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百年詛咒

第15章 正文36-40

百年詛咒 那多 16596 2018-03-22
36 就和費城曾經猜測過的一樣,梅丹佐果然是一位天使。 Metatron 源於字根meta(次於)及thrones(王座),即代表“最靠近王座者”之意。梅丹佐在猶太教神秘教派中一致認定其為“天國的宰相”,他同時有眾多面貌和名稱,如“神之顏之君主"、“火之天使”、“契約天使”、“天使之王"、“小耶和華”、“不出世的偉人”、“天之書記”、“人類的扶養者”、“暗的支配者"等等。 和其他據猶太教記載誕生於一百五十億年前的天使不同,梅丹佐非常年輕。他誕生於八千五百年前,生前是聖人以諾,死後被大天使米伽勒接引上天。而這位以諾,就是著名的挪亞方舟主人的曾祖,也是傳說中吸血鬼始祖該隱的長子。

梅丹佐是所有天使中最接近神的存在,他的形像是背生三十六翼,有三萬六千隻眼。浮雕上,梅丹佐背後那層層疊疊如虛影般的翅膀,和彷彿無處不在的眼睛,正是猶太教傳說中梅丹佐真實的形象。 浮雕上刻畫的人物不是胡亂虛構出來的,而是現實宗教裡的形象。費城玩味著其中的意蘊,和這件藝術品的特殊形式聯繫起來,他覺得很可能浮雕牌有著純藝術之外的意義。 這件東西不太可能出自中國人之手,會不會是和手稿一起帶入中國的呢?梅丹佐是希伯來神話傳說中的天使,而茨威格又是猶太人,這其間有關係嗎?它原本就是茨威格的藏品嗎? 想到這裡,費城突然明白了韓裳為什麼會認得,她身上不就流淌著猶太人的血脈嗎?對猶太傳說中的人物形象,當然一眼就能認出來。

就在費城被梅丹佐困擾的時候,知道更多的韓裳,心中的疑剛也更大更複雜。這時她已經早早地躺在了床上,睜著眼睛想著之前發生的事情。 和費城想的當然不一樣,韓裳從來沒有研究過猶太教,她連聖經都沒好好看過,既不信仰猶太教,也不是基督或天主的信徒。猶太血脈除了在她的外形上留下痕蹟之外,幾乎對她的生活沒有一點影響。 所以,她本不該知道梅丹佐的。 可是,就在她看到費城傳過來的圖片的剎那間,Metatron這個詞,更確切地說是這個音節就從腦海裡,從皿脈中跳了出來。沒頭沒腦,無因無果,就這麼在內心的混沌中響起,並且從嘴里傳出。 每個人都會有突如其來的古怪念頭,這種不知從哪兒閃出來的想法是潛意識亂流裡偶爾冒起的小浪花,和正常思維比起來顯得荒誕不經。有閃念沒什麼好奇怪的,可是這個突然出現的Metatron帶給韓裳的衝擊,和隨之而來的異樣感,讓她覺得非同尋常。於是她照著音節把這個詞拼出來,試了好幾種拼寫,才在GOOGLE裡找到了Metatroll——梅丹佐。

當韓裳把梅丹佐和照片上的形像一一對應起來時,先是強烈的震驚,而後是一陣慌張。分明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東西,怎麼會從內心的某個地方冒出來呢? 如果發生這種情況的,是向她進行心理諮詢的病人,韓裳會告訴她:第一種可能是在你不經意的時候,曾經見過相關的資料,也許只是驚鴻一瞥,沒有進入記憶。但卻留在了潛意識裡;第二種可能是你有一段很不愉快的記憶,被大腦自動屏蔽了,當作沒發生過,這種狀況也不算非常罕見。 但是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韓裳卻很難再用這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 就算從前知道梅丹佐,看過他的形象,在乍一瞧見費城的照片時,正常的反應是熟悉感。因為照片上的圖案是還原出來的,並不精確,很多地方是模糊的。況且梅丹佐是宗教傳說中的天使,沒有具體而確切的樣子,不同的藝術家塑造出來的梅丹佐,都會有所差別。這樣一看見就脫口而出,除非見過在手稿上留下這些痕蹟的原物,並且對它非常熟悉。這可能嗎?或許,是在某些被遺忘的夢中?

數數最近碰到的難以解釋的事情,數量已經累積到,讓韓裳對純粹的心理學解釋越來越缺乏信心。不管理智上願不願意相信,韓裳阻止不了這樣的想法:在一切的背後存在著一個原因,一個神秘軸心。 而梅丹佐所代表的意義,讓韓裳產生了遠比費城更豐富的聯想。梅丹佐是最接近上帝的天使,他負責傾聽凡人的:濤告,再傳達給神,他是一座橋樑,一頭是凡人,一頭是上帝。要是她之前所作的那個大膽到荒唐的設想成立,那麼梅丹佐的形象正好可以被其收納。 難道不是這樣的嗎,茨威格傳承了弗洛伊德的思想,而弗洛伊德的思想又無限逼近了人內心深處的真相。如果人的內心、人的精神真的不是科學所能解釋,而屬於神秘領域,那麼弗洛伊德不正是梅丹佐的化身嗎!

