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在想心事,沒注意到擋風玻璃何時開始沾上細小的水滴。剛意識到下雨了,玻璃便已被雨水打濕,看不見前方了。一成趕緊用左手扳動操縱桿想啟動雨刷,馬上察覺不對,換手握方向盤,以便扳動右側的操縱桿。絕大多數進口車即使方向盤位在右邊,操縱桿等位置仍與日本國產車相反,上個月才買的這輛大眾高爾夫也不例外。
出了學校大門、走向車站的大學生,無不以書包或紙袋代替雨傘擋在頭上,匆匆趕路。
他不經意間瞥見川島江利子走在人行道上。她似乎毫不在乎白色外套被淋濕,步伐悠閒一如往常。平時總是和她形影不離的唐澤雪穗今天卻不見人影。
一成駕車駛近人行道,減速到與江利子的步速相當,但她一無所覺,以同樣的步調節奏走著。可能在想什麼愉快的事,她嘴角掛著淺笑。
一成輕按了兩次喇叭,總算讓江利子朝這邊看來。他打開左側車窗。 “嗨!落湯雞,我來替你解圍吧。”
然而,江利子沒有對這個玩笑露出笑容,相反,她板起面孔,加快腳步。一成急忙開車追上。 “餵!你怎麼了?別跑啊!”
她不但沒停下,腳步反而更快了,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這才發現自己好像被誤會了。
“是我!川島!”
聽到有人喊她,她總算停了下來,一臉驚訝地回頭。
“要搭訕,我會找好天氣,才不會乘人之危。”
“篠塚學長……”她眼睛睜得好大,伸手遮住了嘴。
川島江利子的手帕是白色的,不是全白,而是白底有小碎花圖案。她用小碎花手帕擦過淋濕的手與臉,最後才輕拭頭頸。濕透的外套脫下來放在膝蓋上,一成說放在後座就好,她卻說會沾濕坐椅,不肯放手。
“真的很對不起,太暗了,我沒有看到學長。”
“沒關係,那種叫人的方式,難怪會被誤以為是搭訕。”一成邊開車邊說。他準備送她回家。
“對不起,因為有時候會有人那樣跑來搭訕。”
“哦,你很紅啊。”
“啊,不是的,不是我。和雪穗在一起,走在路上時常會有人搭訕……”
“說到這個,難得今天你沒跟唐澤在一起。她不是來練習了嗎?”
“她有事先走了。”
“所以你才落了單。不過,”一成瞄她一眼,“你為什麼步行?”
“啊?”
“就剛才。”
“我得回家啊。”
“不是,我是問你為什麼沒有跑,卻在走。其他人不都在跑嗎?”
“哦,我又不趕時間。”
“不怕淋濕嗎?”
“可如果跑,會覺得雨滴猛地打在臉上,就像這樣。”她指著擋風玻璃。雨已經轉大。打在玻璃上的雨滴飛濺開來,又被雨刷刷落。
“不過可以減少淋雨的時間啊。”
“依我的速度,頂多只能縮短三分鐘吧。我不想為了縮短這麼一點時間,在濕漉漉的路上跑,而且可能會摔跤。”
“摔跤?不會吧?”一成笑出聲來。
“不是開玩笑,我經常摔跤。啊,說到這個,今天練習的時候我跌倒了,還踩到了山本學長的腳……山本學長雖然叫我不用放在心上,可一定很疼。”江利子伸出右手輕揉百褶裙下露出的腿。
“習慣跳舞了嗎?”
“一點點。不過還是完全不行。新生當中就數我學得最慢。像雪穗,感覺已經完全像個淑女了。”江利子嘆氣。
“馬上就會跳得很好的。”
“會嗎?但願如此。”
一成在紅燈前停下車,看著江利子的側臉。她依然一臉素淨,但在路燈照耀下,臉頰表面幾乎完美無瑕。簡直像瓷器一樣,他想。她的臉頰上粘了幾根濕頭髮,他伸手過去,想把頭髮撥開。但她好像受到驚嚇,身子一震。
“抱歉,我看到你頭髮粘在臉上。”
“啊!”江利子低聲輕呼,把頭髮撥到後面。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出她臉頰微微泛紅。
綠燈了,一成發動汽車。 “你這髮型什麼時候開始留的?”他看著前方問。
“哦?這個?”江利子伸手摸摸被淋濕的頭,“高中畢業前。”
“想來也是,最近好像很流行,還有好幾個新生也是剪這個髮型。是不是叫'聖子頭'?也不管適不適合,每個人都這麼剪。”
他說的是中長發、額前披著劉海、兩側頭髮向後攏的髮型。這是去年出道的女歌手松田聖子的招牌髮型,一成不太喜歡。
“不適合我嗎?”江利子畏畏縮縮地問。
“嗯,”一成換擋,轉彎,完成操作後才說,“老實說,是不怎麼適合。”
“啊?”她頻頻撫摸頭髮。
“你很滿意?”
“也不是,只是,這是雪穗建議的,說這樣很適合我……”
“又是她,你什麼都聽唐澤的。”
“沒有啊……”
一成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江利子垂下視線,突然間有了一個主意。他瞄了手錶一眼,快七點了。 “接下來你有什麼事?要打工嗎?”
“啊,沒有。”
“可以陪我一下嗎?”
“去哪裡?”
“別擔心,不會帶你去什麼不良場所。”說著,一成踩下油門。
他在路上找到電話亭打電話。他並沒有告訴江利子要去哪裡,看她略帶不安的樣子是一種樂趣。
車子在一棟大樓前停下,他們的目的地是位於二樓的店面。來到店門口,江利子驚得雙手掩口,向後退去。 “這……為什麼來美容院?”
