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送若山宏美回家,內海薰開著車離開警視廳的時候,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在審訊室裡待了大約兩個小時。這時間在負責審訊的間宮來說,理應比預定的要短了許多。
如此早早收場的原因,自然是大部分受了真柴綾音打來的那通電話的影響,據她所說,她丈夫真柴義孝生前曾經叮囑她煮咖啡的時候一定要用瓶裝水。如果此事屬實,的確,能夠下毒的也就不光一個了,因為凶手只需事先把毒藥下到瓶裝水里就行了。
而間宮似乎也對一直哭嚷著自己沒下毒的宏美一籌莫展,想不出有效的問話手段,聽了薰請求今天暫時先放她回去的建議之後,也就勉強點頭答應了。
宏美坐在副駕駛座上,一句話也不說。薰也完全可以想像,她此時的精神已是疲累至極。在一臉凶相的刑警的逼問之下,有時甚至就連男人都會因為恐懼和焦躁而精神混亂。想要收拾起剛才哭過的激動情緒,或許還得花上點時間。不,即日她已經平靜下來,薰猜她也是不會主動開口說話的,如今她已經知道警方懷疑上了自己,那麼對這名送她回家的女刑警,必定也不會抱有什麼好感。
突然宏美掏出了手機,似乎是有人打電話過來。
她接起電話,小聲地說了句“餵”。
“……剛才已經結束了,現在我正坐車回家……不,是那位女刑警開車送我……不,不在目黑警署,是從警視廳出來的,或許還得有一陣子才能到……是的,謝謝。”
宏美細聲細氣地講了一陣之後,掛斷了電話。
薰調整了一下呼吸,開口問她:“是真柴綾音女士打來的?”
聽到自己和她說話,她發覺宏美的身子一下子繃緊了。
“是的,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剛才她給草薙打了個電話,似乎挺擔心你的。”
“是嗎?”
“聽說你們倆在一起談過真柴義孝先生的事了,是嗎?”
“您怎麼知道的?”
“聽說是草薙聽真柴太太講的,就在他們過去帶你到警視廳來的時候。”
見宏美一言不發,薰就飛快地瞄了她一眼,只見她默默地望著地面。對她來說,恐怕並不希望那件事廣為人知。
“雖然這話說起來感覺有些失禮,但我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一般來說,你們倆位為了這事掐起來都不奇怪可你們卻照常像以前那樣來往。”
“這個嘛……我想大概是因為如今真柴先生已經不在了的緣故吧。”
“不過話說回家,剛才我說的是我心裡的真實感受。”
隔了一會兒,宏美才淡淡地說了句“是啊”,聽起來就像是連她自己也無法說明兩人現在的這種微妙關係一樣。
“我有兩三個問題想問一問您,可以嗎?”
她聽到宏美嘆氣的聲音。
“還有什麼要問的嗎?”她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耐煩。
“實在是不好意思,您現在一定很累了。我的問題很簡單,我想應該是不會傷害到您的。”
“什麼問題?”
“您在周日的早上曾經和真柴先生一同喝過咖啡,而這咖啡是您煮的。”
“又是這事啊?”宏美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我什麼都沒做過,根本就不知道那毒是怎麼回事。”
“我不是這意思。我想問的是您煮咖啡的方法,請問當時你用的是哪兒的水?”
“水?”
“我的意思是說,您當時用的是瓶裝水還是自來水?”
她聽了,全身鬆了勁似的,“啊”了一聲,說:“當時我用了自來水。”
“您沒有記錯吧?”
“沒記錯,有什麼問題嗎?”
“您為什麼要用自來水呢?”
“為什麼……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溫水沸騰得比較快罷了。”
“當時真柴先生也在場嗎?”
“在啊,我不是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嗎,當時我在教他怎樣煮咖啡。”她哽咽的聲音中又摻雜了一些焦躁。
“請您好好回憶一下,我問的不是在您煮咖啡的時候,而是您往水壺裡加自來水的時候,他當時真的就站在您身邊嗎?”
宏美沉默了,雖說間宮肯定已經問了她不少的問題,但這問題無疑從沒問過。
“對了……”他喃喃說道,“的確如此,我燒開水的時候他還沒來我身邊,是在我把水壺放到灶上去之後,他才來廚房讓我給他示範一下的。”
“您沒記錯吧?”
“不會錯的,我想起來了。”
薰把車停到路邊,打開危險警示燈,扭身盯著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宏美的臉。
“你想幹嗎?”宏美有些害怕,把身子往後縮了縮。
“我記得您以前說過,咖啡的煮法您是跟真柴太太學的吧?”
