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姑獲鳥之夏

第18章 -4

姑獲鳥之夏 京极夏彦 11232 2018-03-22
「那現在還在嗎?」 「嗯……如果有的話,應該在那個書房裡……怎樣了呢……?這麼說起來,戰後就沒看到了……」 「……失去消息的當時,營野先生幾歲呢……?不,看起來像幾歲呢?」 「嗯,比我大七歲或八歲的關係,當時是五十五、六吧……。呀,說起來很奇怪的顯得蒼老,看起來像已過六十歲大關了。」 「知道了。我的問題到此為止。我問的都是你們不好說出口、不想說的事,我對自己的不禮貌道歉!木場刑事,這兩位看起來都很累了,我想退出去比較好呢。當然,這由警察來判斷。」 「餵,別突然的就結束。俺還是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如果這樣,我已經知道關鍵的事了,等一下再說明。這兩位現在已經把知道的都說了,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再追究的話只是拷問而已。」

「等一下,嗯……」 「抱歉!從昨晚就沒有報姓名,我叫中禪寺秋彥。」 京極堂被院長一問很遲緩地才作了自我介紹。 「中禪寺君,你說大概了解整個事情了,如果這樣,那就讓我們聽聽真實什麼的吧。呀……我應該要聽。哪,菊乃。」 老妻已不哭了。在那裡的已不是武士的妻子,也不是有來歷的醫院的事務長,更不是背負著附身遺傳宿命的女人,只是一個哭累了的年老的母親。 「也有不知道比較好的真實。」 「早晚要知道的吧!」 「對現在的你們……尤其是太太,是很殘酷的內容也說不定!」 「嗯,已經習慣了!」 「是嗎?」 京極堂環顧了大家,吐了一口大大的嘆息後看著我。 我不想听! 從這以後,這個朋友就會以他一向清楚的思路,談她做了些什麼。在這個場合,任何人都已知道的事情了,卻……

「寫給牧朗君的涼子的信,到底交給誰了?我從一開始到最後都不明白。」 像放棄了似的他開始說道: 「在他的日記裡寫著,送信來的是『老人』。起初我以為是時藏先生,但總覺得不吻合。當時他是四十代(譯註:四十--五十歲),而且忠誠心堅定的時藏先生知道了她的秘密後,我不覺得他不會向你們緊急報告。」 「正如你說的,如果是那個時藏,知道了會是第一個來通知的吧。但是,中禪寺君,當時我家裡沒有老人家。我的上一代早就死了,我是最……」 「如果那是營野先生呢?」 「營野……?營野還沒到老人的歲數……不……嗯,不認識的人看了會當作老人也說不定……但是為什麼營野會出現?」 「營野先生是這次事件的引發機,我這麼認為。」

「營野做了什麼呢?」 「本人失踪已經過了十年以上的現在,應該沒有留下證據,所以可能會超出推理的範圍。加上我剛才已問了關於營野先生的人物像,只有極少的資訊。但是即使那麼一點兒資訊,卻只歸結在一點上,這暗示了一個可能性,但沒想到竟會成為我推測的證據。」 京極堂說道,從懷中伸出手摸了摸下巴: 「首先,營野氏比實際年於看起來還老。如果看起來像六十歲,也許合適用老人來表達。然後,他有可能是把少女當作對象的性倒錯者。由於這不是罕見的性癖,所以如果傳出謠言的話,應該有相當於此的一些事實吧。然後,他又對古文書感興趣,而且也是涼子小姐的主治醫生,加上是在牧朗君前來求婚後不久失踪。」 「完全連接不上嘛!一個個的都沒有關係哩。」

