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姑獲鳥之夏

第10章 -3

姑獲鳥之夏 京极夏彦 17717 2018-03-22
「真是一絲不苟的人呢……從昭和元年(譯註:一九二六年)開始,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呢。」 昭和元年,藤牧氏還只是個孩子,卻能夠寫日記持續二十多年,一天也不少,那精神力量是多麼地驚人啊。我拿起最左邊、亦即最新的日記。裡頭大多空白。 我的手顫抖了,所謂空白,這不正是最後的日記本嗎? 「涼子小姐。」 我太興奮了,如此稱呼起久遠寺涼子。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你知道牧朗先生失踪當天的正確日期嗎?」 涼子被我一喊,吃了一驚似的,但立刻以沉著的聲音答道: 「去年的……昭和二十六年的一月八日。不如說是一月九日的黎明,來得正確……」 我悄悄地看了最後的日期: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是失踪當天。 我清楚地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但不知道是因為發現了失踪當日日記?還是因為喊了她名字的關係? 無法專心地當場看日記。而且,由於京極堂好像說過以前的日記相當重要,所以想把日記全都藉回去。涼子起初認為由於這是個人的東西,事關個人的意見,並不方便出借,但後來理解了這對搜查很重要,於是答應了。 中禪寺敦子似乎預測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態,從皮包取出早準備好的繩子,很俐落地將日記和研究筆記綁了起來。 完全無用武之地的榎木津頻頻地褒獎她周到的設想,一面說不愧是敦子、果然和猴子男生不一樣,一面摸弄架子上的燒瓶,但就在這時,突然瘋狂地喊叫,我手腳發軟吃了一驚。 「啊,老鼠死在那兒!」 玻璃箱內確實有幾隻鼷鼠的屍體。

「啊,完全沒注意到……是牧朗先生養的吧……。真殘忍,早知道就餵牠們餌吃……」 「沒有人知道這裡養了老鼠嗎?」 榎木津問道。 「嗯……大概吧……只有內藤才會進這個房間……」 「老鼠應該死了一段時期了。如果是這樣,那即使成了白骨也不奇怪。竟然沒有腐爛,簡直像才死了兩三天似的,那個叫啥的先生難道餵了餌食嗎?」 榎木津偏著頭思索。在玻璃箱的里面,仍是浸在酒精裡的像老鼠似的標本,有好幾個並排著。 「全是老鼠呢!」 榎木津的言談舉止老是這樣,真不知該說像傻瓜呢,還是非常的無聊?由於事情突然地有所進展,我因為亢奮而莫名地生氣起來。 「老鼠什麼的,管它去!在這個房間裡有很大的收穫,可以走了吧。」

我著急了,因為就快要去現場了。 「你的意思,是不管老鼠之謎嗎?」 榎木津非常地執著於老鼠的事,我們無視少數意見,動身前住現場。 「那個,從窗戶看得到的建築物,是妹妹夫妻住的地方。」 涼子用手指著說道。從內藤的房間只能看到屋頂,但從這個房間看得到正面。剛才完全被房間裡的事吸引了,根本沒注意到。不過,建築物內部被厚窗簾遮住,什麼都看不到。 穿過研究室前的走廊住右轉,是新館的通行口。打開通行口,外面顯得異常炎熱。 隔著空地,現場的全貌終於出現了。雖然小型,但算是堅固的石造房子,玻璃窗的窗棍和門扉的做工等,都說明了是年代古老的建築物。後面是森林。 「這棟建築比別館還舊,從舊幕府時代(譯註:明治維新時代後的江戶慕府,一六〇三--一八六七年)就有的婦產科久遠寺醫院之後,接著好像是開設了小兒科。別館和新館成立以前,在這塊寬廣的土地上,小兒科病房單獨建在本館和大庭院相隔中間的地方。」

涼子說明道。 走進玄關,看到了歪倒的沙發和桌子,傳來強烈的消毒劑奧味。看起來像受理處的小窗玻璃關閉著,用白色的窗簾遮住。可能是外面太熱了,在建築物裡面甚至有冰涼的感覺。 「先要見梗子嗎,還是……?」 「請先讓我們參觀建築物。」 我有意將精采的戲住後挪似地答道。別說榎木津了,中禪寺敦子似乎也不反對。 「你們也知道了吧,這裡原來是候診室。」 候診室大約有二十個榻榻米大,有三扇面對著房間的門。 「這裡是大房間……大病房。」 涼子打開從玄關看是左邊的門,探頭一看,裡面是看來像孩童用的八張小床井然有序地排列著。每張床上簡直就像白色棺材似的,都蓋著白色的布。而且,吊在天花板上白色的窗簾,完全蓋住所有大窗的關係,整個房間就像褪了色似的。地板積了薄薄的灰塵。任何人出入應該都會留下足跡吧。

「如各位所看到的,現在房間並沒有在用。」 門開著,涼子就站在下一個門前面,那扇門位於面對玄關的位置。 「這裡有小病房。」 門一開,外面是微暗的走廊。走廊的左邊牆上,三扇門間隔一樣地並排著。右邊的牆上,中間除了掛著油畫就什麼都沒有。盡頭好像是後門,玻璃的對面看得見明亮的外面景緻。 涼子打開第一扇門。約八個榻榻米大的小病房裡有兩張病床。依舊是清一色漆黑的房間。這個房間的地板也是積著灰塵,證實了短時間內沒有人出入。 「梗子不能動了以後,就沒再掃除了。」 可能意識到我的視線吧,涼子說道。 隔壁房間是同樣的建築,同樣寬的病房。最後的那扇門是廁所。榎木津看來想上廁所似的,他說了聲對不起,進廁所去了。好像忍了一陣子了。我們回到候診室。

「然後,這裡是診察室……也是妹妹夫妻的寢室。」 涼子一邊說道,一邊指著右邊受理處小窗旁的門。她的手放在門把上時,我的緊張達到了極限。 但由於這時榎木津一面擦著洗過手後手上的水滴,現身了,一面說道: 「籲,終於掃除乾淨了。」 所以,我的緊張感也一口氣地解除了。 門被打開了。 房間和候診室幾乎一樣大。進門的右邊是受理用的小窗,在那下面放著受理用桌子,但沒有椅子。房間中間鋪著褪色的地毯,在那上面擺著顯然異於患者用的華麗的床。但床上沒有毯子,也沒有席子,感覺像才搬進來不久似的。 「梗子的身子變成那樣以後,一直待在隔壁……也就是牧朗先生消失了的書庫裡。……所以,這個房間沒有使用。」