37 夏綺文把車停到車庫裡的時候,鬆了口氣。 走出車庫,夜風吹在額頭上,讓她微微有點眩暈。 本不該開車去的,結果喝了酒,一路開回來的時候膽戰心驚,好在沒出事。不過,玩得很開心,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麼放鬆過了,連假面舞會時也沒有,不知不覺就喝過了量。 夏綺文輕輕嘆了口氣,要是有個男人在身邊該有多好,這種時候就會把自己平安送回來,:再扶著她上樓。 她花了一點時間,摸出磁卡刷開大門。 電梯門關上,向上升去。狹小的空間裡響起“噠噠噠”的聲音。 這是夏綺文的高跟鞋不停地踩在電梯地板上發出的聲響,她雙腳小幅度地來回跺著地,彷彿很冷。 這是老毛病了,她的腎功能不太好,總是尿頻尿急,這已經讓她在許多場合尷尬過許多次了。今天喝了酒,尿意上來更難忍。好在這是私密場所,沒人看見她現在的難堪模樣。

越要到家的時候,小腹的酸脹感越是讓她咬緊牙。電梯從上升到停止一瞬間的失重感,讓她窘迫得下腹、臀部和兩腿的肌肉一下子收緊,閉上眼睛,從鼻腔裡哼出一聲口義息。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電梯門已經打開了。夏綺文走出電梯,兩步之後變成了小跑,鑰匙已經拿在手裡,她飛快地打開門,胡亂踩了雙拖鞋,拎包甩在客廳的沙發上,衝進了廁所。 她似乎聽見包裡有什麼東西“嘀”的響了一聲,不是手機。顯然她已經顧不上去弄清楚究竟,隨著急促的水流打在陶瓷上,她整個人都鬆弛下來,微微張開嘴長長出了口氣,臉上泛起一層薄薄的紅。 阿古把這些聲音都聽在耳裡。 他本來正在吃夜宵。一碗滾燙的方便麵,放了許多辣料,吃得他“噝噝"抽著氣,臉上的傷疤泛起紅光,額頭滲出細汗。

監聽設備裡一傳來夏綺文開門的聲音,他就停下了筷子。然後是重重關門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因為夏綺文沒來得及關廁所門,所以,他裝在客廳裡的靈敏度頗高的竊聽器,還收到了一點從廁所里傳出的輕微聲響。 如果裝在夏綺文家裡的微型攝像頭,能像竊聽器一樣,即時地把圖像傳過來該有多棒。阿古的眉角跳了跳,無聲地笑起來。他決定明天一有機會,就潛進去,把拍到的東西搞過來。 抽水的聲音傳來,阿古端起方便麵,重新吃起來。 只是,還有一個小問題,他一邊“噝噝"把麵吸進嘴裡,一邊想。 那個在夏綺文的客廳裡,隔一會兒就“嘀”的響一聲的,是什麼?明顯是從夏綺文回到家才有的,是手機短信嗎?不像啊…… 夏綺文從廁所走出來,又聽見了自己包里傳出的聲音。

鳴叫聲以固定的頻率,隔五六秒鐘就響一次。 到底是什麼東西,夏綺文想。她往斜躺在沙發上的包走去,忽然記起什麼,臉色立刻變得古怪起來。 鳴叫聲是從一個打火機大小的匣子裡發出的,上面有個小紅燈閃動著。夏綺文用手摀著嘴,滿臉的不敢相信。 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事情? 夏綺文急匆匆地跑進書房,找出這個小東西的包裝盒,細細地閱讀說明書。 當她再次返回客廳的時候,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了。 她拿起還在叫著的小匣子,在客廳轉了一圈j靠近裝飾櫥的時候,上面小紅燈閃爍的頻率明顯加快了。她慢慢移動著匣子——實際上,這是一個防止被偷窺的電子探測器,最近幾年,網絡上的偷窺視頻越來越多,有段時間演藝界的女明星們人人自危,生怕在更衣室換衣服或在廁所方便的時候被針孔攝像頭拍到。這個探測器能在一定距離內偵測到攝像頭髮出的電子訊號,其實原理她也不很清楚,只聽說台灣的許多藝人都用,就託人買來。這小玩意兒一直扔在包裡,從來沒有過動靜,沒想到第一次發揮作用,竟然是在自己家裡。

夏綺文搬了張椅子,脫了鞋踩上去,很快,她就從那張嘴裡發現了攝像頭。 阿古覺得夏綺文今晚有些異常。現在時間已經很晚了,照理她應該忙著卸妝,洗澡,做皮膚保養,準備睡覺。可是從竊聽器裡,他聽見的卻是她在各個房間裡不停的腳步聲,還有搬動桌椅的聲音,以及其他一些他判斷不出來源的聲音。 她在幹什麼事情呢?阿古摸著下巴,想不出答案。 還有,“嘀嘀"聲尾隨著夏綺文的腳步,她到哪裡,就響到哪裡,這到底是什麼? 夏綺文還從來沒有讓他這麼摸不著頭腦的時候,看來,只有等他拿到監視錄像,才能知道答案了。想到這裡,阿古慶幸自己先前裝了那些監控攝像頭。 當夏綺文掀起抽水馬桶的蓋子,彎下腰,終於發現了用強力膠粘在陶瓷後沿底部的最後一個針孔攝像頭時,羞辱和驚恐交織在一起,讓她忍不住大聲罵了句髒話。

幸好不久之後,她就在書房的那本《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裡找到了藍牙視頻信號接收器。這意味著沒有什麼讓她難堪的東西流出去,現在她只要報警就可以了。 想到報警之後的麻煩,夏綺文就覺得頭腦發脹,這肯定會是接下來一整個月娛樂記者最津津樂道的話題。但這事一定是要報警的,太可怕了,居然有人偷偷潛進家裡,裝了這樣的東西,他到底想幹什麼? 夏綺文回想著最近是否得罪過什麼人,那些狗仔雖然可惡,但還不至於做出這樣的犯罪行為吧。 還有,在報警之前,先清點一下有沒有少掉貴重物品,雖然她隱約覺得,侵入者並不是為錢財來的。 貴重的珠寶首飾和名表都沒動過,有些甚至放在相當顯眼的位置。夏綺文皺起了眉,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 她走到寫字台前,準備拿起電話撥打110報警。這個時候,她瞥見了放在寫字台一側的手提電腦包。 她是個做事情很求完美的人,這種習慣在許多生活的細節裡都有體現。