木場不肯放鬆。 「就算營野氏是個有上述那種可惡至極的性癖的人,但有怎樣的性癖都沒有被指責的道理。不過,至少以現在社會的一般常識來對照,營野氏的性癖會得到不道德烙印而令人傷腦筋。換句話說,他為了滿足性慾,必須做出接近犯罪的行為。何況是如果向患者出手的話,那可就是致命傷了。但之所以會傳出惡劣的謠言,是因為他無法壓抑性慾吧!這種不是因忍耐就可以改善的性格。」 「說的也是。」 「營野氏想到一個方法。對像是孩子,不管做什麼,本人只要不記得,事情就不會敗露了。」 「即使對像不是孩子,只要不記得,事情不就不會敗露了嗎?但是如果能做這種事,那麼,世間不就全是強奸了嗎?變態不知廉恥的人就充滿了世間!」

「久遠寺家從很早以前開始,就很擅長製造生藥之類的。現在,在廣大的土地上,藥草也仍茂密地生長著。然後那種精製的方法,也是代代傳下來的。不是嗎?」 「話是這麼說,但是……有很多在上一代就失傳了。那個人……原本是外科醫生,而且不喜歡這種東西。」 「日本的醫療必須要現代化,不能和詛咒迷信之類的共存!」 「所以你連地窖裡有沒有留下古文書,都不確定,不是嗎?」 「嗯……沒讀過。不過即使想讀但古文書我又不懂。不過,我承認文化性的價值,所以就那樣保留了下來。」 「書所擁有的價值,並不是只有作為歷史遺物的價值和骨董品的價值。讀的人只要有解讀的能力,即使經過幾百年,仍然還是會產生和昨日才寫的東西一樣的價值。」

「什麼意思呢?」 「營野氏從古文書學到了久遠寺家家傳的秘藥製法吧。」 「秘藥?」 「用多啾樂做了一種春藥。」 「那個開在院子裡的朝顏嗎?華岡青洲在日本第一次在全身麻醉手術使用,是通仙散的材料哩。」 「那在中國是繼承叫麻沸湯的流派,但是多啾樂在歐洲專門被當作催淫劑在使用。經營賣淫業的經營者們,讓純潔的處女們服用後讓她們吸引客人。而固執地拒絕提供肉體的女孩子們,會因為那效力而變成淫蕩的猖婦,會積極地獻身體給客人。但是,當效力失去後,女孩子們會完全不記得那件事。印度和亞洲國家也一樣。多啾樂被使用來做男性為了單方地滿足自己的情慾,那是用來做這種事的東西。」 「那麼營野……」

「於是,因此會帶來被稱作『心神喪失狀態』,還有『神附身』,都是很酷似的狀態。所謂宗教的高亢感,當然不需借助藥物,根據藥物製造出人工的東西還多著呢。換句話說,如果要以人工製造出神附身的狀態,多啾樂那樣的藥物,就是非常有效的。」 「你是說這個家傳播過這種處方嗎?」 「當然傳播過吧,雖然不清楚是哪個時代的東西。營野氏視找出那個秘方為目標,我不知道他因此調查了古文書嗎,還是只是對古文書興趣而偶然發現?總之,他發現了那個,想到將那作為滿足自己性慾的道具。他先從自己的患者中找犧牲品,不引起奇怪謠言那樣很慎重的……最後,他選中的目標不是普通的患者,是一直都在他身邊、而且美麗的少女……」 「……涼子……你是說營野動了涼子嗎?」

院長發出不自然的聲音。 「涼子經常發生的空白就是證據。不過,我想,她天生雖有這種素質……但是下了多啾樂後會加速效果。多啾樂的效果最長可以持續兩三天。營野氏任由自己邪惡的慾求而向涼子下了多啾樂,而且如果真的是隨意玩弄的話……」 「等等,京極堂,別說那樣忖測專斷的話。如果弄錯了,不只是營野先生,對涼子小姐的名譽也是顯著受損的中傷哩!」 我、我不想再聽下去了。 「冷靜!關口,話還沒完呢。」 木場說道。京極堂以非常憐憫的視線,眺望著我,然後又開始說話: 「幼年期的性虐待,對以後人格形成會產生重大的影響。不過,涼子小姐的情況有些不同。當她是平常的人格時,絲毫沒有受過那種虐待的跡象。一般來說,她在接近神附身的時候,也就是在心神喪失中受到性的虐待。空白,換句話說,是在空的器皿中積蓄了『倒錯的經驗』。不久,空虛被填滿了……終於形成了第二種人格。」

