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心理罪:教化場

第3章 第一章孤兒院

心理罪:教化場 雷米 9131 2018-03-22
方木從銀行的櫃檯裡接過一張憑條,上面清楚地記錄著800元已經匯入了那個賬戶。方木草草地瀏覽了一下,隨手把它撕得粉碎,扔進了垃圾桶。 走出銀行的大門,方木看看手錶,已經快3點了。他猶豫了一下,決定不回廳裡。與其坐在辦公桌前喝茶水到5點,還不如在外面轉轉。 上了車,方木才發現這忽然多出來的2個小時讓自己有些茫然,該去哪裡呢?他把手搭在方向盤上,目光投向遠處林立的高樓大廈。那些硬冷,色澤暗啞的建築此刻在一片黏稠的灰色霧靄中若隱若現,天空顯得比往日更低,似乎在緩緩壓榨這城市所剩無幾的汁水。 沒來由的,方木想起了某種果實,甜美,鮮豔,又脆弱易碎。他收回目光,發動了汽車。 半小時後,汽車停在了城郊的一條小路邊。方木跳下車,走到路邊的一個院子前。

這是一個佔地面積約800平方米的院落,透過鐵柵欄,能看見一棟二層樓房矗立在院子中央。院子裡被細心地分割成幾個區域,正對著樓房的是一大片空地,擺放著兩架鞦韆和幾排水泥長凳。幾個5、6歲的孩子在互相追逐、奔跑著。一個40多歲的中年婦女抱著一個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一邊曬著並不存在的太陽,一邊提心吊膽地看著在她腳邊繞來繞去的孩子。 空地兩邊是劃分整齊的菜地和花圃。綠葉配以鮮花與果實,一派生機盎然的樣子。即使在這昏黃的天色下,仍然讓人感到由衷的愉快。方木手扶著柵欄,臉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眼角的余光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方木轉過頭,看見一個10歲左右的孩子正以和他毫無二致的姿勢,手扶著柵欄朝里面張望著。

孩子注意到方木正在觀察他,也回過頭來。那是個小男孩,頭髮有些卷,臉上的膚色白皙,但是臟得厲害。身上穿著拖拖拉拉的校服,一個大大的書包歪歪扭扭的掛在肩膀上。方木沖他友善地笑了笑,“放學了?” 男孩慌慌張張地躲開方木的目光,過了一會,又偷偷地瞄著方木。方木覺得好笑,索性轉過臉來認認真真的看著他。男孩顯得更加不知所措,他紅著臉扭過頭去,小小的鼻尖上開始滲出汗水。 小男孩緊張的樣子讓方木覺得親切,他決定逗逗這個孩子。方木掃了他的書包一眼,忽然板起面孔喝道:“賀京,你的作業寫完了麼?” 男孩吃了一驚,他退後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方木,眼中滿是疑問,“你……你怎麼知道……” 方木笑了,“我當然知道。”

男孩一臉驚懼地看著方木,忽然恍然大悟般從肩上卸下書包,書包的側面用黑色簽字筆寫著“賀京”兩個字。 “原來你看到了這個。”男孩咧開嘴笑了,然而,那笑容卻宛如一個孩童捉弄了自己的同伴,“其實我不是賀京。” 說完,男孩就一轉身,跑掉了。 方木一愣,剛要開口,就听見身後有人叫他。 “方警官,你來了?” 方木回過身,是那個抱著小孩的中年婦女,她朝男孩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怎麼,你認識那小孩?” “嗯?”方木很吃驚,“趙大姐,那孩子不是這裡的麼?” 趙大姐搖搖頭,“不是。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沒事就到我們這兒來轉悠,也不進來,就站在外面看。我一出去跟他打招呼,這小孩就跑了。” “哦。”方木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周老師在麼?”

“在。”趙大姐一指身後的院子,“在菜地里幹活呢,我去叫他?” “不用。”方木忙說:“我過去就行。”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挽著褲腳,蹲在菜地裡忙活著,雙手沾滿了泥土。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來,隨即就有絲絲笑意爬上臉龐。 “你來了?” “嗯,周老師你好。”方木在他身邊蹲下,“忙什麼呢?” “嗬嗬,給果苗鬆鬆土。” “這是什麼苗?” “草莓。自己種的,味道不一樣。你上次不是也嚐過了麼,不錯吧?” 方木的嘴裡立刻泛起一陣酸甜的味道,他咽了一口唾沫,“還行,就是稍微有點酸。” “哈哈哈。”周老師大笑起來,“你吃到的已經算好的了。這幫小兔崽子,等不及熟就往下摘。” 他費力的站起來,看得出由於蹲得時間過長,腳有些麻。方木急忙扶住他。

