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雅也正在衛生間剃須,電話響了。接起來一聽,是賴江的聲音:“早上好,是我。”
“去吃早飯嗎?”
“嗯……我有些不舒服。”聲音有氣無力。
“怎麼了?”
“好像感冒了,估計是這裡的空氣太乾燥了。”
“發燒嗎?”
“可能有點。不好意思,你能一個人去吃早飯嗎?”
“那倒沒關係……沒事吧?”
“沒什麼,休息一下就好。”
“哦。那,今天怎麼辦?”
“你先去吃早飯吧,然後過來敲我的門。如果沒人答應,你就打電話。”
“知道了。”
房間預訂了兩個晚上,不用考慮退房的事。估計今天的調查要泡湯了。
在酒店的茶園裡吃完自助早餐,雅也向諮詢台詢問附近有沒有藥店,隨後在位於酒店地下的藥店買了感冒藥、營養液和體溫表。他敲了敲賴江的門,裡面馬上傳來低低的答應聲,門很快打開了。她在T卹外面罩了一件酒店的睡衣,臉色不好,但好像化了淡妝。
“感覺怎樣?”
“有點乏力。”賴江把手放到額頭上。
“我買了藥,還有體溫表。”
“啊……謝謝,一會兒給你錢。”
“不用了。別管這些了,你還是先躺下吧,最好把藥吃了。”雅也從冰箱裡拿出礦泉水。
賴江坐在床上。那也是張單人床。她用雅也遞過的水服下感冒藥,又喝了營養液,躺在床上,把毛毯一直蓋到肩部。
“最好量一量體溫。”雅也把體溫表從盒子裡拿出,遞給賴江。
“對不起,不光讓你陪著我幹這種不正常的事,現在還這樣,真是糟糕。”
“不用在意,昨天走了不少路。”
“就那點路……”賴江嘆了口氣,“還是因為歲數大了。”
雅也裝作沒有聽見,把手伸進口袋裡拿煙,但馬上又抽回來。
“沒關係,抽吧。”
“不,不是特別想抽。今天你最好臥床休息,如果硬撐著加重了感冒,明天回去的時候就麻煩了。”
“可今天無論如何想去見一個人。不能去見,至少要跟人家說一聲。”
體溫表發出了聲音。賴江在毛毯下動了幾下,把它拿了出來。 “三十七度三……只是低燒。”
“你應該也知道,人在早晨體溫低,接下來也許還會升高。”
“可是,好不容易來到這裡了。”賴江搖了搖頭。
“昨晚你不是說今天就結束調查嗎?這樣只是比預定早了一天。”
“可……”看樣子她依然不死心。
“那,那我一個人去調查,你好好休息,這樣行嗎?”
賴江面帶猶豫地抬頭看了看雅也,隨後把目光轉向窗台。 “幫我把包拿過來行嗎?”
她打開包,從裡面取出一張紙條。 “我想和這人取得聯繫。”
“姓……中越?”
紙條上寫著“MITUYA工藝中越真太郎”,還有電話號碼、地址和網址。
“我在網上搜索了新三條小學,結果找到了這個人做的主頁。一看他的簡歷,也是畢來於新三條小學,是昭和五十年(一九七五年)畢業的。”
“哦……”雅也點點頭,原來還有這樣的辦法。 “你的意思是,如果見到這個人,或許能掌握什麼線索?”
“也沒抱太大希望。”賴江無力地瞇起眼睛。
“那我試著同這個人聯繫一下。”
“你幫我聯繫?”
“嗯。我找這個人問問就回來,總不能長時間讓病人一個人待著。”
賴江眨眨眼睛,從毛毯下伸出了手。 “謝謝,你真體貼。”
“快點好起來吧。”雅也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MITUYA工藝位於四條河原町,主要經營陶瓷製品,櫃檯上還擺放著染布、紀念飾品等商品。經濟不景氣,看樣子只能靠來這裡旅行的學生維持生意。店主正在為一名女學生包鑰匙墜,那鑰匙墜也看不出像什麼東西。中越個頭矮小,體形偏胖,再加上長著一張圓臉,特別適合微笑。就算是對只買了幾百元東西的少女,也是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禮貌周全地為她找錢。
“讓您久等了。真是的,平時總是閒著沒事,偏偏這個時候來顧客,真奇怪。”關上收款機後,中越對雅也說,“你是水原先生吧,來找人的?”