涼子說道,伸手去拿放在窗邊桌上的花瓶,瓶里當然沒有插花。 受理處旁的牆上有三個窗子和固定的藥品架。候診室旁的牆上懸掛鑲著看似莊嚴框子的彩色風景油畫,也擺著貓腿似陳舊的金庫。對面那一邊直到接近天花板為止,全都是窗子。這裡也掛著剛才那種窗簾。從新館可以看到的窗戶,在角度上,看到的是這個房間的窗戶吧。 「哈哈,沒什麼,只不過大房間和這個房間,隔著候診室很對稱呢。」 榎木津愉快地笑著說道。然後接著說: 「這裡曾發生了慘劇。」 「慘劇?是怎麼回事?你指的是夫妻吵架嗎?」 無視我的問話似的,榎木津走近床漫應著,說道: 「嗯,也可以這麼說吧。啊,那傢伙果然在床上,然後,做丈夫的走進來……」

榎木津在床前彎下身子。 「傢伙,指的是誰呀?」 「當然,是剛才那個叫內田或齊藤什麼的,情緒不安定的人嘍。」 指的好像是內藤。 「你的意思是,內藤先生在這個房間,而且是在床上嗎?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 中禪寺敦子在榎木津旁邊也彎起身子,窺視著他,問道。 「對阿敦來說,太刺激嘍。」 榎木津說道。這一次,朝窗戶喀喀地走近(雖然如此,但因為換上拖鞋的關係,其實只有啪嗒啪嗒的聲音),環顧了房間一會兒,這一次,繞著窗戶走,停在進來的門前,說道: 「原來如此,想逃哩。」 我們只能眺望著目瞪口呆的偵探那奇怪模樣接著,榎木津有如螃蟹似地橫著走,繞著牆壁移動,在油畫框子下面一屁股坐了下來,說道:

「在這裡嚇呆了。」 我相當地生氣走到榎木津前面,蹲了下來,用強硬的語氣說道: 「榎先生,說得明白點兒吧。是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發生的呢?」 「啊,果然是血跡!] 不回答我的問題,榎木津指著地毯的邊緣說道。 「噢?」 撇下榎木津,我們三人走近那個地方,地毯上確實染著黑色。 「這是……血跡嗎?」 說完,中禪寺敦子從口袋取出手帕,輕輕地抓了地毯後,顫抖著舉了起來。 那黑色的凝固物也擴散在地板上。 「好像是血跡喔……」 涼子的臉蒼白了。 「誰、誰的血跡呢……?為什麼……到現在都沒人注意到……?」 「那是呀,因為有人把沾在地板的血跡擦乾淨的關係。不過,本來想擦乾淨,但可能太急了,或者什麼緣故沒辦法把滲到地毯的部分洗乾淨,也沒注意到會滲到地板。地毯是暗褐色,很不容易看出污點,而且不是站在這個怪位置,還很難發現吧。」

榎木津就那樣坐著,很明快地回答。 「二小姐也好像不知道這個。」 「當然呀!] 涼子不看榎木津,一直凝視著血跡,好像受到很大的衝擊。 「這是誰的血跡呢?」 中禪寺敦子問道。 「當然是失踪了的牧朗先生的血樓!」 「這麼一來,榎先生,你是說牧朗先生是在這裡被殺的嘍?」 榎木津撐住手,站了起來,啪啪地拍拍長褲除去灰塵後說道: 「我可沒說被殺什麼的唁,我只是說這個血跡是他的。」 然後,更明快地說道: 「而且,這根本沒什麼關係。」 「沒關係是什麼意思?榎先生,你是乾嘛來的呀,你忘了涼子小姐委託的內容了嗎?」 我終於忍無可忍地詰問榎木津。 「忘得了嗎?你說得可奇怪了。」 榎木津做出一副意在言外的表情盯著我,我的眼睛避開了他。 「這位小姐想知道完全失去踪影了的牧朗君『究竟怎麼啦』,所以,才來找我的吧。然後,表示『想知道他如果活著,那為什麼要失踪』。哪,大小姐。」 涼子困惑似的,沒出聲,微微點頭。 「所以,並非沒有關係吧。」 「為什麼呢?因為,並不是想知道這裡發生了何事而委託調查。由於牧朗君毫無疑問地從這個房間出去,從這裡出去後怎麼了?才是問題所在吧。在這裡,只不過是發生了什麼『失踪前發生的事情』而已呢。關君,所以咱們沒有必要過於乾涉。」 榎木津表情轉為失望地繼續說道: 「大體說來,家庭的事情最好還是不要問得好。我後悔了。」 「不問,哪會知道?」 「怎麼說?」 「不問知道事情原委的人,那怎麼做調查呢?想知道失踪的動機,也是委託的一部分吧?」 「關君,我可不調查唷!有的只是結果。」 對了。榎木津並非普通的偵探,我說不出話來。 「大致說來,關君,是你錯了。這位小姐是說『如果活著』,想知道失踪的動機。死了的話,還談什麼動機,是不是?嗯……」 「是的,我的確是這樣告訴榎木津先生的。」 榎木津在想起她的名字以前,涼子答道。 「看吧,所以我接受了。我可不想左思右想地推測人的心情呢。如果活著,就逮住問本人不就好了,首先要先追究他到底怎麼了?」 「不過,榎先生、榎先生,看得見什麼吧?」 我盡量裝得嚴肅,走近榎木津身邊問道: 「我聽京極堂說了呢,榎先生看得見什麼。」 榎木津很快地沒有了表情。 「請說你看得到什麼。即使和偵探的工作沒關係。」 榎木津沉默了一會兒,很快地冒出一句: 「哪,關,實際上我看到青蛙了呢。」 「什麼?」 「青蛙臉的嬰兒!」 榎木津如此說的當兒,涼子輕輕地搖昊了。 「涼子小姐!」 比我的喊叫更快地,中禪寺敦子抱住了她。 涼子眼看著要折斷似的纖細的身子,只靠她的精神力量在支撐。可是,連那精神力量,如今亦絲線般地變細了吧。榎木津恍惚地凝視著這樣的她,低聲說道: 「啊,果然是青蛙。」 然後垂下眼睛。 「世間有不能看的東西呢,關君。」 然後,榎木津沉默了。涼子在中禪寺敦子的照顧下,坐上椅子,眼神恍惚。中禪寺敦子像是保護處於這種狀況的涼子似的,站在她的旁邊。我不由得覺得很狼狽。涼子痛苦似地用手指揉著眼角後,這一次勉強地做了個笑臉,向中禪寺敦子道謝: 「謝謝,因為有點兒頭暈……沒關係了。」 然後涼子恢復能劇面具似的表情,望著榎木津後細聲地說道: 「榎木津先生……能看到這世上沒有的東西呢!」 