“哎呀,沒事。我手上有泥,別弄髒你的衣服。” 方木沒鬆手,一直把他扶坐在水泥長凳上。周老師伸直雙腿,右手在大腿上不停地揉搓,發出一陣嘶嘶哈哈的呻吟。 “周老師,腿不舒服?” “文革時這裡受過槍傷,天氣一變就會酸痛。哦,謝謝。”周老師接過方木遞來的香煙,點燃了深吸一口,美美地吐出來。 方木也點燃一根煙,邊吸邊看著空地上的孩子們不知疲倦地奔跑、追逐。 “今天下午沒上班啊?”周老師問道。 “哦,去銀行給你們匯款了。反正回去也沒什麼事,就過來看看。” “嗯。”周老師扔掉煙頭,轉過頭來很認真地對方木說:“我替亞凡謝謝你。” “應該的,周老師。”方木忙說,“你一個人撐起這麼大個孤兒院,也夠為難你的。”

周老師笑笑,又問道:“還是要替你保密?” “對。”方木點點頭,“一直到她讀完書,找到工作為止。我現在工資不高,每個月暫時只能拿出這些。不過如果亞凡需要錢,你可以隨時通知我。” “我能不能知道……”周老師斟酌了一下詞句,“你為什麼要資助廖亞凡?為什麼單單是她?” 方木盯著眼前裊裊升起的煙霧,半晌,他低下頭,“對不起,周老師。” “嗬嗬,這沒什麼。”周老師拍拍他的肩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幫助廖亞凡,總不會出於惡意。嗬嗬,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他朝門口望去,一個背著書包的女孩子正走進來。方木有些慌亂,起身要走,卻被周老師按住了,“她又沒見過你,怕什麼?” 他朝女孩揮揮手,“廖亞凡!”

廖亞凡彷彿受到驚嚇一般猛然停下了腳步,看清是周老師在叫她,順從地走了過來。 “週爺爺好。”廖亞凡向周老師微微鞠躬,又把目光投向方木,不知道怎麼稱呼,就沖他點了點頭。方木瞇起眼睛,微微頷首。 “放學了?”周老師笑咪咪地打量著廖亞凡,“作業寫完了麼?” “在學校就寫完了。”廖亞凡筆直地站在周老師面前,一隻手反复地摸著書包帶。 “嗯,好孩子。晚上記得幫一樓的小勇補習一下數學。哦,對了,喜歡這個新書包麼?” 廖亞凡的臉上露出了羞澀的笑容,“喜歡。” “哈哈,那就好。快回去休息吧。” 廖亞凡紅著臉答應了一聲,轉身輕快地跑掉了。可是她並沒有像周老師囑咐那樣回去休息,5分鐘後,廖亞凡就把一個盛滿土豆的大鋁盆端到院子裡,一個接一個削起皮來。

算起來,廖亞凡應該16歲了。她的五官酷肖其母,不用仔細分辨,方木就能從她的眉眼中看出孫梅當年的模樣。只是她的表情沉靜淡然,帶著同齡少女臉上罕有的憂慼。別的女孩都在家裡吃零食、看電視、上網聊天的時候,她守著一盆土豆在準備幾十個人的晚飯。從她熟練的動作來看,廖亞凡經常參與這種繁重的勞動。想到這裡,方木的心裡有些微微的疼痛。畢竟,他和廖亞凡被剝奪的童年有關。 有時,廖亞凡的動作會忽然停下來,就那麼拿著刀子和土豆,呆呆地盯著前方幾米的地方,幾秒鐘後,又埋頭奮力削皮。爾後再次發呆。偶爾抬頭的時候,會遇見方木一直盯著自己的目光。方木沖她笑笑,廖亞凡並無回應,而是心慌意亂地低下頭去。 放學的孩子們陸陸續續地回到孤兒院,院子裡逐漸熱鬧起來,各種年齡段的,健康的,殘疾的孩子們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大聲嚷嚷著。有的在高聲談論學校裡發生的事情,有的在追討白天被搶走的糖果,還有的拖著鼻涕蹲在牆根下傻笑。

廖亞凡已經削好了所有的土豆,端著盆子走進了小樓。而樓頂的煙囪,正冒著越來越濃重的黑煙。很快,院子裡開始飄溢土豆熬白菜的香味。周老師拍拍手上的泥,“小方,留下吃飯吧,雖然簡單,但是也別有風味。” 方木搖搖頭,他不能想像跟廖亞凡同桌進餐該是多麼尷尬的事情。她雖然完全不知道她媽媽救了兩次的人的模樣,也不會記得她宛若公主般站在男生二舍的走廊裡的時候,身邊匆匆而過的某個無動於衷的男生,但是方木仍然無法說服自己以一個資助者的心態去面對這個女孩。 正當他要給自己的婉拒尋找藉口的時候,手機很合時宜地響了。 “方木,你在哪兒?”邊平的聲音很急。 “外面。怎麼了?” “15分鐘之內趕到寬田區造紙廠宿舍!”