宏美點頭說是。
“真柴綾音女士曾經跟草薙說過這樣的話,她說是真柴義孝先生非常注重健康,從不喝自來水,還吩咐她說做菜的時候要用淨水器的水,煮咖啡的時候要用瓶裝水——您知道這事嗎?”
宏美一下午睜大眼睛連連眨眼:“說起來,以前是聽老師跟我說過這話,不過她又跟我說其實不必管那麼多的。”
“是嗎?”
“她說用瓶裝數的話,不但不划算,而且燒水也更費時間。如果真柴先生問起來的話,就說用的是瓶裝水就好了。”說著宏美把手貼到臉頰上,“我都把這事給忘了呢……”
“也就是說,其實真柴太太用的也是自來水,對嗎?”
“是的。所以那天早晨我給真柴先生煮咖啡的時候,都沒想過這問題。”宏美看著薰的眼睛說道。
薰點了點頭,嘴角邊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謝謝您的協助。”她說著熄滅了危險警示燈,放下了手剎。
“請問……這事很重要嗎?我用自來水煮咖啡,有什麼問題嗎?”
“算不上問題。正如您所知,我們現在懷疑真柴義孝先生是被人下毒殺害的,所以我們需要對吃過喝過的所有東西都仔細檢查一遍。”
“是嗎……內海小姐,請你相信我,我真的什麼都沒做過。”
薰兩眼望著前方,咽了嚥口水。她差點就脫口說出自己相信她了。作為一名刑警,這種話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
“警方所懷疑的對象並非只有您一個,可以說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會遭到懷疑。警察這職業就是這點讓人討厭。”
或許是因為聽到薰的回答和自己所期待的完全不同,宏美再次沉默不語了。
在學藝站旁的一處公寓前停下車,薰看著宏美下車走向公寓大門之後,她往前方看了看,趕忙熄了引擎:她看到真柴綾音就站在玻璃門後面。
宏美也看到綾音了,她顯得有些吃驚。綾音雖然對她投以慰藉的目光,但一看到薰跑過來,眼神馬上又變得不友善起來。宏美因此也轉過頭來,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還有什麼事嗎?”宏美開口問道。
“因為我看到了真柴太太,所以就想過來打個招呼。”薰說道,“留了若山小姐這麼久,實在是抱歉。”說罷,她低頭致歉。
“宏美的嫌疑已經洗清了吧?”
“她已經告訴我們不少事了,聽草薙說真柴太太您也給了一條極為重要的信息,實在是萬分感謝。”
“能對你們有所幫助是最好不過的,不過我希望這種事今後不要再出現了。宏美她是無辜的,就算你們是再繼續對她盤問下去,也是毫無意義的。”
“是否有意義,我們自然會作出判斷。希望二位今後也能協助我們調查。”
“我會協助你們,但是麻煩你們今後不要再把宏美給帶走了。”
綾音的語氣一反常態,感覺有些尖酸刻薄,薰吃驚地回望著她。
綾音轉頭向宏美說道:“宏美,你不可以不說實話的哦。如果你什麼都不說的話,可就沒人能保護你了。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嗎?要是在警局裡待上幾個小時,可是會傷到身子的,對吧?”
聽到她這話,宏美的表情頓時僵硬了。感覺就像是被她說中了什麼深埋在心底的秘密一樣,薰看到這一幕,腦子裡閃過一種直覺。
“莫非您……”薰望著宏美說道。
“你不如就趁現在把事情給挑明了吧?幸好是這位女刑警在場,而且這事我也早就知道了。”綾音說道。
“老師您……是聽真柴先生說的嗎?”
“他沒說,可我心裡有數,畢竟我也是女人。”
此刻薰已經明白她們兩人之間所說的究竟是什麼事了,但她卻必須再確認一下。
“若山小姐,您不會是懷孕了吧?”她開門見山地問道。
宏美有些猶豫不決,但很快就點了點頭,說:“兩個月了。”
薰用眼角瞥見綾音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因此確信她之前的確並未聽真柴義孝說過。正如她本人聽說的,她是憑藉女性特有的直覺察覺到的。所以在她聽到宏美親口說出她的直覺應驗的話時,儘管心中早已有所準備,她還是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然而轉瞬之間,她又恢復了一臉堅毅的表情,轉頭對薰說道:“這下你明白了吧?現在這段時期,她必須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身為女性,你也明白的,對吧?更別說還要讓她到警局去接受幾個小時的審訊了。”
薰只得點了點頭。實際上,警方在對懷有身孕的女性的審訊這方面,也是規定了各種各樣注意事項的。
“我會向上頭報告的,今後我們也會在這方面多加註意的。”
“那就麻煩你了。”綾音看著宏美說道,“這就行了。如果你再瞞著他們的話,還怎麼去醫院啊?”
