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心知現在爭論也無濟於事,昭夫還是忍不住發出一陣怒火。一方面妻子的話使他想起了處理屍體時的困難過程,另一方面,他也明白儘管自己當時知道應把草全處理掉,可禁不住痛苦的折磨而想儘早逃離的心情仍使他做事時變得相對馬虎,剛才那番話,也頗有些遮掩此事的意味在其中。
八重子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托下顎。
“我們該怎麼做才能……”
“我說了,已經沒有出路了,只有讓直巳去自首。我們也會成為他的共犯,不過這也沒轍,算是罪有應得吧。”
“你就滿足於這樣了?”
“當然不滿足,可是沒辦法啊。”
“別老是沒辦法、沒辦法的,一遇到事就放棄。”八重子抬起臉來瞪著丈夫道,“你明不明白?這可是關係到直巳一輩子的大事啊。這不是偷竊或者傷人甚麼的,是殺人……而且對方還是個那麼小的孩子,他的一生一定全完了。這樣你還要說沒辦法?我可不這麼想,我要拼到最後一刻。”
“那你準備怎麼做?你有什麼手段嗎?他們問起草坪的事我們如何回答?”
“總之……就堅持說咱們不知道。”
昭夫嘆了口氣。
“你覺得警察會相信嗎?”
“可是,就算證明了草是咱家的,也沒有證據表明是直巳殺的人啊。那女孩也有可能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擅自進入咱家院子的。”
“警察已經詢問過我家裡沒人的時間段了,他們會追問孩子擅闖進來我們為什麼沒發現。”
“也有可能沒注意到嘛,我們又不是整天盯著院子裡的動靜。”
“這種狡辯對警察會有用嗎?”
“有沒有用不試過怎麼知道?”八重子的嗓門響了起來。
“我是說,你這叫無謂的掙扎。”
“那也沒關係,只要不把直巳交給警察,讓我幹什麼都行。可你呢?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也不想想辦法。”
“我是想了很久之後,發現實在是沒有機會了。”
“不,你根本沒在想,你腦子裡只考慮如何才能逃避現在的痛苦。你覺得讓直巳去自首自己就能輕鬆了,全然不在乎今後怎麼樣。”
“不是這樣的。”
“那你為什麼總要跟我唱反調?你有本事唱反調,怎麼不提供點更好的方案?要不你就給我閉嘴,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警察不好對付,可我還是在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昭夫在八重子的攻勢下退卻了。
正當此時,他們的耳邊傳來一陣奇怪的歌聲。那是政惠的聲音,這聲音更加刺激了八重子的神經。她抓起身邊的牙籤罐扔了出去,細小的牙籤散落一地。
昭夫開口了。
“比起編那些荒謬的謊言然後遭到逮捕,還是乾乾淨淨地自首到頭來能使他早日回歸社會。他是未成年人,姓名也不會被公開,只要我們搬得遠遠的,過去的事就不會為人所知了,這就是我的意思。”
“什麼回歸社會,”八重子不屑地說,“你怎麼現在還說這種漂亮話?即便姓名不公開,就不會有傳言?搬家也沒用,殺害兒童的惡名總會糾纏他一輩子的,哪裡有誰會願意接納他這樣的人?是你的話會怎樣?能不能做到平等地對待這類人?我可沒那個本事,這也很正常。直巳這次要是被捕,那他的一輩子就完了,我們的一輩子也跟著一起完了。你連這點都不明白?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這回昭夫真是無言以對了。
他也明白八重子所說的更加現實,到昨天為止他都覺得少年法沒有存在的必要。他一向認為,無論是大人或孩子,犯了罪都應受到相應的懲罰,若是殺人等重罪,就該處以死刑。昭夫不相信會殺人害命的人還有重新做人的可能,讓此等人刑滿釋放後再回到外面世界的現行法律使他感到忿忿不平。正如八重子說的那樣,他沒有能無差別接受曾是殺人犯者之心胸,哪怕那人的罪是少年時代犯下的。而昭夫過去也向來對自身的這種心態感到心安理得。
“你怎麼不吭聲啊?倒是說句話呀。”八重子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政惠的歌聲還在持續,聽來好像念經。
“含含糊糊是不行的。”
“什麼含含糊糊?”
“我是說謊撒得含含糊糊是沒用的,要騙就要騙得徹底。要是警察因為草坪的事盯上咱家,那就一定會懷疑直巳。你覺得那小子如果被警察執著地盤問下去,還能堅持圓謊嗎?”
“那你又有什麼辦法?”
昭夫閉上眼,心裡難受得甚至想吐。
當了解到事情的經過及決定將屍體處理掉後,昭夫便有了一個想法,那是關於一個如何讓直巳脫罪的手段的想法。只不過到現在為止,他都有意識地試圖將那個想法趕出自己的頭腦。原因之一是他認為這屬於絕對的非人行為,同時,他也明白一旦採取這一措施,就真的不再有退路了。
“你倒是說啊。”八重子催促著。
“如果警察再來的話……”昭夫繼續道,“而且,如果謊言也通不過的話……”他舔了舔嘴唇。
“怎麼辦?”
