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佐子到門口拿晚報時,心想,警方的戒備好像比白天更森嚴了。門前站了兩個眼神銳利、似乎只是偶然站在那邊的男人。但不用說,他們不可能沒有任何目的,大概是在監視出入瓜生家的人。同樣,後門也站了兩名警察。美佐子不懂,為什麼傍晚之後,會突然變得如此戒備森嚴呢?
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之下,美佐子的父親壯介來了。他好像先到主屋向亞耶子打了招呼,然後才來美佐子夫妻住的別館。
“感覺真是不太舒服,經過大門時還被人盯著看。”壯介在玄關邊脫鞋子邊說。
“警察問你話了?”
“沒。說不定離開時會問吧。晃彥呢?”
“還沒回來,不過我想差不多快了。”
美佐子帶父親到客廳,這是她今天第三次帶人進客廳了。
“警方問了你什麼?”壯介脫掉西裝,邊鬆開領帶邊問。
“問了一大堆呢,同樣的問題一而再、再而三地問。爸,喝茶好嗎?”
“噢,你不用麻煩。看來警方果然會仔細調查你們。你心裡真的一點底都沒有?”
“沒有呀,我什麼都不知道。”說完,美佐子準備了茶具。這句話帶有自嘲的意味,壯介卻沒聽出弦外之音。
“那也好。要是說太多沒把握的,萬一發生無可挽回的事情就糟了。”
美佐子背對著父親聽他說話,心想,自己說不定已做出了無可挽回的事。勇作已經看出,她昨天白天看到了晃彥的身影。警方今後要是懷疑晃彥,美佐子的證言應該具有重大意義。即便勇作說,他不會將這件事情告訴別人,但……
美佐子除了告訴他這件事,還提到了“命運之繩”,希望他能了解自己如今的心情。
見勇作之前,美佐子還曾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迷失自我”,但她也察覺到了,越和勇作說話,越是無法控制自己。她一直想找個人訴說自己對現狀的不滿、對丈夫的疑慮、對目前人生的疑問。睽違十多年後再次和勇作重逢,足以拆解掉她心扉上的鎖。
對於自己說的話,他會怎麼想呢?會不會覺得這是我愚蠢的妄想而嗤之以鼻呢?若他無視我的傾訴,的確令人悲傷。
然而,美佐子一想到他若將自己的傾訴鄭重視之而採取行動,也會害怕。她感覺自己像打開了潘多拉之盒。
聽到壯介說話,她才回過神來,“咦”了一聲,轉過頭。
壯介邊看晚報邊問:“我在說晃彥,他對命案一事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啊。”
美佐子端來茶和點心。壯介放下晚報,瞇起眼睛啜飲茶水。看他喝茶的模樣,美佐子感嘆地想,爸真的是上年紀了!
壯介從UR電產退休後,又到其外包商電氣工程公司工作。工作內容是負責和以前的公司聯絡,無需費神,也不耗費體力,加上適度運動可能對身體有益,他最近氣色很好。
“晃彥是瓜生家的繼承人,警方自然會懷疑他吧?”
“大概是吧。”
“警方的懷疑應該已經打消了吧?像是確認了不在場證明之類的?”大概是最近常看電視上的推理連續劇,壯介說出了一個專業術語。
“天曉得,我不知道。他昨天幾乎都不在家,今天也一早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哦。警察說不定去了大學。”壯介的眼神不安地在空中游移。
兩人正有一句沒一句地針對這起命案聊些無關痛癢的事,玄關傳來聲響。晃彥回來了。
得知岳父來了,他馬上到客廳打招呼,衣服也沒換便徑直坐在壯介面前,滿面笑容地詢問岳父的近況。
“我想事態嚴重,所以過來看看情況,可什麼忙也幫不上。”
“謝謝爸,您不用擔心。這場騷動只是因為我父親的遺物被偷,而且涉及人命罷了。社會上經常發生贓車被人用來犯罪的事件,這次就跟那個一樣。”大概是想讓岳父放心,晃彥給出一個牽強附會的解釋。十字弓被用來殺人和贓車被人亂用,根本是兩回事,因為能帶走十字弓的人有限。
而你,就是其中之一。美佐子在晃彥的背後,在心中低語。
晃彥邀壯介共用晚餐,壯介謝絕了,站起身來。
“那我送您回家。”
“不,不用了。我自個兒慢慢晃回去。”壯介趕忙揮手。
“天氣有點冷了,對身體不好。我會擔心,請讓我送您。”晃彥堅持。
壯介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美佐子目送兩人出門,然後整理客廳。她撿起晃彥隨手放在地上的西裝,正想掛上衣架,有東西咚地掉在地上——一管瞬間接著劑。
他身上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是在大學的研究室裡用的?晃彥經常帶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回家,但瞬間接著劑還是頭一遭。美佐子感到不可思議,但還是將它放回西裝內袋。
晃彥回家的時間比想像中還晚,美佐子將晚餐的湯再次加熱,但晃彥對晚歸沒作任何解釋。美佐子隨口問道:“路上堵
車嗎?”晃彥也只是模棱兩可地回答:“嗯,聽你這麼一說,的確很堵。 ”
美佐子邊吃邊問晃彥,警察是否去過大學。他不以為意地回答:“來過。”
“他們問了你什麼?”
