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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告別

漫長的告別

雷蒙德·钱德勒

  • 偵探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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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67922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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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漫長的告別(1)

漫長的告別 雷蒙德·钱德勒 5348 2018-03-22
我第一次看見特里o倫諾克斯時,他喝醉了,坐在舞者酒吧露台外的一輛勞斯萊斯銀色幽靈上。停車場的服務員把車子開出來,一直扶著敞開的車門等著,因為特里o倫諾克斯左腳懸在車外,彷彿已經忘了有這麼一條腿。他相貌年輕,卻天生少白頭。你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已經醉得一塌糊塗了,除此之外他跟那些穿著晚宴裝、在銷金窟一擲千金的大好青年沒什麼兩樣。 他身邊有一位姑娘,頭髮呈迷人的暗紅色,嘴角掛著淡漠的笑容,肩上披著一件藍貂皮,差一點兒讓勞斯萊斯車黯然失色。當然不至於如此。也不可能。 服務員就是尋常的半吊子小混混兒,身穿白外套,胸前縫有紅色的飯館名字。他一副受夠了的樣子。 "你瞧,先生,"他尖刻地說,"你能不能把腳縮進車裡,好讓我關門?還是我乾脆把門打開,讓你滾下來?"

那個姑娘看了他一眼,眼神足可以戳進他的身體,再從後背透出四英寸來。他根本沒放在心上,一點兒也不驚慌。如果你以為花大把錢打高爾夫球能讓你顯得人格高尚,舞者酒吧僱有一種人專門會戳破你的這種幻覺。 一輛外國敞篷跑車減速掉頭開進停車場,有個男人下了車,用打火機點燃一根長香煙。他身穿套頭格子襯衫、黃色長褲和馬靴,在裊裊煙圈中慢慢走遠,連看都沒看勞斯萊斯一眼,可能覺得平淡無奇吧。在通往露台的階梯前,他停下戴上了一個單眼鏡片。 姑娘突然魅力十足地說:"親愛的,我有個好主意。我們何不搭出租車到你那兒,把你的敞篷車開出來?今夜沿著海岸開車到蒙蒂塞託一定很棒。我在那邊有幾個熟人正在開池畔舞會。"

白髮青年彬彬有禮地說:"真抱歉,那輛車已經不屬於我了。我不得不把它賣掉。"聽他的口氣和語調,你會以為他只喝橘子水沒喝過酒呢。 "賣了,親愛的?你是什麼意思?"她輕輕挪開,坐得離他遠遠的,但是聲音好像挪得更遠。 "我是說不得不賣。"他說,"為了吃飯錢。" "噢,我明白了。"語氣冷淡得連一片意式冰淇淋放她身上都化不掉了。 服務員將白髮青年列為自己可以廁身其中的低收入階層。 "餵,伙計,"他說,"我得去停一輛車。改天再見--如果有機會的話。"

他放手讓車門蕩開。醉漢立即滑下座位,一屁股跌坐在柏油馬路上。於是我走過去,及時伸出援手。我猜跟酒鬼打交道永遠是一個錯誤。就算他認識你而且喜歡你,還是會隨時出手打你嘴巴一拳。我把手伸到他的腋下,扶他站起來。 "太謝謝了。"他客客氣氣地說。 姑娘挪到方向盤前頭。 "他喝醉酒的時候就是一副他媽的英國腔。"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不銹鋼。 "謝謝你扶他。" "我來把他扶進後座。"我說。 "真抱歉,我赴約要遲到了。"她踩下油門,勞斯萊斯開始滑動。她冷靜地微笑著說:"他只是一條迷路的狗。也許你可以幫他找個家。他能定點大小便--可以這麼說。"

勞斯萊斯順著車道開上日落大道,向右轉,就此消失。我正目送她,服務員回來了。我還扶著那個男人,他現在睡得正香。 "這也算是一種做法。"我對白外套說。 "當然。"他冷嘲熱諷地說,"何必為一個酒鬼傷神?他們都麻煩得要命。" "你認識他?" "我聽見那位女士叫他特里,否則擺在運牛車上我也認不得他。而且我才來兩個禮拜。" "把我的車子開過來,謝謝。"我把停車券交給他。 等他把我的奧茲莫爾比開過來時,我感覺自己就像扛著一袋鉛。白外套幫我把他扶上前座。貴客睜開一隻眼睛謝謝我們,然後又睡著了。