“只有……自首。”
“你……”八重子眼神變得凶狠起來,“我都說了我——”
“聽我說完,”昭夫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是那個意思。”
按下印有“山田”字樣的銘牌下的對講機電鈴後,傳來一名男子的答复聲:“哪位?”
松宮對著話筒作著自我介紹。
“我們是警察,請問您現在方便嗎?有點問題想向您請教一下。”
“哦,好……”對方的語調聽上去有些疑惑。
很快玄關的門便開了,一個禿頂男人神色不安地探出了腦袋。他走下短小的台階,來到松宮他們所在的大門處。
“今天早上真是有勞您了。”站在松宮身邊的加賀說道。
“聽說您家種有草坪是吧?”松宮問。
“嗯。”
“我們想提取一點樣本。”
“啊?你是說要我家的草?”
“我想您已經聽說了銀杏公園內發現女孩屍體的事兒,這也都是為了破案,我們需要附近所有住戶的幫助。”
“可為什麼要調查草坪呢?”
“我們要做一些核對。”
“核對?”男人的面色變得陰鬱。
“並不是說您家的院子有什麼問題,”加賀插了進來,“我們需要了解整個街區都種著什麼樣的草坪,所以才來拜託各位。如果您不願意的話,我們也不會勉強。”
“不,也不是不願意……我想問的是你們沒在懷疑我家吧?”
“那當然,”加賀露出了笑容,“在休息日打擾您,真是不好意思。能不能讓我們開始呢?很快就會弄好的。整個過程都由我們來進行,只要少量就好,以免傷到您的草坪。”
“那樣的話,就請便吧,院子在這邊。”主人看來終於同意了警方的請求,把松宮他們讓進了大門。
松宮和加賀一起挨家挨戶地走訪了有草坪的人家,並採集了院內的草和土。每戶自然都不會給他們什麼好臉色看,很多人會語調犀利地問及自家是否遭到了懷疑。
“感覺沒什麼效率。”離開山田家後,松宮說道。
“每到一家都要解釋一番,實在是麻煩。總部的人要是先打個電話說明一下情況,我們不是輕鬆許多?”
“哦,你是想讓兩批人分別進行解釋和採集?”
“恭哥你不這麼認為嗎?”
“我可不這麼認為。”
“為什麼?”
“因為這反而會使效率變得低下。”
“怎麼會這樣?”
“案件調查並不像一般的工作,向對方作解釋也不能機械地進行。因為你面對的人可能本身就是罪犯,在彼此交談間通過近距離觀察,說不定會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可是在電話裡,就做不到這麼細緻了。”
“是嗎?通過聲音的變化不也能反映出某些內容麼?”
“那麼,就假定你說得沒錯,並且採納了你的提議。向對方打電話解釋的探員在電話裡感覺到異樣時,還必須把他的想法再一一轉述給負責採集青草的探員,你不覺得這樣效率低下嗎?而且,直覺這東西是很難對別人說清的,如果說得不明白,和對方實際接觸的探員就會有犯下大錯的危險。另外,事先打電話解釋情況也等於給罪犯留下了做某些準備的時間。我理解你會對這枯燥的活兒心生厭倦,但是任何工作都有它的存在意義。”
“我倒也不是厭倦。”松宮雖為自己作了辯解,但他也找不出能拿來反擊加賀的話語。
松宮和加賀按順序走訪了被分配給他們的區域內所有種植草坪的住戶,他們把採集的青草分別裝進塑料袋,並標上那家的姓名,這確是一份枯燥的工作。小林指示的紙板箱問題他們自然也沒有疏忽,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紙板箱,而鬆宮則依然認為這是在白費功夫。
在一戶人家門前,加賀駐足了。他的眼神定在那家的玄關處,銘牌上的姓氏是“前田”。這也是要採集青草樣本的對象之一,然而加賀的目光中不知為何多了一層異乎尋常的敏銳,這引起了松宮的注意。
“有什麼問題嗎?”他問道。
“不,沒什麼。”加賀搖了搖頭。
這是一棟兩層樓的老房子,有一扇大門,進去後正面便是玄關。在門裡的一段短小路徑右側就是庭院,裡面有一片草坪,看起來並沒有怎麼打理過。
春日井優菜的衣服上除了沾有青草以外,還有白車軸草。對草坪稍有了解的某位探員說過,如果是經常打理草坪的家庭,應該會清理掉這類雜草。
松宮按下對講機的呼叫鍵,聽筒里傳來一聲女性的應答。
他公事公辦地做了自我介紹,對方也依舊發出和剛才同樣的簡短應答。
在玄關的門打開前,松宮確認了檔案上的前田家人員構成,這是從練馬署的資料中復制來的。戶主是前原昭夫,現年四十七歲,家裡還有他四十二歲的妻子八重子、一個十四歲的兒子和他七十二歲的母親。
“看上去是個很普通的家庭。”松宮自言自語道。
“這家的老太太得了癡呆。”加賀開口了,“這個世上沒有什麼很普通的家庭,即使外表看似普通,家家也都有一本難唸的經。”
“這種道理你不說我也明白,我是說這家看來和本案沒什麼關係。”
玄關的門開了,從門內走出一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他在襯衣外面罩著一件運動衫,此人應該就是前原昭夫。他看見松宮二人,上來打起招呼,加賀先為屢次打擾對方而道了歉。
在聽到松宮說要採集青草樣本時,前原有一瞬間表情中泛起畏懼之色,松宮不知這細微的變化究竟包含著何種意義。
“哦……好的。”前原回答得很爽快。
“打擾了。”松宮說著邁進了院子,開始按部就班地採集青草樣本。鑑定科告訴過他們,要盡可能多取一些土壤。
“請問……”前原帶著一副有顧慮的神情道,“你們通過這個可以了解到什麼?”