“在電話中對您說過,找的人曾就讀於新三條小學,是昭和五十四年畢業的,比您低四屆。”
“嗯,如果是住在附近的人,我基本上都知道。”
“是一個姓新海的女子,叫新海美冬……您有印象嗎?”
“新海?好像聽說過。”中越抱起胳膊,嘴裡念叨著,“不知您是否了解,我們學校的學生並不多,但低了四屆……這個,您問學校了嗎?”
“不知道該找誰,而且,當時的老師估計已經不在了,聽說學校的畢業生名冊不會輕易讓外人看。”
“這年頭對個人信息的管理嚴格了。”中越搓了一下臉頰,然後嘀咕道,“沒準那個老師能知道點什麼。”他拿起身邊的電話。
沒等雅也說什麼,中越就開始與什麼人通話。看樣子他想對看到自己的主頁後大老遠從東京趕來的陌生男人鼎力相助。
“餵,是荒木老師嗎?我是中越,MITUYA工藝的那個。好久沒和您聯繫了。”打電話的時候,他的聲調一下高了許多,”先問您個奇怪的問題,昭和五十四年的時候,您在哪所學校……什麼,噢,是嗎?果然還在新三條。哈哈,原來如此。“他朝雅也看了看,微笑著點點頭,“是這樣,有人來我這裡找一個昭和五十四年從新三條畢業的人……是看了那個之後來找我的,我的主頁……您這是什麼話,有不少人看呢。我想,您或許有那個時候的畢業生名冊之類的東西,就給您打電話了……啊?這個嘛,好像是遭遇了阪神淡路大地震,之後就下落不明。”
荒木似乎在問為什麼要找這個人,中越把雅也的話原封不動地複述了一遍。
“除了知道昭和五十四年畢業於新三條外,沒有任何其他線索,才專門來找我,從東京來的。您能想想辦法嗎?”中越很有耐心。
雅也在他耳邊低聲說:“請您問問他,記不記得有個叫新海美冬的學生?”
中越點點頭,問了一下,荒木似乎也想不起來。
“您以前不是總自豪地說,學生的名字過多少年都不會忘嗎……噢,原來只是說自己教過的班級呀……雖說年級不同,但那個學校沒幾個學生。老師,您有什麼辦法嗎?大老遠來了,讓人家空著手回去多不好呀。您能從別處弄到五十四年的畢業生名冊嗎……嗯,什麼?”
不停滔滔不絕說話的中越,開始傾聽對方的談話。不一會兒,他用手摀住話筒,扭身對雅也說:“他說幫著問問以前的同事,您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
“打算明天回東京。”
中越在電話裡告訴了荒木,囑咐他盡快查一查,這才掛斷電話。
“那位荒木老師是誰?”
“原來是我的班主任。現在都是老頭兒了,退休已有十多年,是個很好玩的人。同學聚會的時候,還是我們的開心果。”中越似乎想起了什麼,“對了,我挨個打電話問問同學,也許會有一兩個人知道新海這個姓氏。”
“不用了,您這麼忙……”
“您一看就明白了,根本不忙,而且,聽您說和地震有關,我就不能不管。”中越表情嚴肅地說,“我表妹在尼崎,剛結婚,小兩口甜甜美美的,按說幸福的日子還在後面,可剛買的公寓塌了,可憐的表妹結婚剛兩個月就成了寡婦。”
雅也垂下眼瞼。當時死了幾千人,肯定會有這樣的事情。不願想起的場景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不禁顫抖了一下。
“我先問一問,有消息就和您聯繫。”
“拜託了。”雅也把手機號告訴了中越。
離開MITUYA工藝,雅也信步走在四條河原町。他猶豫著是否該把整個過程告訴賴江,最後還是決定不說了。儘管中越很合作,但未必有好結果,而且,如果查出了關於美冬的事情,自己想先確認一下。
他剛想進咖啡館,手機響了,沒有顯去是誰打來的。中越應該不會這麼快就打來,他邊想邊摁下通話鍵。
“餵,是我。”
雅也嚇了一跳,竟是美冬。 “嗯。”他含糊應道。
“我想問你點事,現在說話方便嗎?”