比如她用完手提電腦,放回包裡的時候,一定會把電源線、鼠標等等固定放在最合適它們的地方,而不是胡亂塞進去。同時,電腦包的拉鍊也會注意拉嚴實。 可現在,電腦包的拉鍊沒有完全密合,留了一小段沒有拉起來。就只是一小段而已,對別人來說這很正常,可夏綺文卻覺得,似乎有人動過手提電腦。 她拉開電腦包,看了看裡面各個配件的擺放,好像挺正常。是自己多心了嗎?或許只是偶然一次沒有拉緊而已。 夏綺文把手提電腦從包裡取出,打開並按下了啟動鍵。 開機畫面閃過,進入WINDOWSXP操作界面,她看了一眼右下角的電池殘留電量,心立刻沉了下去。 還有86%的電,可前一次,她是充滿了電再關機的。 那個可怖的侵入者,沒有拿走她任何財物,但是卻打開過她的手提電腦! 他還乾過些什麼? 雖然在廁所的馬桶裡發現了一個針孔攝像頭,可其他每個房間也都發現了,如果僅僅為了偷窺,不需要這樣。 不是為了偷窺,那是為了什麼? 一個詞從腦海裡跳了出來:監視。 自己正在被監視! 夏綺文手足冰涼,她記起了那天晚上,門外走道上突然亮起的燈光,她還欺騙自己那隻是過度敏感的感應燈的小故障。愣了一會兒,她開始查看自己的一些物品。 拉開一個抽屜,那兒有一小包東西。 夏綺文清點了三遍。 “天哪。"她喃喃地說。 “天哪。”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了一遍。 那包東西,少了一根。 夏綺文的呼吸急促起來,本該早已經不起作用的酒精好像又開始讓她眩暈。扶著桌子鎮定了片刻,她倒了點溫水,從臥室的藥瓶裡取了兩顆藥吞下去。 “該還的總是要還。''她低語著,然後找出一根USB數據線,把藍牙視頻信號接收器連上了電腦。 微型硬盤上存下來的視頻文件可以用暴風影音直接播放,她快進著這些無聲的影像,終於看到,客廳裡草人嘴裡的那個攝像頭,在最開始的時候,錄到的那個人。他正面朝著自己,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笑著,嘴角長長的疤痕蜈蚣一樣扭動著。 這張臉,只要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夏綺文當然記得,就在昨天,她從費城家裡出來的時候,曾經見過這樣一張臉。夏綺文還記得,他坐在一輛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裡。 她曾經以為,這只是個長相可怖的路人。 38 太陽很好,並且沒有風,暖洋洋的。這大概是今年正式入冬前,所剩無幾的適合出遊的好天氣了。 韓裳走在上海東北角一片老城區的街道上,早晨上班的高峰已經過了,這兒依舊車水馬龍,行人不斷。陽光在地上撒出一片片的樹影,弄堂口有老人站著坐著扯家常,一股讓人渾身閒適鬆散下來的氣息撲面而來。 可是這些韓裳全都感覺不到,在她的眼中,黑雲壓城。前方空氣裡的每個分子都拚命擠在一起,讓她每邁出一步,都要花許多力氣。她咬著牙,按捺著狂亂的心跳,不回頭。 這是她的一個心結,直到今天她下定決心來到這裡,才知道自己的心理障礙竟然已經嚴重到這樣的程度。 前方,匯山公園裡常青樹的鬱鬱樹冠已經可以望見。哦,現在這裡叫作霍山公園了,這裡曾經是上海猶太人的墓地,韓裳知道,她的外曾祖父威爾頓就葬在公園裡的某個角落,但她從來沒有去掃過墓。 霍山公園就像一個標誌,它提醒著韓裳,六十年前上海的猶太人聚居區,就快到了。 韓裳的母親極少提起這位外曾祖父,有更多的原因,不是他死得早。 韓裳的猶太血統,完全是通過母系這一脈傳承下來的。外祖母十六歲生下了她的母親,一九四六年,外曾祖母獨自一人生下了外祖母。而外曾祖父到底長什麼樣子,連韓裳的外祖母都沒有親眼見過。 實際上,這是一個不名譽的故事,一個讓後代羞於提及的出身。 一九四五年的秋天,二次大戰的勝利和日本人的投降讓整個上海都在狂歡,四馬路上,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猶太人拉了個流鶯過了一夜,他出手闊綽,讓這個本已有意改變生活狀態的流鶯下決心就此從良。 可是兩個月後,女人發現自己懷孕了,十個月後她生下了一個女孩。明顯的外貌特徵解決了困擾她很久的難題,她知道這女孩的父親是誰了。她跑到猶太人聚居區,根據記憶中的模樣一家家問,很快就得知,女兒的父親是摩西會堂的拉比——勞德·威爾頓。但這是從前的事了,這位拉比的精神從一二年前開始出問題,幻聽並伴隨陣陣難忍的頭痛。很快他無法再擔任拉比,而且大量飲酒來對付頭痛,不久前喝得爛醉翻進黃浦江,撈上來時早已經沒氣了。 一個有精神問題的男人和一個*女誕下的後代,當然不會樂意提起這樣的祖先。 韓裳的心結並不僅僅是如此而已。這麼多年以來,她一直在和自己的夢境對抗。對這些夢的排斥,慢慢延伸到了她的外曾祖父,和有關他的一切。在她拚命地要用心理學理論來證明這些夢境並非神秘現象的同時,更下意識地拒絕來到和外曾祖父有關的場所。這種拒絕變成了恐懼,並且越來越嚴重。 走在這裡,韓裳才知道自己苦心經營的心理防線有多麼脆弱。每走一步,都能聽見心中堤壩崩裂的聲音。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在精神科上叫作驚恐發作,就像有人恐高,有人恐速度,有人恐幽閉一樣,治療的方法不外乎兩種:一是藥物,二就是讓病人做她最怕的事,超出驚恐的極限。但是.第二個方法有危險性,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超出極限後恢復正常,有人會精神崩潰。 韓裳沿著霍山路向前走,已經走過了霍山公園,很快就要到舟山路了。漫無邊際的恐懼潮水從堤壩裡滲出來,似乎隨時都會“轟”地咆哮奔騰起來,將她淹沒。