“詳細情況不便奉告,不過我們在收集附近住戶的草坪資料,看看都是些什麼種類。”
“哦,那種資料啊。”
前原一定很想知道調查這些有什麼用,但他終沒有問及。
把青草裝進塑料袋後,松宮站了起來,準備向前原道謝。
這時屋內突然響起說話聲。
“求你別這樣了,媽媽!”說話人是女性。
接著是什麼東西倒下的響聲。
前原對鬆宮他們說了句抱歉就急忙打開門朝里面望去:“餵,你們在搞什麼。”
房間裡的女性在說著些什麼,不過內容聽不清。
後來前原終於關上了門,面色尷尬地轉向松宮他們這邊。
“哎呀,不好意思,讓二位見笑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松宮問。
“不,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太太有點鬧騰而已。”
“老太太?哦……”
松宮想起了加賀剛才說過的話。
“不要緊吧?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請儘管說。”加賀道,“我們警署也設有癡呆老人問題相關的諮詢窗口。”
“不,請不用擔心,我們自己會想辦法的,嗯。”前原的笑容做作得很明顯。
二人走出大門後,前原也很快消失在屋內,目睹這一切的松宮嘆了口氣。
“在公司上班一定很辛苦了,可家裡還有如此棘手的問題,那個人也真不容易。”
“這是一個典型的現代日本家庭,好些年前就估計到了老齡化社會的到來,可是政府卻遲遲未能作好有效的準備,這份怠慢所欠的債,就由個人在償還著。”
“要在家護理癡呆老人,光是想想我就覺得頭昏腦脹了。對我來說這問題也並非事不關己,將來總有一天我也要承擔起照顧我媽的責任。”
“世上的很多人都有這份煩惱,因為政府什麼都不做,他們只能自行解決問題。”
松宮對加賀的話升起一股抵觸情緒。
“像恭哥你就好了,”他說,“把舅舅一個人扔在那兒,自己可以過得逍遙自在的,不為任何事所束縛。”
他說完後覺得這話有些過了,想加賀可能會生氣。
“嗯,也是,”然而加賀回答得很乾脆,“是死是活都是我一個人,樂得輕鬆。”
松宮停下了腳步。
“所以你要讓舅舅也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
加賀終於以一副稍稍回過神來的表情望向松宮,然而他並沒有動搖,而是緩緩點頭。
“人怎麼個死法,全由他的活法來決定。那個人這樣死去,也是因為他就是這樣活過來的,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解釋。”
“那個人……”
“建立了一個溫暖家庭的人,死時也會受到那般照顧。而一個沒能建立起像樣的家庭的人,偏偏在臨終時需要起親情來,你不覺得他很自私麼?”
“我……我們的溫暖家庭,就是舅舅建立起來的。正是有了舅舅,當年我們母子二人才不會因為是單親家庭而生活得很困苦,所以我不想讓舅舅孤零零地走完他這一生。”松宮正視著加賀那雙冷冷的眼睛答道,“如果恭哥你要丟下舅舅不管,那也沒關係。我來照顧他,我來替他送終。”
本以為加賀會作出反駁,不過他卻只是點了點頭。
“你願意怎樣都行,我不會干涉你的生活方式。”說完他繼續走路,可很快就又站住了,他的雙眼盯著停在前原家門前的那輛自行車。
“那自行車怎麼了?”松宮問。
“沒什麼,我們快點走吧,接下來還有好幾家要跑呢。”加賀迅速轉身離去。
他透過窗簾的縫隙,隔著玻璃門窺伺著外面的動靜,看見兩個小學生模樣的少年騎著自行車經過了他家門口。
兩名刑警已經離開了十分鐘有餘,看來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