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史諾律師樓的桑度先生拾掇著,準備結束一天的工作了。他又開始重複著每天下班前心裡的掙扎:應該搭四點五十五分、或是五點十五分的車回家? 這幾乎是桑度先生惟一需要辯論的問題。柯史諾律師樓的客戶只有兩種:一種是對問題自己已有解決辦法、用肯定的口氣告訴他們的律師就這麼辦的,另一種則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這棟隱藏在樹蔭底下的喬治亞式的建築,從來不會因為有什麼意外的事情到來而顯得忙亂。即使得知一位客戶死了,也不會造成任何驚異:事實上客戶的死亡也是他們意料中的事,而他們的遺囑也早就存放在適當的地方,一切事情仍按老規矩辦。
家庭律師——這就是柯史諾律師樓的工作。他們負責保管遺囑,也保守秘密,但不保證能解決問題。
這就是桑度先生對接下來馬上要發生的事手足無措的原因了。
“阿瑟,今天就這樣了嗎? ''他對送完客人的職員這麼問。
“還有一位客人在等著,是年輕的亞敘別先生。”
“亞敘別? 萊契特的? ”
“是的,先生。”
“噢,很好,阿瑟,請你泡一壺茶來好嗎? ”
“好的,先生。”阿瑟轉向客人:“請進吧,先生。”年輕人進來了。
“啊,西蒙,好孩子。”桑度先生說,一面和他握手:“很高興看到你,你是有事情來找我,或者只是——”
他的聲音漸漸不確定起來,接著他瞪大了眼睛,伸過去拉椅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來。
“我的天哪,”他說:“你不是西蒙。”
“你說對了,我不是西蒙。”
“可是——可是你的確是亞敘別家的人。”
“如果你真是這麼想,我的事情就好辦些了。”
“是這樣嗎? 對不起,我有點搞糊塗了。我並不知道亞敘別家還有什麼堂兄弟。”
“就我所知,的確沒有。”
“沒有? 那麼,對不起,你是哪一房的? ”
“我是柏特。”
桑度先生小小的嘴巴張了一下,又合上,就像金魚一樣。
現在的他已不再是在樹蔭下悠閒工作的人,而變成了一個很憂愁、很煩惱的矮小律師。
好長一段時間,他的兩眼緊緊地註視著屬於亞敘別家的淺色的眼睛,不知該說什麼話才好。
“我想我們倆最好都坐下來。”他終於開口了。他指了指客人專用的椅子,並且坐進自己的椅子,就如在汪洋大海中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停靠的港灣般地鬆了一口氣。
“現在,讓我們把事情搞清楚。”他說:“惟一的柏特在十三歲時就死了,大約——讓我想想,大約八年前了,應該是這樣的。”
“你怎麼會以為他死了呢? ”
“他自殺了,並且留下了遺書。”
“那上面提到他要自殺嗎? ”
“我恐怕不記得那上面的字句了。”
“我也不怎麼記得了。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它的大意,是說:'我再也受不了了。
請不要生我的氣。 ”'“對了,對了,大意就是這樣。 ”
“在這些句子裡哪裡提到自殺了? ”
“可是那明明指的是他要自殺——每個看到的人自然都會這麼想。而且這張字條是在斷崖旁找到的,就放在那個男孩的外套裡。”
“那個斷崖旁有一條小路是通到港口的捷徑。”
“港口? 你是說——”
“那張字條是離家出走的字條,不是自殺的遺書。”
“可是——可是那件外套呢? ”
“你總不能把字條擱在大太陽下吧? 最好的地方就是外套的口袋啊。”
“你真的是很認真地告訴我,你就是柏特? 而你從來就沒有自殺過? ”