可是,恐懼之外,有一絲別樣的情緒在心底里滋長起來,有點熟悉,有點懷念,有點恍惚。 走到舟山路和霍山路的丁字路口,韓裳拐到了舟山路上,眼前的這條小路一邊開滿了賣服裝的小店,另一邊則是長排連在一起的有尖頂的老房子。 韓裳的目光被那些老房子吸引了。這些由青紅磚建成的高大建築,有著太多猶太人的痕跡。每一處樓道入口,都是由紅磚砌就的漂亮拱門,拱門的穹頂上還有個小尖角,就像阿拉伯的宮殿。窗戶也都有半圓型的頂,兩邊有柱子拱衛著,柱子的上端還有漂亮的花紋,像虎爪,卻還要復雜優美些。總之,在這些建築的每一個角落,都能找到讓人讚嘆的細節。 韓裳的視線向上移,頭慢慢仰起,終於看見,在一個個尖頂上,那些雖經歲月流逝,卻仍非常醒目的白色十字架。在看到十字架的瞬間,內心的堤壩崩塌了,洪流宣瀉,沖刷著她全身每一寸肌膚,連最細微的神經末梢都通了電似的顫栗不止。 可是,把她淹沒的並不是恐懼。剛才還厚厚實實蒙在心頭的恐懼不見了,而那一星點兒的熟悉、懷念卻放大了一百倍、一萬倍。突然爆發的情感將她擊倒,許多影像的片斷流光一樣在她眼前掠過,她什麼都抓不住,就像夜晚的流星,能看清楚的只有尾跡,一條又一條。 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一年,大批從歐洲各國逃出的猶太難民從西伯利亞輾轉逃到日本神戶,因為日本政府拒絕他們,其中不少難民來到上海。上海先後接納了三萬多名來自歐洲的猶太難民。一九四三年二月,日本當局命令所有一九三七年後抵滬的猶太難民遷入“無國籍難民隔離區”。這個隔離區包含有十五個街區,其中心位置,就是以這條舟山路為中軸,從霍山路到唐山路的區域。 而摩西會堂,就在和舟山路十字相交,位於霍山路和唐山路之間的長陽路上,從這裡走過去,只是三分鐘的光景。實際上,這些外牆上有十字架的尖頂建築圍起了一個居住區,那裡面很有上海風格的弄堂,和摩西會堂僅僅只有一牆之隔。 “哎,你怎麼啦,不舒服嗎?” 韓裳聞聲抬起頭,一個老人正微微俯下身望著她。 “哦,沒什麼,我沒事,謝謝您啦。”韓裳連忙從地上站起來。 她見老人仍滿臉擔心地看著她的臉,這才覺得面孔上濕漉漉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取出紙巾擦乾臉上的淚痕,又向老人道謝,邁步往前走去。 滿溢的情感宣瀉乾淨了,現在韓裳渾身輕鬆自如。她知道,這一次的驚恐發作已經過去,從自己現在的狀態看,甚至可能完全康復了。她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變得無比親切,這建築這街道,和她的血脈連在了一起。 就這麼慢慢走過去,在街角左轉,彷彿只是幾個呼吸間,摩西會堂就到了。 這兒是長陽路62號,大門左邊的銅牌上寫著“摩西會堂舊址——俄羅斯猶太人建於1927年(猶歷5688年)”,右邊的銅牌上則寫著“猶太難民在上海紀念館”。 摩西會堂是幢三層建築,以青磚為主,每層的分隔和沿窗有一條條的紅磚帶,簡潔美觀。白色的拱門有巴羅克的風格,在拱門的上方,有個碩大的六芒星。 韓裳花五十元買了張參觀券,走人摩西會堂。 禮拜堂裡有許多西方人在參觀,韓裳猜測他們可能是猶太人。她不想混在一起,從旁邊的另一扇窄門往樓上走去。 韓裳記得一些事情,雖然她不知道這些記憶是怎麼來的,不過現在它們就像常識,在她的腦子里扎了根。或許它們本就在那兒,只是才顯露出來罷了。 二樓有幾間屋子,韓裳知道,這些屋子是後來隔出來的。在當年,二樓只是一個寬敞的迴廊。禮拜日,威爾頓拉比站在一樓的禮拜堂,面朝耶路撒冷所在的西面誦經,男人們坐在禮拜堂裡,而女人們就站在二樓的迴廊上。 如今,隔出來的屋子成了陳列館,四面的牆上掛滿了照片。 這些全都是黑白的老照片,照片上的那些人,就是當年住在這片隔離區內,在這座摩西會堂裡做過禮拜的猶太人們。 韓裳看著這些照片,她覺得每一張照片都是這麼熟悉,彷彿照片裡的那些人,她全都認識一樣。 每看一張照片,韓裳心裡的驚訝就多一分。越來越多異乎尋常的記憶,讓她一時間茫然失措,不知道到底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頭上。 她走到另一面牆前,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家庭合影,居中的小女孩秀美可愛,她叫什麼名字來著?韓裳正要去看下方的照片解說,卻突然閉上了眼睛。 薄薄的眼皮隔絕了光源,她靜下心,讓回憶慢慢浮上來。 她叫……格爾達,是的,小格爾達,她一點都不怕生,很容易就和附近的中國孩子玩在一起。還有她的父親,有一手不錯的按摩手法,那些有餘錢的人常常請他做上一個小時的按摩。 韓裳睜開眼睛,照片上的小格爾達歡快地笑著,和回憶中的身影慢慢重合。她的視線向下移去,心裡默念著照片下方的解說。 ……小格爾達一家,1939年由於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經維也納輾轉來滬。住在公平路唐山路交界處的一幢二層老式民房,格爾達的父親為有錢人做按摩師攢了點錢,五年後在自家樓下開了一家鞋店,l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一家人離開上海,定居澳大利亞悉尼。 格爾達家開鞋店的事,並不存在於韓裳的神秘記憶裡。算起來,那是一九四四年的事,威爾頓的精神,在這時已經出了問題。 事實已經證明,她的夢境,和她的外曾祖父有著神秘的聯繫。其中固然有扭曲和虛假的成分,比如夢見納粹毒氣室和日本軍人大屠殺,一位摩西會堂的拉比不可能經歷過這些事情。