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六,拓也中午過後造訪仁科家,因為星子要他陪她去購物。平常的見面形式總是拓也前往她指定的地點,然後她開著保時捷出現,但今天她卻吩咐他到家裡來接她。
拓也一在安裝於大門旁的對講機報上姓名,她便要他進屋。他看著兩旁的針葉樹,朝玄關走去。當他接近宅第時,星子從二樓的窗戶探出頭來。
“我正要換衣服,請你在樓下喝茶等我。”
“好。”拓也應道。
當他想打開玄關大門時,感覺有人從旁靠近。轉頭一看,宗方拿著網球拍走了過來。仁科家東邊有一座簡易球場。
“值得信賴的騎士出現啦!”宗方用食指扶正金框眼鏡,“任由千金小姐耍任性是很好,但也要適時阻止她。你的追求方式無懈可擊,但是收網方式有待加強。要駕馭悍馬,就需要鞭子和紅蘿蔔。”
“過來人經驗分享嗎?”
“不,幸好沙織沒星子那麼蠻橫不講理,所以我同情你。一起喝杯茶怎麼樣?”
“好啊!”
兩人進屋,在面向露台的客廳裡對坐。坐下來一看,宗方徹底融入了這個家。他雖然不是入贅婿,但好像長年住在這裡。他指示女傭泡紅茶,似乎連有哪些種類的茶葉都瞭如指掌。
“沙織小姐在哪裡?”拓也問道。
“大概在那一帶吧。'三點的點心時間'她應該會回來。”
“你放假都待在這裡?”
“是啊,兼討岳父大人的歡心。”說完,宗方以銳利的眼神看了拓也一眼,“你也別忘了這件事。你現在確實是專任董事眼中的紅人,但你如果辜負他的期待,可是會落得淒慘的下場。”
“我不記得自己辜負過他的期待。”拓也話說完時,女傭端來了紅茶。從皇家哥本哈根的茶杯冒出蒸氣,香氣四溢。
拓也等女傭的身影消失,再度開口說:“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不滿呢?”
於是宗方拿起茶杯,品香後喝了一口茶,然後低聲地說:“關於直美的事,聽說你在四處打聽無聊的事。”
“那件事啊?”拓也的聲音有些沙啞。他除了安全課之外,還去了工程設計課、保全課一趟。
“為什麼會傳進宗方先生耳中?”
“是專任董事告訴我的。他要我提醒你。我先警告你,你最好別多管閒事。我只警告你一次,不會有第二次。”
宗方露出在觀察拓也反應的眼神。拓也心想,現在在場的人不是宗方,而是仁科敏樹透過他的眼睛在看著自己。
“我不懂。”拓也說:“為什麼不能調查那起意外事故呢?當然,我相信那起意外事故單純只是作業員的疏失。但是正因為這樣,我對那種處理方法有意見。看過各方面的報告書,不難明白公司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因為我有身為機器人技術人員的尊嚴,所以沒辦法忍受這種半吊子的做假方式。”
拓也技巧性地強調,自己並沒有反抗仁科敏樹,而且不是信口胡謅。
宗方彷彿在嘲笑拓也的極力主張,用鼻子冷哼一聲,然後重複拓也的一句話:“技術人員的尊嚴?好空泛的一句話啊。”
“為什麼呢?你也是技術人員吧?”
於是宗方先是別過臉去,然後目光轉向露台外的植物。
“沒辦法,”他低喃道,“看來還是先告訴你比較好。”
“告訴我什麼?”拓也問。
宗方再度面向他,然後蹺起二郎腿。 “那起意外事故啊,並不是作業員的疏失。詳情現在也不清楚,但肇事原因好像是出在直美身上。”
“不會吧?”