"他是我見過的最有禮貌的酒鬼。"我對白外套說。 他說:"什麼樣體形、樣貌和舉止的酒鬼都有。他們全都是癟三。看來這一位曾動過整容手術。" "是啊。"我給他一元小費,他謝謝我。整容的事他說得不錯。我這位新朋友的右半邊臉僵硬,比較白,有幾道細疤,疤痕旁邊的皮膚發亮。他動過整容手術,而且是非常大的手術。 "你打算怎麼處置他?" "帶他回家,讓他醒醒酒,說出他住在什麼地方。" 白外套對我咧嘴一笑,說:"好吧,你這個倒霉催的。要是我,我就把他扔進水溝,儘管走。這些酒膩子只會給別人添麻煩。我對付這些傢伙很有一套。現在競爭這麼激烈,人得省點兒力氣,在緊要關頭①保護自己。"

"看得出來你從中獲益匪淺。"我說。他先是一副不解的樣子,然後發起脾氣來,但那時候我已上車啟動了。 當然他說的也有點兒道理。特里o倫諾克斯給我惹來好多麻煩。不過這畢竟是我的本行呀。 那年我住在月桂谷亞卡大道一幢山坡上的小房子裡,位於一條死巷的盡頭,前門有長長的紅木台階,對面有個小尤加利樹林。房子帶著家具,屋主是一位婦人,目前到愛達荷州孀居的女兒家暫住去了。房租很便宜,一半是因為屋主希望能隨時一通知就搬回來住,一半是因為那些台階。她年歲漸大,實在受不了每次回家都得面對長長的台階。 我總算把酒鬼扶上了台階。他很想幫忙,但兩條腿像橡皮做的一樣不聽使喚,抱歉的話說到一半他就睡著了。我開了門,把他拖進屋內。他癱在長沙發上,我給他蓋了一條毯子,讓他繼續睡。他打鼾打了一個鐘頭,鼾聲就像大海豚發出的。然後他突然醒來,要上廁所。如廁出來後,他斜著眼睛偷看我,想知道他究竟在什麼地方。我告訴了他。他自稱特里o倫諾克斯,住在韋斯特伍德,家裡沒人給他留門。他的聲音響亮而清楚。

他要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我端出來,他小心翼翼地端著托碟和咖啡杯。 "我怎麼會在這兒?"他四處張望。 "你在舞者酒吧門外醉倒在一輛勞斯萊斯車上。女朋友丟下你走了。" "不錯,"他說,"她百分之百佔理。" "你是英國人?" "我在那兒住過,不過不是在那兒出生的。如果能叫到出租車,我馬上走。" "有輛現成的車在等著。" 他自己走下台階。前往韋斯特伍德的路上他沒多少話,只是向我致謝,還抱歉自己這麼惹人嫌。他可能對很多人說過很多次這種話,順嘴就溜出來了。

他的公寓又小又悶,一點兒溫馨的感覺都沒有,如果以為他是那天下午才搬進去的也不為過。綠色硬沙發前的茶几上有一個半空的蘇格蘭威士忌酒瓶、一碗融化的冰、三個空汽水瓶和兩隻玻璃杯,玻璃煙灰缸堆滿了煙蒂,有些沾著口紅印,有些沒有。屋裡沒有照片和任何私人物品。這間房子應該是租來開會或餞別、喝幾杯聊聊天、睡睡覺的旅館房間,不像人長住的地方。 他請我喝一杯,我謝絕了。我沒多待。我走前他又謝了我幾句,那種感謝的程度既不像我曾為他兩肋插刀,也不像我什麼都沒有為他做過,就是那種說沒有也有,說有但不明顯的樣子。他有點兒戰栗,有點兒害羞,卻客氣得要命。他站在敞開的門口,等電梯上來,我進了電梯。不管他有什麼缺點,他至少很有禮貌。