然而更多的,則是在六十多年前曾經發生過的事,曾經存在過的人。 她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難道說基因的傳承會帶著人的記憶,在某一個後代身上突然覺醒嗎?以現今的基因科學來說,這是荒唐的假想,但事實是它真的發生了。 或者說,這是一個神秘現象? 導師說對了。她現在已經越來越不知道,那篇關於神秘主義的論文,該怎麼寫。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的生命和三代之前的祖先在一些地方重疊了。她還不知道,這對今後的自己,會意味著什麼。 不知呆呆站了多久,那些原本在一樓禮拜堂參觀的外國人陸續都到了二樓。韓裳從照片陳列室裡出來,走到樓梯口,往上看了看,發現三樓也已經有許多遊客,決定回到一樓。 從六芒星下走進禮拜堂,長長的座椅靜臥著,空空蕩盪,只有她一個人。 她四下環顧,這些座椅都是新添的.牆和廊柱也被粉刷過。一些老照片掛在牆上,分別是老上海時的幾座猶太會堂和猶太人沙遜在上海造的各式房子的留影。她抬起頭,天頂上有漂亮的吊燈,上海的許多老建築裡,都留下了類似的吊燈,可韓裳知道,這燈也不是原來的了。 只有房子的格局沒有變,還有……這腳下的地磚。 猶太教反對偶像崇拜,所以在摩西會堂裡是見不到任何偶像的,整個禮拜堂裡只擺著聖櫃。聖櫃裡曾經供放記錄猶太教經典《摩西五經》的羊皮卷,當然,現在聖櫃只留了個空殼,羊皮卷肯定不在了。 聖櫃放在禮拜堂前方特意隔出的一個小間裡,初次看見的人可能會對這樣大房間裡套一個小房間的佈局感到有趣。 韓裳向聖櫃的方向看了很久,她很仔細地打量著這個沒有門的淺淺隔問,然後慢慢地走上去。在許多次的夢境裡,化身為外曾祖父的她就是站在這裡講經的。 關於這裡的夢並不僅僅只是這樣,曾經有一次,她夢到過一件非常特別的事情。 一九四三年,日本人宣佈在上海的虹口區建立猶太人隔離區,所有在一九三七年之後進入上海的猶太難民,都必須集中到隔離區內,不得隨意外出。這種近似於集中營的設置,引起了猶太難民的普遍恐慌,特別是當時,聳人聽聞的梅辛格密殺令剛剛被曝光,誰都不知道日本人會幹出些什麼事來。 摩西會堂就在日本人劃定的隔離區內,即便是猶太教的神職人員,一位拉比,也會對未來感到憂心忡忡。在一天晚上,威爾頓把一些值錢的東西偷偷藏在了一個隱蔽的地方,留待日後覺得安全了再行取出。這個藏東西的地點,就在眼前的禮拜堂內,確切地說,就在聖櫃前,他經常站立的地方。 韓裳不知道到底藏了些什麼東西,她的記憶來自二十多年來所做的數百個夢境,在某個夢裡,化身為威爾頓的她親手把裝著貴重物品的木箱藏了進去。 這個夢是真實的嗎? 這麼多年過去了,木箱還在嗎? 韓裳的心跳加快了,她看了看四周,暫時還沒有第二個人進入禮拜堂。 她走到淺得只有一米多深的聖櫃室前,低下頭。頂上有幾盞小射燈照著聖櫃,但仍然比禮拜堂的其他地方暗得多,韓裳彎下腰,仔細地往地上看。 是的,箱子藏在地下,威爾頓在地上挖了個洞,放人木箱後,重新蓋上和其他地面一樣材質的蓋子。這兒就剩下地磚還是從前的,所以如果夢是真實的,箱子很可能還在。 然而,在剛挖好這個秘洞的時候,還可能從蓋子上的地磚新舊程度,看出和其他地方的不同,可現在過去六十多年,時間早已經把一切痕跡都洗去了。一塊六十多年前的地磚和一塊七十多年前的地磚。有誰能分辨出來? 韓裳努力回憶夢中放置箱子的具體位置,看了看四周,蹲下身子,用左手拇指的指甲沿著面前幾塊地磚的接縫劃動。 突然,指甲劃下去感覺和先前的硬邦邦有所不同,稍稍向下陷了幾毫米。韓裳興奮起來,沿著這塊地磚的周圍用指甲劃了一圈,划痕相當明顯,多年積下的灰土被指甲剔了出來,翻開在划痕兩邊。韓裳捏緊拳頭,忍著痛用力敲了敲這塊地磚,又敲了旁邊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找到了! 她站起身,低頭看著那塊地磚,笑容又慢慢不見了。找是找到了,可怎麼才能在不驚動別人的情況下,把蓋子打開呢? 從剛才敲打的迴聲看,區別不太明顯,說明蓋子有一定的厚度,這又沒個拉的把手…… 韓裳去廁所洗了手,然後走出了摩西會堂。 39 趁夏綺文離開時,把監聽監視器材全部回收。 三分鐘後,阿古輕輕地打開了夏綺文家的房門,像主人一樣神態自如。套上鞋套,他從玄關繞出來,腳掌像貓一樣,輕起輕落,走向放著草莖人頭的裝飾櫃。 他踮起腳,把人頭拿下來,右手中指伸進草人嘴裡一勾。 什麼都沒勾到。 “嗯?”阿古略有些錯愕,把人頭拎起來,朝它張大的嘴裡看去。 原來是在另一側,剛才勾錯了方位。他把針孔攝像頭取出來,塞進口袋,又取出了客廳裡的竊聽器,向下一間屋子走去。 幾間屋子轉下來,只剩下書房和廁所裡的東西還沒收拾。 阿古推開廁所的門,他的心情在這一刻變得忐忑不安,居然會這樣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性衝動讓人變得不正常了。 裝在抽水馬桶裡的攝像頭,位置是最容易發現的一個,但這也只是相對而言,如果不是把腰彎到很低,衝著那兒看的話,是不可能發現的。而且要是夏綺文發現了這個攝像頭,怎麼可能剛才還這麼正常地出去參加她預定的社交活動?阿古為自己剛才竟然有些緊張感到好笑。 阿古彎下腰,一眼就看見了攝像頭,它好端端地在那兒。他笑起來,伸手把它扯下,至於殘留的膠水痕跡,就不去管它了。就算被發現,夏綺文也不會想到,這裡曾經粘過這樣一個玩意兒。阿古並不打算把錄像傳到網上去,這會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危險,這樣的東西,自己看著意*一把就夠了。 書房裡的攝像頭和竊聽器也都取了出來,最後阿古抽出那本《簡明不列顛大百科全書》,把裡面夾著的接收器拿出。 