「不,我只看得見世間的東西。」 我看得出涼子訪佛微笑了……。 「也是青蛙臉的嬰兒嗎?」 「當然。那孩子是什麼?」 「你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雖然知道剛才那男人看到什麼,但不知道原因和結果。」 是人偶間的對話。我的狼狽不知何時變成疏離感了,我很懊惱插了話: 「到底看到什麼了!牧朗先生死在這裡嗎?」 榎木津彷彿從咒語中解放了似的,看著我,微笑地答道: 「不,至少他不是死在這裡。因為他走到了隔壁房間,自己關上那扇大門的。」 說道,輕輕地用手指著。 那裡有扇黑色厚重的門。 「這裡……」 「是的。」 涼子站起來走近靠近門的地方。 「這裡是書房……或說書庫……原本是治療室,也就是為了施行簡單的手術、治療用的房間。如果相信妹妹的話,牧朗先生是在這個房間消失的。」 涼子說道,看著我。 書庫的門由於是堅固的厚木頭製造的,結實得即使是身材魁梧的男人用力撞也不會動。製造得很緊密,連一點兒縫隙都沒有。壞了的合葉部分也高明地修理好了。 「從這裡……才是問題哩,榎木津先生。」 「對。一開始就是了,不過,再過來我就不了解了。換句話說,從拜訪這里以後,我們都沒有任何進展。認為有收穫的只有關君了。」 榎木津說道,笑了。我正想要反擊的當兒,蹲著正在檢查門的中禪寺敦子發言了: 「從這邊不能鎖上鑰匙嗎?」 「是的。說鑰匙,其實是像小門門似的東西……。當然,從這裡既不能鎖、也不能開。」 把手的部分有很多損傷,看來像是內藤和傭人想撬開的痕跡。 中禪寺敦子從皮包取出雜記本,撕破一頁,企圖插進門和牆壁的隙縫。可是,由於幾乎沒有隙縫,紙不可能插進去。而且,如果是普通的門,和底板之間大致會有隙縫,但只有作這扇門卻有如鑲木工藝似的,貼得緊緊的,所以,在這一部分,紙也插不進去。 「連一張紙片都通不過去呢,別說用線打開的詭計了。」 能力高強的偵探助手將紙片揉成團,說道。我變換了心情,接下去說道: 「在現實的犯罪事件中上場的大部分密室,並非像出現在偵探小說中那樣的由詭計所構成。百分之九十九,都使用了複製鑰匙這種無聊的手法。不過,門式的鎖,連複製鑰匙的手法都無法使用。從這裡脫逃是不可能的。」 中禪寺敦子對我的發言顯得有些微的不滿。 「老師,這房間因為原本有梗子小姐這個活鑰匙在,打破門逃脫本身到底是不可能的。比如說,即使這裡沒有上鎖,但只要有梗子小姐的『他沒從這裡出去』的證言,這裡等於是密室了。」 「你在懷疑什麼呢?」 「如果牧朗先生沒有進入這個房間?」 中禪寺敦子說道,單邊的眉毛稍微上楊了起來。 「偵探小說常見的所謂『密室殺人』的條件,在於『無法從外面出入的房間裡,有他殺的屍體』這種矛盾性。但是,在這種情況下,由於有『實際上是以不知何種方法得以出入』這種其實很單純明快的解答,結果,只要找到了那種方法,矛盾就不成其為矛盾,密室也不再是密室了。不過,這一次有點兒不一樣。」 中禪寺敦子吐了一口氣後,繼續說道: 「這次的這一件,房間裡面並沒有屍體,裡面什麼都沒有。這種情況,有三個答案。第一,進到裡面以不知什麼樣的手法出去了的案例;再來是進到裡面,真的是超自然現象的消失了的案例,然後,最後是沒有進到裡面的案例。」 「那麼,你認為梗子小姐在作偽證嗎?」 「並不完全如此。只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構成的謎必須有三個要素:『牧朗先生進到裡面』、『從裡面上了鎖』、『門開了後裡面沒有人』。構成這三個證據是,第一,梗子小姐一個人的證言,接下來的兩個是梗子小姐、內藤先生,然後是時藏先生的證言了。完全信任了這些後,謎才成其為謎。」 中禪寺敦子在瞬間張大眼睛後,觸摸了那一扇門說道: 「當然,人從密室消失是矛盾的。在斟酌他逃脫的辦法之前,有必要查證那矛盾真的是矛盾嗎?首先,假定如院長先生所言,全部人的證言都是假的,這樣的話,謎題就很容易解開。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動機其他什麼的就會留下許多問題。接下來要考慮的是,其中一人說謊的話,這個矛盾是否成立?如果只有內藤先生、或者時藏先生作偽證的話,這個密室就不成立了。不過,梗子小姐不一樣,怎麼說呢?因為只有她目擊牧朗先生進入書庫。雖說如此,但這個謊是有附帶條件的。那就是『從外面能否上鎖』。如果那是可能的話,梗子小姐在牧朗先生一開始就沒進去的房間外上鎖後,把內藤先生他們喊來就行了。在這種情況下,內藤先生他們即使沒有說謊,但人消失了的矛盾依然成立。也就是說,這是沒進到房間去的案例。當然,內藤先生或時藏先生,其中有一個和梗子小姐共謀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也一樣地,從外面上鎖是必需的條件。」 「不愧是京極的妹妹,話說得流利,又高明地相當富有理論性。」 榎木津從中插嘴搗亂。不過,的確連我在中途都產生了在聽京極堂演講似的錯覺。她的說明深得其妙,血統真是無法爭辯的。 「不過,這扇門似乎不可能從外面上鎖似的。總之,摒除三個人都在說謊的情況……吧……對梗子小姐的懷疑就澄清了……。如榎木津先生所說,牧朗先生進到裡面去了」 「對。進去了。令妹和剛才那個男人,對於事情的梗概都沒有撒謊。」 榎木津說道。 「這麼說,真的發生了人消失了的事!他如冰塊似地融化、完全失踪了嗎?」 對於我的話,中禪寺敦子稍微顯出不安,然後,看著涼子,說道: 「只不過……因為裡面還有一扇門,不調查的話,是很難說的……」 「什麼呀?打開這里以後,就什麼都知道了。」 榎木津說道,靠近門。 「嗯……」 涼子製止了他的動作。她顯得非常地憔悴。中禪寺敦子很顧慮那副模樣的涼子似的,阻止了榎木津,小聲地問道: 「可以進去裡面嗎?」 