--來玩嘛! --嗚呼呼! 「營野氏可傷腦筋了。一直都像人偶似自由地操作的少女,突然產生了『意志』。當然,那是慢慢成形的,但也算是很重要的開端。那就是情書。收到情書的她,確認了『京子』這個名字後,直到現在都很混沌的卻不知為何看到了結成的果實。我是久遠寺京子!在那瞬間,『京子』誕生了。接收了情書、重複著和藤牧奔放的戀愛,其結果的懷孕,全都是第二個涼子小姐……不,是叫『久遠寺京子』的另外一個人格的女人。」 「雙重人格……那玩意兒嗎?」 「這和一般所說的有點兒不同。總之,形勢逆轉了。結果,營野氏變成被『京子』恐嚇的狀況。他做過的事一旦被世間知道了,那等於是宣布社會性的死刑。營野氏不得已,只好提供那個房間做幽會的場所,甚至陷入當情書送信員的窘境。但『京子』的戀愛對象牧朗,因結婚的夢碎而離去時,營野也變得毫無用處了。」

「營野怎麼樣了?……」 院長都快哭出來了的樣子。 「只有這個到現在還不知道,而且和這一次事件沒有關連。不過,牧朗離去、營野氏離去後,那奔放淫蕩而且危險的『京子』的人格,因迎向懷孕生產的大轉機而完全零零碎碎地崩潰了,像野獸一般。」 「是我的……關係嗎?」 「不能完全這麼說。不過,你模仿你的母親所對她做的行為,至少她繼承了久遠寺的『詛咒』,她……帶給『京子』很大的傷害是真的!」 京極堂深深嘆口氣,沉甸甸地坐進椅子: 「沒有人能明確地定義人格是什麼。即使是個人,也是昨天與今天、早上與晚上,很微妙地,不,有時候是很不相同的。但因為那無論在何時都覺得是毫無矛盾地連續著的關係,所以,結果被認為是一個人格。一個人只有一種人格,那是腦在欺騙。換句話說,連續的意識和有秩序的記憶的重生,才是形成人格的條件。所以,失去腦,就無法談人格。然後,腦的哪一個部分產生了現在的意識,就變成重要的關鍵了。通常我們的腦因各部分接近所以才能夠過著社會生活,但也會引起迴路不知哪裡會接觸不良的事故。一日一接連了比平常在使用的腦更低的腦時,會變得怎樣呢?當然人格會變。會不了解身為人的纖細的情緒和情感。嚴重時候連語言都失去了。只能以動物的本能行動。這就是一般所說『野獸附身』的狀態。」 「野獸附身……?那時的……涼子……」 「那是『附身的真正面貌』嗎?」 「附身的某部分是真正的面貌!任何人都會既激怒又喝酒,因各種理由而忘掉自我吧。不過,和普通意識連續時,不能說是附身狀態。斷續性的或者兩種人格共存以後,才能稱作附身。因此,附身不只是野獸附身。在比平常使用的腦更高、平常不使用的腦發生作用時,也會發生,這就是『神附身』。這時,會流露平常不曾重生的記憶,和遠超過一般常識的情感。換句話說,會出現知道了原來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的狀態。聽到神的聲音,說出神諭。必須注意的是,『在上位的人格包括了在下位的人格』。也就是說神附身的狀態時雖有平常狀態的記憶,但是在平常的狀態卻完全沒有神附身時的記憶。相反地,野獸附身的時候雖沒有平常狀態的記憶,但是在平常的狀態時,卻朦朧地有著野獸附身時的狀態。只不過那記憶和平常自己的行動原理不同,所以並不認為是自己的記憶。」 「野獸附身狀態的涼子,是『京子』嗎?」 「我想,剛開始並不是。『京子』應該是和涼子同等,或者應該比平常的涼子的人格更高位。但是原來纖細的她的精神,無法受得了急速的狀況變化,於是嬰兒……直到無腦兒在眼前被殺,身為『京子』這個人的人格完全崩潰了。『京子』完全變成只靠本能而活的野獸了。接下來等著她的是,被綁在床上、浸在福馬林裡的孩子的屍骸放在枕邊的『拷問』。如果是涼子的話,道德倫理應該行得通的吧。但受到拷問的是變成野獸的『京子』,所以那玩意兒是行不通的!」 事務長的內心有什麼被打碎了。我可以理解她既不哭,也不生氣了吧。 「但是,真正的悲劇在那之後發生了。