“當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等到證據出現就為時已晚了,所以專任董事才會趕緊動用各種關係將事情壓了下來。當時,我也四處奔走,忙得不可開交。”宗方面露冷笑。
“為什麼懷疑直美呢?”拓也問道。
“因為意外事故發生後,出現了非常棘手的證人,和死亡的作業員日夜交班巡視機器人的男人。那個男人說,自己作業時也曾經差點發生相同的事。當直美髮生一點小問題,他停止她想作業時,直美似乎突然動了起來。他說,自己倖免於難,但是差一點就小命不保了。這件事發生於實際意外事故的十二個小時前。”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拓也搖搖頭,“但是,他的證詞為什麼沒有公開呢?”
“因為運氣好,”宗方一臉嚴肅地說:“假如那個男人向安全課報告,就算是專任董事大概也無能為力。但幸好他去的是開發企劃室長的辦公室。”
“室長的辦公室?”
他為什麼要去直樹的辦公室?
“在開發企劃室最近的工作當中,那個機器人工廠也是最受關注的。所以直樹室長也經常去巡視,似乎和作業員都認識了。因為事關重大,那個男人也不曉得該對誰說才好,於是跑去找最熟悉的人商量。”
“那室長知道意外事故的真相嗎?”
拓也心想:假如室長知道的話,事情就說不通了。
但是宗方乾脆地肯定道:“知道,於是直樹室長找專任董事商量,當時的狀況非常緊急。因為對專任董事而言,那個機器人工廠發生那種意外事故,對他極為不利。因為機器人事業部一直以來,都是專任董事帶頭推動,那個全自動工廠也像徵著他的功績。為了今後坐上社長的寶座,手攬獨裁政權,不能在這種節骨眼留下無謂的污點。”
“於是湮滅了事實嗎?”
“費了我好大一番工夫。”宗方說:“首先是封住證人的口。那個男人因為自己察覺機器人不夠完善卻疏於報告,所以格外順從地遵照了我們的指示行動。為求保險起見,我將他調到了別的部門。然後動用各種關係將事情壓了下來。如果意外事故是因為作業員的疏忽,警方也不會追根究底地調查。我說過好幾次了,我不想再做一次這種辛苦的工作。”
宗方一臉像在懷念這份辛苦的表情,說不定他想起了自己當時處理事情的效率,而感到滿意。
“唉,因為這種緣故,”他稍微壓低音調,“別亂調查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哪怕是基於身為技術人員的尊嚴,最好也別輕舉妄動。”
拓也無言以對,只好沉默。不曉得宗方對他的反應做何解釋,緩緩地點頭說:“你只要將你那份尊嚴活用在下一項研究上就好了。我已經受夠了那種意外事故。”
“我製作的機器人是完美無瑕的。”
“鐵塊就是鐵塊,那個叫什麼?你在研究發表會上展示的……”
“布魯特斯。”
“對,那也一樣,它又沒有心。”
“心是多餘的。”拓也話說完時,走廊上傳來星子的聲音。宗方的表情頓時轉為柔和。
這一天,星子首先帶拓也到銀座的一家畫廊,說是為了找一幅用來裝飾房間的畫作。星子好像打算徹底重新裝潢直樹之前的房間,她說壁紙已經重貼了。
“最好是令人看得一頭霧水的畫。”拓也問星子喜歡哪種畫,她如此答道。
“當人看見的時候,會說:噢,這是某某某的畫作吧,真美啊——最好是讓人沒辦法說這種話的畫。讓大家想避免以畫作為話題的畫是最理想的。”星子環顧畫廊中解說道。
“但是這麼一來,進你房間的人還真辛苦。不但得減少一個話題,還必須不去看那幅畫。”拓也跟在她身後,走馬看花地註視著牆上的畫說。他對畫不感興趣,心想:看這種東西有什麼好開心的呢?
