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錦程靜靜地站在辦公桌前,盯著死者脖子上的鐵絲看了一會,輕嘆口氣,從衣袋裡掏出一個U盤連接在電腦上,點擊了幾下鼠標後,把顯示器轉向了方木。
“你自己看吧。”
那是兩段視頻。第一段視頻裡,助理陳哲來送文件,見楊錦程不在辦公室裡,四下張望了一下,就大大咧咧地坐在辦公桌後,在那張寬大的座椅上晃來晃去,還舉起楊錦程的茶杯喝了一口。
第二段視頻就是周老師勒死陳哲的全部過程。
方木默不作聲地看完,又走過去掀開死者臉上的面膜,不錯,的確是那個一直在楊錦程身後謙卑恭敬的陳哲。
“他就是你們一直要找的Z先生。”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方木盯著楊錦程的眼睛,“你有證據麼?”
楊錦程笑笑,臉上疲態盡顯,“你應該知道我的答复的。不過你可以拿陳哲的照片給姜德先和曲蕊,看看他們的表現你就會知道我說的是對還是錯——你跟別人不一樣,我相信你有這個分辨能力。”
“那周老師又為什麼殺了陳哲?”
“你可以去搜搜陳哲的口袋,那裡應該還有一張電話卡。”楊錦程指指陳哲,“他打電話給周老師,說我是Z先生,讓周老師來殺我。”
“後來呢?”
“陳哲對我的位子垂涎已久——你在剛才的視頻裡也看到了——甚至學我的樣子敷著面膜,用我的杯子喝水。但是很不幸,我在我的杯子裡下了麻醉劑,這倒霉的傢伙睡死過去,當了我的替死鬼。”
“你在你自己的杯子裡下麻醉劑?”
“對。因為我嚴重失眠,需要睡一覺,只不過還沒來得及喝而已。”楊錦程把身子轉向方木,“你覺得這理由成立麼?”
方木臉色鐵青,向前逼近一步,“你用什麼說服我這不是你一手策劃的?”
“我並沒打算說服你。”楊錦程毫不退讓地回望著方木,“但是你同樣無法證明這是我策劃的,不是麼?”
方木盯著他看了幾秒鐘,緩緩說道:“你知道周老師要來殺你,所以想辦法誘騙陳哲喝下你杯子裡的水,等他昏迷後,你又在陳哲的臉上覆蓋了面膜,然後靜等著周老師來殺人。這樣,你既除掉了陳哲,又逼死了周老師,對麼?”
楊錦程似笑非笑地看著方木,既不肯定,也不否認。
樓下突然傳來警笛聲,楊錦程走到窗前看看,回頭說道:“警察來了。他們走進這間辦公室後,我就什麼都不會說了。你還有什麼要問的麼?”
方木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牙咬得咯咯作響。
失敗,徹底失敗了。
“那好。”楊錦程笑笑,“我最後奉勸你一句,不要針對我我本人進行任何形式的偵查活動,你自己也清楚,那是毫無價值的,頂多是浪費你我的時間。”
方木感覺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湧到頭頂,他猛地伸手到腰間打開槍套……
“不不不。”楊錦程的表情彷彿是在面對一個魯莽無知的孩子,“這屋裡還有第三隻眼睛呢,你不會那麼愚蠢吧?”
房門被猛地推開,邊平和鄭霖大步走進來,見到對峙的方木和楊錦程,兩個人都不由得愣住了。
“方木,這是……”
方木忽然舉起一隻手,示意邊平不要再問下去了。他彷彿已經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搖搖晃晃地穿過驚訝不已地同事們,慢慢向門口走去。
“方警官!”楊錦程突然在背後叫了一聲,似乎飽含悲愴,“其實周老師的死,我也很難過。”
方木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步,徑直走了出去。
C市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殺人案已偵查終結,現場發現的視頻資料證明周國清(原名周振邦)就是殺死陳哲的兇手。鑑於犯罪嫌疑人周國清已經畏罪自殺,案件撤銷。
教化場系列殺人案陷入僵局,由於缺少證據,姜德先和曲蕊被依法監視居住,如果在12個月內找不到有力證據的話,對二人的強制措施只能撤銷。
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附近的一間茶室裡,方木和姜德先、曲蕊相對而坐。
曲蕊一直無動於衷地看著窗外,馬路對面,住院部灰色的大樓靜靜佇立。而姜德先始終不肯和方木對視,但是隨著方木的講述,臉色已幾近死灰。
“整個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方木把陳哲的照片擺在桌子上,“他就是Z先生,對吧?”
