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許探視的第三天,同事葛西三郎來了。葛西一進病房就嚷嚷開了:“什麼呀,不是好好的嘛。還住著賓館似的房問,真是白為你擔心了!”他是跟我同一撥進工廠的,性格活潑,這點和我正相反。我說給大家添了麻煩很抱歉,他的腔掉和往常一樣:“你根本不用在意,這種機會可難得有哦,休息個夠就是了。這次休假是帶薪吧?這麼小氣的廠子,這次還真讓我沒想到。”
“廠裡情況怎樣?有點變化沒有?”
聽我這麼問,葛西沉下臉撓撓下巴:“老樣子,什麼都沒變。”
“嗯……也是,這麼短的時間,什麼都不會變。”
“酒井他們在背地裡動不動就說,要馬上炒了工廠的魷魚、走人時要揍廠長一頓什麼的。可酒井這傢伙在我們看來沒幹什麼大事,也沒什麼清楚的想法,只是裝模作樣掩飾自己混混日子罷了。”
“可不,還是老樣子。”我嘆氣。
從去年開始,我們對廠長及其他上司越來越不信任,此前大家都悶在心裡,沒有表現出來。和上司關係惡化的導火線,是廠裡生產的某種產業機械集中出了問題。我們機械師馬不停蹄地奔赴客戶那兒處理,結果發現,是機器附帶的電源有問題,必須全部召回。具體產品缺陷並沒公開,我們也被指示對客戶要嚴守秘密。
我們連日來熬夜作戰,問題看似解決了,但還有些地方總弄不明白。我們的疑惑有增無減。
出問題的電源是從某公司購入的,我們懷疑上頭可能有人和那家公司扯不清。這並非只是簡單的猜想,以前有過好幾次類似情況,還有幾次明顯是和競爭對手串通一氣,並且每次受命擦屁股的都是我們這些一線工人。
反抗是理所當然的,明顯的是接二連三有人辭職,年輕人居多。還有些人暫時沒辭職但在等待機會——葛西等人大概屬於這一類。剩下的人整齊地分為兩類:一種人無意辭職,但也沒幹勁;另一種人不管發生什麼,都忍耐著默默工作。後者中的多數人是從廠裡借錢買的房子。
我雖沒借錢,但無疑屬於後一種。我有時隨大溜生上司的氣,卻沒有勇氣表明態度。這也是因為自己從職業學校開始受人幫助,從沒想過其他道路,所以大家叫我“老實蛋”。
“我說阿純,你賺老闆的印象分可以,可別做間諜呀。”休息時大說上司壞話的老員工注意到我也在場時經常這麼說,大概是因為我不跟他們一起說壞話,只是默默聽著的緣故。
有人問過我:“你就沒有一點牢騷?你究竟在想什麼,覺得這樣下去行嗎?”
我並非沒有牢騷,也不是覺得這樣挺好,只是一想到自己究竟能做什麼,就覺得無力回天,於是日復一日、得過且過。
“可這樣是不行的。”
聽我唐突地來了這麼一句,葛西一愣:“啊?”
“說廠裡的事呢,總這樣下去還是不行。”
“你小子說什麼哪,人家正說電影呢,怎麼一下子又回到前面的話題了?”葛西苦笑,看似吃了一驚,隨即又恢復了認真的表情,“說得就是,這樣不行,越來越離譜。”
“咱們不能做點什麼嗎?”
“越級上告?可工廠這麼大,都不知道往哪兒告,並且告狀得作好被炒的準備。”
“斬斷萬惡的根源固然重要,但我們首先該做的是改變自己,應該爭取正當權利。如果因為上頭胡作非為,自己就不好好工作,就和他們成了一丘之貉。”
“話是沒錯,可總提不起勁。”
我搖頭:“這種事不能辯解。”
“嗯,也是,辯解不好。”
“先團結一致做該做的,然後找合適的機會題我們的要求。”
“像工會之類的嗎?可咱們的工會是窩囊廢。”
“他們要是照我說的辦,就不會被老闆馴服了。”
“沒錯!”葛西笑過之後好像注意到了什麼,“我說,你小子真的是阿純?”
