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夫任職於一家照明器材製造商,東京的總公司位於中央區的茅場町。在前往地鐵站的途中,他用手機給春美家打了個電話。春美是昭夫的妹妹,比他小四歲,夫家姓田島。
春美接了電話,一聽是昭夫打來的,便迅速用一種疑惑的聲音問道:“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她的話裡應該是省略了“媽媽”二字。
“不,沒什麼。只是剛才八重子打電話來說媽媽已經睡了,所以我想不用吵醒她了,今天就讓她休息吧。”
“那麼我……”
“嗯,你今天就不用來了,明天再麻煩你吧。”
“是麼……明天再照常過去?”
“我就是這個意思。”
“好吧,我這邊正好也有些事要處理。”
大概是計算營業額什麼的吧,昭夫心想。春美的丈夫在車站前開了家服飾店。
“我知道你也很忙,真是難為你了。”
“別這麼說。”春美低聲道。言下之意是事到如今,已不想再聽到這類話。
“那麼,明天見。”昭夫掛斷了電話。
離開公司後走了沒幾步,突然想起雨傘忘在辦公室了。早上出門時還下著雨,何時停的昭夫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公司。想想現在回去取也太麻煩了,就徑直走向了車站。如此一來,他已丟了三把雨傘在公司。
從茅場町坐地鐵來到池袋,然後再換乘西武線。電車裡還是那麼擁擠,別說給身體轉個方向了,就是活動一下手腳,也得小心翼翼。才四月中旬,車廂中已經悶熱得讓人的額頭和脖子直冒汗。
昭夫好容易才抓著一根吊環,而前方的車窗玻璃上映著的不正是自己那張筋疲力盡的臉麼?這是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最近幾年,頭髮也禿了不少,面部皮膚的鬆弛使他的眼角下垂。看了也只能讓自己不快,所以他還是閉上了眼睛。
心裡惦記著八重子的電話,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首先想到的是母親政惠,難道是年邁的她出了什麼事?但他覺得如果是那樣,八重子的語氣會有所不同。不過她既然不想讓春美來,又很難讓人認為此事和政惠無關。
昭夫不經意地撇了撇嘴,光是想像到八重子接下來會給他帶來的難題,心情就變得陰鬱了。其實近來這種情況一直在持續,每次下班回家,都會聽到妻子的抗議。她時而淒切、時而憤怒地敘述著自己有多麼苦悶以及忍耐已經到達極限,而昭夫的任務就是一言不發地聽著,並且絕不做任何的反駁。哪怕是稍微說幾句否定她觀點的話,事態都會更加惡化。
沒什麼要緊事也非要留在單位加班,這正是因為他不想早早地回家。即便回到家裡,疲憊的身體也無法得到休憩,不單是身體,連精神上都會增加更多的負擔。
儘管有時也會對和老人共同生活感到後悔,但每每回顧整個過程,都只會讓自己再一次地意識到當初確實非這麼做不可,母子關係又怎能說斷就斷呢?
可為什麼偏偏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不經意間還是會有諸如這般的怨言在心中。然而這些話,卻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昭夫和八重子結婚已有十八年了。他們通過上司的介紹認識,交往一年之後順理成章地完成了這件人生大事。雙方並未經過什麼熱戀,只是彼此都沒有其他更合適的對象,也沒什麼分手的理由,就選擇了在女方尚未錯過婚配年齡的情況下走到了一起。
獨身時代的昭夫是一個人住的,兩人也曾商議過婚後的住房問題。八重子倒是說怎樣都沒關係,不過最後他們還是在昭夫租賃的房子裡過起了新婚生活。昭夫的想法是家中還有上了年紀的父母,總有一天要在一起生活,而在此之前就盡量讓妻子過得輕鬆一些。
三年後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八重子給他起名叫直巳,她說這是懷孕時就想好的名字。
直巳出生之後,前原家的生活狀況就產生了微秒的變化。八重子開始以育兒為中心來考慮問題,雖然昭夫對此並沒有什麼異議,但是妻子對其他的家務漠不關心還是使他感到不滿。從前整潔的房間變得亂糟糟,晚飯也經常是用從超市買來的便當對付了事。
而當他為這些提醒妻子時,對方則對他怒目而視。
“你知道帶孩子有多不容易?房間有點髒又怎麼了?這麼看不順眼的話,你自己打掃一下不就行了。”
昭夫知道自己在育兒方面沒出過什麼力,所以對她的反駁也就無從應答了。他也知道帶孩子的辛苦,有時還會覺得八重子能夠堅持下來也已經不錯了。
長孫出世後二老自然是非常高興,而每月一次把孩子帶給他們看也成為了一種習慣。八重子一開始也沒有對此感到不悅。
可是有一回政惠的一句話卻惹惱了她,緣起於老人家對孩子斷奶後飲食的建議和她的方針完全背道而馳。八重子就抱著直巳衝出房門,叫了一輛的士回家了。
對像是追著她一般回到家的丈夫她做出瞭如下的宣言。
“我今後不會再去那裡了。”
她更哭訴說自己已經受夠了在育兒和家務方面所遭受的抱怨,那情景簡直就如決堤的江水。無論昭夫再怎麼勸說,她都拒絕接受。
無可奈何之下,昭夫只能同意她暫時可以不去公婆家。他想,隨著時間的流逝,妻子應該會冷靜下來吧。然而情感上的裂痕一旦出現,卻是無法輕易消除的。
後來的幾年,昭夫都沒能讓二老見到孫子。就算有事要回父母家,每次也都是他一個人。父母自然對他有過責問,並不斷要求他帶孫子過去。