「那……」 「有什麼不方便嗎?」 榎木津質問。 「剛才我也說了……因為梗子在裡面……」 「令妹的身體不太好?」 「是的……因為躺在床上已經一年以上了。最近神經也累垮了,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分辨現實和妄想的區別。為一點兒小事就激動……而且,一激動就陷入危險狀態。」 我覺得在說這些話的涼子,才是處在危險狀態。白晰的臉上更加蒼白,簡直就像臘制的工藝品。 和那個時候的少女一樣。 「難道我們都來到這裡了,竟無法和令妹見面?」 榎木津帶點兒玩笑的口氣說道。 「不,因為各位是為了和妹妹見面才來這裡的,當然會見到梗子,但是……就像我現在說的,妹妹很衰弱。只要是我以外的人進去,就會非常地害怕。連護士都不能進去,所以我的想法很專斷……可能的話,進去見她的人不要太多,看是誰、只進去一個人就好。」 我和中禪寺敦子無言地互望了一眼。當然,由誰進去我們內心有數。如果是榎木津,由於他的確擁有非比尋常的能力。因他進去,事件有可能獲得全面性的解決。可是,如果無法如願,那麼為了解開密室之謎所必須做的精密搜查的可能性,會和天文學的或然率一樣低。如果以搜查本身為目的,中禪寺敦子是最適合的,但是,我多少也有想與久遠寺梗子--那個時候的少女--見面的情懷。 「原來如此,那麼,進去吧!」 毫不理睬我們的困惑,榎木津還真乾脆地答道。剛才還盡說不喜歡聽家庭的話題,真不知是什麼風向,又使他態度逆轉。回想到現在為止事情的脈絡,榎木津要我代為處理的可能性很高,我也如此做了。而且,說實話,我多少抱了些許期待,但卻落空了。 「那麼,就先讓我看看建築物外面。」 中禪寺敦子對於未料到的事態,很敏銳地應對,不等涼子回話,她就像貓般敏捷掉頭走出寢室。於是,我的處境像吊在半空中的狀態,事到如今,既不能追在中禪寺敦子後面,也無法推開榎木津進去房間,除了很猶疑地站在原地以外,別無他法。 涼子什麼都沒說點了頭後,沒有敲門,安靜地將手放在把手上。我知道涼子白皙的纖細的手腕使了力氣,門卻怎麼都打不開。這並非開關運作不良,而是門本身很重,以及過於嚴密關閉的緣故吧。涼子的眉毛痛苦地扭曲了。 發出木頭嘎吱的聲音,以及空氣外洩似的獨特的聲音後,「密室」開了。 「梗子小姐,我們進來嘍。」 從僅打開一點兒的隙縫喊了一聲後,涼子將門全部打開進到裡面,接著是榎木津。 「嗚!」 榎木津進到房間後發出奇妙的呻吟。門還沒關,我有些躊躇,但等察覺時我已跑近能窺視到書庫裡的位置了。 「怎麼啦?」 我在叉開雙腳站著檔在入口處的榎木津背後,低聲地問道。榎木津用手按在嘴上回過頭來,以非常不愉快地表情看著我,說道: 「關口,你看!」 榎木津很少如此正式地叫我關口。我看出他的樣子非比尋常,透過榎木津的肩膀,顫抖地窺探了屋內。 涼子站著。 然後,在那後面,有個高高隆起的被單,以及一張非常憔悴、眼神空洞的女人的臉。 沒人說話。然後也沒有人動。我宛如混進禁止入內的臘像館的入侵者。房間微暗、冰涼。很寬闊。視野所及,三面牆都被高聳至天花板的巨大書架給遮住了,從裡面看得見第二扇門。 榎木津突然走出房間,關上門。 「什麼呀,榎先生,怎麼啦?」 「這應該是我說的台詞,關君。你也看到了吧,真恐怖……」 很粗暴的話。我想到房間裡的涼子是不是也聽見了,我很焦慮。 「多麼失禮的話!」 「失禮?什麼失禮嘛。這不是我出面的時候,只覺得噁心。」 「榎先生,這樣不太粗暴了嗎?你有什麼感想是你自個兒的事,可是,萬一里面的人聽見了,怎麼辦……?」 「什麼?聽不見啦。這扇門一關起來,連大砲聲都聽不到。」 「不是這個問題吧!」 在房間裡的姐妹,現在有多麼地不安呢。而且,正訝異於事情演變的涼子,很難說不會打開門。聽見偵探同事們發生這種難看的糾紛,她會多麼地沮喪! 「不是這一回事,關君,我無法面對那樣的事!」 「你不是事先就知道梗子小姐的狀況了嗎?怎麼事到如今……」 「我又不是在說孕婦的事,你也看到了吧!別說你沒看到嘍!但那個樣子實在太離譜了。」 「很不巧,我什麼都看不見。我只是個很普通的人,又不像你能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榎木津大概看到了我看不見的什麼了吧。 「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呀?你沒注意到嗎?還是真的什麼都看不到……?」 「什麼嘛!難道又看見了青蛙臉嬰兒嗎?真是的,說莫名其妙話的是你吧!真是看錯人了,我還以為你應該高明一些呢!」 我忿忿地逐漸提高了聲音。 「關口……你沒問題吧?」 榎木津一臉茫然。 「好啦。我也不拜託榎先生了,接下來我來做。」 「做啥呀?沒有要做的事呢。留給咱們的『能做的事』只有一個,就是叫警察來。」 「就是這樣!真要委託你瞧不起的警察搜查嗎?早知如此,那一開始就不要接受偵辦了嘛。」 「搜查?是調查吧?」 「總之,我不期待榎先生了。由我來解這個事件的謎。」 彷彿要讓屋裡的涼子聽到似的,我的聲音慢慢地變大了。榎木津楞楞地看了我一會兒後,立刻無力地說道: 「關口,你神智清醒嗎?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幹嘛,但這個家的人全都瘋了呢!有時候你也包括在內,難道你也瘋了嗎?」 --是瘋子呢! --這個男人是瘋人院逃出來的,是瘋子呢! 頭內發熱,眼前一片灰白。 「我沒瘋,瘋的是你!」 我喊叫著,但是語音含糊,不知道榎木津聽到了沒有。 榎木津顯得膽怯,向後退了一、二步。 「總之,我只能做到這里為止。關口,我只警告你一件事,去和木場商量!」 「榎先生的命令我不接受。我沒瘋,這個家的人當然也沒瘋!」 我繼續喊到。一瞬間榎木津表情悲戚似的默然走出房間。