“沒什麼,就跟昨天問你的一樣。”
“比如問,你白天在哪裡嗎?”
“差不多。”
晃彥不疾不徐地喝湯、吃色拉和烤牛肉,沒有任何不自然的表情。
“你怎麼回答?”
“什麼?”
“就是,”美佐子喝下葡萄酒,說,“當他們問你白天在哪裡的時候。”
“噢,”他點頭,“我回答在研究室裡吃外賣套餐。店員應該記得我,沒什麼好懷疑的。”
“哦。”她簡短地應了一聲,心想,和倉勇作卻在懷疑你。
“那種店裡的東西好吃嗎?是大學附近的餐廳,對吧?”
“沒什麼特別。不過以價格來說,還算可以。”
“其中有沒有你討厭的菜色?”比如蒲燒鰻魚一目美佐子沒說出口。
“有時候會。不點那種東西就好——”晃彥說到這裡,好像突然屏住了氣。他一定是想起了昨天要的套餐和現在說的話互相矛盾。美佐子不敢看他的表情,眼睛一直盯著盤子。
“你怎麼問這個?”晃彥問她。
“沒什麼……只是在想你平常都吃些什麼。再來一碗湯?”美佐子伸出右手,想,自己演得還真自然。
晃彥也沒有露出懷疑她的樣子,以平常的語調回答:“不用了。”
兩人之間持續著短暫的沉默,只有刀叉碰到盤子的聲音。美佐子覺得,兩人最近吃飯時交談的話題變少了。
“今天來了兩個警察,看到其中一個,嚇了我一大跳。居然是我以前的同學。”
“咦?真的假的?”美佐子為晃彥斟上酒,臉露驚訝。這次的演技並不怎樣,但他好像沒發現。
“他從小學到高中都跟我同校,很活躍,又會照顧人,總在班上大受歡迎。而且他是那種刻苦耐勞的人,唸書就像在堆小石頭一樣,一步一個腳印。”晃彥放下刀子,用手托住下巴,露出回想往事的眼神,“正好和我相反。”
“咦?”
“他正好和我相反,我怎麼也無法和身邊的同學打成一片。我覺得每個人都幼稚得不得了,像廢物一樣,而且我對一般小孩子玩的遊戲毫無興致。我不覺得自己奇怪,反而認為他們有問題。”他將叉子也放在刀子旁,“他就是那種孩子的典型代表,帶領大群同學,不管做什麼都像領袖一樣,連老師也很信任他。”
“你……不喜歡他?”
“應該是。我對他的一舉一動都看不順眼,可又覺得,我好像在透徹地了解他這個人之前,就已意識到了他的存在。怎麼說呢?該說是我們不投緣嗎?總之,我總會下意識地想排斥他,就像磁鐵同極相斥一樣。”晃彥將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飲而盡,像是要映照出什麼似的,將玻璃杯舉至眼睛的高度。
“但不可思議的是我現在卻對他有一種懷念的感覺。每當我試圖回想漫長的學生生活時,什麼都想不起來,腦海中卻總是鮮明地浮現出他——和倉勇作。”
“因為你們是宿敵嗎?”美佐子說出從勇作那裡聽來的話。
晃彥複誦了一遍,說:“是啊,這或許是個適當的說法。”他頻頻點頭。
“不過,還真稀奇啊。”
“什麼?”
“第一次聽你提起小時候的事。”
晃彥像突然被人道破心事般移開視線,說:“我也有童年啊。”
他從椅子上起身。盤中的烤牛肉還剩下近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