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無人生還

第6章 第六章

無人生還 阿加莎·克里斯蒂 5638 2018-03-22
阿姆斯特朗大夫在做夢…… 手術室裡悶熱得厲害…… 肯定是他們把溫度調得太高了,汗水從他臉上淌了下來,雙手粘糊糊的,連手術刀都拿不穩…… 這把刀銳利得發亮,真美…… 用這樣的刀子殺人,太容易了,他現在不就是在殺人嗎? …… 這個女人的身體看上去真特別。本來應該是又粗壯又笨重的,而今卻是一把骨頭,瘦得可憐,臉藏起來了,看不見。 他殺害的是哪一個呢? 他記不得了,但是他一定要知道,他該不該問護士? 護士正在註意他呢。不,他不能問她。她正在起疑心,他看得出這一點。 但是,誰躺在手術台上呢? 他們不應該把臉像這種樣子蓋起來…… 他能看見這張臉就好了…… 啊!這樣好多了,一個年青的實習醫生把蓋著的帕子拉掉了。

埃米莉·布倫特,不錯。他就是要殺死埃米莉·布倫特,她那雙眼睛多惡毒!她的嘴唇在嚅動,她在說什麼? “生即是死,無時無死……” 現在她又在笑了,不,護士,別再把帕子蓋上去。我得看看。我得上麻藥。乙醚在哪兒呢?我肯定把乙醚拿來了。你把乙醚弄到哪兒去啦,護士? “教皇的新城堡”?行,那樣也行。 把帕子拿開,護士。 當然!我早就知道,這是安東尼·馬斯頓!臉色青紫,還歪扭著。但是他並沒有死,他在笑呢。我對你說他正在笑著呢!把手術台都晃動了。 瞧著點兒,伙計,瞧著點兒。護士,扶穩了——扶住…… 猛然一驚,阿姆斯特朗大夫醒了。天色已經大亮,陽光正照進房間。 而且,正有個人向他彎著腰——在推他呢!那是羅傑斯。他臉色煞白,正在喊著:“大夫——大夫!”

阿姆斯特朗大夫完全甦醒了。 他從床上坐起來,急急忙忙地問道: “怎麼啦?” “我妻子,是我妻子,大夫。我沒法弄醒她,天哪!我沒法弄醒她,而且——我覺得,她看上去不太對勁啦。” 阿姆斯特朗大夫又快又利索——披上晨衣,就跟著羅傑斯走了。 他在羅傑斯太太寧靜地躺著的床邊俯下身去。他搬起那女人冷冰冰的手,翻了翻她的眼皮,一連擺弄了好幾分鐘才直起腰杆儿,從床邊轉過身來。 羅傑斯低聲問道: “她——是——她是——?”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乾巴巴的嘴唇。 阿姆斯特朗點點頭。 “對,她去世了。” 他的眼睛看著站在他面前的這個男人,若有所思。接著他挨個兒走向床邊的桌子,漱洗池,又回到長眠的女人身旁。

羅傑斯說道: “是她——是——她的心臟——,大夫?” 阿姆斯特朗大夫隔了一兩分鐘才回答說: “她平時身體情況如何?” “有點風濕病。” “最近瞧過什麼醫生嗎?” “醫生?”羅傑斯瞪著眼,“我們倆好多年都沒上醫生的門了。” “你沒有什麼理由可以認為她有心髒病吧?” “沒有,大夫。我一直不清楚。” 阿姆斯特朗說道: “她睡眠好嗎?” 這次羅傑斯把眼睛避開了,兩手握在一起,不安地搓著,嘴裡嘟囔著: “她睡得不特別好——不好。” 大夫釘住問道: “她是否吃點什麼藥幫助睡眠呢?” 羅傑斯吃驚地盯著他。 “吃藥?幫助睡眠?我沒聽說過,我肯定她沒有。”

阿姆斯特朗走向漱洗池。周圍放著不少瓶子。髮油,香水,潤腸藥水,潤膚甘油,漱口水和牙膏等等。 羅傑斯幫著打開了梳妝台的抽屜,從這兒翻起,他們一直翻到五屜櫃。哪兒都找不到什麼安眠藥片或藥劑。 羅傑斯說道: “除了你給她的之外,昨晚上她沒吃別的……” 正九點敲響早飯鐘時,誰都起來了,正等著招呼在一起吶。 麥克阿瑟將軍和法官一塊兒在外面平台上踱著步,隨便聊著對政治局勢的看法。 維拉·克萊索恩和菲利普·隆巴德爬上房後島上的最高點,碰見威廉·亨利·布洛爾也在那裡,正站著眺望遠處的岸邊。 他說道: “還沒看到摩托艇的影子。我一直在守著呢。” 維拉含笑說道: “德文郡是個貪睡懶起的地方,做起事來總是拖拖拉拉的。”