經過一周以上的拷問,正如實踐了斷食的修行僧似的,精神……不,給腦帶來了影響。要脫出這個困境,該怎麼做才好呢?她的腦必須救她的心,終於製造出第三種人格了。」 「不僅是雙重人格,還三重人格呀,有這回事嗎?」 木場問著是與否似地看著我。 「一種以上的人格交互出現的症狀,叫做多重人格。那不止兩種,三種、四種……幾種也都有!」 我自暴自棄似地回答。 「包括斷食的所謂苦行,被當作是苛待肉體的精神修養,其實不是的。例如,完全不攝取食物能源,過了一定的期間以後,那會帶來身體、尤其是腦的物理性變化。詳情即使現在說明,也無法理解吧,但是那呈現剛才所說的接近神附身的狀態。修行者聽到不是人而是物的聲音,看到神。沒想到『京子』也變成那種狀態。在本人涼子所不知道之處發生的叫『京子』的人格,就在本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崩潰了。在本人不知情的時候,產生了第三種人格。」 「什麼是第三種人格……?究竟……」 「比死更嚴苛的拷問,為她帶來的是,太太,就是你。為了掙脫這個狀況,只好成為你所期待的人,而最快的就是變作你。第三種人格就是久遠寺菊乃、你本身!不,是你身後的你的母親、然後祖母,不,經過了幾代都繼承了詛咒的所有的『久遠寺的母親們』!完美無缺的『久遠寺之母』,才是她應該成為的唯一姿態。於是,久遠寺家的詛咒終於由你的女兒完成了。」 「那麼……那麼,那孩子……那孩子……」 「從那以後,涼子小姐就變成來住在『涼子』、『京子』,然後『母親』的三種人格之間。」 「搶孩子的是『京子』!」 「『京子』有如野獸……以她的本能追求被帶走的自己的孩子,徬徨著,然後把孩子帶回來。那是野獸的母性。但那種狀態不會持久。『京子』應該從營野氏那裡聽說了多啾樂的處方,然後我想她自己下了藥。由於多啾樂的力量,精神發生了動搖。然後野獸的母性昇華為人的母性,更進一步,昇華為魔性的母性。關鍵字眼是『母親』。等到妄想狀態過去以後,出現的既不是『京子』、也不是『涼子』,而是『久遠寺之母』。」 「所以怎麼了呀?」 「所以久遠寺之母,一看到孩子就用石頭打死!」 「啊!」 老母親發出虛脫了的聲音,那聲音不像聲音似的一直繼續著,她將體內的生氣全都釋放了出來。 「那麼……誘拐犯是『京子』……殺人犯是『母親』……然後告發者是涼子……總之,這三者是同一個人,是這回事嗎?」 「涼子小姐……以『京子』之身搶了孩子,她也略微察覺。但並不清楚自己做那種事的理由,以及怎麼做的。有如夢中發生的事似的朦朦朧朧。然後關於那嬰孩此後怎麼了,完全不知道。所以,我想到的地方是,太太,你可能施了什麼樣的處置也說不定。更進一步,關於『京子』,她一定認為,處置了自己的孩子的是『母親』,換句話說,是你殺的!只有處在『母親』時,她才什麼都知道。身為『母親』的她,在知道了一切之後才會行動。」 「殺死的孩子怎麼啦……?」 「當然……泡在福馬林裡。總之,陳列在哪裡吧?因為這是對『京子』理所當然的懲罰……」 「那……包在福馬林的孩子們……那麼現在仍在那個房間嗎?」 很唐突的我發言了,全體的視線全集中在我身上。木場問道: 「那個房間指的是書房隔壁的……那個房間嗎……?」 「大體上就像關口君所說的吧。她關閉在放用具地方是營野氏失踪以後。所以那裡的鑰匙是涼子……不,應該是『京子』帶著的吧!那個房間才是她秘密的小盒子。所有事情,就是從那個房間開始的,因此那裡……」 中禪寺敦子突然喊了起來: 「那、那不是人所做的事!涼子小姐即使處在極限的狀態、即使獲得『母親』的人格,我也不認為是毫不猶豫就能做出那種非人道的行為!沒有能夠做出那種事的母親!」 「有!」 榎木津說道。 「是那個人做過的事。那個人的母親做過了吧。」 