那個年輕男孩的兩眼直直地註視著他說:“方才我進來的時候,你不就把我錯認成我弟弟了嗎? ”
“是啊。他們是對孿生兄弟。雖不是完全一樣,但是當然很——”桑度先生說到這裡,霎時恍然大悟:“天哪,我真的以為你就是西蒙,真的。”
他站了一下子,無助地發著呆。就在他發著呆的時候,阿瑟端著茶進來了。
“你喝茶嗎? ”桑度先生問。他這麼問,只不過是看到茶時一種反射式的問話罷了。
“謝謝,”年輕人說:“我不加糖。”
“我相信你一定明白,”桑度先生半帶懇求地說:“這麼重大的事是應該先做調查的,你必定了解,一個人不能就這樣接受你所說的話。”
“我並不期望你馬上接受。”
“很好。你這樣很明理。過一陣子,很可能大家都會為你回來大肆慶祝,可是現在我們都必須理智一點。你明白的。加點牛奶嗎? ”
“謝謝。”
“比方說,你說,你是離家出走的,出走到海裡去,這一點我是接受的。”
“是的。”
“你搭了哪艘船? ”
“艾拉鍾斯輪。她就停在西勢鎮的海港上。”
“當然,你是偷溜進去的。”
“是的。”
“那艘船把你帶到哪兒呢? ”桑度先生問,一面做著筆記,現在他開始覺得自在一些了。這真是他所遇過的最困難的情況,這一來,連搭五點十五分的車都不可能了。
“千娜島的聖赫勒。”
“有人發現你在船上嗎? ”
“沒有。”
“你在聖赫勒上岸,沒有被發現。”
“對。”
“然後呢? ”
“我又搭船去了圣美祿。”
“又是偷溜上船的? ”
“不。我買了船票。”
“你記不記得那艘船叫什麼名字? ”
“不,那隻是普通的渡輪罷了。”
“這樣啊。然後呢? ”
“我搭汽車。大汽車看來比萊契特家的廂型車要過癮多了,但我一直都沒有機會搭。”
“廂型車。啊,我記起來了,”桑度先生說著,記下:“記得家裡的車。”接著又問:“然後呢? ”
“讓我想想。我在名叫維倫迪安的地方的一家旅館做了一段時間的停車工人。”
“也許你還記得那家旅館的名字? ”
“杜芬旅館。從那兒我橫過整個國家到了哈佛。我在哈佛的一艘蒸汽輪船上做苦工。”
“叫什麼名字? 你記得嗎? ”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她名叫巴富洛輪。我去的時候一直是做雜役。一直到在墨西哥的坦比哥上岸。你要我寫下我在美洲待過的地方嗎? ”
“那太好了。這是——哦,你自己有筆。不妨就把地名列在這兒。謝謝你。你回到英國是——”
“上個月二號。我搭費列德費亞輪,這回是個乘客。上岸後,我在倫敦租了個房間,一直就住在那兒。我會把地址寫給你,你也會想查一查那地方的。”
“是的。謝謝你。是的。”桑度先生有一個很奇怪的感覺,就是這個年輕人——儘管他現在處於被審查的階段——掌控了整個情形,而不是做律師的他。他再度把精神集中起來。
“你有沒有試著聯絡你的——我是說亞敘別女士? ”
“沒有。有什麼問題嗎? ”
“我的意思是——”
“我還沒有同任何家人聯絡。我想,來找您是最好的方法。”
“很聰明,很聰明。”桑度先生又被逼到唯唯諾諾的地步。 “我應該趕緊和亞敘別女士聯絡,告訴她你來看我了。”
“請你告訴她,我還活著。”
“是的,我會的。”這個年輕人在嘲弄他嗎? 應該不會吧。
“你現在會一直住在這個地址嗎? ”
“是的,我會一直住在那兒。”年輕人站了起來,又一次地採取主動。
“如果調查結果發現一切都是真實的,”桑度先生試著用嚴肅的口吻說:“我會第一個歡迎你回到英國及你的家,雖然當年你不辭而別讓每一個有關的人都傷心極了。
我覺得你一直沒有和家人聯絡是很說不過去的事。 “
“也許我真的是希望我死了。”
“死了!?”