“別說胡話,不是我是誰?”
“簡直像在和別人說話,真難相信從你小子嘴裡能說出這種話。”
“住院後有時間仔細考慮各種事了。回顧過去的自己真是慚愧,不知為什麼會那麼滿足於現狀。”
“傳說中的重新發現自我嗎?看來我也得住住院。”葛西看看表站起來,“我走了。”
“要團結!”我沖他握拳。
他在門口回頭看看,聳聳肩:“回去跟大夥兒說你小子現在的樣子,大概沒人會相信。”
我沖他擠擠眼睛。
當天晚上來了警察。我打開阿惠送的素描本,想著她的笑臉開始落筆時,橘小姐來通知了此事。
“如果你不願意,今天可以先讓他回去——如果你還沒整理好心情的話……”
她的關心讓我高興,但沒等她說完,我就開始搖頭:“的確是不想回憶的事情,但我想自己對此作個了結。請他進來吧。”
她用一種觀察患者精神狀態的眼神看著我,理解了似的點點頭,消失在門外。
幾分鐘後,敲門聲響起。
“請進。”
隨著一聲略帶沙啞的“打擾了”,門開了。進來的男人三十五六歲光景,健壯得像職業棒球手,臉色略黑,輪廓粗獷,他迅速環顧了一下病房,像看什麼家具似的把視線停在我身上。
“我是搜查一科的倉田。”他遞過名片。
我接過來,一眼先看到名片一角用圓珠筆寫的小字,記著今天的日期,大概是出於萬一名片被壞人盜用,能查出去向的考慮。警察的工作就是懷疑。
“你看上去很好,臉色也不錯。”他人來熟地說。
“託大家的福。”我把椅子讓給他,自己坐到床上。他客氣了一句便坐下了。
“還以為你躺在床上呢,原來不是。”他看了一眼窗邊的鐵桌,上麵攤著素描本。
“我不是因為內臟有病或腿骨折之類才住院的。”
“可不。”他點點頭,一臉神秘,“但真是一場大難呀。”
“像做了一場夢。”我說,“當然,是噩夢。”
“負責這兒的女士——橘小姐,是吧?她告訴我,關於那件事,你基本記不起來了。”
“聽說案犯死了,詳情並不清楚,前幾天他們才允許我看看報紙。”
“真是遭了不少罪。”他瞥了一眼我的額頭。繃帶取掉了,傷痕還沒消失。
“警察當然知道我做了什麼手術,對吧?”
聽我這麼問,他表情複雜。 “只有跟調查有關的人知道,上頭還禁止我們外傳。”
我不得不苦笑,大概極少有人能對如此有趣的話題閉口不談。
“嗯,聽說你的記憶沒問題,你還記得那件事嗎?”
“我完整地記得遭槍擊前的事。”
“那就夠了。能盡量詳細說說嗎?”他蹺著腿,取出紙筆。
我把在醫院醒來之後沒回想過幾次的那個場景,盡可能準確地說給他聽,尤其謹慎地敘述了從小女孩想越窗而逃到案犯發覺開槍的過程。
聽完,他臉上混雜著滿足和吃驚的表情。
“和其他人的證詞大體一致,不,應該說你的敘述最明確。真不簡單,頭部中彈,做了那麼大的手術。”
“謝謝。”
“該道謝的是我。這下我可以完成報告了。聽說你可能恢復意識,我一直空著這一段呢。”
他邊說邊把筆記本放進西服內袋。
“我能問點問題嗎?”
“你問吧,只要是我知道的。”
“那人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襲擊地產中介公司?”
警官兩手交叉,看著天花板,鼓起嘴唇。
“那人叫京極瞬介,”他用手指在空中比畫著這四個字,“走向犯罪的經過說來話長,簡單說就是報仇。”
“報仇,向誰?”
“一個是他父親,男一個是社會。”
“他父親……和那家公司有什麼關係?”
