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附近的一間茶室裡,方木和姜德先、曲蕊相對而坐。
曲蕊一直無動於衷地看著窗外,馬路對面,住院部灰色的大樓靜靜佇立。而姜德先始終不肯和方木對視,但是隨著方木的講述,臉色已幾近死灰。
“整個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方木把陳哲的照片擺在桌子上,“他就是Z先生,對吧?”
曲蕊只掃了照片一眼,就繼續觀望著住院部的大樓。姜德先則盯著照片看了很久,從他臉上的表情,方木已經肯定了心中的判斷。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們這些?”良久,姜德先艱難地開口。
“不為什麼。”方木又點燃一根煙,“作為律師,你應該知道我們依然沒有證據起訴你們。但是這已經無所謂了,我只是覺得,應該讓你們知道真相。”
三個人重新歸於沉默。
忽然,曲蕊站起身來,衝方木和姜德先笑了一下。她已經瘦脫了相,那笑容在臉上是說不出的詭異與淒涼。
“探視時間到了。”
說完,她就抓起手包,匆匆走出了茶室。
隔著玻璃窗,方木目送著形銷骨立的曲蕊穿過馬路,跑進住院部的大樓。
“方警官。”
“嗯?”方木回過頭,姜德先第一次直視自己,似乎有話要說,又似乎欲言又止。
“你說吧。”方木明白他的意思,“我沒帶任何錄音設備。”
姜德先苦笑,目光投向窗外。
“其實,殺了人之後,我並沒有覺得輕鬆。而且我相信,其他人也一樣。”
方木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心下一片寧靜。
“我們會承擔這一切的。”姜德先低聲說:“請給我和曲蕊一點時間。”
方木把煙頭按熄在煙灰缸裡,長出了一口氣。
“你隨便吧。”
說完,方木起身離開了茶室。
智·苑小區。
楊錦程的家裡已經是一片狼藉,衣物、書籍資料散落在房間的各個角落裡。滿頭大汗的楊錦程正努力地把一個塞得滿滿的行李箱封好。
身後,楊展的臥室裡正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摔打聲,有玻璃瓶扔在牆上的碎裂聲,也有“咔啦咔啦”拼命搖動門鎖的聲音。
臉色鐵青的楊錦程又操起一個行李箱,把書房裡擺放的各種榮譽證書一股腦塞進去,剛拉好拉鍊,就听見門鈴響了。
楊錦程透過門鏡一看,是鄰居。
楊錦程小聲咒罵了一句,拉開門,一臉不耐煩地問道:“幹嘛?”
“我說楊博士,你們家都鬧了好幾個小時了,我連電視都看不了了……”
“你去物業投訴我吧!”楊錦程打斷他的話,當著他的面關上了房門。
剛走回客廳,又聽見楊展在臥室裡聲嘶力竭地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心煩意亂的楊錦程大吼一聲:“你他媽給我閉嘴!”
臥室裡的喊叫聲戛然而止。楊錦程鬆了口氣,抬手抹抹額頭上的汗珠,拉過一把椅子取下妻子的遺像,簡單擦拭後,小心地放進一個塞滿泡沫塑料的盒子裡。
收拾停當,楊錦程給自己倒了杯水,又點燃了一根煙,坐在沙發上喘粗氣。一根煙還沒吸完,他突然意識到楊展的臥室裡已經足有十多分鐘毫無聲息了。
楊錦程擰開門鎖衝進去之後,才發現臥室裡已經空無一人,撲到窗前一看,一條床單擰成的繩索正隨風飄揚。
C市火車站的站台上,背著書包的廖亞凡一臉焦急地四處張望著,不時看看手腕上的塑料電子表。
隨著一聲尖銳的汽笛,又一列火車進站了。成群的人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跳下火車,又有成群的人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拼命擠上車。站台的廣播喇叭裡,一個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反复念叨著:“和諧春運,安全出行,請各位旅客……”
調度員的哨子已經響起,一個男列車員衝廖亞凡不耐煩地吼道:“你到底上不上車?”
廖亞凡最後看了一眼人潮如織的進站口,咬咬牙,轉身跳上了已經徐徐開動的列車。
幾乎是同時,一個背著旅行包的孩子從人群中擠了過來,邊跑邊喊:“等一等,別開車……”
調度員一把拽住孩子,“小孩你幹嘛?”
孩子急得直跳:“我要上車……我有車票……”
“你家大人呢?”調度員四處望望,“上車了?”
列車的速度越來越快,無數張好奇的臉龐在孩子眼前飛速閃過。孩子在那些面孔中徒勞地尋找著那個人,似乎指望她能拉自己上去。
忽然,孩子看到了調度員掛在胸口的哨子,頓時兩眼放光。
“快,你快讓車停下來!”