但我仍然一個人繼續自言自語: 「怎麼會瘋!瘋……」 瞬間,背後閃過類似恐怖的情狀,我反射地回過頭去,門打開了。 出現了一張蒼白的女人臉。 「…怎麼了?榎木津先生到底……我說了什麼讓他不愉快的事嗎……?」 涼子何時站在這裡的?我說不出話來了。汗有如瀑布似地噴湧了出來,整個臉發熱。 「怎麼了?關先生……不,關口先生……應該這麼稱呼的吧?」 涼子直接稱呼我的名字,使我的緊張達到最頂點。但就在同時,我的心情也輕鬆了。 「就像偵探在一開始就已預告那樣,他已不說明就先告退了。從現在開始請讓我負責追查好嗎?」 是誰在說話?我的意識忽然遠離,另外的人格在支配著我。 「……明白了。請關照……關口老師。」 涼子說道。 衝鼻而來的消毒劑很臭。不,不僅如此,不知是用了什麼香熏過,還是藥品的臭味?反正房間裡充滿了強烈的刺激臭味。而且,室溫異常的低。雖是夏天,但肌膚卻感受到冰涼的程度,加上帶藍色微暗的照明效果,使我完全失去了季節感。 藏書量相當龐大,除了兩扇門,所有牆壁都被幾乎到達天花板的高大書架給遮住,書架上日文書、漢書、西洋書擠得滿滿的。 ……京極堂如果看到,會興奮得流口水吧。 我想。 ……不,等一等。因為是他,所以看到這情景一定會很生氣,然後會開始動手整理起來……那個男人有著看到沒經分類的書會生氣的習慣……不過,即使是京極堂,要整理這個房間全部的書,也要花兩三天吧…… 和事件毫無關連的事情一一掠過我腦海。 房間角落放了一個為了取高架上的書的足凳,爬上足凳,能到達屋頂吧。天花板也許有洞,我眼睛望向天花板。 房間正中央那個大的日光燈呈交叉型懸吊了下來,簡直就像大的電風扇似的。非常不安定,有種不知何時會掉下的感覺。各兩支四組、共計八支的大日光燈管,真令人擔心用如此細的繩子能夠持續支撐嗎? 天花板描著緩和的曲線。對建築毫無所知的我,不懂那是怎麼做成的,是何種式樣?可是,並沒有發現那種用灰泥結實地糊住,像天窗和秘密缺口似的玩意兒。日光燈原本就只開了一半的關係,光線沒有照到天花板,為了確認天花板,視線必須十分集中才行。 我把望著天花板的視線轉向牆壁。書架確實高聳在靠天花板處,天花板本身有曲線的關係,上面部分還留有空隙。但是,終究不是能容人身的那一類空間。第一,知道了即使使用足凳也無法到達。站上足凳、直起身子,手才總算能觸到最上面的架子。像我這種矮個兒的男人,說不定手還沒辦法伸到那兒呢。 「關口先生……」 經涼子一喊,我才回過神來,同時,視線也回到和眼睛同等高度的地方。 房間中央,在那個交叉型日光燈的正下面,放著一張金屬制極大的床,旁邊是餐具廚和打點滴用的器具。涼子站在那前面。 然後,像是抱著膨脹的腹部,床上的久遠寺梗子起來了。 「我妹妹。」 瘦得很可憐。眼窩凹陷,皮膚乾燥,嘴唇也沒有顏色。長發簡直就像濕了似的貼著,由於臉型端正,因此更加地感到陰氣逼人。 我一面想著該說什麼,一面走近她。該問什麼問題我完全沒個底。在那樣的地方有張大桌子,我精神散亂,快走近床了。啊,現在閃爍發光的是什麼?是水果刀掉在地上了嗎? 這時,梗子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很大的力氣把我拉了過去。 「牧朗先生,牧朗先生,你到哪兒去了?我,嘿,不用擔心了!後嗣,你的孩子,嘿,在這裡,這麼大了。我不再做那種過份的事了,請原諒我,對不起。」 我一時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梗子把我的手拉近自己,一面用尖銳的聲音哀求著,一面把我的手逐一地緊貼膨脹的腹部和脹得大大的乳房。力量異常地大,我順其自然被擺佈,但很快地了解自己處在何種狀況,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梗子小姐!梗子!請鎮靜些。這位不是牧朗先生,是在替我們找牧朗先生的關口先生呢。」 涼子抓住梗子的肩膀搖昊著說道。 梗子把我的手甩開,短暫地發出硬咽似的聲音後,隨即以棄犬似的眼睛看著涼子說道: 「姐姐……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再做了。」 涼子無言地轉到我前面,溫柔地把妹妹弄亂的睡衣順了一順。定睛一看,梗子的衣服前面幾乎是敞開的,腹部除了捲著的白棉布以外,接近半裸。越過涼子的肩膀,窺伺得到浮出的蒼白的乳房,我移開了視線。 「很抱歉,弄亂了……已經沒事了,沒事了。梗子……」 涼子確認似的視線正對著她以後,梗子再度顯露出膽怯的棄犬似的眼神,點點頭。 「失禮了,請原諒。」 恢復鎮靜的梗子的聲音,和涼子一模一樣。 「我這個樣子,就在床上和你見面,本身就非常地失禮。而且還弄得亂七八糟……本來光是這副難看的樣子就……」 說話本身就很沉痛了。她盡全力發出聲音,不過,眼睛恢復了知性的光亮。 「我叫關口,請放輕鬆,不用介意。」 我進到這個房間後,就一直沒說話,也有因為緊張的關係,嘴很渴,無法順溜地說話。 「一直都在這個書房……書庫裡休息著嗎?我覺得舊館的病房似乎比較令人安心。」 「啊,當然說的也是來的話,會先到這個房間不過,我先生在這個房間不見了的關係,我想他如果回所以,一直待在這裡。很笨吧。請嘲笑我。」 我想像著藤牧氏突然出現在這個沒有人在的房間的光景,實在笑不出來。 「藏書可真多,都是牧朗先生的嗎?」 「不,說是代代家傳的……有些誇張,但好像是從江戶時代到明治、大正、昭和,慢慢地搜藏起來的。我父親的藏書也有幾成混在裡面,我先生的幾乎沒有。」 涼子做了補充: 「原來的書庫在住房部分。雖說是書庫,實際上像倉庫般的地方……戰爭愈來激烈,等到戰禍也開始及於日本國土時,父親表示這是久遠寺的財產,所以把書籍類全移到防空洞,倉庫全燒了。