“我在這裡剪了好幾年頭髮,老闆的手藝很高明,你儘管放心。”交代了這些,他便推著江利子的背,打開店門。
老闆是個蓄著仁丹胡、年過三十的男子。他曾在多項比賽中獲獎,技術與品位頗受好評。他向一成打招呼:“你好!歡迎光臨。”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跑來。”
“哪裡哪裡,既然是一成先生的朋友,幾點到都不嫌晚。”
“我想請你幫她剪頭髮。”一成伸手朝江利子一比,“幫她修剪一個適合的髮型。”
“沒問題。”老闆打量江利子,露出發揮想像力的眼神。江利子不由得感到羞澀。
“還有,”一成對旁邊的女助手說,“可以幫她稍微化個妝嗎?好襯托她的髮型。”
“好的。”女助手信心十足地點頭。
“對不起,篠塚學長,”江利子渾身不自在,忸怩道,“我今天沒帶多少錢,而且,我很少化妝……”
“這些你用不著擔心,只要乖乖坐著就是。”
“可是,那個,我沒跟家裡說要上美容院,太晚回去家裡會擔心的。”
“這倒是。”一成點點頭,再度看向女助手,“可以藉一下電話嗎?”
“好的。”助手應聲把櫃檯上的電話拿過來。電話線很長,可能是為了剪髮中的客人接聽方便。一成遞給江利子。 “來,打電話回家,這樣就不會挨罵了吧?”
或許是明白再掙扎也是白費力氣,江利子忐忑著拿起了聽筒。
一成在店內一角的沙發坐下等待。一個高中生模樣的打工女孩端上咖啡,她留著平頭般的髮型。一成看了有些驚訝,但的確相當適合她,一成不禁感到佩服,同時認為這種髮型以後或許會流行起來。
江利子會變身為什麼模樣?一成十分期待。如果自己的直覺沒錯,她一定會綻放出隱藏的美麗。為什麼會對川島江利子如此在意,連一成自己也不太明白。第一眼看到她,他便受到吸引,但究竟是哪一點吸引了他,他卻說不清。唯一能夠確定的,便是她不是別人為他介紹,也不是她主動接近,而是他靠自己的眼光發現的女孩。這個事實給他帶來極大的滿足,因為他過去交往的女孩,都不出前兩種類型。
仔細想想,這種情況好像不僅止於男女交往,一成回顧過去,浮現出這種想法。無論是玩具還是衣物,全是別人準備好的。沒有一樣東西是自己找到、渴望並設法取得的。因為所有東西都已經事先為他準備好,很多時候,他甚至沒有想過那些究竟是不是他要的。
選擇永明大學經濟系,也很難說是出自他本身的意願。最主要的理由是許多親戚都畢業於同一所大學。與其說是選擇,不如說“早就決定好”更貼切。
就連選擇社交舞社作為社團活動,也不是一成決定的。他父親以妨礙學業為由,反對他從事社團活動,唯有社交舞或許會在社交界有所幫助,才准許他參加。還有……
倉橋香苗也不是他選擇的女人,是她選擇了他。清華女子大學的社員當中,從他們還是新生時起,她便最為漂亮出眾。新社員第一次發表會由誰當她的舞伴,是男社員最關心的一件事。有一天,她主動向一成提議,希望他選她作為舞伴。
她的美貌也深深吸引一成,這項提議讓他得意忘形。此後他們搭檔並再三練習,旋即成為戀人。但是,他想……
自己究竟愛不愛香苗,他並沒有把握,反倒像是為可以和一位漂亮女孩交往、有肌膚之親而樂不可支。證據就是遇到其他好玩的活動時,他經常犧牲與她的約會,且並不以為可惜。她經常要他每天打電話給她,他卻時常對此感到厭煩。
再者,對香苗來說,她是不是真的愛自己也頗有疑問。她難道不是只想要“名分”嗎?有時她會提起將來這個字眼,但一成私下推測,即使她渴望與自己結婚,也不是因為想成為他的妻子,而是想躋身篠塚家族。無論如何,他正考慮結束和香苗間的關係。今天練習時,她像是對其他社員炫耀似的把身體貼上來,這種事他實在受夠了。
正當他邊喝咖啡邊想這些事情時,女助手出現在他眼前。 “好了。”她微笑著說。
“怎樣?”
“請您親自確認。”女助手露出意味深長的眼神。
江利子坐在最裡邊的椅子裡。一成慢慢走近,看到她映在鏡子裡的臉,頓時大為驚嘆。
頭髮剪到肩上的部位,露出一點耳垂,但並不顯得男孩子氣,而是凸顯出她的女性美。而且,化了妝的臉龐讓一成看得出神,肌膚被襯托得更美了,細長的眼睛讓他心蕩神馳。 “真是驚人。”他喃喃地說,聲音有些沙啞。
“很怪嗎?”江利子不安地問。
“一點也不。”他搖著頭,轉向老闆,“真是手藝精湛,了不起。”
“是模特兒天生麗質。”老闆笑容可掬。
“你站起來一下。”一成對江利子說。
她怯怯地起身,害羞地抬眼看他。
一成細細打量她全身,開口說:“明天你有事嗎?”
“明天?”
“明天星期六,你只上午有課吧?”
“啊,我星期六沒有排課。”
“那正好。有沒有別的事?要跟朋友出去?”
“沒有,沒什麼事。”
“那就這麼定了,你陪我出去吧,我想帶你去幾個地方。”
“咦?哪裡?”
“明天你就知道了。”
一成再度欣賞江利子的臉龐和髮型,真是超乎想像。要讓這個個性十足的美女穿什麼樣的衣服才好呢? ——他的心早已飛到明天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