「情況……情況不同。」 「沒有錯。以我們的常識判斷的話,那也許是錯的,但三種人格當中,只有涼子才符合我們的常識。『京子』和『母親』都不是這個社會的居民。換句話說,是住在超越人之處的彼岸的居民。不,應該和道德啦倫理啦,何況是法律什麼的所能相通的。她們的行動原理只有她們知道。」 京極堂說道,又站了起來: 「『京子』殺了搶孩子的『母親』。但這個不幸的人格交換,並不經常發生。生產後的不安定狀態,只發作了兩次。真正說來,應該就此結束了。而那個證據就是此後接近十年以來,涼子小姐就一直是涼子小姐了。只是生理期不順的她證言,當她看到少見的月經後會失去意識。但不至於嚴重到『京子』再出現。但是,前年,很不幸的,『他』來到了這個家。」 「是藤野牧朗……」 「當然,涼子小姐什麼都不記得。當『京子』和牧朗陷入戀愛時,『京子』還不是『下位的人格』,所以涼子小姐應該沒有和他一起的記憶。『京子』和『涼子』的身體是同一個,連一粒細胞都一樣,所以身體有了反應。荷爾蒙分泌的平衡崩潰,生理期開始,然後長時間睡著了的『京子』醒來了。隔了十年,那個房間的門打開了,孩子被奪取了。於是和十年前一樣的……」 「被殺了……做了事後處理的是,殺人犯『母親』狀態時的涼子本身嗎?」 「是吧。現在知道多啾樂處方的只有『京子』吧……擁有『京子』記憶的只有上位自我的『母親』。『母親』殺了孩子、子包在福馬林中後,湮滅證據做事後處理……換句話說,做了給孕婦下藥、使她們產生妄想狀態,讓事件從黑暗埋葬到黑暗裡的作業。因為如果是久遠寺之母的話,是理所當然該做的事。當然那以後的事,太太你接著做的事,她也應該事先就預料到了。事實上,你做了吧,為了保持久遠寺的體面。」 「我……我自以為是靠自己的意志行動……但實際上只是被『久遠寺」的詛咒所操縱而已……吧……! 」 簡直就像在提異國的事情似的,老母親小聲地說道。 閉起眼睛,手抵在額頭上,木場的表情很沉痛: 「牧朗的入贅和嬰兒的失踪事件同時發生,終究不是偶然。但是……那麼,戶田澄江知道什麼了嗎?那個女人和事件無關嗎?」 「這也是想像,不過她可能目擊了涼子小姐給孕婦下多啾樂。但比起事件來,戶田澄江對多啾樂更感興趣吧,於是就這麼套話了,要我保守秘密,那就告訴我處方吧。然後交易成立了。多啾樂朝鮮朝顏,並不是那麼珍貴的植物。既是野生的東西,栽培也沒那麼難。結果她成為品性惡劣的藥物依賴者!」 「然後死了……」 「這是真相吧。」 外面一直下著雨。太陽大概已經傾斜了,是黃昏臨近的時分了。多麼、多麼長的一天呀! 「誘拐嬰兒,然後加以殺害,是從牧朗入贅後,昭和二十五年的夏天到年尾共做了三次。然後……第四次,『京子』醒來後,是翌年一月八日下午。」 「是牧朗死的那一天……嗎?」 「是的。但說到一月八日,正是門松(譯註:日本過年時,會在門口裝飾松竹等吉祥物,過了正月七日再取下)被取走後的日子。大概那個時候,這家醫院已經沒有嬰兒了。不是嗎?」 「啊,因為即使不是這樣,患者也很少。所以沒有嬰兒了吧。」 「『京子』想搶嬰兒也沒有辦法搶了。因此不得已去了那個房間。所以當梗子和牧朗君爭吵的時候,涼子小姐就在那裡。換句話說,鎖打開著,能夠從外面自由進出。那個房間既不是密室、什麼都不是。然後,慘劇發生了。」 「被刺傷的牧朗逃進書房……」 「涼子小姐……『京子』看到了。」 京極堂的聲音,混在雨聲裡我聽不清楚。 「由於情況非比尋常,開了門的『京子』,眼前是全身是血的牧朗。對『京子』而言,牧朗是搶來的所有孩子的父親,也是最愛的丈夫。那個牧朗肚子被刺了後逃了進來,她想救他所以跑了過去吧。另一方面,牧朗在逐漸失去的意識中,看到了什麼。那一天涼子小姐穿著和服。牧朗很珍惜的母親的相片,和那一天的她非常相似。