但幸好還留下了這些書,由於防空洞有崩毀的危險性,所以把書都埋了起來,住房部分已完全沒有收藏這些份量的書的房間了,所以在這棟建築改裝時,不得已只好把這里當作書庫了。」 原本覺得為了新婚夫婦特地改裝的房間配置有點兒怪,明白了原委後終於了解了。換句話說,雖名義上說改裝,但幾乎沒有更動。光是做書架的費用,恐怕這間書庫就比夫婦的寢室費用還高吧。這真是很奇妙的事哩。 「我想請問有關你先生的事,你先生……關於你和牧朗先生的、那個、夫妻關係……」 「坦白說,感情不算很好。」 「怎麼說?」 「那個人因為沈默寡言,像夫妻之間親密的對話……當然我並不知道其他新婚夫婦都說些什麼……總之,我們不曾談過類似親密的話。」 梗子在說話時張眼望著我們走進來的門,簡直像那里站著藤牧氏似的。 「我問一個很不好開口的問題……我聽說,你們經常吵架……」 「是的……說是吵架,其實都是我單方面地對我丈夫發很大的脾氣。那個人從不會對我發牢騷,更別說使用暴力了。從這一點來看,他是聖人君子,那個人……」 「是什麼原因呢?」 「嗯……我想沒什麼特別的原因。我想可能是言談間有什麼差錯、心情不對,都是這些瑣碎事情的累積。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是這些事情招來這樣的結果,我對自己的愚蠢非常生氣……後悔也後悔不完。」 梗子在說話當中流下了大顆眼淚,說完話頭低了下去。 「那麼,你認為你先生失踪的原因,是因為你的關係嗎?」 與其說我是偵探,不如說更像臨床心理學的社會工作者在做調查。如此一想,我的心情輕鬆了。比起模仿我不習慣的偵探,裝成心理學者還比較像。 「那個人簡直就是不抵抗我。……所以,我真的可能對那個人太甩賴了。即使我說多麼過份的話,他也完全咬牙忍住了……答應我任何的要求。還有,我覺得當時的我非常地可恨……想起來,我是多麼過份的妻子呀……嘴巴罵髒話、也動了手,而且還做出那麼殘忍的事……」 「殘忍的事?什麼事……?」 梗子抬起驚慌的臉,然後閃閃爍爍很擔心地窺伺著姐姐。 「沒關係,梗子,不要隱瞞,全告訴關口先生吧!」 涼子就像母親說給孩子聽似地說道。 「……是的……姐姐……」 梗子顯得更憔悴了。又把臉低了下去,然後想了一會兒,不久慢慢地張開嘴巴: 「我……我做了不可原諒的事……不過……還是不能說。但是……老實說,我曾有一段時期懷疑過姐姐和我先生……」 梗子又一次以膽怯的眼神偷窺姐姐的樣子。涼子沉默了。梗子慌張得像要否定自己的話似的,繼續說道: 「當然,全都是我在妄想。這種事我最清楚了,不管怎麼說我先生都不生氣,我故意要惹他生氣才這麼說的。別說姐姐了,我先生是即使天地顛倒也不會做那種不檢點事情的人。竟然……竟然,我……」 梗子說到這裡又哭了出來。 「人難免會有怎麼都無法告訴別人的事。不需要講細節。不過,請告訴我,你先生怎樣地接受你不講理的態度?」 「我並不十分清楚。我想很痛苦吧。我想很痛苦吧。但是那個人……最後都沒有生氣。」 「到最後嗎?」 「嗯……。直到走進這個房間為止。」 「就是這一點。說起來,你先生為什麼會進這個房間?」 梗子沉思了幾乎三十秒鐘後說道: 「那天……還留存著新年的心情的時候……我記得還很冷。我先生既不過盂蘭盆會、也不過新年的模樣,和往常一樣待在研究室裡……我先生因為習慣每天吃過晚飯到睡覺以前,都關在研究室……那一天也一樣,大約十二點鐘吧,回到這裡。」 「是否有和平常不一樣的樣子?鑽牛角尖什麼的……」 「那……非常高興。我說至少過新年,那個,希望別在做研究了的關係……他不高興了。」 「你先生高興的理由是什麼?你心裡有頭緒嗎?」 「不知道。好像是說研究完成什麼的,但是,我當然不知道在做什麼研究……」 「完成了?這麼說的嗎?」 「我想是這麼說的。」 這麼一來,「人造人」完成了嗎?所謂人造人不畏神的研究,藤牧氏用自己的手完成了嗎?我全身發冷,覺得全身毛孔張開似的,被一種噁心的感覺席捲。 「然後……怎麼了……?」 「那……我並沒有一直到爭吵時發生什麼事的記憶。聽說喝很多酒的人會失去記憶……有沒有說了……就是這一個部分完全不記得。」 真令人絕望的證言。最重要的部分在霧的另一邊,模糊不清。很難判斷她真的是忘記了,還是關於想隱瞞的事情故意閉口不提。但總之,除去榎木津曾有過「記憶的映像」的幻覺以外,我完全失去了能夠知道當晚狀況、可說是唯一的路標。 「我記得的是……驚慌失色的丈夫像逃離似地進到房間……慌張地關上門。而那時四周早已散亂著東西……大概是我丟的……然後,已經是再怎麼喊怎麼敲都不開門了。一直到早上和父親、內藤先生商量為止,我記得自己的情緒瘋狂了似的……」 「門是你先生自己關的?」 應該有聽過這個質問。 「是的。我先生嘴裡說著,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呢?」 「不知道!」 「地板--寢室的地板上沾了血……你知道嗎?床下的地毯上留著血跡這件事……」 「嗯,不知道。不知道在什麼情況下,我先生或是我受傷後弄到的也說不定。等鎮定了以後一看,我也全身都是斑點……而且,當我收拾亂七八糟的房間時,覺得好像擦到了血……我不記得了。」 「房間是什麼時候清理的?」 「是天亮的時候……。因為我先生不出來,我心情的不安已經達到極限……我想是為了排遣情緒所以打掃了。也許我認為可以邊打掃邊等待他的出現。」 這是多不湊巧的事!我知道了當時的她並非處在冷靜的狀態。她想修補失去的記憶的物理性證據,就在她恢復冷靜的狀態以前,已經被她自己消去了。 以後的脈絡和內藤的證言有極大的差異。將內藤推開跑進這個房間的她,只是在這個空空如也的空間,一迳地感到愕然而已。 她和藤牧氏之間究竟有無實質的夫妻關係,我怎麼都問不出口。並非不好意思,是因為我牽掛著涼子的目光。 梗子的體力消耗很多似的很痛苦地呼吸著。沒有任何進展,我已失去了該問的問題了。 --換句話說,從拜訪這里以後,我們都沒有任何進展。