他幾乎想要立刻就把接收器連上眼前的電腦,看看拍下來的東西,不過還是克制住了。不急在這一刻,幹這一行,缺乏自製力和耐心往往會造成嚴重的後果。 客廳裡,阿古站在油畫前,對畫中的女人微笑。 “再見。”他說。 說完,他走到玄關,彎腰取下鞋套。這個時候,他忽然聽見了外面有聲音。 他的聽力本來就很好,這些天豎著耳朵聽竊聽器傳回的各種聲響,更加的敏感。那是走道裡電梯打開前“叮”的一聲響,接著是腳步聲,高跟鞋的腳步聲,朝著這個方向來了。 阿古的身體一下子僵直了。 夏綺文居住的小區,是上海最頂尖的高檔住宅區之一,基本上都享有一梯一戶的待遇,現在走出電梯的,只有夏綺文。 可夏綺文怎麼會這麼快回來?她該整個上午都有事的。 阿古還在震驚中,腳步聲已經在門前停下,然後傳來摸索鑰匙的聲音。該死的,果然完全都失控了,那張牌算得還真是準。 阿古已經無心再考慮夏綺文為什麼會突然回來的問題,他要面對的是現在怎麼辦? 各種各樣的念頭在腦袋里左沖右突,他的手碰了一下左胸口,那兒有個硬硬的東西,是放在夾克內袋的一把彈簧刀。 不,這是個糟糕透頂的主意。或者,趁開門的瞬間揮拳把她擊倒,然後逃走?這也好不到哪兒去,如果不能在第一時間擊暈她,他連這個保安嚴密的小區都未必能跑出去。而且警察可以找到滿屋子的指紋,這不怪他大意,他根本想不到會面對這樣的情況。 可在這幾秒鐘之間,還能讓他想出什麼完美解決方案? 阿古一步步向後退去,他想在哪裡先躲一下,如果夏綺文一回來就上廁所,他有機會在她覺察前悄悄逃出去。 鑰匙已經找出來了,現在夏綺文正把鑰匙塞進防盜門裡。里外有兩道門,他還有一點時間,得快點。 阿古一邊盡量快地後退,一邊注意不要發出聲音。可是左腳總是會在地板上弄出點聲響,他低頭一看,該死的,剛才他已經把左腳的鞋套脫下來了,現在每一步都會在地板上踩出個淡淡的鞋印來。 鑰匙開門的聲音忽然停止了。 並沒有防盜門拉開的聲音,鑰匙聲反倒停下了。 阿古顧不得想為什麼,他彎下腰,拿著左腳的鞋套飛快地擦著地上的鞋印。擦到第二個鞋印的時候,門外的人忽然“啊”地低低叫了一聲。 阿古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那不是夏綺文的聲音。 然後,他就听到腳步聲快速遠去。 阿古愣了會兒,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長長吁了口氣。 居然會碰到這種事,那個女人一定是住在樓上或樓下的,按錯了樓層,直到鑰匙開不了門才發現。 背上涼嗖嗖的,內衣全都濕了,這下可把他嚇得不輕。 緩過勁來,他趕緊把地上的鞋印擦乾淨,夏綺文的確不會這麼快回來,但現在,他覺得多在這兒呆一分鐘,就多一分的危險。 他連開門的動作都變得小心翼翼,第一時間觀察了走道裡的情況。當然,一個人都沒有。把夏綺文的房門和防盜門關上,他又掃了一眼最外面的防盜門,很堅固,看上去是建造商原配的,和他住的那套差不多。怪不得剛才跑錯樓層的女人沒在第一眼就認出不對。 等回到了自己的地方,阿古的心才徹底落地。他禁不住想,剛才如果真是夏綺文出門忘帶了什麼東西,又回來取,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得讓自己放鬆一下,阿古找出USB數據線,把藍牙視頻信號接收器連上了電腦。 兩秒鐘後,電腦提示找到了新硬件,然後在驅動器序列裡多了一個“H盤”,這就是接收器上的微型硬盤。 打開這個新增加的H盤,阿古呆住了。 這上面居然只有一個視頻文件。而且這個視頻文件很小,根本錄不了幾分鐘的內容。 見鬼,肯定是沒調試好,故障了。可是現在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阿古用鼠標雙擊僅存的這個視頻,要是故障的話,這個文件多半也是打不開的。 讓他大吃一驚的是,畫面出現了。出現在畫面上的.不是夏綺文家五個房間中任何一間的情景,更不是廁所,而是一張紙條。 一張正對著鏡頭,幾乎佔滿了整個畫面的紙條。這讓阿古可以把紙條上寫的內容看得一清二楚。 40 午後的舟山路比早晨安靜,老人們習慣在這個時候午睡,來往的行人和自行車也都慢悠悠地來去。 韓裳戴著一頂棒球帽,帽舌下是一副茶色墨鏡,長髮梳成了辮子,穿著夾克和牛仔褲,背著個大大的帆布背包。她的裝束和上午完全不同,像個來上海旅遊的背包遊客。 她要去幹的事情可不算正大光明。在從前,韓裳根本不能想像,自己有一天會像好萊塢大片裡的間諜一樣,偷偷從一問博物館裡竊出藏寶——現在摩西會堂的性質基本就是個主題博物館了。她對自己說,這本來就是屬於外曾祖父的東西,作為他的直系後代,取回來理所當然。 其實韓裳對於箱子裡到底藏著多少財物並不太在意,而是去做這件事本身對她有著太大的誘惑。每個人都有冒險情結,在一生中總會有那麼一兩個時刻,血液突然沸騰起來,做出些事前不可想像,事後覺得癲狂卻回味無窮的事來。 在今天,多年的夢境成真。取出藏寶也是她夢境成真的一部分,這對韓裳來說,更有著特殊的意義。韓裳不想讓摩西會堂的工作人員一眼就認出,這個女孩曾經在上午已經參觀過一回。只要引起了別人的注意,恐怕這就真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 在售票處付了五十塊錢,韓裳讓自己盡量像個初次到來的遊客,克制著內心的焦急與期待,走出不緊不慢的步調,四下張望著進了禮拜堂。 這次她的運氣不如上午好,禮拜堂裡正有一批遊客。 韓裳站在他們的身邊,作參觀狀,不久之後,這批遊客離開去了樓上參觀,可沒等她走到聖櫃間,又進來一批。在所有的參觀者中,只有韓裳是中國人,這讓擔任講解的工作人員來回打量了她好幾眼。