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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命與心的極限

使命與心的極限

东野圭吾

  • 偵探推理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47485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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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節

使命與心的極限 东野圭吾 5990 2018-03-22
麻醉步驟順利完成,手術台上的患者已固定姿勢,開刀部位也已消毒完畢。 “手術開始,拜託大家了。”主刀醫師元宮誠一說道。他的聲音和平常一樣清晰響亮。 冰室夕紀站在元宮的對面,向他行過注目禮,悄悄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要緊張。當然,光是想些有的沒的,以至於無法集中精神做該做的事,那就沒有意義了。 手術的內容是冠狀動脈繞道術,而且是無幫浦輔助冠狀動脈繞道術“Off Pump CABG”,意即不使用人工心肺,在心臟跳動的狀況下進行手術,一般稱為OPCAB。 夕紀的重任是取下患者左臂的橈動脈。在這種情況下,這條動脈稱為移植物(graft),用來作為繞道血管。胸腔內壁雖然也有動脈可供使用,不過當元宮問夕紀該用哪一條時,夕紀則回答橈動脈。橈動脈較粗,更重要的是這位患者有糖尿病,若使用內乳動脈,術後有可能引發縱隔腔炎。指導醫師對她的回答點點頭。

當然,夕紀事先已告知患者,表示將對方的左臂取下動脈。 “會留下傷疤,這樣沒關係嗎?” 七十七歲的老人對她的問題粲然一笑。 “這把年紀手臂上多個傷疤算什麼!再說,胸口也會有疤啊!” 那是當然的——她回答。 “既然這樣,就選醫生覺得最好的辦法。我相信醫生。” 據說老人有個和夕紀同年的孫女,打從一開始,老人便對年輕女住院醫生相當和善。絕大多數患者一見到夕紀,臉上便露出懷疑的表情,有時候也有患者表明想換男醫師。然而,這老人可說是例外。 夕紀順利取下那截血管,由元宮執行固定吻合處及血管吻合。他是夕紀的指導醫師之一,技巧純熟高超。夕紀凝神細看,想偷學一些技巧,但元宮的動作快得令她目不暇給。

止血之後,插入導管,將胸骨復位,縫合筋膜、皮下組織、表皮,手術完成。腋下照例汗濕一片,後頸酸痛也已司空見慣。夕紀正式參與心臟外科手術已經兩個星期了,還是不太習慣。 將患者移到加護病房,展開術後觀察。其實,從這裡開始才是最漫長的。必須一面監視患者的血壓、尿液、心電圖等等,一面調整呼吸器和用藥。當然也會有病情生變、進行二次手術的狀況。 夕紀瞪著心電圖顯示器,看著看著,知道自己的意識逐漸模糊。 糟糕,我得打起精神來。 她想保持清醒,腦袋卻斷斷續續地麻木了起來。 突然間,感覺膝蓋無力,頓了一下,她猛地抬起頭來。剛才好像打瞌睡了,眼前的元宮正在發笑。 “公主,好像到了極限哦。” 兩片薄唇之間露出了雪白的牙齒,這張笑臉令許多護士為之著迷。元宮三十五歲,目前單身,熱愛網球運動,一年到頭膚色曬得黝黑。

夕紀搖搖頭。 “我不要緊。” “你昨天也動了緊急手術,沒怎麼睡吧,去休息一下。” “我沒關係。” “我有關係。”元宮的笑容消失了,眼神變得嚴厲。 “不能用的醫生不是醫生。一想到有人靠不住,我就渾身不對勁。” “已經不要緊了,我靠得住的。” “靠不靠得住由我決定,所以才叫你去休息。休息夠了再回來,這樣我才好辦事。” 夕紀咬咬唇。元宮看到她這反應,又恢復了笑容,微微點頭。 遺憾的是,他的話是對的。既然在術後觀察時打瞌睡,便無可反駁。 “那麼,給我一個小時就夠了。”說著,她站起來。 離開加護病房時,她看到了護士真瀨望。個子嬌小、臉孔圓圓的真瀨,看起來是個親切和善的人,平日在走廊等地方碰面時,對方必定會微笑以對,現在也一樣。