“這就是我的目的。用這方式讓對方產生壓迫感。這麼一來不管什麼事,我都能握有主導權。”
看著稍微鼓脹鼻孔的她,拓也佩服地說:“原來如此。”
他真心感到佩服,這個女人確實是仁科敏樹的女兒。
猶豫半天之後,星子買了一幅拓也家窗框大小的巨幅畫作。那的確是一幅令人看得一頭霧水的畫,整幅畫分成淡咖啡色、灰白色、橘紅色、黃綠色的部分,各個色塊中擠滿了說不上是生物或非生物的物質。每個色塊的特徵多少略有不同,但至少拓也不清楚其中有何含意,也不曉得在畫什麼。如果有人說這幅畫是在畫細胞質內的粒線體大移動,他可能也會同意。
“這到底在畫什麼呢?”拓也忍不住問星子。
“不曉得。”她明確地回答。
繼畫廊之後,星子又前往服飾店,猶豫了兩小時左右,終於買了一件皮草大衣。令拓也感到意外的是,在這兩小時內,她一次也沒找他討論。連“這適合我嗎”這句話也沒說。所以拓也幾乎默默無言地坐在服飾店角落的沙發上。這段期間,他心裡在想的不是星子的事,而是先前宗方說的內容。
那起意外事故並不是作業員的疏失——據說當時有證人在場,這件事也很難令人置信,但更令拓也耿耿於懷的是,直樹知道意外事故的真相。既然如此,他為什麼想重新調查呢?
拓也感到匪夷所思,他不明白直樹的行為有什麼意義。不,先前聽到的內容當中,還有令他尚未釋懷的部分。那究竟是什麼呢?拓也就這樣思考了兩小時。
兩人離開服飾店,到附近的法國餐廳用餐。這裡似乎也是星子常來的店,吃到一半時主廚過來打招呼。一個看起來就像主廚的胖男人。他恭維星子幾句之後,也向拓也打招呼,以意有所指的眼神看著星子。 “這位是小姐的?”
她對主廚回以微笑,答道:“偶爾交個男朋友,有什麼關係嘛。”
這是她第一次像這樣介紹拓也。星子一面動刀叉,一面說起在美國留學時吃過的一些難吃的菜。或許是相當不甘心,話題無窮無盡。她一直滔滔不絕地說到上甜點為止。拓也小心翼翼地絕對不打斷她的話。因為他知道一旦那麼做的話,星子的心情會立刻變差。
“對了,那起命案進行得怎麼樣了?”用完餐後,她問拓也。 “警方好像完全找不到犯人。”
“不曉得……總之調查好像遇上了瓶頸。”
“什麼事那麼費工夫呢?”
“很多吧,室長的行動好像也有很多令人費解的部分。”這不是警方的見解,而是自己的感想,拓也不禁脫口而出。
“令人費解?未免講得太好聽了吧。”星子尖聲說道:“那個人只是在違抗仁科家罷了。除此之外,他就是個空殼子。”
“你對他依然毫不留情耶。”拓也面露苦笑,那一瞬間他忽然心想:意外事故的證人到直樹的辦公室找他商量之後,直樹為什麼馬上向敏樹報告呢?如果像星子所說,直樹凡事都要違抗仁科家,當時使用別種手段才是直樹的行事風格,不是嗎?
拓也想到,先前之所以無法釋懷,就是因為這件事令他耿耿於懷。
“你幹嘛突然安靜下來。”
拓也回過神來,發現眼前的星子瞪著他。 “不,沒什麼……我們差不多該走了吧。”
“不用你說我也會走。接著去'華屋',我要找耳環。”星子站起身來,快步走向門口。
“華屋”是一家面向銀座大道的知名珠寶店,雖然店內也賣衣服或皮包等,但主要商品還是從各國名店進口的名牌珠寶。星子一進店內,馬上走進內側和一名看似店長的男人交談。與其說是奢侈,看在拓也眼中,只是覺得愚蠢,花好幾百萬在這種無聊的玩意兒上,有何樂趣可言?
