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吃完早餐正喝著咖啡,小綠出現了。她穿著一件淺綠色連衣裙,非常漂亮。
“可以去見火田俊介了。我們這就動身吧。”
“還真快啊。”我慌忙喝了一口咖啡。
“暢銷作家的日程可能排得比較滿吧。”
“哦,沒關係。”我喝完咖啡,站起身來,説道,“你穿這件衣服很漂亮。”
“真的嗎?謝謝。”小綠一個優美的轉圈,裙裾飄揚。
我們在賓館前攔了一輛出租車,小綠對司機說,去文理區彼拉圖斯。
“彼拉圖斯(彼拉圖斯,瑞士諸多群山之中最神秘的一座,位於盧塞恩西南15公里処。)?”
“火田俊介的住所。”
“他家……不是公寓?”
“是他家。”
“哦,還給自己家取個名字,真厲害。”
“那裡可是名住宅區。彼拉圖斯不足住著他一家,還有他的幾個弟子,未來的作家。對那些人來說,相當於公寓吧。”
“能養得起弟子,真是有錢啊。”
“暢銷作家嘛。”
“是啊。”聽到“暢銷作家”這個詞我就不高興。
在一個彎彎曲曲的坡道中央,我們下了車。周圍佈滿大大小小的民宅,構成了一座迷宮。這些住宅都是磚石結構,沒有一家如我以前所熟知的傳統日式住宅。但是,我已經逐漸習慣這個扭曲的世界了。這個地方,就是這樣。
彼拉圖斯位於主幹道和一條小路的交匯処。因爲它那像公寓的名字,我原本以爲它比較高大,沒想到只是一棟圍著石牆的二層建築。
透過緊閉的鐵柵欄門,能夠看到正對面的中庭。圍繞在中庭四周的是口字形的迴廊,後面則是房間。雖然規模稍遜,但是從格局上來説,很像市立大學。或許這是小城的傳統建築格局。
門柱上裝有通話呼叫裝置,我伸手摁了一下。很快,裡面傳來非常不高興的應答,像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我對著話筒報出名字和身份。
不久,一個年輕男子出現在大門裡面。他長得高高瘦瘦,戴著一副看起來度數很高的眼鏡,臉色不太好。毛衣在瘦弱的肩膀処空蕩盪地耷拉著,就像以前的落榜複讀生。
他警惕地看著我們。
“跟您用來的只有這一位嗎?”
“是的。”我回頭看了眼小綠,答道。
瘦削的青年拿出一串鑰匙,打開了裝在門側的鎖。我們進去之後,青年又把門鎖上了。
“總是鎖著門嗎?”我問道。
“基本上是這樣。有些人想要參觀,總會隨隨便便、不打招呼地闖進來。”
“做名人也很辛苦啊。”
“名人是我老師。”
“您是他的弟子嗎?”
“我叫青野。”他微微鞠了一躬,引我們向前走。
樓梯在迴廊中央。我們上了二樓,那裡也有迴廊,一側是並排的一個個房間。
“這棟住宅真大啊,不知房間佈局如何?”