方木剛想問問具體情況,電話就被掛斷了。他不敢耽擱,匆匆跟周老師告別後,就跳上吉普車,拉響警笛,疾馳而去。 寬田區是本市的舊城區,曾經是重工業企業的集中地。在環保意識還沒有在城市中盛行之前,這裡曾經一片繁榮。隨著城市的不斷擴大,工廠的遷出,寬田區逐漸變成了被高度城市文明遺忘的角落。隨處可見的平房和三層小樓已經顯得和城市格格不入。但是無論在新城區還是舊城區,人們的好奇心都是一樣的。 此刻,一棟三層老式樓房前已經被圍觀者圍得水洩不通。加之周圍橫七豎八地停放著警車,想開車靠近實在是很難。方木把車停在了很遠的地方,小跑過去。 樓前被警戒線圈出了一片空地,或身穿便裝,或著警服的人們在空地上不停忙碌,表情凝重。方木把警官證別在胸前,掀起警戒線鑽了進去。邊平正在和一個身穿武警制服的警官交談,看見方木,揮揮手示意他過來。 “這是我們處裡的方警官,”邊平給兩人介紹,“這是特勤支隊的段警官。” 方木向段警官伸出手去,感到對方的手粗糙、強硬,很有力度。 “我簡單介紹一下案情,”邊平指指三樓,“今天下午,市電視台帶著一名觀眾來到三樓301室錄製節目。這名觀眾自稱叫羅家海,據說想要在今天——也就是教師節——看望自己的老師。結果他進入室內後就動刀刺了自己的老師,這女的目前傷勢不明,不過根據現場目擊證人的描述,估計已經死了。麻煩的是家裡還有一個女孩,9歲左右,初步推斷已經被劫持——這也是遲遲沒有展開強攻的原因。” 此刻,一個警察拿著高音喇叭開始喊話:“屋裡的犯罪分子你聽著,你已經被包圍了,放下凶器,釋放人質,立刻投降,這是你唯一的出路。我再重複一遍……” 方木看看樓上,窗戶緊閉,沒有任何回應。 “劫匪提什麼要求了麼?”方木問邊平。 “沒有,什麼要求都沒提。所以我們打算派個人上去跟他談談,要搞清楚他的目的,同時尋找機會制服他。”邊平看看方木,“我準備派你去。” 方木一下子愣住了,忽然感覺嘴裡很乾,他直直地看了邊平幾秒鐘,“我?” “對。”邊平的回答簡短,但是很堅決。 方木把目光轉向他身邊的段警官,似乎想從他那裡得到確切的答复。可是段警官的表情同樣迷惑,還夾雜著一絲不信任。 邊平也察覺到了段警官的驚訝,轉過頭對他說:“老段,這是我們處裡最棒的小伙子。”他朝方木揮揮手,“去吧,去那邊準備一下。” 方木像個木偶一樣被帶到一台指揮車前,一個女警手腳麻利地把無線耳機裝在他身上,另一個警察挽起他的褲腳,把槍套紮在他的腳踝上。方木茫然無措地任由他們擺佈著,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邊平身上。他正在跟段警官說著什麼,段警官微蹙著眉頭,不住點著頭,等他回頭再看方木的時候,目光中已經有了幾分期許。 “準備得怎麼樣了?”他問在方木身邊忙碌的警察們,得到肯定的答復後,段警官從腰里拔出一隻六四式手槍。 “會用麼?” 方木點點頭,接過手槍,動作熟練的開保險、拉套筒,把子彈上膛後,插進了腳腕上的槍套裡。 邊平也走了過來,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後,說道:“現在咱們說說計劃。計劃一共有三個。計劃一:你盡量說服他投降;計劃二:尋找機會制服他,如果時機允許,你可以開槍擊斃他;計劃三:對面的樓上埋伏了狙擊手,但是無法鎖定他,懷疑他和人質躲在裡面的房間裡。如果你覺得沒有把握說服他或者制服他,就想辦法把他引到南側房間的門口,距離窗戶越近越好。剩下的事交給特勤隊來處理。”邊平頓了一下,“有什麼問題麼?” 方木想了想,覺得腦子裡有一萬個問號,可是又不知道問什麼,就搖了搖頭。 “好,去吧。”邊平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談判的要領我就不跟你再囉嗦了,你自己小心。” 方木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剛要轉身,段警官又叫住了他。 段警官蹲下身子,拔出方木的手槍,又把子彈全退出來,攤在手心裡細細挑揀著,最後選出三顆裝入彈夾,然後拉套筒推彈上膛。 “三顆足夠了,多餘的子彈也沒用,萬一遇上臭彈更麻煩。另外,槍一響,我們的人就會衝進去。” 段警官的話並沒讓方木感到踏實,相反,他把只有三發子彈的手槍插進槍套裡的時候更加緊張,儘管他知道段警官的話非常有道理,還是覺得腿有些發軟。 走廊裡埋伏著十多名特警,方木腳步僵硬地從這些荷槍實彈的壯漢中間穿過,能感到一束束詫異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臉上。