "不說這個了。"我說。 他用手指使勁摸沒有疤痕的半邊臉,留下一道紅印子。他慢慢地接下去說:"在客宅里,女侍會發現--" 我厲聲說:"西爾維婭醉得一塌糊塗,全身麻痺,樣子很狼狽,全身冰涼直到眉尖。"

"噢。"他想了想。想了很長時間。 "當然啦。"他補充說道,"可能會是那樣。西爾維婭不是酒徒。她喝過頭的時候,可不得了。" 我說:"故事就說到此為止。差不多了。讓我往下編吧。你大概記得吧,上次我們一起喝酒的時候,我對你有點兒粗魯,自己走掉不理你。你實在讓我發狂。事後仔細想想,我看出你只是想自嘲,擺脫大禍將臨的感覺。你說你有護照和簽證。拿到墨西哥簽證需要點兒時間。他們不會隨便讓人進去。原來你計劃出走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正奇怪你能忍多久呢。" "我依稀自覺有義務待在她身邊,覺得她需要我大概不只是當個幌子,免得她老子查東查西的。對了,我半夜打過電話給你。"

"我睡得很熟。我沒聽見。" "然後我到一家土耳其浴場,待了兩個鐘頭,做了蒸汽浴、全身浸浴、噴霧淋浴、按摩,還打了兩通電話。我把車子留在拉布里亞和噴泉街口。我從那兒走過來的。沒人看見我轉進你這條街。" "那兩通電話跟我有沒有關係?" "一通打給哈倫·波特。老頭子昨天飛到帕薩迪納,有事情。他沒回家。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但他最後終於跟我說話了。我跟他說抱歉,我要走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斜睨著水槽上方的窗戶和摩挲著紗窗的金鐘花矮樹。 "他聽後感覺如何?" "他很難過。他祝我好運。還問我需不需要錢。"特里粗聲笑起來。 "錢。他的字典中最先出現的就是錢字。我說我有很多錢。接著我打給西爾維婭的姐姐。過程差不多就是這樣。"

"我想問一件事。"我說,"你可曾發現她和男人在那棟客宅里?" 他搖搖頭。 "我沒試過。要查不會太難。從來就不難。" "你的咖啡涼了。" "我不想再喝了。" "很多男人,嗯?但你還回頭又娶她一次。我明白她是大美人,不過還是--" "我跟你說過我一無是處。見鬼,我第一次為什麼要離開她?事後為什麼每次看到她就醉得一塌糊塗?為什麼寧願跌進陰溝也不向她要錢?她結過五次婚,不包括我。只要她勾勾指頭,任何一個前夫都會回到她的身邊。不只是為百萬鈔票。"