認為有收穫的只有關君了。 --進入這裡的話,就什麼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榎木津看到什麼了吧,那傢伙「知道」了吧。 對了,我還有一個想問的問題。不,那不能問。但是,不能不問。但是……。 「梗子小姐,我問最後一個問題,你記得……十幾年前……收到情書嗎?」 梗子大大地張開那雙充血的眼睛: 「情書……情書……?啊,你為什麼問這個問題?和那個人一樣!」 非常地明顯,梗子的眼瞳逐漸失去知性的光輝。用有如死屍般的眼睛瞪著我,我戰栗了。 「你知道什麼了!你為什麼問,只有那個人知道的,問和那個人一樣的問題!我不記得收到那東西,不知道情書、也沒見過!為什麼那麼執著那件事,情書是怎麼回事?」 那有如厲鬼的相貌,令我躊躇了,我向後退了兩三步。 --看來經歷了很恐怖的事。 --梗子小姐的模樣很嚇人,於是…… 「不,你應該收到的,因為交給你情書的學生……因為那就是我!」 「關口先生,你……」 吃驚的不是梗子,而是涼子。 我完全迷失了自己,踉蹌地住後退。可是在寬闊的書庫裡,再怎麼走都碰不到足以防礙後退的牆壁。我逐漸向黑暗後退。 八厘米似的膠卷景色明滅著。姐姐抱著錯亂的妹妹的肩膀,從餐具桌上面的金屬容器裡,取出注射器。姐姐很靈巧地舉起妹妹的手,把針戳了進去。以低標準速度所拍的影片似的,像慢動作似的。妹妹終於掙脫了,狂亂地發出嬰兒要求不停的聲音,慢慢地安靜下來。同時,我也回到了世界。 「現在打了鎮靜劑,不久會睡著。你的問題……結束了,好嗎?」 我無法回答,我陷入了失語狀態。涼子將注射器放回容器,靠近我。 「妹妹……真的不知道情書的事情似的,不過……」 然後來到我身邊後,立刻以溫柔的哀憐的視線凝視著我,安靜地說道: 「關口先生,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就像名字……真是一位有很多秘密的人呢……」 「對……對不起……我絕不是有意隱瞞……。牧朗先生……藤野牧朗先生是我在舊制高中時代的學長。太……說是偶然,但因為實在太巧合了……所以錯過了談這件事的機會,抱、抱歉。」 涼子沉默了。 「而、而且,也是今天到了這里以後,才想起情書這件事。」 我在辯解什麼呢?說起來,我不是如此擅長言詞的,陷入失語症以後半天不開口是常事。 涼子什麼也沒說,很快地離開了我身邊。等一下…… --一個人很孤單的。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麼都想不起稱呼來。 「啊……」 「這裡是第二扇門……」 涼子停在們的前面,無聲地回過頭來。我究竟是怎麼了?現在瞬間湧上來又消失的情感,是怎麼回事?既不是寂寥感,也不是孤獨感,是一種更甜美的、令人懷念的情感…… 我想將這一切甩開似的,走到靠近門的地方。 和「第一扇門」完全一樣的材質,同樣別出心裁且堅固的東西。當然,簡直是異常地、因鎮密的做工而隙縫和隙縫間都緊密地堵塞住了。只是,大小尺寸本身小了一號,寬度只有第一扇的三分之二。 「這裡的鑰匙也和那邊的鑰匙一樣,是門式的。另一邊,也就是說只能從房間裡上鎖和開鎖。」 涼子沒看我的臉說道。我被她的話引導似的,握住把手試著打開門,但門卻有如被牆壁同化了似的動也不動。 「如果只能從裡面上鎖的話……現在,這裡上了鎖,不是表示誰在裡面嗎……?」 「不,不對。可以從隔壁房間走出去,有一扇開住外面的門。不過,現在沒有人在裡面。」 如此說來-- 如此說來,這個房間不是密室。 「那麼,只要打開這扇門的鑰匙,牧朗先生就可以走到外面了。」 「這也不對。」 涼子表情不改緩慢地開始說了: 「下一個房間是個約四個半榻榻米的小房間,是用來擺放藥品和醫療器具的倉庫。這棟小兒科建築物好像是明治末期的建築……不知道是建的人與眾不同呢?還是有這種建築的式樣……?構造是除了每個房間的門都能通到外面以外,卻只能從內側上鎖。病房如此做會發生危險,所以鑰匙全都去掉了。但後面房間的鑰匙是活的,換句話說,這個治療室和隔壁的診療室,其構造是如果裡面沒人的話,根本無法上鎖。可是,這裡因為是放藥品等的關係,任意開關也不行,所以,診療結束後,都由負責的人從內側上鎖。即使暫時外出,也需從外面上鎖,這是慣例。」 涼子說到這裡,將手抵住門,一副很懷念的表情。 「這裡的管理責任者是小兒科醫生……應該是叫營野的人吧……。這位先生在空襲時去世……從那以後,隔壁放器具的地方就成了『不打開的房間』了。」 「這麼說來,那個營野先生依照慣例,在這扇門的內側上鎖後,又再從外面上鎖,就這樣……」 「是的,就這樣帶著鑰匙捲進戰禍。」 「外面的鑰匙呢?」 「是大的布袋型鑰匙,當然沒有復制的鑰匙,門也很結實,類似撬開的痕跡……在外行人眼裡……是沒有的。」 「這麼說來……萬一這扇門的鑰匙,因為什麼樣的彈力打開的話,牧朗先生即使走到隔壁房間也還是出不去……」 「是的……如果是這樣,那麼,牧朗先生現在也還在隔壁房間裡了……」 真是令人恐懼的談話。但並非不可能死在裡面。即使如此,條件必須是有打開這扇門的鑰匙,還有這扇門打開了才行。 「可是……我聽說搬書架進去的時候,曾試著打開,但還是不行等等。我想打開這裡這件事是很困難的……」 「……那麼,隔壁的房間才是真正的密室了……」 「是的……戰爭結束後七年以來,沒有人進到裡面過。」 我感到一種接近失望的感覺,這裡是密室中的密室。 我對著睡著了的梗子輕輕地點了個頭,拖著一種近似敗北的複雜情緒,離開書庫。那個時候,我很沉著地檢查了門的『鎖』,只是知道了那鎖非常地結實,絕對無法用磁石和線等操作所能奏效。 穿過寢室,走到候診室,中禪寺敦子一個人坐在舊沙發上。 「我來叫車子,你們在舊館的大廳上等好嗎?」 涼子以一貫的語氣說道,如同初到榎木津辦公室時那樣,很鄭重地低下頭去,走出館。 