“我也知道天底下沒有哪個媳婦會樂意去公婆家,公婆總是很煩人的,所以你也不必勉強八重子,可能不能把直巳帶來給我們看看呢?你爸爸他也很想念孫子。”
聽母親這麼一說,昭夫感到萬分為難。他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可他並不認為八重子會同意。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勇氣去跟妻子談,如果跟她說只帶直巳過去,她一定會暴跳如雷。
他只是糊弄二老說自己會想辦法的,當然,他一次也沒有跟八重子提起過此事。
就這樣,七年的時間過去了。有一天他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父親因為腦梗住院了,並且已經處於喪失意識的危險狀態。
直到此時,昭夫才要求妻子和他一起去,理由之一是這可能成為見老人家的最後一面。八重子大概也覺得公公臨終時自己不到場畢竟不好,就沒有拒絕。
昭夫帶著妻兒趕到了醫院,等在候診室內的政惠臉色鐵青,她說章一郎正在接受溶解腦血栓的治療。
“他洗完澡出來抽了根煙,就倒在地上了。”政惠哭喪著臉道。
“我都說了讓他戒菸的。”
“可這是你爸爸的愛好呀。”政惠表情痛苦地說完後看了看八重子。
“好久不見,還特意趕過來,真是麻煩你了。”
“哪裡,那麼長時間沒來看望爸爸媽媽,真是對不起。”八重子表情生硬地客套著。
“沒關係,你也很忙的。”政惠把視線從八重子身上移開,向似乎是躲在母親背後一般站著的直巳露出了笑容,“真是長大了呢,還認得我嗎?我是奶奶哦。”
“叫奶奶。”昭夫催促著直巳,可直巳卻只是低下了頭。
妹妹和妹夫也趕了過來,在和昭夫說了幾句之後春美便去安慰母親了,對八重子則看也沒看一眼。可以看出她對這個不讓公婆見孫子的嫂子很是光火。
在緊張的空氣中,昭夫等待著治療的結束,他只能祈求搶救順利。而另一方面,他也在考慮著其他的問題——父親如果就此去世的話該怎麼辦。要通知誰?葬禮怎麼安排?怎麼跟公司說?等等這一切都浮現在他腦海中。
這些不好的想像逐漸膨脹,直至延伸到葬禮之後的事。該怎麼安排孤身一人的母親?短期內應該還沒什麼問題,可也不能長此以往地讓她一個人過,自己這邊總要以某種方式來照顧她,可是——
八重子和直巳面無表情地並排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直巳可能還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一副感覺很無聊的樣子。
共同生活實在是不可能的,昭夫心想。就算是分開住,偶爾見一次面都會產生那樣的隔閡,更不用說是住在同一屋簷下呢,天知道會有多大的麻煩出現。
他姑且只能希望父親不要有事,儘管早晚還是要面對這個問題,不過能往後推一下總是好的。
或許是心誠則靈,章一郎的命保住了。雖然左半邊的身體從此會有些麻木,不過這種程度的後遺症並未顯著影響到日常生活。在醫院的日子過得很順利,出院後昭夫時常會打電話給二老詢問情況,而政惠也沒對他說過什麼悲觀的話。
某天八重子突然問他:“我說,如果那時你爸就這麼去了,你準備怎麼安排你媽?”
這是個棘手的問題,他回答說自己完全沒有想過。
“你沒盤算過要咱們跟你媽一塊兒過?”
“我哪兒能想得那麼遠?你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因為我那時在想,如果你這麼說了我該怎麼辦。”
八重子斬釘截鐵地告訴昭夫她不想和婆婆共同生活。
“對不起,我沒自信能和你媽和睦相處。或許將來有一天我們不得不照顧她,不過唯獨不要考慮一塊兒過。”
妻子既然把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他也就無以作答了,只能短短地回應說他知道了。後來他甚至想如果政惠先死,可能對大家都好,畢竟八重子似乎並不太討厭章一郎。
但是事情並未如他所希望的那樣發展。
就在數月後,政惠以一種憂鬱的語氣打來了電話,說是章一郎近來變得有點古怪。
“古怪?怎麼個怪法?”昭夫問道。
“他啊,現在一句話經常要重複說好幾遍,而我剛說過的話他卻會很快忘記。”她接著小聲嘀咕道,“會不會是癡呆了?”
“不會吧。”昭夫條件反射似地答道。章一郎的個子雖小,身體卻很健壯,而且每天早晨都要散步和仔細閱讀當天的報紙,他從沒想過這樣的父親會得老年癡呆。雖然他也知道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家庭身上,可還是毫無根據地堅信自己不會碰上。
“總之你先過來看看吧。”政惠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他把這事也告訴了八重子,對方聽完後直盯著他的臉。
“那麼她要你做什麼?”
“你總得讓我去看看情況吧?”
“那要是你爸真的癡呆了怎麼辦?”
“這……我還沒想過。”
“你可別輕易承諾什麼。”
“承諾?”
“我知道你有作為長子的責任,不過我們也有我們的生活,直巳也還小。”
他終於明白八重子的意思了,她是害怕承擔照顧癡呆老人的義務。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那就好。”八重子嘴上雖然這麼說,不過目光中仍然透著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