夕紀停下腳步,向對方表示自己要去值班室小睡片刻,拜託對方如果有什麼狀況就叫醒她。 “醫生,好辛苦哦!這陣子不是一直開刀嗎?之前還有三個住院醫生,現在只剩下冰室醫生一個人。” 真瀨望二十一歲。可能是因為自己輩分最低而對夕紀產生了親切感,平日對夕紀很好,整理傳票等事務性工作也幾乎都替她處理。 “才這樣就倒下了怎麼行呢!”夕紀苦笑。 夕紀在值班室躺下,理應來襲的睡魔卻遲遲不來。心想一定要睡一下,卻反而給自己壓力,這也無可奈何。 去年自帝都大學醫學系畢業之後,她就在同一所大學醫院研習。截至目前為止,已在內科、外科、急救等部門研習過,目前的部門是心臟血管外科。 這個部門是夕紀的終極目標。

她完全沒有“總算來到這裡”的感動,反而是強烈地感受到“我怎麼還在這種地方”。即便研習順利結束,也不見得能當上心臟血管外科醫師。畢業後必須經歷最短七年的磨練,還必須積極參加學會。明明做的只是助手程度的工作,卻感覺體力已經到達極限,這樣是實現不了夢想的。 “我要當醫生,當上醫生以後,我要拯救像爸爸那樣的人。” 那年秋天的晚上,念初三的夕紀向母親百合惠如此宣稱。百合惠大吃一驚的表情,夕紀至今還記得一清二楚。 在那之前不久,她的父親冰室健介過世了。父親的胸腔長了一個巨大的大動脈瘤,然而摘除手術進行得併不順利。據說,健介事前便知道手術風險很大,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夕紀來到心臟血管外科之後,已經看過好幾名大動脈瘤患者。一想到他們罹患了與父親一樣的病,便感到心酸。雖然想救治的心情與治療其他病症一樣,但是當這些患者接受手術時,夕紀更多了幾分緊張。

所幸到目前為止,所有手術都成功了。看到家屬放心的表情,更重要的是,看到患者恢復健康的模樣,夕紀也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然而,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意念也同時佔據了她的心。 救像爸爸那樣的人——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但是,她還有另一個更大的動機,只是這個動機絕不能被其他人發現。指導醫師不用說,連母親她也瞞著。 醒來時,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等到想起這裡是值班室以後,她已在毯子裡發了一會兒呆。當她伸手摸到鬧鐘一看,眼睛立刻睜大,已經早上六點半了,本來打算小睡片刻,卻一覺到天亮。 她趕緊跳下床,匆匆洗把臉,便趕往加護病房。因為沒人叫醒她,理應是病人沒有出狀況,但元宮的話讓她放不下心——因睡眠不足而疲憊至極的住院醫師靠不住,轉而向其他醫師求援也不是不可能。倘若真是如此,那她這個臉就丟大了。

然而,加護病房裡不見元宮的身影,問在場的護士,對方說他四點左右回去了,病人沒有異狀。 “醫生交待說,如果有什麼狀況,就去把值班室的公主叫醒。”護士嘻笑著說道。 夕紀困窘地笑了,放心了。看來,元宮總算把夕紀當成有用的人。 昨天動手術的患者情況很穩定。夕紀到醫院的商店買了甜麵包和罐裝咖啡,一邊檢閱抽血等資料,一邊解決早餐。 之後,便來到病房開始巡房。夕紀目前負責的患者共有八人,八人均超過六十歲。人的心臟大多在這個年紀開始出毛病。 中塚芳惠即將滿七十九歲,三天前住院,腹部有一個大動脈瘤。腫瘤約有雞蛋大小。雖依診斷結果而異,但腹部大動脈瘤的手術成功率很高,一般都會立刻進行手術。 一看到夕紀,中塚芳惠便不安地眨眨眼。

“手術的日子決定了嗎?”她第一個問的總是這個問題,想必是很在意吧。 “現在還在和主治醫師談。我們看中塚女士的身體狀況來決定。” 夕紀量了體溫,溫度有點高,告知中塚芳惠之後,她的臉色便暗了下來。 “還是因為肝臟?” “可能性很高,之後還會再驗一次血。您家人今天有來嗎?” “我女兒女婿應該會來。” “那麼,等他們到了之後,麻煩通知護士一聲,山內醫生想跟你們討論以後的事情。” 中塚芳惠默默點頭,心驚膽跳,不知醫生到底要說什麼。夕紀再次擠出笑容,說了聲我回頭再來,便離開了病床。 正確地說,她出毛病的不是肝臟,而是膽管。她的膽管發炎,大動脈瘤便是在檢查過程中發現的。而且,她罹患的並不是單純的膽管炎,恐怕有癌細胞侵襲,因此這方面也必須盡快處理。