宏美一臉欲哭的表情望著綾音,嘴角微微翕動著。聽不到她的聲音,看上去像是在說“對不起”。
“我還有一件事要跟你們說明白。”綾音說道,“她肚子裡孩子的父親是真柴義孝。所以我想他才會決心要和我離婚,而選擇她的,她怎麼可能會親手把他、把自己肚子裡孩子的父親給殺掉呢?”
雖然薰對此也深有同感,但她一句話也沒說。也不知綾音是怎麼理解的,她搖搖頭,接著說道:“我真的搞不懂你們這些警察但底都在想些什麼。她根本就沒有動機,有動機的人其實是我才對。”
回到警視廳,發現間宮和草薙都還在,而且正在喝著自動售貨機賣的咖啡。兩人的表情是一樣的沮喪。
“若山宏美是怎麼說,有關水的事?”一看到薰的臉,草薙便急忙開口問道,“就是她給真柴義孝煮咖啡的那事,你問過她了吧?”
“問過了,她說是用的自來水。”
薰把她從若山宏美口中打聽到的情況告訴了兩人。
間宮沉吟道:“所以當時他們喝了咖啡也沒事啊。如果是在瓶裝水里下的毒,那麼事情就說得通了。”
“若山宏美說的未必就是實話。”草薙說道。
“話雖如此,但既然她的話並沒有前後矛盾,那也就無法再繼續追究下去了。現在只能等鑑證科給出更確切一點的報告了。”
“你們問過鑑證科瓶裝水的事了嗎?”薰問道。
草薙拿起桌上的文件說:“聽鑑證科的人說,真柴家的冰箱裡就只放著一瓶瓶裝水,蓋子據說打開過。當然,瓶裡的水他們也已經檢查過了,並沒有檢測出砒霜來。”
“是嗎?可剛才股長不是說鑑證科那邊還沒有給出更確切一點的報告嗎?”
“事情可沒那麼簡單。”間宮扁著嘴說道。
“您的意思是說……”
“冰箱裡放的是一隻容積為一升的瓶子。”草薙兩眼看著文件說道,“而瓶內還剩著大約九百毫升的水。你明白吧?這瓶水剛打開沒多久,只用了一百毫升,就這麼點水的話,要沖一杯咖啡也太少了點。而且從濾管裡殘留的咖啡粉來看,怎麼著都應該是兩杯的量。”
薰也明白草薙的言下之意了。
“也就是說,之前應該還有另外一瓶水,因為那瓶用完了,就新開了一瓶,現在冰箱裡放的就是這瓶用剩的。”
“就是這麼回事,”草薙點頭道。
“也就是說,當時毒藥或許是下在之前那瓶水里的,是吧?”
“從兇手的角度來說,當然只能這麼做了。”間宮說道,“兇手為了下毒去開冰箱,發現裡邊放著兩瓶水,其中一瓶還沒有用過。如果想要把毒給下到那瓶水里去,就必須把瓶蓋擰開,但如果這麼做的話,或許會引起被害人注意,所以就只好是開過的這瓶。”
“那去調查一下那隻空瓶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那當然了。”草薙翻動著文件說道,“聽說鑑證科的人也已經大致檢查過了,我是說大致。”
“有什麼問題嗎?”
“當時他們是這樣答复我們的,說是他們已經檢查過了真柴家所有能找到的空瓶,沒有檢測出砒霜。但他們卻不能保證兇手曾經在行凶時用過那些空瓶。”
“這話什麼意思?”