在步上死亡的混濁意識中,牧朗在那裡看到了母親,然後說道--」 --媽媽! 「這就是事情的開端。涼子小姐從『京子』變成『母親』,然後映在『母親』眼裡的牧朗,只是一個巨大的嬰兒。所以就像每一次那樣,用石頭打死了,撒上了福馬林。」 --媽媽! 「於是殺了嬰兒以後,接下來『母親』必須做什麼?當然必須要催促那做出不檢點行為的女兒反省。因此『母親』對產下大孩子的女兒梗子,做了和太太所做的相同的處置。換句話說,如同涼子小姐所遭遇那樣的,把床搬進那個房間,讓她和屍體一起睡!」 「噢……是這麼回事呀!」 「那……那……」 「大概『母親』的人格,因這件事而開始能毫無預先知會的就和涼子小姐替換了吧。『母親』由於擁有涼子小姐的記憶,所以旁觀者幾乎是不知道這種人格交換。榎木津偵探和關口君拜訪這裡的時候,應該已經實行了許多次。」 「京極堂……那麼你昨晚……」 「因為我做的加持,陷入昏睡狀態的涼子小姐首先變成了『京子』,『京子』只知道部分事件,所以我把『母親』叫了出來。」 「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我在她耳邊這麼說,媽媽。」 --我不想和你見面。退下去。媽媽! 「……涼子小姐沒有看到屍體嗎?」 「涼子小姐因為是涼子小姐的關係,她的腦子無論如何必須要承認這種不符合常識的現實。涼子既沒有殺害牧朗的理由,況且也沒有放置屍體的理由。但做了那些事的不是他人、是她自己,沒有她,這一次事件就不會成立。不過,如果承認了,涼子不就變成不是涼子了。因此透過涼子的眼睛,看到屍體的是『母親』!」 必須見涼子,我-- --我答應要幫助她。 「等等,關口,不准擅自行動!」 木場以尖銳的聲音阻止了想走出房間的我。檔在前方的木場叉開腿站著。 「久遠寺涼子是重要的參考人,調查由警察來做!」 木場冷淡不客氣地說道,命令青木護送涼子過來。 我的腳僵硬了,連坐都不能坐,然後,脊椎骨微微顫抖。 無聲的時間持續了一會兒,連呼吸聲都不合適那個場面。我們現在待的房間,至少只有現在這個時候,必須是完全地無聲的狀態。 被兩名警官攙住,老母親和她的丈夫正要退下。 粗魯地打開門臉色蒼白的青木,飛跑著進來說道: 「主、主任,涼、涼子小姐,不見了!」 「什麼?擔任警衛的巡邏怎麼了?」 「好像被毆打昏倒了,房間也已經是空殼子了!」 「不妙!」 京極堂站了起來: 「木場修,這棟建築該不會有嬰兒吧?」 「有前天剛生的嬰兒,不過……跟警察醫院談妥,應該是轉到那裡去了……餵,怎麼回事?」 「那……」 「那什麼的?」 「雨勢太強的關係,和護士商量是不是再延一天……」 「混帳!趕快去看嬰兒,如果出事了可饒不了你!你們這些傢伙,也別盡在這兒發呆,全體動員,堅守出口,絕不能讓她逃掉。連隻小狗都不准外出!」 木場生氣地亂吼亂叫。 警官們都跑出去了。 我混在人群中,逃出房間。 涼子,必須見涼子! 我跑下樓橫越過研究室前面,和上一次一樣跑了出去。外面下著即使戴深斗笠都會飛掉的傾盆大雨。拖鞋在途中不知飛到哪兒去了,裸足飛濺起泥水,簡直就像鑽在集中炮火中亂室在潮濕地帶的那一天。如果又回頭又站立的話,就會沒命了! 大大地繞了小兒科病房,穿過發生慘劇的房間、弄糟了的密室的書房。 在那個房間。 在那個房間,比誰都更早地。 被雜草包圍住的門--開著。 與其說是約四個榻榻米大的房間,不如說是像倉庫似的空問。中央鋪著一張榻榻米,擺設了一張書桌,在那上面是曾看過的筆記--藤牧的日記和舊信札。 有涼子給藤牧的信。 然後,那時候的情書。 書桌旁有一朵大白花。 是的。 在那旁邊,是收在桐木箱的秘傳的古文書。 擊碎孩子的頭的石頭。 這裡有所有被剪下了的現實。 