“嗯……什麼事?”
“是關天賴江,她好像從昨天開始就沒在家。你聽說她要去哪裡嗎?”
“沒,沒聽說。”雅也心跳加速了。
“哦,那你給她打個電話吧,問問她。”
“估計出門了,或許和朋友去旅行了。”
“肯定是去旅行了。她就是這樣對兒子說的,但沒說具體去哪裡。”
“這怎麼了?”
“覺得有些怪。那人應該滿腦子想的都是你,卻沒跟你打招呼就去旅行了,有點無法想像。”
雅也低聲笑道:“你未免太絕對了,賴江肯定也有自己的安排。”
“即便如此,對你也什麼都沒說,絕對不正常。她應該每天都盼著和你見面才對。”
美冬的話過於肯定,但她認定的事情往往準確無誤,這正是這個女人令人恐懼的地方。
“美冬,你這麼在意,自己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我沒有打電話的理由,才求你呀。如果你打,她肯定不會撒謊。”
“美冬,你到底在害怕什麼?賴江幾天不在家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別問這麼多了,反正你打個電話吧。如果知道了什麼,就和我聯繫,明白了嗎?”
“嗯,明白了。”
“那就拜託了。”美冬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雅也把手機放回口袋,撓了撓頭。這下麻煩了。就算隱瞞自己同行的事實,如果告訴美冬,賴江在京都,感覺也不太妙。他沒心情進咖啡館了,直接乘出租車去了酒店。
到了酒店,他先回到自己的房間,吸了兩根煙後,撥通了賴江房間的電話。電話鈴響了兩下後接通了。
“對不起,是不是休息?”
“沒關係,只是有點迷糊。從哪兒打的電話?”
雅也回答就在房間裡,賴江讓他來她的房間,聲音似乎有些嬌嗔。
門一敲就開了,賴江和早晨的打扮一樣。
“吃東西了嗎?”
笑著搖搖頭:“沒有食慾。”
“至少要補充水分。還發燒嗎?”
“剛才量了,三十七度六。”
“果然升高了。”
“本以為休息一下就會好,可這房間太乾。”賴江皺著眉頭抬看了看天花板,隨後看著雅也問,“知道什麼了嗎?”
雅也搖搖頭。 “見到了中越先生,但沒什麼特別的收穫,還是因為年級不同……”
“哦……”或許早已有心理準備,賴江並沒有表現得很失望,“不好意思,還讓你專門跑了一趟。”
“沒什麼,可有件事讓我不太放心。”
“什麼事?”
“你說這次來京都沒告訴任何人,但你沒在家,回去後肯定會有人問起。”
“平時就我一個人生活,我不在對誰都沒有影響,而且,我告訴兒子去旅行了,只是沒說去哪裡。”
“但如果有人問……比如你弟弟。”
“他不會問……如果問起,嗯,我就說去關西轉了一圈。”
“關西?”