“簡而言之,就是還不太清楚。”間宮在一旁插嘴道,“似乎是因為從瓶子上能採集到的殘留物實在是太少了。嗯,這倒也怪不得他們,畢竟那東西原本就是空的容器。不過他們說如果拿去給科搜研的話,或許就能用更加精密的儀器分析出來,所以目前就暫時先等他們的結果出來吧。”
薰總算是弄清了整個事情的經過,同時也明了這兩人為何一臉沮喪的原因了。
“不過我倒是覺得,即使從塑料瓶上檢測出了有毒物質,情況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草薙把文件放回桌上說道。
“是嗎?我倒是覺得嫌疑人的範圍變大了呢。”
草薙俯視著出言反駁的薰,說:“你剛才沒有聽到股長說的話嗎?如果兇手當真是在瓶裝水里下毒的話,那麼毒就應該是下在那瓶已經打開過蓋子的水里。而被害人在煮咖啡之前,就一直都沒有喝過那瓶水,也就是說,從兇手在水中下毒到被害人身亡,其間並未經過太長的時間。”
“我倒是覺得,不能因為被害人沒有喝過水,就認為一定沒經過太長的時間。要是被害人感到口渴,其他飲料多得是。”
聽到這話,草薙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勝利一般,鼓動著鼻翼說道:“你好像已經忘了,真柴先生並非只在周日晚上煮過咖啡,他在周六晚上也曾經自己煮過一次。若山宏美不是說過嗎,就是因為頭天晚上他自己煮的太苦,所以第二天早晨,她才當著真柴先生的面給他作示範的。也就是說,週六晚上,瓶裝水里還是沒有毒。”
“週六晚上真柴先生煮咖啡的時候,用的未必就一定是瓶裝水。”
薰剛說完,草薙便把身體大幅度地向後仰,還推開了雙手。 “你是想顛覆大前提嗎?他太太已經說過,真柴先生在煮咖啡的時候是肯定會用瓶裝水的,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裡討論瓶裝水,不是嗎?”
“我覺得被'肯定'這個詞束縛住很危險。”薰保持著平淡的語調說道,“我們並不清楚真柴先生本人到底堅持到什麼程度,也許他只是有這麼一個習慣罷了。就連他太太,也並沒有忠實地遵從他的這一吩咐。而且之前也已經很久沒有自己動手沖泡過咖啡了,即使他當時不小心用了自來水也不奇怪。他們家的自來水管上轉著淨水器,所以說不定當時他用的就是自來水。”
草薙把嘴咂得山響,說:“你可別為了要證實你自己心裡的猜測,就在那裡牽強附會地捏造編故事。”
“我只是說,我們應該通過客觀事實去判斷。”她把目光從前輩刑警轉移到了上司身上。
“我認為,只要我們沒有查清楚究竟是什麼時候、誰最後一個喝過真柴家的瓶裝水這個問題,就無法斷定下毒時機。”間宮微笑著摸了摸下巴:“看來多討論還是挺重要的啊。之前我也和草薙持相同意見,但聽過你們倆的這番討論,我也開始偏向新人的意見了。”
“股長。”草薙的表情,有些受傷。
“但是,”間宮一臉嚴肅地望著薰說道,“至於下毒的時機,現在,現在能夠大致斷定了。你應該知道周五晚上真柴家有過什麼事吧?”
“我知道,家庭派對。”薰回答道,“估計當時有好幾個人喝過瓶裝水。”
“就是說,要下毒,就得在那之後下。”間宮堅起了食指。
“同感。但我認為豬飼夫婦應該是沒機會下毒的,因為他們要想人不知鬼不覺地進廚房,恐怕是不可能的。”
“這樣的話,有嫌疑的就剩下兩個了。”
“等一下。”草薙趕忙插話道,“姑且不論,可如果懷疑真柴太太,這也太奇怪了。被害人煮咖啡的時候用瓶裝水這條信息就是她提供的呀。一個兇手,怎麼可能故意把警方懷疑的矛頭轉到自己身上去呢?”
“或許是因為知道遲早會露餡吧。”薰說道,“兇手心想,反正警方想到從空塑料瓶上檢測有毒物質只是個時間問題,那倒不如自己主動說出來,這樣更容易免除警方嫌疑,她也可能打這種算盤。”
草薙一臉不耐煩地撇了撇嘴,說道:“跟你說話,人要發瘋的。你似乎無論如何都一口咬定他太太就是兇手啊。”
“不,她說的蠻有道理的。”間宮說道,“我覺得這意見夠冷靜。如果說若山宏美是兇手,那麼從她沒有把殘留著毒藥的水壺給處理掉這一點來看,矛盾的地方不少。從殺人動機這方面來看,真柴綾音也是最可疑的。”
就在草薙打算開口反駁的時候,薰卻搶先說道:“說到動機,就在剛才,我聽說了一件更能說明死者太太有動機的事情。”
“是誰跟你說的?”間宮說道。
“是若山宏美說的。”
接著,薰便對面前這兩名恐怕從沒想像過事情竟會如此的男子,述說起了宏美身上發生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