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總是呆在禮拜堂裡不挪窩會越來越礙眼。或許是多心,韓裳覺得,剛才陪著十多位遊客上樓參觀的頭髮花白的老年講解員,在離開禮拜堂的時候看她的眼神有些異樣。 此刻,禮拜堂裡仍有兩位散客,看樣子都有猶太血統。或許是當年逃難到上海的猶太人的後代,來尋訪父輩祖輩當年留下的痕跡。 韓裳發覺他們並沒有註意到自己,正被牆上的照片所吸引。趁現在沒有摩西會堂的工作人員在,她決定試試。 韓裳再次走到聖櫃間前,那個被她確認過的地磚呈正方形,每邊約兩尺長,基本隱蔽在聖櫃間裡面。但問題是,以聖櫃間這麼淺的進深,又是開放式的無門格局,她根本沒辦法躲進去取寶。只要她彎腰對地磚動任何手腳,就會有半個身子暴露在外面。即便禮拜堂裡沒有人,因為大門始終敞開著,所以從外面的院子裡,甚至只是賣票的人從售票處的小窗口裡探出頭來,都能把她的怪異舉動收入眼底。 現在兩位遊客正背對著韓裳。她抬起頭四處看了看,謝天謝地,沒有看見監控系統。 韓裳卸下大背包,往聖櫃間門前一豎,把問題地磚擋在了後面。然後她從背包裡取出數碼相機,打開電源,鏡頭“嵫”地伸了出來。 這是她準備的掩護之一:裝作一位對禮拜堂特別是聖櫃間產生了濃厚興趣的攝影客。這為她在聖櫃間前的逗留,以及面對聖櫃間搞些小動作找到了理由。但這個理由無法支撐太長的時間,因為聖櫃間太小了,就算是拍照,也不可能對著這個空間或許不到三平方米的地方拍上十分鐘吧。 韓裳抓緊時間,蹲在旅行包旁邊——這個位置正好把門口的視線也擋住了。她一手舉著照相機裝模作樣地晃來晃去,一手取了張濕巾紙出來,在地磚上擦了幾下,扔到一邊,又從包裡撈出了幾個小吸盤。 這些買自超市的吸盤,正規的用途是吸在光滑的表面,如家裡的瓷磚上,每個吸盤的吸力包裝盒上有註明,是七點五公斤。這已經是她倉促間能找到的吸力最大的一款了。 這里地磚的表面有細微的起伏,這對吸盤的吸力有負面影響。用濕巾先擦一下,一是讓表面更乾淨,二是讓表面濕潤。二者都能暫時增加吸力。 韓裳在地磚的中央位置,呈品字型安上了三個吸盤。她把相機交到左手,右手抓住吸盤背面的三個掛鉤,吸了口氣,舌尖頂著上顎,慢慢用力向上提。她的臉還若無其事地看著其他方向,鏡頭這兒照照那邊對對,彷彿在研究從什麼角度拍攝會比較好。其實要是有熟悉的人,會發現她的表情是僵硬的。 韓裳右臂的力氣越用越大,手指被細細的鋼掛鉤勒得生疼,地磚還是沒有鬆動的跡象。等她差不多用上了八九分的力氣,一個吸盤先鬆了,然後是第二個,最後一個也沒能再堅持多久。 “波波波”三聲輕響,宣告了她第一次努力的失敗。 這當然不是說,她已經用上了將近五十斤的力氣。除去表面不平的因素,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同時拎三個吸盤的掛鉤,至少有兩個吸盤受到的拉力不是垂直向上的,很容易鬆開。 這種情況韓裳想到過,她並不氣餒,取出濕巾紙擦了地磚左右兩側的邊緣部分,一邊一個又安了兩個吸盤上去。 韓裳把數碼相機掛到胸前,兩手各抓住一個吸盤,用力向上提。雖然現在比剛才還少了一個吸盤,但注意好角度和平衡,產生的實際拉力卻要更大。 韓裳手裡一邊使勁,眼睛一邊留神別人的反應,同時祈禱著沒人會在這當口從門外進來。她現在是蹲著背對門口,雙手伸進被大背包擋住的區域,模樣很古怪。 一切順利的話,她只需要三十秒。 地磚本身的重量肯定不會這麼重,可是那麼多年沒有動過,附著的塵灰已經把地磚和周圍粘結在一起,她得付出數倍的力氣,才可能把地磚打開。 韓裳感覺到,地磚已經有些鬆動了,她心裡一喜,手裡更加了把力氣,同時又在擔心,這兩個吸盤能不能吃往勁。 就在這個時候,禮拜堂裡的兩名遊客看完了最後一面牆上的照片,轉過身來。兩個人幾乎不約而同地註意到了韓裳,這太自然了,韓裳現在的樣子,實在很難讓人不注意到她。 韓裳撞上他們投來的詫異目光,心裡慌亂起來,右手忽然一輕,一個吸盤鬆了。她顧不得為再次失敗沮喪,向那兩個人若無其事地笑笑,拿起胸前相機朝聖櫃間比劃起來。 韓裳知道自己的掩飾有多拙劣,好在他們禮貌地並未表現出過分的關注,很快就走出禮拜堂繼續上樓參觀去了。 等到禮拜堂裡只剩下韓裳一個人,她才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急促地跳動。她把還吸在地磚上的那個吸盤扒下來,扔進背包裡。看來這種方式行不通,剛才地磚有一點鬆動,韓裳憑著手裡的感覺知道,就算沒被打擾,這兩個吸盤也差不多到極限了。 用來通馬桶的長柄橡皮泵應該可以把地磚吸起來,可把那樣一個大傢伙用在這裡是不現實的。韓裳的確還有個備用方案,但那需要一點點時間。 為了贏得這些時間,她需要一個新的偽裝。 韓裳把旅行背包的口拉到最大,然後從裡面取出一件又一件的東西:一把小圓凳,一個折疊畫架,一塊畫板,幾枝鉛筆,兩瓶飲料,零食和書。 她把畫架打開,架上畫板,坐在小圓凳上,面對著禮拜堂裡的那一排排空空長椅,彷彿就要在這個地方開始寫生。 至於其他那一大堆東西,都被她雜亂地放在了身後——那塊地磚以及它的周圍。實際上,現在看起來,整個聖櫃間好像就變成了她堆雜物的小倉庫。 她做這些的時候從從容容,連心跳都恢復了平緩,只是在做完之後,才四下打量了一眼,從背包裡取出一隻橡膠手套戴在左手,又拿了支小玩意兒出來。 這是一支“超強力膠”——包裝上就是這麼註明的,還有一些誇讚效果的詞語,及對孩童使用本品的警告。 剛才她把東西放在身後的地磚附近,看似隨意,其實空出了地磚中央,現在,韓裳把淡黃色的強力膠擠在地磚中間,用左手把強力膠抹成圓形的一團。然後,她拿起幾件零食中的一件,一大罐精裝的花生,把強力膠抹在罐子的底部。這罐子是用堅固的硬塑料做的,用來做地磚的“把手”很合適。 