癌與大動脈瘤,要先進行哪一項手術,這是最難取決的問題。外科的主治醫師每天討論這個問題,但尚未得到結論。 他們已將一切情形告知中塚芳惠的女兒女婿,他們詢問可否同時進行兩項手術。患者家屬打算畢其功於一役的心情不難理解,但身為醫師,只能肯定表示絕不可行。單單其中一項手術,便會造成高齡的中塚芳惠莫大的身體負擔,更何況在技術上原本就不可能。 無論先執行哪一項手術,都必須等到她恢復體力才能進行另一項,而這必須花相當長的時間,問題在於體內的病灶在這段期間的變化,癌症會惡化,大動脈瘤也會繼續膨脹,兩者都有時間限制。 夕紀回到辦公桌前整理中塚芳惠的檢查醫囑(chronic stable)時,她的主治醫師山內肇出現了,他也是她的指導醫師,體型肥胖,臉色紅潤看起來很年輕,其實他已經超過四十歲了。

“冰室醫生,你的眼睛有眼屎哦。” 被山內這麼一說,她連忙伸手去摸,接著才想到這是不可能的,她一睡醒就洗過臉了。 “聽說你昨天也睡值班室啊。不卸妝就睡覺,皮膚會變差哦!” 夕紀瞪他一眼,但不會生氣。山內是出了名對住院醫師照顧周到,而且他也知道夕紀從來不化妝。 “再怎麼說,年紀都這麼大了,不知道癌症會有什麼變化。”山內喃喃說完之後,才想到什麼似的看著夕紀。 “對了,教授找你,要你去他辦公室一趟。” “西園教授找我……” “我去告了一個小狀,所以他可能會念你一下,你可別恨我啊!”山內朝她豎起手掌,做了一個道歉手勢。 夕紀偷偷做了一個深呼吸,從位子上起身,沿著走廊走向位在同一樓層的教授辦公室。她無意識握拳,掌心滲出汗水。 在門前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敲了敲門。 哪位?裡面傳來西園的聲音,他的男中音十幾年來都沒變,至少夕紀聽來是如此。 “我是住院醫師冰室。” 她回答了,裡面卻沒有回應。正在驚訝時,門突然開了,露出了西園陽平的笑臉,一頭花發向後梳攏。 “抱歉,你在忙還把你找來。進來!” 夕紀說了聲打擾了,踏進辦公室。這是她第一次走進這個房間。 辦公桌上的電腦熒幕正顯示出三維影像(3D),旁邊的白板上並排掛著四張胸腔X光照片。 “聽說你連續兩天進手術房。”西園邊坐下邊問道。 是的——夕紀站著回答。 “前天的緊急手術是山內醫師執刀,有沒有什麼印象深刻的地方?聽說你不是站在他對面嗎?” 意思是站在主刀醫師的正面。 “是的。我只顧著做自己的事,花了很多時間止血。” “嗯,聽說是突發性出血,你還把臉轉開了一下。” 夕紀沒答腔。她沒有印象,但無法篤定自己有沒有這麼做。 “一開始通常會這樣。但是你千萬別忘記,出血是最後的警訊。沒看到出血部位,患者就會沒命。記得,視線絕對不可以從出血部位移開,知道嗎?” “是,對不起。”一邊道歉,心裡才明白山內說的告狀是指這件事。 西園往椅背上一靠,椅子發出軋嘰聲。 “好了,說教就到此為止。怎麼樣?習慣心臟血管外科了嗎?” “大家都對我很好。不過我還有很多要學習的地方,一直給大家添麻煩。” 西園失聲笑了。 “你不必這麼拘謹。先坐吧,不然我不好說話。” 房間裡還有另一張椅子,夕紀說了聲失禮了,便拉開椅子坐下,雙手放在膝上。 西園回頭看看X光片。 “這是前天住院的那位患者的。你覺得呢?” “是那位VIP病房的患者嗎?”夕紀說。 “看起來是血管瘤,而且相當大了。” “直徑七公分。”西園醫師很滿意。 “三個月前第一次來看的時候才五公分。” “患者有自覺症狀嗎?” “據說有時候發不出聲音,嘶啞破嗓。” “沾黏呢?” “什麼?” “動脈有沾黏嗎?” 西園仔細凝望夕紀,緩緩搖頭。 “不知道,也許有。影像可以看出血管的狀態,但哪些部分連在一起,不開胸沒辦法知道。這是患者的資料。”西園把病歷拿給她。 夕紀謙謝一句便接了過來,看了幾個數字。 “血壓很高。” “動脈硬化很嚴重,平常不養生的結果吧。六十五歲的年紀,完全沒有戒菸戒酒。食量大,運動方面只有坐高爾夫球車陪陪客人打球,血管當然受不了,沒有太多並發症已經是奇蹟了。” “手術安排在什麼時候?” “要看檢查結果,快的話,下個星期就進行。關於這點,我有個提議。”西園坐直了身子。 “我想請你當第二助手。” “我嗎?” “不願意?” “哪裡,我願意。我會努力的。”夕紀點頭。 西園看著她,點點頭之後,說“對了”,語調已經改變。 “最近有沒有常和你母親聯絡?” 夕紀有種出其不意的感覺,萬萬沒想到他會這麼乾脆就提起百合惠,頓時說不出話來。 “沒有保持聯絡嗎?”他又問了一遍。 “呃,偶爾會打電話……” “是嗎?”西園嘴角上揚,偏著頭。 “和我聽到的完全不一樣哦。” 夕紀回視著他。這句話,暗示他果然和百合惠經常碰面。 “家母向教授抱怨什麼嗎?”夕紀問。 西園苦笑。 “沒這回事。不過言談之間聽得出來,因為你母親向我問起你很多事情。如果你常常和她聯絡的話,應該不會這樣吧。” 夕紀垂下頭,腦海裡浮現百合惠和西園在某家餐廳用餐的情景。但不知為何,這兩人的容貌是十幾年前的模樣。 “你今天還有什麼事?”西園問。 教授為什麼會這麼問,夕紀一邊覺得奇怪,一邊在腦海中整理。 “有患者要出院,所以我想寫摘要。再來就是一些事務性的工作。” “沒有手術嗎?” “目前沒有。” “嗯,山內今天都在,等會兒元宮應該也會來。”西園以思考的表情抬頭望著天花板,然後說聲“好”,並點點頭。 “今天你五點下班,然後準備一下,七點到赤坂。” “赤坂?” 西園拉開辦公桌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夕紀。 “到這家店。你母親那邊我來聯絡。” 名片上印著餐廳的名稱和地圖。 “教授,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想見家母的時候會自己去找她,您不必這麼費心……” “你現在可不是想見就見得到吧!”西園說,“住院醫師沒有星期六、星期天,就連五分鐘腳程的宿舍都沒空回去。就算回去了,一樣會被first call叫回來。這些我都知道。如果現在不這麼做,不等研修結束,你母親恐怕聽不到你的聲音。” “我明白了。那麼,我今晚會打電話給家母。” “冰室。”西園雙手在胸前交抱,盯著夕紀。 “這是指示,教授的指示,也可以說是對住院醫師的指導。” 夕紀垂著眼,雙手拿著那張名片。 “我會先交代山內和元宮。” “可是,只有我一個人有特別待遇,還是不……” “過去我也會強迫住院醫師休假、和家人碰碰面,不是只有你有,別搞錯了。” 碰了一個大釘子,夕紀無話可說,只好小聲地回答我知道了。 離開辦公室之後,夕紀嘆了好大一口氣。進去的時間雖短,卻覺得好累。 回到病房棟,正在處理手術傳票時,有人從後面拍她的肩膀,是元宮。 “剛才聽教授說了,你今天五點下班吧!加護病房那邊應該沒問題。” “對不起。” “幹嘛道歉?西園教授很注重住院醫師精神方面的照顧,我研修的時候教授也很關心。” “元宮醫師,”夕紀有些猶豫,但還是決定把一直以來的疑問提出來。 “您為什麼選擇帝都大呢?” “我?好難的問題。老實說,我沒有想很多。自己的實力啦,社會的評價啦,很多因素衡量的結果吧。你呢?” “我……我也一樣。” “你的志願是心臟血管外科吧?” “是的。” “既然這樣,選我們大學就沒錯,這樣就能在他底下學習了。” “西園教授?” “對。”元宮點頭。 “就算只能偷學他的技術也很幸福。不僅是技術,我認為作為一個醫師,他也具備卓越的人格。” “您很尊敬教授吧。” “尊敬啊……嗯,應該是吧。你知道他為什麼當心臟外科醫師嗎?” “不知道。” “他天生心臟就有病,聽說小時候動過多次手術。他相信自己能夠活到現在,完全是拜醫學之賜。” “原來如此……”夕紀從來不知道。 “其實,他的體質應該承受不了這麼勞累的工作,但憑著對醫學報恩的信念,自製力,鍛煉身體,才能在心臟外科最前線活躍幾十年。你不覺得很了不起嗎?” 夕紀一邊點頭,心境很複雜。她也知道西園是一位優秀的醫師,但是正因如此,她才更無法釋懷。 這樣一位名醫怎麼會…… 怎麼會救不活自己的爸爸?她忍不住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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