我們,不,我可能帶給她的是不成希望的失望。如此一想,我也很傷心。 「老師,榎木津先生究竟怎麼啦?」 像是在等涼子的背影看不見以後,中禪寺敦子小聲地問道。 「已經拿那傢伙沒辦法了,在這時要跟他絕交!」 雖是自暴自棄地這麼說,我感到非常地不安。如今線索只剩榎木津的幻覺了,宣布了絕交宣言後,究竟我一個人能夠解決嗎? 「榎先生說了什麼嗎?」 「那……」 中禪寺敦子皺起眉頭,做出簡直像極了她哥哥的表情。 「很奇怪耶!」 她說道: 「我在調查建築物周圍時,榎木津先生精神恍惚地走了出來。唉呀,我以為發生什麼大事情了,大聲地喊他。喊了兩三次都沒有回音,第四次的時候才終於回過頭來,啊,阿敦,然後問我,你喊了我幾次?」 「然後呢?」 「我回答喊了四次,他說,啊,原來如此,簡直就是自以為是的讚同著。」 「什麼嘛!] 「然後說道,我的耳朵不會關閉的,可是竟然聽不見,原來如此,這種事竟然也會發生,那也沒辦法……接著說,阿敦,絕不要進那個房間,立刻叫警察來!」 「那麼,你連絡警察了嗎?」 「怎麼可能,我連電話在哪兒都不知道,沒法子連絡呀!」 榎木津的言談舉止愈來愈無法理解。如此一來,他再有什麼幻覺也不能信任了。說起來,他看得見別人的記憶這件事本身,其實根本就是囫圇著京極堂的見解而已吧。實際上,榎木津不過有十二分的可能性是善於隨身附和的社會不適應者罷了。 我簡短地將房間裡的情形和梗子的證言轉達中禪寺敦子。但是,一個勁兒地掩飾自己的動搖。 「那麼,剛才的門終究是第二密室的門了……」 根據她的調查:門依舊緊緊地關閉著,完全無法打開似的。為了慎重起見,我走到那裡看了一下。我也曾試探地問了,在中途,是否可能從天花板脫逃?牆壁是否有缺口?但中禪寺敦子的調查相當鎮密,別說牆壁了,到屋頂為止(她好像竟然利用靠著的梯子,爬到屋頂做了調查。她哥哥要是知道了,一定臉孔漲紅地發怒吧,我很佩服她做事的徹底),總之,在建築物的外觀方面,好像完全沒有發現任何疑點。只有位於極高位置的換氣孔,有三個,是開著的。那裡面由於有書架檔住,無法確認是什麼情形,但是別說人了,連小貓都不可能通過。 草長得很茂盛。可以得知長時間沒有人頻繁地出入。這裡面果然和密室同型的「第三扇門」門上,垂掛著一個有如附在江戶時代倉庫上那種非比尋常巨大的鑰匙,這個鎖正如她所說,再怎麼推或拉都不會動。 「這樣的話……你所說的幾個可能性中,好像只剩下『全部的人都在說謊』案例了……」 「不,老師,現在發生了其他可能性喔。」 和無力的我的聲音相較,中禪寺敦子用非常有精神的語氣說道: 「外面的三個人裡,案例是『有一個人握有這裡的鑰匙』……或者牧朗氏本身是『握有這裡的鑰匙的共犯』。」 我和中禪寺敦子正確地沿著走過來的路,走向舊館。進入新館後,走到研究室去。為了收回綁成一捆的日記和研究筆記,中禪寺敦子的手伸向堆在桌上的筆記的繩子時,筆記竟奇妙地歪倒整個掉落了。 「奇怪,我綁得很結實的……」 中禪寺敦子因為得重新綁,說道,你先走。我照她所說走出房間,穿過堆積著瓦礫的崩壞的部分,走到迴廊。 「關口先生。」 由於從我想不到的方向傳來喊我的聲音,所以起初以為是幻聽。 「關口先生。」 是涼子。 涼子站在中庭那白色的花壇前。 我慌張地從迴廊走到中庭去,彷彿被吸住了似地走近她。 啊,她的四周果然沒有顏色,是黑白的,我想。 白色的花,大朵的有如樂器小號似的…… 「是多啾樂(音譯)。」 「啊,是這個名字呀……?我不知道……我還以為是朝顏(譯註:牽牛花的一種)呢……」 涼子說道,摘起藤蔓長得靠近她的臉的花,把一樣蒼白的花拿近臉。 「別這麼做,那花有毒。」 多啾樂是以「朝鮮朝顏」知名的茄子科榎物,另外還有一個別名又叫「癲茄」。含有三種會使精神亢奮的生物鹼(alkaloid)。特別是花葉種子裡含有很多這種振奮精神物質,攝取的話會引起妄想狀態。 我抓住她的手製止她的動作後,說明了這件事。 「暖……這麼恐怖的花嗎……?不過,這種花為什麼會長在這裡……?」 「多啾樂也很有藥效。特別是自古以來,就以作為催眠藥、鎮痛、止痙攣藥著名。這裡既是老牌醫院,栽培這種榎物並非不可能。那個華岡青洲(譯註:一七六〇--一八三五年,江戶後期的外科醫生,在日本第一個施行麻醉手術成功的醫生)所調的日本最早的麻醉藥,很多成份,應該就從這個多啾樂--朝鮮朝顏當中精製的。」 涼子由於面對我這裡,我就那樣抓著她的手腕,正好形成面對面的姿態。 「在建新館和別館以前,這一帶,全在從事藥草栽培的樣子。但隨著法律制定禁止私自製造藥以後,慢慢地荒廢了。這個中庭就成為遺跡了。所以既不漂亮又什麼都沒有,就長些令人嫌惡的草……其中,只有這種花好看,我從小就只喜歡這種花。因此花園因為戰爭荒廢了以後,也只覺得這種花很令人憐惜,照顧了它……沒想到仍然是草呀。」 涼子說道,不僅沒有掙脫我的手,反而短縮了距離,蒼白的臉靠近了我旁邊。 「你連藥學都很清楚呢,關口先生……」 涼子的視線捕捉了我的眼睛。 我宛如被蛇魅惑的青蛙般動彈不得,只能凝視著她的眼睛。 --儘管我知道不能看,但即使連閉上眼睛都做不到。 「我在學生時代曾有段時期想學神經醫學和精神醫學,所以對藥物在極有限的範圍內,只擁有簡單的知識,並不是特別的了解。」 涼子正當我說著那不算辯解、也不是自誇的話時,突然晃了一晃。 我慌張地試著要抱起她,將手環住她的身子。 「關口先生……」 我無法靠近著看她,把臉別了過去,眼前是一朵白色很大的多啾樂。 我聽到心臟的跳動。 眼前一片白。 腦子裡變熱了。 涼子的呼吸吹在耳鬢。 涼子以不勝悲戚的聲音說道: 「請幫助我……」 我答不出話來。 然後,我感到強烈的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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