菲利普·隆巴德眼望它處,望著海的那一邊。 他驟然說道: “你們看天氣怎麼樣?” 布洛爾瞟了天空一眼,判斷說: “依我看,沒問題吧。” 隆巴德尖起嘴唇打了個唿哨說: “我說,熬不過一天就得起風。” 布洛爾說道: “是風暴嗎——呃?” 坡下傳來了鐘聲。 菲利普·隆巴德說道: “吃早飯了!好,我能來上點兒。” 他們走下斜坡的時候,布洛爾思慮重重地對隆巴德說道: “你知道,這件事可苦了我了——這小伙子乾嗎要幹掉他自己!昨兒晚上我想了一晚上都沒有想通。” 維拉在前面不遠處走著。隆巴德放慢了腳步,說道: “有各種設想嗎?” “我在找證據,首先是意圖。我想應該說他挺闊氣。”

埃米莉·布倫特經過客廳的落地長窗,迎了上來。 她尖聲問道: “船來了嗎?” “還沒有。”維拉說道。 他們往裡面走,去吃早飯。食櫃上擱著一大盤醃肉雞蛋,還有茶和咖啡。 羅傑斯打開門讓他們進去,跟著在外面隨手帶上了門。 埃米莉·布倫特說道: “這個人今天早晨看來不大對勁兒。” 阿姆斯特朗大夫這時正靠窗站著,他清了清嗓子,說道: “今天早晨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請——呃——大家包涵著點。今天早晨這頓早飯夠羅傑斯一個人忙乎的了,羅傑斯太太今天早晨可——呃——幹不了。” 埃米莉·布倫特尖聲問: “那個女人怎麼啦?” 阿姆斯特朗大夫隨隨便便地說道: “我們還是用早點吧!否則蛋要涼了,吃完了,我有點事同大家談談。”

大家都領會了,都去盛了吃的,取了咖啡和茶,開始吃飯。 心照不宣,誰都閉口不提本島的事,而是東拉西扯地隨便聊流行的新聞,國外的啦,體育界的啦,還有什麼洛克·奈斯的怪物最近又出現啦。 就這樣,杯盤撤走以後,阿姆斯特朗大夫稍稍地把椅子往後挪了挪,然後鄭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開口了。 “我認為還是等諸位用完早點後再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你們的好。羅傑斯太太在睡夢中去世了。” 隨即出現了驚叫聲,震駭聲。 維拉驚呼道: “太可怕了!我們來到之後,出了兩條人命!”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瞇起雙眼,用他細小但字字清晰明確的聲音說道: “喔——真有意思——那麼,死因呢?” 阿姆斯特朗聳聳肩膀:

“一下子說不清楚。” “一定要解剖屍體嗎?” “當然,我沒法出具證明。對這個女人的健康情況,我一點也不了解。” 維拉說道: “她看上去精神非常緊張。昨天晚上又受了一次驚嚇。可能是心臟出了毛病。我看是的。” 阿姆斯特朗大夫乾巴巴地說道: “她的心臟出了毛病,不再跳動了。這倒是真的——但問題是為什麼出了毛病。” 從埃米莉·布倫特嘴裡迸出來兩個字。這對聽著的一夥人來說,真是又有分量又乾脆。 “良心!”她說道。 阿姆斯特朗向她轉過身去。 “你說這個話具體指什麼?布倫特小姐?” 埃米莉·布倫特從她緊閉著的嘴裡又尖刻地說出來: “你們全都聽見了的。人家告了她,也告了她丈夫,說他們蓄意謀殺了他們原來的東家——一位老太太。”

“你認為呢?” 埃米莉·布倫特說道: “我看那個控告是真實的。昨天晚上你們都看見了。她壓根兒癱了,暈過去了。把她的罪孽重新翻騰出來,這個打擊她可受不了。乾脆說,她就是嚇死的。” 阿姆斯特朗大夫不無疑慮地搖著頭。 “也許是這樣,”他說道,“但是在進一步了解她的健康情況之前,誰也不能這樣肯定。如果心臟方面確實衰弱的話——” 埃米莉·布倫特安詳冷靜地說道: “要是你這樣說的活。好吧,就叫做天命吧。” 一下子,誰都吃了一驚。布洛爾先生不安地說道: “這未免把問題扯得太遠了吧,布倫特小姐。” 她瞧著大家,兩眼熠熠發光,連下巴頦也翹了起來。她說道: “你們認為一個有罪的人不可能因為震懾於上帝的威怒而倒斃嗎,我認為可能。”