幹完這些,她把花生罐底朝天放在一邊,脫下手套,轉回身開始用鉛筆劃起了素描。 強力膠需要暴露在空氣中六到八分鐘來獲得最大的粘性,在這段時間裡,韓裳重新拾起扔了好幾年的繪畫基本功,認認真真地畫起眼前的禮拜堂。 鉛筆在畫板上掠出“沙沙”的聲響,陰影和線條開始在紙上重新構建出禮拜堂的模樣。幾分鐘後,一批新的外國遊客進入禮拜堂參觀,他們注意到了這位漂亮的素描者,有些人走到她的身側看她的畫,微笑然後走開。 韓裳擱下筆,轉身拿起花生罐,擰開蓋子往嘴里扔了顆花生,然後把罐子放了回去。這一次不是倒置的,就放在地磚的中央。韓裳用力向下壓了壓,讓罐子和地磚結合得更緊密,喝了口飲料,繼續畫畫。 她估算著,等這批遊客離開禮拜堂的時候,強力膠就該讓花生罐成為合格的“把手”了。 聖櫃間是禮拜堂的重要組成部分。韓裳坐在這裡畫畫,就等於把聖櫃間擋住了,對參觀者來說,這多少是個妨礙。幸運的是並沒有人和韓裳計較這些,頂多從她的側面看看聖櫃間裡面的情形。而韓裳和大背包身後的地上,佔滿了半個聖櫃間的飲料、鉛筆盒、書、花生罐等等東西,讓幾位遊客莞爾一笑,沒人懷疑其中的玄機。 又過了一些時候,這些遊客開始陸續走出禮拜堂,其中有一個看樣子只有四五歲的小女孩,金發碧眼,臉粉嘟嘟可愛極了。她早就開始注意畫畫的韓裳,跟著父母往禮拜堂外走,走了一半又跑去韓裳身後,要看她的畫。 女孩小巧的身子毫不費力地就鑽到了韓裳的身後,她只顧著抬頭,卻沒想到韓裳在地上放了那許多東西,嘩啦啦踢倒了一片。 韓裳聽見聲音,連忙回頭。女孩倒是沒有摔倒。卻低頭直愣愣地看著地上。 韓裳跟著她往地上一看,頓時緊張起來。 烏龍茶瓶子倒了,書踢飛了,鉛筆盒倒翻著散在一旁,可是在地磚的正中央,花生罐穩噹噹坐著,沒動分毫。 小女孩兒盯著看的,正是花生罐。 還沒等韓裳反應過來,女孩忽然彎下腰,用手推了推花生罐。 罐子紋絲不動。 韓裳嚇了一大跳,情急之下連忙把她的手拉開。 “安娜!”女孩的父親喊。 小女孩抬頭看了韓裳一眼,轉回身飛快地跑回她父親身邊,急促地說著些什麼。 韓裳咬著嘴唇,看著不遠處的正在說著話的父女,心裡期望著他們快快離開。可她看見那位父親直起腰,向她走過來。 “那個……”韓裳張著嘴,不知該怎麼解釋。 “對不起。”他用英語對韓裳說,“我的女孩太頑皮了,給你惹了這樣的麻煩。”他說著彎下腰,扶起倒在地上的烏龍茶,就在花生罐不遠的地方。 “哦沒關係沒關係。"韓裳手忙腳亂地搶在他前面把地上的東西收拾好,“你的女兒很可愛。” “呵呵,是的。”他向韓裳笑了笑,瞥了一眼花生罐,轉身離開。 回到女兒的身邊,他拍拍女孩的腦袋,領著她走出禮拜堂。 真是驚險,韓裳鬆了口氣,把其他東西都清理出這塊地磚,只留下花生罐。然後,她保持著正對畫板,背對聖櫃間的姿勢,向後伸出兩隻手,握住“把手”,用力向上拔。 一次、兩次、三次,地磚鬆動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臉也漲得通紅,終於猛地一下,手裡一輕,地磚被她拔了起來。 “呵……”她舒展開眉毛,吐了口氣,慢慢把花生罐以及連在上面的地磚放到一邊,側過身向後看。 已經移到一邊的地磚比三根併攏的手指還厚一截,原先蓋著的地方現在露出一個小上兩圈的洞,裡面放著個棕色的小木箱,大小能放進一本三十二開的書,和夢裡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 韓裳伸手搭著木箱的兩邊要拿出來,用力一提,木箱剛挪了窩又從她的雙手間掉了下去。怎麼這樣沉?她再加了把力氣,終於把木箱拿出來,放入背包,怕有三四十斤啊。再準備把蓋子回歸原處的時候出了問題,她發現蓋子居然沒法契合地放回去,總是有一側翹在外面。她猜測大概是方向弄錯了,正要再調整一下,卻猛然聽到一個人在她耳邊說了一聲“啊哈”! 韓裳嚇得魂飛魄散,轉頭一看,正是那位摩西會堂的講解員。 他大約六十多歲,這時板著臉,微微低下頭盯著韓裳。以他的角度,毫無疑問,正能看見那塊一頭稍稍翹起的地磚。 完了完了,韓裳慢慢地站起來。竟然沒有聽見他走過來的聲音,終於取到外曾祖父留寶的那一刻,她太激動而喪失了警覺。 “你……”講解員拉長了聲音問,“怎麼想起來在這裡畫畫的?” “啊?” “怎麼會在這裡畫畫呢?"他又往地上看去。 “唉呀,還在地上放了這麼多東西,這後面是聖櫃呀。”他說。 “啊……我……"韓裳沒想到他竟然沒提地磚的異狀,然後發現,這位講解員的老花眼鏡還掛在胸前。真是上帝保佑,他沒看清楚地上的情況! 韓裳還在慶幸,就看見講解員把老花眼鏡戴了起來,剛緩過來的一顆心又沉了下去。 “畫得倒是不錯。”講解員評價著韓裳未完成的素描。 “你趕緊畫吧,畫完把東西都收拾乾淨,你在這兒,多少會影響到別人參觀的啊。” “好的好的。”韓裳忙不迭地點頭。 真是差點要得心髒病,韓裳看著講解員走出禮拜堂,臉色從幾分鐘前的漲紅變成了青白色。太危險了。 她調整了蓋子的方向,很快就放回了原位,但善後的工作還有許多。 首先她要把花生罐弄下來。拿出一根細鋼鋸,貼著罐底和地磚的接縫慢慢來回拉,不能拉得太快,那樣會發出過大的噪音。鋸開一小半,再用力一掰,順利取下罐子。 然後要把地磚上乾了的強力膠水印去除,否則很容易被發現,立刻就能懷疑到她頭上。這次的工具是砂皮,只需要一隻手,伸到背後一點點磨,十分鐘後,所有痕跡清理完畢,再沒出什麼岔子。 走出摩西會堂的時候,她背上的大背包已經沒法把拉鍊完全拉上,畫架的一端露在外面。外曾祖父的遺物會有怎樣的驚喜呢,韓裳期盼著,彎腰鑽進一輛出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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