他沒再提那位姑娘,也不提自己沒有工作,沒有前途,最後一張鈔票已為一個高級蕩婦付了舞者酒吧的賬,而她竟不能多逗留一會兒,確保他不會被巡邏警察關進牢房,或者被一個粗暴的出租車司機捲走,甩到外面的空地去。 搭電梯下樓時,我恨不得回樓上搶走他那瓶蘇格蘭威士忌。但事不關己,而且不會有用的。酒鬼想喝,總會想法子弄到酒。 我咬著嘴唇開車回家。我算是硬漢,可是這個人有讓我動心的地方。除了白髮、疤痕臉、響亮的聲音和彬彬有禮的態度,我不知道是什麼。也許這幾點就夠了。我再見到他的可能性不大。正如那位姑娘所說的,他只是一條迷路的狗。 我再次見到他,是感恩節後的那個禮拜。好萊塢大道沿線的店鋪已經開始擺出定價過高的聖誕節禮物,報紙開始天天疾呼:如果你不早點兒採購聖誕節商品,情況會很可怕。其實,不管怎麼樣都很可怕。向來如此。

在離我那棟辦公大樓大約幾條街的地方,我看見一輛警車並排停車,車上的兩個警察正瞪著人行道上一家店鋪櫥窗邊的什麼。目標原來是特里o倫諾克斯--不如說是他的肉身--他看來實在不雅觀。 他倚著一家店舖的門面。他不得不倚著點兒什麼東西。他的襯衫臟乎乎的,領口敞開,有一半垂在夾克外面。他已經四五天沒刮鬍子了,鼻子皺著,皮膚慘白,臉上長長的細疤幾乎看不出來,眼睛像雪堆裡的兩個洞。巡邏警車上的兩個警察顯然正打算動手抓他,於是我快步走過去,抓住他的胳臂。 "站直,往前走。"我做出粗暴的樣子,並從側面向他眨眨眼。 "辦得到嗎?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茫茫然看了我一眼,露出他特有的半邊微笑,吸口氣說:"我剛才醉了。我猜我現在只是有一點兒--空虛。" "好吧,抬腳走路。你眼看就要被抓進醉漢牢房了。" 他努力抬起腳,讓我扶他穿過人行道上的遊民,來到護欄邊。那邊停著出租車,我拉開車門。 "他先。"司機用大拇指指指前面的出租車。他轉過頭來,看見了特里。 "如果他肯去的話。"他說。 "情況緊急。我的朋友病了。" "是啊。"司機說,"他到別的地方也照病不誤。" "五塊錢,"我說,"讓我們看看那美麗的笑臉。" "那,好吧。"他說著把一本封面有火星人的雜誌塞到鏡子後面。我伸手從裡面打開門,把特里o倫諾克斯弄上車,警察巡邏車的陰影遮住了另一側的車窗。一位白髮警員下車走過來。我繞過出租車,走上前去。 "等一下,麥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衣服臟乎乎的先生真是你的密友嗎?" "對我來說足夠親密啦,我知道他需要朋友。他沒醉。" "一定是為了錢。"警察說。他伸出手來,我把執照放在他手上。他看了看,遞回來。 "哦--哦,"他說,"原來是私人偵探來撿客戶呢。"他語氣變得很不友好。 "馬洛先生,執照上寫了你的一些資料。他呢?" "他叫特里o倫諾克斯,在電影公司工作。" "不錯嘛。"他探頭到出租車內,仔細看坐在一角的特里。 "我敢說他最近這一段時間沒有工作過;我敢說他最近這段時間沒有在屋裡睡過覺;我甚至敢說他是個無賴。我們該逮捕他。" "你不會沒抓過幾個人吧?"我說,"在好萊塢這是不可能的。" 他仍然望著車上的特里,問:"你那位朋友叫什麼名字,老兄?" 特里慢慢地說:"菲利普o馬洛。他住在月桂谷亞卡大道。" 警察把腦袋由窗口縮回來,轉身做了個手勢,說:"可能你剛剛才告訴他的。" "有可能,但是我沒有。" 他盯著我一兩秒鐘,說:"這回我信你一次。可是你把他弄走,別在街上混。"他上了警車,絕塵而去。 我上了出租車,走了三條街遠,到停車場換乘我的車。我拿出五美元鈔票給出租車司機。他面部僵硬地看了我一眼,搖搖頭。 "照表算就行了,如果你願意,給個一塊錢整數也可以。我也落魄過。在番市。沒有出租車肯載我。鐵石心腸的城市。" "三藩市。"