法官摸著下巴。他帶著稍許有點諷刺意味的聲調輕聲說: “我親愛的夫人,根據我對為非作歹的了解,天命總是把服罪和懲罰的工作留給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來處理的——而處理起來又總是困難重重的,別無捷徑可循啊。” 埃米莉·布倫特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膀。 布洛爾粗魯地說道: “昨天晚上她上床以後吃過啥,喝過啥了?” 阿姆斯特朗說道: “啥也沒有。” “沒有嗎?連一杯茶、一杯水都沒有嗎?我敢打賭說她喝過一杯茶。這類事情總是這樣的。” “羅傑斯一口咬定她什麼東西也沒有吃過。” “啊!”布洛爾說道,“他就是會這樣說的。” 他的語調是如此地煞有介事,使大夫盯著他瞧了半天。 菲利普·隆巴德說道: “這樣說來,你就是這麼想的嘍?” 布洛爾氣勢洶洶地說道: “怎麼,不行嗎?昨天晚上的控告是我們人家都聽見的。也許是捕風捉影——盡是些胡話!反過來說,也可能不是呢!姑且說控告是實吧。羅傑斯和他那位太太乾掉了那個老太太,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又怎麼想呢?他們一直是心安理得——” 維拉打斷了他的說話,低聲說道: “不對,我不覺得羅傑斯太太是那麼心安理得。” 布洛爾對別人打斷自己的話有點不高興。他瞟著她的眼神似乎說,“也是婆婆媽媽的。” 他繼續說道: “那也是可能的。但按照他們自己的想法,眼前無論如何並沒有什麼危險。然而,昨天晚上,某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妖魔鬼怪來了個竹筒倒豆子,結果如何呢?那個女人垮了——垮得七零八碎了。注意到了嗎?當她剛剛甦醒過來時,那個當丈夫的又是怎樣恐嚇她的呢?根本沒有一點兒當丈夫的應該有的焦急!就是一丁點兒也沒有!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樣,怕得要死,生怕她會說出些什麼來。” “所以就請諸位想想吧!他們作了案,脫了身。萬一整個事情抖落了出來,那又會出現什麼情況呢?十有八九,那個女人會和盤托出。她沒有那個膽量頂住,熬過去的。她就是這麼一個——對她丈夫來說,一個活生生的禍害。男的沒問題。就是在閻王爺面前,他撒謊也不會臉紅——但他就是把握不住她。要是她一撅不振,他的腦袋就危險啦!這樣一來,他就在茶裡偷偷擱了些什麼,而她的嘴也就永遠永遠地閉上了。” 阿姆斯特朗慢條斯理地說道: “在她床邊,沒有空茶杯——什麼也沒有,我看過了。” 布洛爾不禁嗤之以鼻: “當然不可能有。她喝完之後,他首先乾的就是把杯碟拿走,仔細涮洗乾淨。” 冷場了。後來,麥克阿瑟將軍又懷疑地說道: “可能是這樣。但是我很難相信一個男人竟然可能對自己的妻子做出這種事情來!” 布洛爾嘿嘿一笑說: “當一個男人連自己腦袋都保不住了的時候,他就顧不上什麼男恩女愛的了。” 又是冷場。誰也沒有開口,門開了。羅傑斯走了進來。 他一邊說,一邊挨個兒看著大家: “各位還要我給大家煮點什麼嗎?我知道,吐司少了點,真抱歉。因為麵包不夠了。岸上還沒有把新麵包送來。”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他問道: “摩托艇通常在什麼時候開來?” “七點到八點之間,先生。有時候八點過一點兒。不知道弗雷德·納拉科特今天早上乾什麼去了。如果他有病,他會派他兄弟來的。” 菲利普·隆巴德問: “現在什麼時候啦?” “差十分十點,先生。” 隆巴德挑了挑眉毛,自個兒慢慢地點著腦袋。 羅傑斯等著。 過了一兩分鐘,麥克阿瑟將軍突然間迸出一句話來: “關於你太太的事,我深表痛心,羅傑斯。醫生方才正在對我們講起這件事。” 羅傑斯低下了頭。 “是的,先生。我謝謝你,先生。” 他拿起裝醃肉的空盤子,走出去了。 又是一片寂靜。 