“二樓有八個房間,供老師和家人居住。我們弟子的房間在一樓,共四個房間,但目前只有三個人,有一個空房間。此外,一樓還有書庫和公用廚房。老師的房間裡都帶有廚房。”
你們只是寄居的弟子,共用一個廚房也無可厚非吧——我暗自在心裡嘀咕。
“真安靜啊。大家都在自己的房間裡嗎?”小綠悄聲問道。
“夫人和小姐們去境外旅遊了。”青野答道。
“哎呀呀。”我嘆了一口氣。這家人,好像真有用不完的錢啊。
我們沿著迴廊走了大概半圈,青野在一個房間門口停下,抬手敲門。屋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請進。”
青野推門進去。 “天下一先生來了。”
“請他進來。”另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我們跟在青野的身後走進房間。屋內光線昏暗,只能看見兩個人影。一個坐在安樂椅上,另一個則站在他的面前。
“請在那裡稍等。”坐在安樂椅上的人説道。
他大概就是火田俊介。長髮披肩,蓄著鬍子,在如此昏暗的環境中依然戴著有色眼鏡,令人難以判斷年齡。加之穿著一件肥大得像是黑色工作服的衣服,也判斷不出體形。
他說的那裡,似乎指入口處的那條長板凳。牆邊立著書架,上面擺放著火田俊介出版的作品。編輯們來拿稿時,都是在這裡等候的吧,我心裡這樣想著。火田俊介的座位旁有一扇門,裡面大概就是他工作的地方。
“真是的,讓人說多少次啊。”依舊是火田俊介低沉卻略微刺耳的聲音。這句話應該是對站在對面的青年說的。這個青年和青野不同,身材矮小且有些肥胖,背影看起來圓鼓鼓的,應該不僅僅因爲沮喪。
“你的這些小説,”火田俊介將手中的一曡紙扔到青年的腳邊,應該是書稿,“人物完全沒有血肉,描繪的力度遠遠不夠,很做作。這種東西不能稱爲小説,甚至不能稱爲故事。只能說是一些文字的羅列,一些沒有任何意義的文字的羅列!”
“但是老師您不是說,想寫什麼就儘管寫嗎?”胖胖的青年小聲反駁。
“我是說,要是你能寫出被人稱爲小説的東西,隨便寫什麼都行。但是,你寫的根本就不是小説,登場人物的心理讓人無法理解,他們的行動也讓人無法理解。通篇非現實的設定,完全感受不到真實性的存在,如何引起讀者的共鳴?說實話,這樣的小説,讀一遍就痛苦不堪,有好幾次我都想把它扔掉。”
胖青年沈默了,背微微地顫抖。我身旁的小綠似乎已不忍聽下去,低下了頭。
“啊,反正這樣的東西不能要,你要么重寫一遍,要么捲鋪蓋走人。你自己決定吧。只是,出去之後,請你放棄當作家的念頭。你要是還寫什麼東西,只會玷污我的名聲。”
“我重寫!”青年喊道。
“是嗎?我覺得你還是快點回老家更好。不過,如果你想留下來繼續努力,隨你的便。只是,若下次還拿這種垃圾作品來讓我看,我就讓你離開這裡!”火田說著,又踢了一腳他剛才扔到地上的書稿。
胖青年笨拙地彎下腰,拾起腳邊的書稿。從我這個位置都能看到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真讓人心酸。
“拾起來後,給我整理一下書庫。”火田極冷澹地説道,“我下一部作品需要的資料,之前已列給你了一張便條。你根據上面所列整理好,要在兩個小時內完成。”
“兩個小時……”胖青年似乎有些驚訝。
“對,不會完不成吧?老早之前我就跟你說過這事了。聽好了,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後我就要開始工作了。”
“……知道了。”
“對了,青野,”火田俊介又說,“不是說就一個人嗎?”
“啊?啊,話雖如此……”青野看了我們一眼,説道,“另外一位是市長的千金,沒問題吧……”
“不管是誰,都不能破壞我的原則。採訪的時候,對方只能有一個人。否則,全都拒絕。”
看來,我帶小綠來,令他非常不滿。而且,他似乎很自傲,竟然說市長的女兒礙事。
“啊,那……我就先告辭了。”小綠有點忍不住了,説道,“反正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令人難堪的沉默籠罩著室內。青野和胖青年似乎不敢多嘴,只是默然肅立。我很想幫小綠,但一想到這會惹惱火田俊介,便沒敢言聲。
這時,火田俊介卻像完全變了一個人,用一種非常溫柔的語調向小綠説道;“這位小姐,你喜歡書嗎?”
忽然聽到這樣的問話,小綠吃了一驚,馬上笑著答道:“非常喜歡。不光喜歡讀書,即便是看著封面,也很欣喜。”
“那你能幫幫他嗎?”他說著,指了指胖青年,“啊,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活兒,只是從很多書中找出符合條件的放在一起。”
“願意效勞。”小綠精神十足地回答。
小説家聞言好像很滿意,點了點頭,又轉向胖青年,說道;“讓她幫你吧,不要讓她搬重東西。”
小綠和胖青年一起走出了房間。
“給天下一先生上茶。”火田俊介説道。
“是。”青野站起來,去位於房間一角的小廚房裡燒水了。
“那麼,”火田把目光轉向我,不,準確地說,是把有色眼鏡轉向我,“請問閣下有何貴幹?聽市長在電話裡説,是關於紀念館的事情。”
“是的,但在此之前我有一個問題。”
“什麼?”