“我沒撒謊吧。如果問是關西的什麼地方,我就不客氣地說這和他沒有關係。”賴江笑道。或許是發燒的緣故,她的臉頰有些發紅。
雅也一邊附和著笑了笑,一邊在腦子裡盤算著,那就這樣告訴美冬吧:她好像在關西,但沒告訴我具體地方。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雅也憑直覺覺得是中越打來的,不能在這裡接聽。
“東京的朋友打來的,那一會兒見。”他慌忙拿著手機離開房間。
“老師幫我聯繫了,就是荒木老師,說找到了教過昭和五十四年畢業生的老師,聽說住在上京區。”
“上京區……”
“在同誌社大學一帶,姓深澤,深淺的深,經常用的那個澤。聽說現在不當老師了,繼承了家裡的書店。我替你問了聯繫方式和地址。”
“太好了,真是太感謝了。”雅也記下了中越說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雅也沒跟賴江打招呼就離開了酒店,上了出租車,想先看看獲得的信息,之後再告知她。
正如中越所說,深澤書店在距同誌社大學正門約二百米處。書店並不太大,但有大學教材專櫃,前面聚集著不少年輕人。雜誌專櫃也內容豐富,盈利額度較大的漫畫只在角落裡有一點,或許是出於當過老師的某種信念。
裡面的收銀台後有位女店員。雅也走過去,問她深澤在不在。女店員指了指人行道,一個胖墩墩的男人正在那裡卸雜誌。
“是深澤老師嗎?”雅也在男人身後問道。
男人蹲著扭過頭,表情柔和了不少,估計是因為很久沒有人稱他老師了。 “現在是開書店的了……我是深澤。”
“我姓水原,就是找新三條小學畢業生的人。”
“啊,剛才荒木老師給我打電話了,是你呀。”深澤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
“對不起,突然造訪,因為我明天就要回東京。”
“哦,那就來這邊吧。”
深澤打開收銀台旁邊的門,裡面是一間小辦公室,放著桌子和櫥櫃,到處都堆著書。 “你想問昭和五十四年畢業的孩子?”
“是的。太久了,也許您已經忘了。”
“你想問哪個孩子?”
“新海,新海美冬。”
“啊,新海……”深澤原本柔和的表情好像猛地陰沉下來,“那個人怎麼了?”
“曾經住在西宮,因為那場地震下落不明了。”
“這個荒木老師已對我說過,現在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兒。”
“您還記得新海?”
深澤顯得有點猶豫,隨後輕輕點了點頭。 “大致還記得。”
“是個什麼樣的學生?”
“什麼樣的……我感覺就是個普通女孩,不怎麼突出,也沒有什麼問題。我記得成績還說得過去。”說到這裡,深澤翻著眼睛看著雅也, “你……水原先生,是吧?”
“是。”
“你是警察?”
雅也睜大了眼睛,身子微微後仰:“不是。為什麼這樣問?”
“沒什麼……”深澤皺起眉頭,臉上露出一絲猶豫,“大約三個月前,有一個人來打聽新海的事。那人是東京的警察。”
“警察?叫什麼?”
“好像是……姓加藤。”
雅也猜應該是警視廳搜查一科的加藤。他為什麼來這裡?
“和那個警察調查的不是一件事嗎?”
“不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警察會來。”
“是嗎?”深澤似乎仍有些難以釋懷。
“請問,那個警察問了些什麼?”
深澤揉了揉下巴,抬頭看著雅也,目光中充滿疑問。 “就是上小學時的事,我也沒說太多。另外,那人還問我有沒有新海臉部照得比較清楚的照片。”
“然後呢?”
“我告訴他當時的照片沒有了,但有後來拍的一張。學生們聽說我要辭職,就組織了同學聚會。那時那群孩子已經是高中生了。”
“您把那照片給警察了?”
“沒有,對我來說,那是很珍貴的照片。我只讓他看了看。”
“警察看後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深澤明顯有些煩躁,或許他感到自己被捲進了一樁風波。
“那照片還在嗎?”雅也問。
深澤嘆了口氣,拉開旁邊的桌子抽屜。應該是在加藤來的時候,他將照片從家裡拿來,之後就一直放在裡面。 “就是這張。”深澤遞過照片。
雅也接過照片。比現在年輕許多的深澤坐在正中央,周圍是一群年輕人。
“這個就是新海。”深澤指著右邊的一個女孩。
雅也點了點頭。他覺得該說點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因為他只顧得拼命保持鎮定。
那不是美冬,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