在外面地平台上,菲利普·隆巴德說道: “關於這只摩托艇……” 布洛爾望著他。 布洛爾點點頭說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隆巴德先生。我也在用同樣的問題問我自己:差不多兩小時前摩托艇就該到了。它沒到吧?什麼緣故呢?” “找到答案了嗎?”隆巴德問道。 “這並不意外——這是我說的——這是一碼事。同整個事情都有聯繫的。” 菲利普·隆巴德說道: “那麼,你認為它不會來了?” 忽然,在他們兩人身後,一個不耐煩的聲音說道: “摩托艇不會來了。” 布洛爾微微扭動著他方正厚實的肩膀,深思地審視著後來說話的人。 “您也是這樣想嗎,將軍?” 麥克阿瑟將軍大聲說道: “當然它不會來。我們都盼望著這條船把我們送出小島。要知道這才是整個事件的內容呢。也就是我們離不開這個小島了……誰也別想離開……這就是結局,瞧——萬事大吉……” 他猶豫了一會幾,又用一種低沉而異樣的聲音說道: “那就是安息——真正的安息。葉落歸根——不必再紛紛擾擾……是的,安息了……” 他猛然轉過身去,走開了。先是沿著平台,接著走下斜坡,趔趄著身子,向海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島的盡頭,那裡的礁石疏疏落落地一直通向水中。 他走起路來有點蹣跚,像是半睡不醒似的。布洛爾說道: “又來了一個鬼迷心竅的!看來,到頭來該幫子人都會搞成這副德性!” 菲利普·隆巴德說道: “我不相信你也會這樣,布洛爾!” 這位前探長笑了起來。 “要讓我也昏了頭,那可不容易。”他冷漠地說,“而且,我同樣不相信你也會這樣,隆巴德先生。” 菲利普·隆巴德說道: “此刻我自己感覺相當正常。多謝了。” 阿姆斯特朗大夫走到平台上來了,他站著遲疑了一會兒。左邊的是布洛爾和隆巴德,在他右邊的是沃格雷夫。沃格雷夫低著腦袋,信步踱過來又踱過去。 阿姆斯特朗起初拿不定主意,隔了一會兒,終於向沃格雷夫走過去。 就在這個時候,羅傑斯匆忙從屋裡走了出來。 “我能同你說句話嗎,先生?” 阿姆斯特朗轉過身去。 他眼前看到的情景,使他大吃一驚。 羅傑斯的臉在抽搐著,顏色是青灰的,雙手在打哆嗦。 這副模樣和他在幾分鐘前那種克制自若的神態形成了強烈的對照,阿姆斯特朗不由得大吃一驚。 “我請你,先生,請你聽我說句話,請到裡面來,先生。” 醫生回過身去,同失魂落魄的管家一起又進了屋子。他說道: “怎麼回事,你,鎮靜點!” “請這邊來,先生,這邊。” 他打開了餐廳的門。大夫走了進去,羅傑斯跟進去之後,隨手帶上了門。 “好吧,”阿姆斯特朗問道,“怎麼回事?” 羅傑斯喉頭的肌肉在顫動,他拼命咽著口水,一個字一個字地迸出來說: “這兒還在出事情呢,先生,我實在想不通。” 阿姆斯特朗厲聲說:“事情?什麼事情?” “你可能認為我發瘋了,先生。你可能會說這沒什麼。但是,總得解釋得通啊,先生。總得解釋得通啊。因為這說不過去啊!” “行了,老兄,告訴我怎麼回事?別再打啞謎了。” 羅傑斯又咽了嚥口水說: “是那些小瓷人,先生。就是在桌子正中的那些。那些小瓷人,一共十個,本來是十個。這一點我可以發誓,一共是十個。” 阿姆斯特朗說道: “是的,十個。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們還數來著。” 羅傑斯挨近了點。 “就是這個問題,先生。昨天晚上,我收拾桌子的時候,只有九個了,先生。我注意到了,也感到奇怪。但無非是這麼一想而已。不過,今天早晨,我擺桌子的時候,沒注意。因為我心裡這樣那樣的可亂著吶。 “但是,現在,先生,我正打算收拾。請您自己看看吧,別說又該不相信我了。 “只有八個了,先生!只有八個,這叫人想不通吧?只有八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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