"她是大美人。"我說,然後看看手錶。 "為什麼一定要十點十五分在蒂華納登機?" "那班飛機隨時有空位。從洛杉磯出發的旅客可以搭"康妮"①,七個鐘頭就到墨西哥市,誰要搭DC-5·山越嶺?而且"康妮"不在我要去的地方停。" 我站起來,身子貼著水槽。 "現在我們總結一下,你別打岔。今天早上你來找我,情緒很激動,要我送你到蒂華納去趕一班上午的飛機。你口袋裡有一把槍,但我未必看得出來。你告訴我你盡量忍,但是昨天晚上你終於大發脾氣。你發現你妻子醉得半死,有個男人在她身邊。你出來,到一家土耳其浴場去打發時間,直到早上,你打電話給你老婆的兩個最親的家人,告訴他們你正在做什麼。你去什麼地方不關我的事。你有必要的文件可以進入墨西哥,你怎麼進去的也不關我的事。我們是朋友,我沒有多考慮,就照你的要求行事了。你是情緒化的傢伙,戰時受過重傷。我想我應該去領你的車,找一家車庫存放。" 他伸手到衣服內,掏出一個皮製鑰匙套推到桌子對面來。 "聽來合不合理?"他問。 "那要看誰在聽啦。我還沒說完。除了身上的衣服和從岳父那兒拿到的一點錢,你沒帶什麼。她給你的每一樣東西你都留下了,包括你停在拉布里亞和噴泉街口的那輛漂亮汽車。你要盡可能走得乾乾淨淨,日子還要過下去嘛。好吧。我信了。現在我刮鬍子,換件衣服。" "你為什麼要幫這個忙呢,馬洛?" "我刮鬍子的時候,你去弄杯酒喝。" 我走出去,留下他?背坐在早餐區的角落裡。他還戴著帽子,穿著輕便大衣,可是顯得活潑多了。 我進浴室刮鬍子,回臥室打領帶的時候,他走過來站在門口。他說:"我洗了杯子以防萬一。不過我一直在想,也許你最好打電話報警。" "你自己打給他們。我跟他們沒話說。" "你要我打?" 我猛轉身,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媽的!"我幾乎是對他狂吼,"看在基督耶穌的分上,你能不能別再說了?" "抱歉。" "你確實抱歉。你們這種人永遠在抱歉,卻永遠後悔莫及。" 他轉身順著門廊走到客廳。 我穿好衣服,鎖好房屋後半部。等我走到客廳,他已經在椅子上睡著了,頭歪向一邊,臉上毫無血色,整個身體累得鬆鬆垮垮的。他看來真可憐。我碰碰他的肩膀,他慢慢醒來,彷彿從他置身的地方到我置身的地方隔著好長一段路。 等他注意到我,我忙說:"帶個行李箱如何?那個白色的豬皮箱子還在我衣櫥的頂架上。" 他興味索然地說:"那是空的,而且太醒目了。" "不帶行李箱更醒目。" 我走回臥室,站在衣櫥內的階梯上,把白色豬皮箱子由頂架上拉下來。方形的天花板活門正在我頭頂,我把它往上推開,手盡可能伸進去,將他的皮製鑰匙丟進某一根灰濛蒙的小樑柱後面。 我拿著手提箱爬下來,拍掉上面的灰,在裡面塞了一些東西:一件從沒穿過的睡衣、牙膏、備用牙刷、兩條廉價毛巾和洗臉巾、一包棉手帕、一條十五美分的刮鬍膏,連同整包購買的刮鬍刀。沒有一件是用過的,沒有一件有記號,沒有一件引人注目,當然若是他自己的東西會更好。我又放了一瓶八分之一加侖、仍裹著包裝紙的波本威士忌。我鎖好手提箱,把鑰匙插在一個鎖孔裡,拿到前面。他又睡著了。我沒叫醒他,打開門,把手提箱直接拿到車庫,放進敞篷車的前座後面。我把車子開出來,鎖好車庫,爬台階回屋裡叫醒他。該鎖的門窗統統鎖好,我們就出發了。 我開得很快,但沒快到被開罰單的程度。一路上我們幾乎沒說話,也沒停下來吃東西。沒有那麼多時間。 邊境的人沒跟我們說什麼。到了蒂華納機場所在的那個多風的台地,我把車子停在機場辦公室附近,坐著等特里買票。 DC-3的螺旋槳已經慢慢轉動熱機。一位穿灰色制服、體形高大、恍若夢中情人的飛行員正和四個人聊天。其中一位身高約六英尺四英寸,帶著槍套。他身邊有個穿長褲的姑娘、一位個子小小的中年男人,以及一個高得把男伴襯得更弱小的白髮婦人。還有三四個一望而知是墨西哥人的人站在附近。看來飛機搭載的就是這些人了。登機扶梯已架在機艙門口,但似乎沒有人急著上飛機,這時候一位墨西哥空服人員走下扶梯,站著等候。好像沒有擴音設備。墨西哥人登上飛機,可是飛行員還在跟那幾個美國人聊天。 有一輛大帕卡德①車停在我旁邊。我伸出頭去,看了一眼那輛車的牌照。也許哪一天我會學乖不管閒事。我把頭伸出去的時候,看見那個高個兒女人往我這邊瞧。 這時特里穿過灰濛蒙的石子地走過來。 "都辦好了。"他說,"我就此道別了。" "登機吧。"我說,"我知道你沒殺她。所以我才會來這兒。" 他強打起精神,全身變得很僵硬,慢慢轉過身,回頭望。 他靜靜地說:"抱歉。這一點兒你錯了。我要慢慢地上飛機。你有充分的時間阻止我。" 他走過去。我望著他。辦公室的傢伙正在等,但是不太急。墨西哥人很少失去耐性。他伸手拍拍豬皮手提箱,對特里咧嘴一笑,然後側讓一邊,讓特里穿過門口。過了一會兒特里由海關那一邊的門口出來。他非常緩慢地走過石子地,走到扶梯前,停在那兒,朝我這邊看。他沒打信號或揮手。我也沒有。接著他上了飛機,扶梯就收走了。 我上了奧茲莫爾比車,啟動,倒退,掉頭,駛過停車場。高個子女人和矮個子男人還在停機坪上。女人伸出一條手帕揮舞著。飛機開始滑行到停機坪末端,揚起大量塵土。機身在那一端轉彎,馬達加速轉動,吼聲如雷,飛機開始慢慢加速。 後面塵煙漫天,然後飛機升空了。我望著它慢慢飛進刮著颱風的空中,消失在東南方的蔚藍天空裡。 然後我離開那兒。邊境大門處沒有人看我一眼,彷彿我的面孔平凡得像鐘錶的時針。 我回到家已是兩點鐘,他們坐在深色轎車裡等我,車上沒有警察標識,沒有紅燈,只有兩條天線--天線不只警車有。我爬階梯爬到一半,他們下車對我大吼,兩個人照例穿著平常的製服,動作照例懶散,彷彿全世界都壓低了嗓門靜靜等著他們吩咐。 "你叫馬洛?我們要跟你談談。" 他向我亮了一下警徽。沒看清是什麼,若以為他是防疫人員也不為過。他是灰金髮色的白人,看來很討厭。另一位搭檔個子高高的,俊美整潔,有一種考究的猥鄙相,像是受過教育的暴徒。他們的眼神充滿守候、耐心和警覺、冷淡和不屑,警察才會有那種眼神。從警察學校畢業遊行時就有了。 "我是格林警官,中央兇殺組的。這位是戴頓警探。" 我走上去,把門打開。你不會跟大都市的警察握手。那樣太親密了。 他們坐在客廳。我打開窗戶。輕風徐來。說話的是格林。 "有個叫特里·倫諾克斯的人,你認識他吧,嗯?" "我們偶爾會喝上一杯。他住在恩西諾,娶了有錢人。我沒到過他住的地方。" "偶爾?"格林說,"那是指多久一次?" "那是含糊的說法。就是偶爾嘛。可能一星期一次,也可能兩個月一次。" "見過他妻子?" "匆匆見過一次,在他們結婚以前。"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 我由側几上拿起一根煙斗,填上菸絲。格林身子向我這邊傾。高個兒坐在後面,手拿圓珠筆和一本紅邊便條簿,等著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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