星子按例擅自挑選耳環。對拓也而言,反而感謝都來不及。
拓也和看畫時一樣,目光在展示櫃中游走。這里之所以比看畫稍微令他感興趣,是因為價格吸引了他,這種小石頭要一千萬?簡直荒謬。
喔?拓也停下目光。因為展示櫃裡有一個他曾看過的胸針,金色的花瓣、中間鑲著鑽石,這和在康子家中看見的一模一樣。拓也一看價格,八十七萬圓——這種價位的商品在這家店中不算貴,但也並非一般粉領族隨便買得起。
“你發呆在看什麼?”突然間,星子叫他。他心頭一怔。她看進拓也剛才在看的展示櫃中,說:“Chaumet的胸針啊。這怎麼了嗎?”
“不,沒什麼。這品牌叫Chaumet嗎?”
“是啊。拿破崙的最愛,法國歷史最悠久的老店。我不太喜歡就是了。”說完,她輕輕敲了敲展示櫃。 “對了,今年我爸爸去法國時,說他去了Chaumet,買給我一串不怎麼有品味的項練。”
“專任董事買項鍊給你?”拓也嗓門變大了,“真的嗎?”
“真的啊。怎麼了?倒是我們走吧。這家店已經沒救了。沒有半件好貨。”
星子開車送拓也回公寓。她在吃飯時喝了紅酒,所以是酒醉駕車,但是她好像絲毫不以為意。
“今天謝謝你陪我。玩得很開心。”星子邊切方向盤邊說。拓也有些驚訝地看著她的側臉。她第一次像這樣向自己道謝。
到了公寓,這次換拓也道謝了。然後他向星子道晚安。
“晚安。啊,等一下。”星子叫住想打開車門的拓也,右手環過他的脖子,毫不猶豫地覆上他的唇。她的雙唇觸感柔軟,但是缺乏性魅力。
“這是今天的獎賞。”她離開拓也的唇,嫣然一笑。從裝模作樣中,感覺得到些許羞赧。他心想,這是她至今最美的表情。
“那,晚安。”拓也說道。
“嗯,晚安。”
拓也下車,回頭說:“噢,等一下。你知道專任董事的血型嗎?”
“血型?”她皺起眉頭,“為什麼要問這種事?”
“有點好奇……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應該是AB型。”
“AB型……”
“下次接吻之後問這種事,我可不饒你唷。”星子話一說完,用力踩下油門疾馳而去。
拓也回到家關上大門。那一瞬間,他笑了出來。實際上,一股無法壓抑的笑意從肚子裡湧上心頭。他心想:搞什麼鬼啊? !康子竟然也和仁科敏樹有一腿。原來孩子的父親是那個老頭子——
“康子,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不墮胎了。”
他心想,這也難怪。因為孩子說不定是敏樹的。這麼一來,她就能夠拿到不愁吃穿的贍養費。順利的話,還有可能混進仁科家。拓也想起了刑警前幾天說的話。
康子的父親一直支付贍養費給外遇對象,弄得妻離子散。康子會不會是想透過讓自己站在相反的立場,消除這份怨念呢?
“這是賭博。她確實下了大賭注。”但是,拓也馬上轉念一想。這果真是賭博嗎?敏樹和康子分別是AB型和O型。這麼一來,如果生下A型或B型的孩子,康子也能主張那是敏樹的孩子,不是嗎?而O型就推給拓也就行了。結果孩子的血型是B型。拓也又笑了出來。他心想:搞什麼鬼啊? !橋本和直樹是A型,康子從一開始就將他們排除在外了。
他們白死了——這麼一想,拓也又覺得可笑。
但是——
直樹不曉得敏樹和康子之間的事嗎?就像拓也從那個胸針察覺到的一般,他會不會也知道呢?如果他知道的話,事情就會有所不同。直樹是否害怕仁科家的接班人出世呢?因為他的野心是掠奪仁科家的財產,毀滅仁科家。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直樹恨敏樹入骨。透過一個女人,和那個男人產生關係,終究是令他無法忍受的狀況吧?
“關係真是錯綜複雜啊!”拓也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低喃道,這次他沒有感到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