“關於水島雄一郎。”
“啊。”火田仰視著天花板,緩緩搖頭道,“我聽説了,很震驚。生命真是虛幻啊,真可以說現實比小説更奇幻。對了,聽説當時你也在現場。我聽市長說,你非常完美地解決了這起事件。真是不簡單啊。”
“都是運氣好。先不說這個……”我直視對方,說,“聽説水島被殺前一天,你與他見過面,還特意去了他的房間。”
聽到問話的那一瞬間,火田俊介臉上滑過一絲不安。這一幕沒有逃過我的眼睛。果然,他回答得非常不自然。
“是……吧。啊,我最近事很多,很忙,這類在哪裡跟誰見面的事情,真是很快就忘了。”
“可這事沒幾天啊。”
“我的原則是該忘的就忘,哪管它有幾天。”火田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情緒,接著説道,“我想起來了。的確,我見過水島先生。是關於保存委員會的事情,我們碰了碰頭。”
“可是據市長說,沒有什麼事需要你們倆單獨會面商量。”
火田臉上浮現出笑意。
“日野先生自以爲是我們的領袖,但我們可不聽命於他人,而是自有主張。”
“我想听聽您的想法。”
“請原諒,這我不能說。就這麼隨隨便便地說出來,我可沒法在紀念館保存委員會待了。餵,茶還沒沏好嗎?”他看著廚房裡的青野,催促道。
“馬上就好。”
青野用托盤托著茶杯,來到我面前。帶著薄荷味的茶香在屋中繚繞。我說聲“謝謝”,伸手接過杯子。
“密室殺人這個詞您聽説過嗎?”我喝了一口薄荷茶,抬頭直視火田,問道。
火田重複了一遍,搖了搖頭。 “不知道,完全沒有聽説過。是什麼意思?”
“就是在不可能出入的房間中發生了殺人事件。房間裡面有屍體,卻不知道兇手是如何逃脫的。”
“魔術啊。”
“啊,也可以這麼說。您真的沒有聽説過?”
“沒有。怎麼了?”火田喝了一口茶,沉著臉對青野說:“怎麼這麼苦?”
青野說了一聲“對不起”,拿著茶托,低下了頭。
我咳嗽了一聲,拽回了火田的注意力。
“水島雄一郎知道了其中的一個魔術,而兇手正是利用這個魔術殺害了他。我很納悶,是誰告訴了水島這個魔術。於是,我翻查了他的日程表,結果發現有你的名字。”
“你是說是我告訴的?對不起,沒有這回事。我對魔術可不感興趣。”
我本想問他跟水島雄一郎都談了些什麼,但最終放棄了。問了也是徒勞,他只會兜圈子。
我又喝了一口薄荷茶。
“您爲什麼加入保存委員會呢?”
“啊,第一,是出於好奇。這是我們這種職業的特性,也可以說本能。純粹是為了想知道這個小城的始祖是誰。”
“是否也是為了準備小説的素材?”
“當然,考慮過這一點。”
“會以什麼形式寫呢?”
“這我可不能隨便告訴你,商業機密。”火田俊介搖晃著身體,笑道。
我決定改變提問方向。
“您寫的小説屬於社會派,對吧?”
“大家都這麼說。”
“聽説也寫過殺人事件?”
“必要的時候。”
“您想過寫以殺人之謎本身為題材的小説嗎?比如,對是誰殺的、怎麼殺的這類問題進行推理的小説。我稱這類小説為本格推理小説。”
我本以爲火田俊介會回答“沒有”,可他像是有點不知所措,把視線轉向青野,又慌慌張張地往遠方看了一眼,問道:“你爲什麼要問這個呢?”