“不管如何,你一向都覺得我不按牌理出牌,對不對? ”
“是這樣嗎? ”
“你以為在奧林匹亞那天,我哭是因為我很害怕,對不對? ”
“奧林匹亞? ”
“你知道,實際上不是的。那是因為那些馬實在太漂亮了。”
“奧林匹亞! 你是說……可是那已經是……你還記得啊? ”
“桑度先生,我希望在你調查我的身份之後,能讓我知遭。”
“什麼? 是的,是的,那當然。”老天爺,連他自己都早已忘了那個賽馬大會中的孩子的聚會了。也許他太專注了吧。如果這個年輕人——萊契特的主人——天啊! “我希望你不要以為——”他囁嚅了一下。
可是年輕人已經走了,帶著冷靜的決定離開了他,並對阿瑟輕輕點個頭。
桑度先生在裡邊的辦公室坐下來,摩挲著他的眉毛。
這時博來已經走在大街上,對於自己的興奮感到很震驚。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很緊張,並且有點心虛,可是情形一點都不是這樣。這是他所做過最令他興奮的事了——就像走鋼索那樣刺激。他坐在那裡編織著謊言,可是一點都不被自己說謊所困惑。這真是太刺激了。
這就是罪犯雖然不缺什麼東西,卻仍屢次偷雞摸狗,或是搶劫勒索的理由了。
這種幾乎要窒息的感覺是很刺激的,覺得自己真是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這種感覺讓人不自覺地會上癮。
這真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
他照著洛丁的指示去喝茶,可是他吃不下。他覺得自己已經吃飽喝足了。從來沒有一次經驗像這樣讓他感到滿足。通常在做完一件刺激的事情之後,他都會感到十分飢餓,但現在他只是坐在那裡,望著眼前的食物,滿足地發著呆。他裡面充滿了光芒,已經沒有地方可以裝食物了。
沒有人跟隨他到餐廳去。似乎也沒有人對他有什麼興趣。
他付了賬,走出餐廳。沒有人跟踪他,整條路上充滿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在維多利亞街打了個電話。
“怎麼樣? ”洛丁問:“事情進行得如何? ”
“太棒了。”
“你喝酒了嗎? ”
“沒有啊。怎麼了? ”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你使用最高級的字眼。”
“我只是很高興嘛。”
“老天,你一定是真的很高興。表現出來了嗎? ”
“表現出來? ”
“你那張撲克臉的表情有沒有什麼改變啊? ”
“我怎麼知道? 你不想知道今天下午的情形嗎? ”
“我已經知道最重要的部分了。”
“是什麼? ”
“你沒有被抓起來。”
“你期望我被抓嗎? ”
“總是有可能嘛。不過呢,以咱們倆的智慧加起來,我並不認為會發生那種事。”
“謝啦。”
“那位老先生的反應怎樣? ”
“他做得很正確。”
“每件事情都要求證吧? ”
“是的。”
“他看到你的第一個反應是什麼? ”
“他以為我是西蒙。”
他聽到洛丁得意的笑聲。
“你有沒有想辦法提到他在奧林匹亞賽馬後給孩子們的聚會? ”
“有。”
“老天爺,別只是用一個字回答我嘛。你不需要硬擠進這件事吧? ”
“不。這件事和我們的談話銜接得很巧妙。”
“他很驚訝你還記得這件事吧? ”
“恐怕是讓他一愣一愣地。”
“可是仍然不能讓他完全相信你就是柏特吧? ”
“我沒有等著看他的反應。我說完就走了。”
“你是說,那是你的謝幕辭? 好小子,我真要脫帽向你致敬了。你真是個天才啊。在和你一起兩個星期後,我以為我已經漸漸認識你了,沒想到你還是有出乎我意料的演出! ”
“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哩。如果這樣講能安慰你的話。”
“你這樣講沒有什麼惡意吧? ”
“沒有,我只是覺得很不可思議,很不錯的。”
“好了,你已經成功了第一步。接下來這段時間,咱們最好暫時不要見面。很榮幸能認識你,我的好哥兒們。以後每次聽到可優花園,我一定會想起你來。我當然也期盼著將來能進一步認識你。但在這段時間裡,除非你已經被逼到死角,就別打電話給我了。我能說的都已經告訴你了。現在你得單打獨鬥了。”