“老闆番場哲夫是他父親,但他沒入戶籍。番場承認和京極的母親有過關係,但否認他是自己的兒子,至今沒有提供過任何經濟援助。京極的母親去年因感冒致死,像是從那時開始,他決心報仇。”
“感冒致死?”我以為自已聽錯了。
“好像是心臟衰竭,京極幾次求番場出手術費,都沒被當回事。”
我覺得後背一陣發麻。我頭部遭槍擊還活著,世上卻有人因感冒而死。
“據說,母親死後,那傢伙經常出現在番場周圍,我猜也許是在伺機報仇。之後,他大概探聽到那家公司裡存放著大額現金,就想到了搶劫。”
“他母親不是已經死了嗎?事己至此,搶了錢也……”
“所以是報仇。”倉田警官嘴角一歪,瞇起一隻眼睛,“他是在報復洩憤。但對於關鍵人物番場來說,就算被搶走了兩億元也不會多麼心疼,他每年逃的稅比這多得多。”
我覺得胸口像長了異物般一陣發緊。
“真是悲慘的故事。”
“是悲慘。”他說,“世上莫名其妙走霉運的人多的是,都是一邊為命運生氣,一邊化悲痛為力量地活著。那傢伙,京極,是只喪家犬。對了,聽說你也是父母雙亡?”
“我還在上學時,父母就都去世了。”
警官點點頭:“但你仍在堂堂正正做人,這次還拼了命去救孩子。我想這跟環境之類的沒關係。同你這樣的人相比,京極是沒用的垃圾,死了更好。”
“聽說他確實死了。”
“在商場樓頂……”
“樓頂?”我不禁提高聲音。
“打中你之後,京極搶了錢逃出房產公司,在被槍聲引來的人群中揮舞著手槍殺開一條路,然後上了車,但馬上就被整個街上的包圍網圍住。之後就能想像了吧?網越縮越小,逼得他走投無路。”大概是為警察的機動能力感到自豪,他變得目光炯炯,“他半路扔下車,跑進丸菱百貨商場。目擊者很多,馬上就通報了狙擊隊。京極脅迫電梯工直接上了樓頂。”
“他為什麼要上樓頂?”
“狙擊隊也抱著和你同樣的疑問追上去,到了樓頂才恍然大悟。他爬過護欄,往下面撒錢。”
“從樓項?”我瞪大眼睛,“為什麼?”
“這個只有他本人才清楚。大概是洩憤的一種方式吧,或者只是想讓騷亂升級。百貨商場周圍像螞蟻包圍白糖一般聚滿了人,警察趕來想方設法回收,可一大半鈔票都有去無回。”
我眼前浮現出他說的情景。
“到那兒他就沒想逃跑了嗎?”
“好像是。警察一靠近,京極就一邊拿槍威脅,一邊往下撒錢。錢撒完了,他從護欄下來……”倉田警官用食指和大拇指比畫著朝自己胸口開槍的樣子,“命中心臟,當場死亡。據當時在場的警察說,開槍前京極笑了,陰森森的。”
我能想像他的表情。大概是用那死魚眼般渾濁的雙眸,空洞地看著一切在笑。
“沒有其他人受傷嗎?”
“幸運的是——這麼說可能對你不敬——沒有。遭劫的是你和那家房產公司。因案犯死亡,免予起訴,只能說是悲慘了……”他輕咬下唇,搖搖頭。
“損失費之類的怎麼說?”
“案犯終歸已經不在了,我們也考慮過向房產公司索賠,但番場哲夫對這回的損失已經大為光火了。”
他面露同情之色,但我並不是想索賠才問的,而是在琢磨替我付住院費的人是不是和京極瞬介有關。
“但這確實可笑。”我說,“事情鬧得那麼大,還有我這樣差點兒去見上帝的受害者,結果卻不起訴,也就是說沒有審判,什麼都沒有。”
可能是把我的話聽成諷刺了,倉田一臉苦相。 “可能追京極追得太急了,狙擊隊大概也沒料到那傢伙那麼快死心。”
“我覺得,他不是……死心。”
他一臉意外:“哦?”
“嗯,他一開始就決心去死了。”
他聳聳肩,輕輕笑了:“可能。想死的話,一個人找死不就行了。”
“就是。”我隨口附和,同時想像著京極自殺前那一瞬間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