曲蕊只掃了照片一眼,就繼續觀望著住院部的大樓。姜德先則盯著照片看了很久,從他臉上的表情,方木已經肯定了心中的判斷。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們這些?”良久,姜德先艱難地開口。
“不為什麼。”方木又點燃一根煙,“作為律師,你應該知道我們依然沒有證據起訴你們。但是這已經無所謂了,我只是覺得,應該讓你們知道真相。”
三個人重新歸於沉默。
忽然,曲蕊站起身來,衝方木和姜德先笑了一下。她已經瘦脫了相,那笑容在臉上是說不出的詭異與淒涼。
“探視時間到了。”
說完,她就抓起手包,匆匆走出了茶室。
隔著玻璃窗,方木目送著形銷骨立的曲蕊穿過馬路,跑進住院部的大樓。
“方警官。”
“嗯?”方木回過頭,姜德先第一次直視自己,似乎有話要說,又似乎欲言又止。
“你說吧。”方木明白他的意思,“我沒帶任何錄音設備。”
姜德先苦笑,目光投向窗外。
“其實,殺了人之後,我並沒有覺得輕鬆。而且我相信,其他人也一樣。”
方木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心下一片寧靜。
“我們會承擔這一切的。”姜德先低聲說:“請給我和曲蕊一點時間。”
方木把煙頭按熄在煙灰缸裡,長出了一口氣。
“你隨便吧。”
說完,方木起身離開了茶室。
C市火車站的站台上,背著書包的廖亞凡一臉焦急地四處張望著,不時看看手腕上的塑料電子表。
隨著一聲尖銳的汽笛,又一列火車進站了。成群的人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跳下火車,又有成群的人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拼命擠上車。站台的廣播喇叭裡,一個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反复念叨著:“和諧春運,安全出行,請各位旅客……”
調度員的哨子已經響起,一個男列車員衝廖亞凡不耐煩地吼道:“你到底上不上車?”
廖亞凡最後看了一眼人潮如織的進站口,咬咬牙,轉身跳上了已經徐徐開動的列車。
智·苑小區。
楊錦程的家裡已經是一片狼藉,衣物、書籍資料散落在房間的各個角落裡。滿頭大汗的楊錦程正努力地把一個塞得滿滿的行李箱封好。
身後,楊展的臥室裡正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摔打聲,有玻璃瓶扔在牆上的碎裂聲,也有“咔啦咔啦”拼命搖動門鎖的聲音。
臉色鐵青的楊錦程又操起一個行李箱,把書房裡擺放的各種榮譽證書一股腦塞進去,剛拉好拉鍊,就听見門鈴響了。
楊錦程透過門鏡一看,是鄰居。
楊錦程小聲咒罵了一句,拉開門,一臉不耐煩地問道:“幹嘛?”
“我說楊博士,你們家都鬧了好幾個小時了,我連電視都看不了了……”
“你去物業投訴我吧!”楊錦程打斷他的話,當著他的面關上了房門。
剛走回客廳,又聽見楊展在臥室裡聲嘶力竭地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心煩意亂的楊錦程大吼一聲:“你他媽給我閉嘴!”
臥室裡的喊叫聲戛然而止。楊錦程鬆了口氣,抬手抹抹額頭上的汗珠,拉過一把椅子取下妻子的遺像,簡單擦拭後,小心地放進一個塞滿泡沫塑料的盒子裡。
突然,他的鼻子裡竄入一股焦糊味。楊錦程吸吸鼻子,立刻意識到這味道是從兒子的臥室里傳出來的。
楊錦程手忙腳亂地掏出鑰匙,打開房門一看,一身外出打扮的楊展正用打火機燒著床單。
楊錦程徹底失控了,他一把揪住兒子的頭髮,狠狠地扇了他兩記耳光,又一腳把他踹到牆角。
“你他媽到底要幹什麼?”
嘴角流血的楊展從牆角掙扎著爬起來,衝著父親聲嘶力竭地吼道:“我不走!我不要出國!”
已經紅了眼睛的楊錦程順手操起桌上的魚缸,朝兒子狠狠地砸了過去。
魚缸撞在楊展頭頂不足半米的牆上,頃刻間就粉身碎骨,魚、水和玻璃碎片落在楊展身上,孩子嚇得尖叫一聲,雙手抱頭,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你他媽再鬧,老子就打死你!”說完,楊錦程怒氣沖沖地抓起還在冒煙的床單,起身去了衛生間。
把床單塞進洗手盆裡,餘怒未消的楊錦程返回客廳整理行李,嘴裡依舊叫罵著:
“沒腦子的臭大糞!老子辛辛苦苦為了什麼?還不是他媽的為了你!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養活了你這麼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他翻檢著地上的書籍資料,有的直接丟棄,有的放進行李箱裡,絲毫沒察覺到楊展已經像幽靈一樣悄悄地站到了自己身後。
他更沒看到楊展手裡握著一支轉輪手槍。
滿臉淚痕的楊展無聲地抽噎著,通紅的雙眼裡漫出無盡的絕望與仇恨。
他慢慢地舉起槍。
“砰!”
“砰!”
站台上負責維持秩序的警察已經註意這個小孩好幾天了。他每天都會準時出現在站台上,然後在準備上車的旅客中東張西望,好像在尋找什麼人。
第四天,當這班列車開走後,他似乎徹底放棄了尋找。靜靜地在站台上站了一會之後,他到食品車那裡買了一個漢堡和一罐可樂,坐在長椅上慢慢地吃完。之後,孩子把易拉罐的拉環套在手上,反來复去地端詳了半天,緊接著,又把罐子遠遠地擲了出去。
空可樂罐在地上軲轆著,最後落到站台下,靜靜地躺在鐵軌中間。
警察看見孩子向自己走來,腳步從容,面色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