洛丁是對的。他提供的消息真的是棒極了。過去整整兩個禮拜,從一大早到晚上七點,不論晴雨,他們都坐在可優花園裡,排演著萊契特與喀萊爾兩家的生活形態,溫習著亞敘別家與列丁罕家的歷史和關於那片他還未看到的土地的一切。那也是很令人興奮的。他在人們心目中一直是“很會考試”的,每次考試,他總會像上癮的人即將“過癮”一般。過去十四天在可優花園,正是一個棒極了的過癮機會。
事實上,過去幾天就像走鋼索般地興奮,尤以今天下午為最。 “你用哪一隻手打保齡球? ”“從旁門走到馬棚去。”“你常唱歌嗎? ”“你會彈鋼琴嗎? ”“誰住在喀萊爾的小房子裡? ”“你媽媽的頭髮是什麼顏色? ”“你父親除了房產之外,還有什麼賺錢的方法? ”“他的公司叫什麼名字? ”“你最喜歡吃什麼? ”“村子裡那家糖果店的老闆叫什麼名字? ”“在教堂里亞敘別家族都坐哪一排座位? ”“從喀萊爾的大客廳走到儲藏食物的小房間去。”“管家叫什麼名字? ”“你會騎自行車嗎? ”“從閣樓南端看下去,可以看到什麼? ”一整天裡,洛丁就是這樣不斷地用各種問題突擊他,他也靈巧地避免被這些問題困住,這種經驗,先是有趣,之後就越來越刺激了。
在可優花園見面是洛丁的主意。 “請原諒我說的老套,你來到倫敦後的一舉一動將會是他們徹底調查的目標。所以你不能像我原先說的,來和我住在一起。你甚至不能被任何我們認識的人看到和我在一起。我也不能到你住的地方去。你一定要保持像現在這樣,從沒有人來看過你。”於是他們想出了在可優花園見面的主意。
正如洛丁說的,這是個退可守、進可攻的好地方。倫敦再也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讓你遠遠看到有人走近,而你卻不被發覺的地方了。同時,在倫敦再也找不到一個地方像可優花園一樣,有這麼多可以見面的地點、這麼不受干擾的寧靜了。
因此,每天早晨他們分別從不同的入口來到這裡,在不同的地點碰面,然後走到不同的地區去。兩個星期中,洛丁用照片、地圖、平面圖、圖畫以及鉛筆劃的圖表一一指點他。他開始時是用一寸見方的喀萊爾及周圍環境的鳥瞰圖來說明,接著用大一點的面積,然後則是整個房子的平面圖,這一來就如同在飛機上看下來一樣了。另外,他給他看整個鄉村的分佈狀況,再詳細說明田野與花園的位置,接著則又說明房子的詳情,讓他對整個背景有了清楚的概念,使得接下來要介紹的細節有了依據。這樣的教導有方法、又仔細,博來很喜歡。
然而,最重要的部分仍是由照片來提供。很奇怪地,最吸引他注意的,倒不是他的“孿生弟弟”。當然,這個名叫西蒙的男孩是十足地像他,看著這麼像自己的人的照片,讓他有一種很不好意思的感覺。但最讓他感興趣的倒不是西蒙,而是那個來不及長大的男孩——那個他即將取代的男孩。他對柏特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的認同感。當他想到柏特時,他應該充滿罪惡感才是。但他惟一真正的感覺卻是參與感,幾乎是同夥人的感覺。
打完電話,他走過維多利亞街廣場,開始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提起柏特在奧林匹亞的聚會中哭出來這回事。洛丁只是告訴他,那一次,柏特毫無來由地哭了( 那時他才七歲) ,使得桑度先生很不高興,以後就沒再帶孩子們出去過。洛丁告訴他這件事,好讓他在適當的時候運用。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告訴桑度先生說,那次他哭是因為看到馬兒都很漂亮的緣故? 說不定這真的是柏特哭的原因? 誰知道呢? 反正,現在已經回不去了。不管他要不要。在他幽暗的房間裡一再慫恿他的那個固執的聲音終於戰勝了,贏得了它的地位。如今他能做的只是:上馬作戰去,並且希望能打勝仗。至少這是一個很驚險、刺激的獨一無二的遊戲,更刺激的是這種新的心智上的冒險、爭鬥。
這是對他永生的靈魂的一種冒險,孤兒院會這麼說。
但他現在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
他不能以詐騙者的身份去萊契特,也不能以懇求者的身份去,他硬要以侵入者的身份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