“行了行了,別鬧了。”一臉無奈的調度員推著孩子的後背,“回家吧。”
“快點,求你了。”孩子滿臉是淚,“我要上車……”
調度員衝站台上的警察揮揮手:“你把這孩子帶到……”
話還沒說完,他就感到手裡的孩子一下子掙脫了,低頭去看,眼前是黑洞洞的槍口。
“讓車停下來!”孩子舉著一支烏黑的轉輪手槍,聲嘶力竭地大吼:“停下來!”
調度員最初嚇了一跳,隨後嘻嘻地笑起來:“小破孩,拿個玩具嚇唬誰啊?”
孩子咬著牙,突然沖調度員腳下扣動了扳機……
砰!
槍聲讓喧鬧的站台瞬間安靜下來,隨後就是一陣緊似一陣的尖叫和呼喊。人們紛紛退去,站台上很快就出現了一片空地,中間是手握轉輪手槍的孩子和嚇得癱軟在地的調度員。
幾個警察從站台兩側跑過來,邊跑邊用無線電向分局通報情況。一個警察小心翼翼地靠近孩子的側後方,慢慢地從腰間拔出手槍,剛要瞄準,就被人壓住了手臂。
“別開槍。”一個滿臉絕望的男人拼命地抓住警察的手,“那是我的兒子。”
楊展盡量躲在調度員後面,一邊用槍向四周胡亂指著,一邊含混不清地吼著:“你們別過來……我只是想上車……嗚嗚……”忽然,他在那些警察中看到了試圖靠近自己的父親。在那一瞬間,楊展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恐懼,但是這表情很快就淹沒在無邊的絕望中。
“你別過來!”楊展衝父親舉起槍,“我會開槍的!”
楊錦程掙脫身邊的警察,怒氣沖沖地吼道:“槍是從哪裡來的?快給我扔掉,快點!”
“我不!”楊展終於哭起來,“你關心過我麼?”
他衝楊錦程揮揮手裡的槍,“這支槍就在我床頭放了幾個月了,你看見過麼?你進過我的房間麼?”
楊錦程緊閉了一下雙眼,換了稍微和緩的語氣說道:“兒子,把槍扔掉,你年齡小,沒事的……”
“我不!”楊展把槍頂在調度員的腦袋上,“我要離開這裡!”
“爸爸帶你去國外……”
“我不去!”楊展已經幾近瘋狂,“我再跟你說一遍,我不去,我不要跟你在一起!”
高度戒備的警察們更加緊張起來,拉動槍栓的聲音在楊錦程身邊此起彼伏。楊錦程急得大吼:“別開槍,我能說服他,我是心理學家……”
“你給我滾一邊去!”一個年長的警察毫不客氣地說:“你兒子都成這個樣子了,你算什麼狗屁專家!”
楊錦程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大步向楊展走去。
恐懼的神色又回到楊展眼中,手裡的槍舉起來,卻抖得厲害。
“你別過來,我開槍了……”
楊錦程沒有停步,牙咬得咯吱作響。
“你別逼我,我真的會開槍……”
話音未落,楊展的左臉已經重重地挨了一記耳光。
站台上一下子靜下來,片刻,楊展嗚嗚地哭起來。他現在看起來又是一個委屈的小孩,膽小,脆弱,手中的槍也被父親劈手奪下。
“我要離開你……”楊展抽噎著說:“我不做你的兒子了……”
調度員手腳並用地悄悄爬開,周圍的警察也一擁而上。楊展無力反抗,似乎也無心反抗,任由幾個警察把他臉朝下壓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反剪雙手。
楊錦程拼命推搡著那些警察:“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的兒子……”
“你閉嘴吧,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年長的警察伸出手來,“把槍給我!”
楊錦程看見一雙錚亮的手銬咔嚓一聲戴在兒子的手上,突然大腦一片空白,似乎周圍的一切都在坍塌。恍惚間,他意識到有人在掰他的手……
楊錦程突然爆發了。他一把甩開那隻手,舉槍指向那些正拖著楊展向外走的警察。
“放下我的兒子!放下!”
警察們目瞪口呆地看著楊錦程,有幾個人已經把手伸向了腰間。
楊錦程的臉上浮現出痴痴的笑容,他衝過去,一把拉住楊展的手臂。
“爸爸帶你離開這裡,走……”
“呸!”楊展把一口濃痰吐在楊錦程的臉上,咬牙切齒地說:“我寧可坐牢,也不會跟你在一起!”
楊錦程愣在原地,似乎那口濃痰是一顆子彈。他完全被打懵了,不能動,不能說,不能想……
突然,楊錦程像一頭野獸般嚎叫起來:
“啊——啊——”
隨後,他猛然把槍管塞進了嘴裡……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