這個房間是不吉利的詛咒器具的展示場。 牆壁全是架子,放著各式各樣的醫療器具。 金屬和玻璃和陶器的冷冷的質感。 架子中央有六個玻璃瓶,然後那裡面漂浮著六個孩子。 左邊的孩子沒有頭。 青蛙臉孩子正中間的孩子的額頭上有一顆很大的黑痣。 原澤伍一的孩子! 我受不了,昨天開始就沒好好吃東西,胃裡面的所有東西全吐出來了。在那裡蹲了下去,幾次幾次地吐。從昨天開始就沒好好吃東西。但那些東西卻逐漸地以凶猛的速度湧了上來,胸部、喉嚨都像火燒似的很熱,冒液燒著食道。 但是,那吐瀉出來的穢物,因被降下的雨沖刷,眼看著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 我把手擱在門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然後跨站在房間的入口處似的,再度窺伺了裡面。 這個房間本身就是詛咒。 後面。 涼子在後面。 在那一瞬間,我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回頭看就好了,可是…… 氣氛得到形狀,雨聲成為語言。 「我以為那一晚你會來。我以為你是來把我從那個討慶的營野那兒救出來的。」 什麼? 回過頭,我的眼前是一張少女白色的臉。 涼子,不,『京子』緊緊抱住嬰兒站在雨中。 是那個時候的少女。 我那個時候非禮了這個少女嗎? 否則,為什麼說來救我的? 不,不是。在這裡的不是少女,這雙眼睛是野獸的眼睛。 「讓開那裡!那裡是我的房間!我這一次要在那裡養育這個孩子。因為你那晚沒有來,現在才來是不行的唷。這孩子的父親是那個人呢。讓開!」 我彷佛被緊緊束縛住似的,全身僵硬,腦袋裡一片白茫茫,聲音出不來。話到哪兒去了? 「快讓開!」 「涼子!」 突然、突然從黑暗中,事務長,不,久遠寺菊乃飛奔出來,靠著似的抱住涼子: 「嬰兒、嬰兒還回來!別再做可怕的事了!」 「住嘴!走開!誰要給你們,你又要殺這孩子了吧!」 「不是、不是,涼子,這不是你的孩子,還給人家!」 「我生了幾次孩子全被你殺了,受不了了!走開!惡魔!殺人鬼!」 母親和女兒中間夾著嬰兒,相互推擠似地靠近我。如瀑布的雨扭曲了視線。黑暗濺起水花飛散了。簡直是地獄的景象。我完全無法動彈,只是聽著那聲音、看著那姿勢。 「不是我,殺掉的不是我,那是--」 「別說謊!」 附近全變得白了。 閃光當中,我清楚地看到, 久遠寺菊乃的頸子中間,深深地插著尖銳的金屬棒。 是手術用的大型手術刀,是那個房間的咒具。 菊乃的喉嚨咻咻地響著,如風聲似的,那是從喉嚨傳出來的聲音。 風的聲音成了語言。 「媽媽!」 「原諒媽媽!」 毫不容情地喉嚨被割裂了。 一面發出如風的聲音、一面噴出大量的血液,久遠寺菊乃倒向我這邊來。我逐漸把握了狀況,我抱住她。 咻咻地傳出呼吸聲。 被詛咒著的久遠寺家的女巫,在企圖成為母親的瞬間,在我的手臂中死了。 我抬起臉。 涼子笑著。 「愚蠢的女人,久遠寺家不要這種愚蠢女人!」 「涼、涼子小姐!」 用盡全身的力量,我終於能做的事,是只呼喚著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個饒舌的陰陽師到底說了什麼。但是現在的我,是真正的我,久遠寺涼子。你如果要妨礙的話,我可不饒你。讓開那裡!」 「我、我……」 叭達地發出很大的聲音。 書房旁的門被打破了,幾名警官蜂擁進到禁止入內的小房間。 在那後面有京極堂。 「涼子小姐,放開那孩子。很遺憾,你不能殺掉那孩子。殺孩子需要這顆石頭吧?」 京極堂推開警官,進到屋裡拿起書桌上的那顆石頭,手伸了出去: 「這是久遠寺家的規則。」 「規則由我來做。」 