“因爲在這個小城裡沒有這種小説,到處都沒有,怎麼想都有些異常,因此想請教作爲作家的您是怎麼想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知爲什麼,火田俊介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讀不懂他的心理。
就在這時,里間的電話響了。火田俊介向青野遞個眼色。青野打開門,進了里屋。
“這個想法很有意思啊。”火田看著我,説道,“你怎麼想到的?我反而對你比較感興趣。”
我當然不能說是因爲我來自另一個世界,只好沉默。
里屋傳來青野的聲音。
“啊,是白石啊,你現在在那裡?啊,是嗎,稍等。”
門開了,青野探出頭來。
“是白石打來的,說有事要問老師。”
火田跟我說了一聲“失陪”,便進里屋去了。青野則走了出來。
“這位白石先生,也是這裡的弟子嗎?”我問道。
“是的。我、白石和剛才的赤木,一共三人,都參加了大學的文學同好會。”
看來,那個胖青年叫赤木。
“啊,是我。怎麼樣,找到了嗎?”傳來了火田的聲音,“找不到?這不可能啊。你再擴大查找範圍吧。”
“白石按照老師的吩咐出去找資料了。”青野小聲説道,“是為下一部原創小説作準備。”
“你們爲什麼來當火田先生的弟子呢?”
“因爲我們都喜歡老師的小説,而且認爲他是最受歡迎的作家,能力又強,有他的輔導,比較容易走上作家路……”他撓著頭皮説道,從他的表情中我能感覺到一些迷茫。
正當我低頭喝薄荷茶的時候,火田高聲叫了起來。
“啊,你想幹什麼!”
接著傳來東西倒地的聲音,像是什麼落到了地板上。
“老師!”青野打開門。
他沒有立即跑進去,而是站在門口,大叫了一聲,往後一個踉蹌。
我走到青野前面,探身查看。我驚呆了。
眼前的情景慘不忍睹。
高聳的書堆歪倒在地,形成一座小山。火田俊介斜躺在書堆上,額頭上插著一支箭,血如泉湧。
“老師!”
“別碰。”我制止了青野。
玻璃窗大開著,綴著花邊的白色窗簾隨風搖擺。我急速跑到窗邊。
窗外也是迴廊。通過它,能夠達到二樓的任何房間。我看了一眼腳下,一個小型弩弓落在地上。
由高度來推測,兇手不可能從迴廊上跳下去。推測歸推測,我還是往下面的樹林中看了一眼,樹木很稀疏,如果有人躲在那裡,一眼就能看到。但是,樹林裡沒有一個人影。
兇手是從窗外的迴廊逃跑的。
我翻過玻璃窗,來到外面的迴廊。青野似乎明白了我的目的,在我身後說:“我也去。”
“你從右邊追,我從左邊。”我說著便向左邊跑去。
我一邊沿著迴廊跑,一邊檢查每一個房間的窗戶和玻璃門。房間都鎖著。火田俊介的夫人和女兒都去旅遊了,出發前應該已經鎖好了門窗。
圍著迴廊跑了半圈之後,我遇見了青野。
“啊,天下一先生,那邊有人嗎?”
“沒有。”
我沒有回問他,只是沿著青野跑過的路綫又查看了一番。依然沒有任何人的影子,所有的門窗都鎖著。我們最終回到原點——火田俊介被殺的那個房間門前。
我穿過房間,來到內側的迴廊上。
“怎麼了?”一個聲音從下面傳來。赤木出現在一樓的迴廊上。
“你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我問。
“就在剛才。聽著上面很吵,出來看看怎麼回事……”
“看到有人從這裡經過嗎?”
“沒有。”赤木搖搖頭。
這時,小綠從後面的書庫中走了出來。
“出什麼事了嗎?”
我沒有回答,又沿著內側的迴廊檢查每一扇房門。
假設面朝外側迴廊的窗戶中有一扇沒上鎖,兇手從那裡逃進室內,返身鎖好窗戶,穿過房間逃到內側迴廊……他是沒有辦法鎖上門的。
但是,面朝內側迴廊的所有房門,都鎖著。
“兇手消失了……”
我撓著亂蓬蓬的頭髮,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