我不由自主地說。 "我叫它番市。"他說,"去他的少數族裔。謝了。"他接下一塊錢鈔票,把車開走了。 我們來到一家免下車餐館,裡面做的漢堡不像別家那樣連狗都不肯吃。我讓特里o倫諾克斯吃了兩個漢堡,喝了一瓶啤酒,然後帶他回家。他爬台階還是很吃力,但他咧著嘴笑,氣?吁吁地往上爬。一個鐘頭後,他剃過鬍子,洗過澡,看起來又像正常人了。我們坐下來喝了一杯很淡的調和酒。 "幸虧你記得我的名字。"我說。 "我特意記的。"他說,"我還查了你的資料。這個事情我還是能做到的。" "何不打個電話給我呢?我一直住在這裡。我還有個辦公室。" 第5節:漫長的告別(5) "我何必打擾你?" "看樣子你有必要打擾別人。看樣子你的朋友不多。" 他說:"噢,我有朋友,某一類的。"他轉動著茶几上的玻璃杯。 "向人求援並不容易--何況一切都怪自己不好。"他抬頭露出疲憊的笑容。 "也許有一天我會戒酒。他們都這麼說,對吧?" "要花三年左右的時間。" "三年?"他顯得很震驚。 "通常要。那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你必須習慣色彩變得黯淡,聲音微弱下來。你必須酌情留出複發的空間。所有你以前熟識的人都會變得有點兒陌生。你甚至會不喜歡大部分老朋友,他們也不會太喜歡你。" "那不算多大的改變,"他說,回頭看看鐘。 "我有個價值兩百美元的手提箱寄放在好萊塢公車站。如果能保出來,我可以買個便宜貨,把現在寄放的那個當了,換一筆路費搭車到拉斯維加斯。我在那邊可以找到工作。" 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點頭,坐在一旁慢慢喝我的酒。 "你在想我早該有這個念頭。"他平靜地說。 "我在想其中必有文章,但不關我的事。工作是有把握,還是只有希望而已?" "有把握。我的軍中密友在那兒開了一家大俱樂部,泥龜俱樂部。當然啦,他可能算是地痞流氓,他們都是--另一方面卻又是大好人。" "我可以籌出車錢和另外的一些費用。但我希望能換到比較穩妥的東西。最好打個電話跟他談談。" "謝謝你,沒必要。蘭迪o斯塔爾不會讓我失望的。從來沒有過。那個手提箱可以當五十美元。我有經驗。" "聽好了,"我說,"我會給你需要的錢。我不是什麼軟心腸的笨蛋。所以我給你你就收下,乖乖的。我希望你別再來煩我,因為我對你有一種預感。" "真的?"他低頭看玻璃杯,隻小口小口啜飲著。 "我們才見過兩次面,兩次你都很夠意思。什麼樣的預感?" "總覺得下一次你會遇到大麻煩,但我救不了你。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但就是有。" 他用兩個指尖輕輕摸著右半邊臉。 "可能是這個。我猜疤痕讓我看起來有點兒凶相。不過這是光榮的傷疤--至少是光榮受傷的結果。" "不是那個。疤痕我根本沒放在心上。我是私人偵探。你是一道我不必解答的難題。但難題是存在的。也可以說是預感。說得客氣些,就叫個性的認知。女朋友在舞者酒吧門前離你而去,也許不只是因為你醉了。說不定她也有一種預感。" 他淡淡一笑,說:"我跟她結過婚。她叫西爾維婭o倫諾克斯。我是為錢娶她的。" 我站起來蹙著眉頭看他,說:"我給你弄些炒蛋。你需要吃東西。" "等一下,馬洛。你想不通為什麼既然我潦倒了,而西爾維婭又很有錢,我幹嗎不跟她要倆小錢。你可曾聽過自尊心這個東西?" "你笑死我了,倫諾克斯。" "是嗎?我的自尊與眾不同,是除了自尊外一無所有的男人的那種自尊。惹惱了你,真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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