涼子說道,把吸了很多母親的血的大型手術刀,放到嬰兒身上。 「住手!」 從新館那裡有兩三名警官跑近了來,拿著手槍。 「耍小聰明也沒有用!畢竟是你們不懂的事!」 涼子能劇面具似的臉上飄忽著微笑,朝著新館如鳥似地翻轉身子。 「涼子小姐,不行!警官……」 涼子以出乎人意外的敏捷動作,去撞其中一個警官的身體,那個警官被突然地撞到嚇住了。另外一人的臉被割傷。警官發出悲嗚、按著臉蹲了下來。剩下的一個,發出畏怯的聲音,做出放槍的聲音。 「別射,有嬰兒!」 是木場的聲音。繞過內庭率領警官隊的木場出現了。因木場的聲音瞬間躊躇了的最後一個人被推倒後,涼子消失在黑暗中。 我-- 跑了出去。 --我,那晚等你來。 --請救救我…… --真正的我是現在的我。 真正的你是誰? 我到底要怎麼做才好。 我對你做了什麼? 涼子跑過橫掃的雨中。 緊抱著嬰兒。 涼子跑進新館,我背後有木場警官隊逼近。我跑著,因為雨,前面看不見,因為泥土,腳糾結在一起。 黑暗不限於僅在沒有亮光的地方。黑暗不是無所不在嗎?那個證據,就是現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暖和的雨包裹住全身。到哪里為止是雨?從哪裡開始是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界線。 進入建築物,穿過研究室的旁邊。被泥水弄髒的腳滑溜溜的,我跌了好幾次。走到有如大聖堂似的大廳。連屋頂都吹掉的天花板上的大窟窿,發出轟轟的聲音,如傾瀉而下瀑布似地吐出雨來。 才幾天以前,從那個窟窿還射進來宛如天使舞降下來似的莊嚴的光線。 可是現在卻簡直就像-- --這個世界結束的景像似的。 對了,今天所有事情都會結束吧。這個充滿了滑稽的非日常已經完結了吧。我深刻地感受到世界的終了。 涼子呢? 在上面! 我三步並作兩步爬樓梯上去。從窟窿傾盆降下濁流似的雨。啊,再不趕快找到警察會追上來。 爬到三樓,我終於確認了涼子的身影。涼子在窟窿的邊緣,然後在窟窿的對岸。 榎木津叉開兩腿站著。 涼子認出榎木津後,停下腳慢慢地回過頭。 涼子緊抱住嬰兒看到我。 解開綁著的頭髮。 沒有血氣的白色臉上,沒有表情。 白色寬鬆上衣被雨淋濕緊貼在身上,身體的曲線清晰可見。 幾乎半裸。 下半身被血染得鮮紅。 令人不寒而栗程度的美麗。 這不是存在世間的人。 這是姑獲鳥。 「關口!」 是京極堂的聲音。 背後的樓梯上大批警官隊等著,站在最前面的是木場和京極堂。 「關口,涼子在那裡嗎?她是這世上的真人,別害怕!只不過是涼子小姐抱著嬰兒站著而已。你這麼想就好了。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因為轉交情書的是我。 我走向前一步,涼子向後退,再退一步。 後面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哪,給我吧!」 「媽媽!」 我終於想起那句話,已經不會被責罵了。 我確實地,確實地喊出來了。 涼子的表情突然現出那慣常的困惑,然後好像想說什麼似的,嘴唇微微張開,伸出雙手,把孩子遞給了我。 姑獲鳥變成產女! 接住的當兒,嬰兒有如點燃了的火似地哭出聲來。 聽到後,涼子現出安心似的溫柔的表情,輕微地晃了一下。 啊,涼子在說什麼? 然後,久遠寺涼子緩慢地墜入無底深淵。 那個時候,她說了什麼,我終究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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