的確,他看起來並不像氣定神閒的談判專家,完全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的模樣。 2004年,某市發生一起人質劫持事件,由於處理失當,犯罪嫌疑人在被擊斃前割斷了人質的頸動脈和氣管。有鑑於此,其他城市的公安機關也開始重視突發性預案的製定。但是目前仍然缺乏專業的談判人才。所以,今天這個場合只能讓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的人來試試。 腳下的樓梯覆蓋著積攢了多年的油泥,踩上去有些粘腳。走廊裡光線昏暗,方木彷彿穿行於一個模糊不清的夢境一般,在完全不真實的場景中一步步走向301室。他在那扇鏽跡斑斑的鐵皮門前站了幾秒鐘,在這段時間裡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既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身旁兩個手握79微沖的特警彼此望瞭望,這個細小的動作被方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他感到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伸手去推門。 鐵門伴隨著一陣難聽的吱嘎聲緩緩打開,面前是一個狹長的客廳,客廳中央俯臥著一個女人,身下是早已凝結的一灘血。她的身邊扔著一架攝像機,似乎還在轉動。方木站在門口,緩緩將門開至最大,確認門後無人後,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走到那個女人身前,方木蹲下身子,一邊觀察周圍的動靜,一邊把手指放在女人的脖子上。 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和毫無震動的僵硬讓方木肯定了自己的判斷,這個女人已經死了。既然死了,就沒必要再為她浪費過多的關注。方木站起身,環視了一下周圍,開口說道:“朋友,你在哪兒?” 話音剛落,方木就听到正前方一扇緊閉的門里傳來一陣“嗚嗚”的聲音,似乎是從被塞住的嘴裡發出來的。方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劫匪和人質就在那個房間裡。 方木定定神,衝著緊閉的房門高聲說道:“出來談談好麼,有事好商量。”說完,他就屏氣凝神,死死盯著房門,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幾秒鐘,也許是幾分鐘後,房門慢慢地打開了。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雙手被捆在身後的女孩,看年齡應該不超過10歲。女孩頭髮散亂,臉上佈滿淚痕,一雙因恐懼而圓睜的眼睛充滿淚水。看見地上的女屍,女孩拼命扭動起來,被枕巾塞住的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 她的身後站著一個男人,一隻手勒著女孩的脖子,另一隻手放在女孩背後,無法判斷手上的凶器種類。方木目測了一下對方的身高,大約1.75米左右,短髮,看起來很年輕。男子臉頰消瘦,雙眼佈滿血絲。方木本以為會看到一雙狂暴、焦慮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神平靜,卻毫無光澤,這讓方木感到不安,因為那眼神背後是一種求死的決絕。 一個人,如果連死都不怕,那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羅家海?” 羅家海沒有回答,而是上下打量著方木。 方木發現羅家海也在觀察自己,他稍稍挺直了身子,叉開雙腿,同時舉起雙手,五指張開:“你看,我沒帶武器。談談好麼?” 羅家海的視線回到方木的臉上,默默地看了幾秒鐘之後,開口問道:“你是警察?” 方木放下手,點點頭,“是。” 羅家海的表情有些放鬆下來,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些好奇。方木忽然明白邊平為什麼讓他來跟羅家海談判,報案人說羅家海是一個尚未畢業的大學生,如果找一個年齡較大的警察來跟他談,羅家海會感到壓力和不信任感。而方木看起來和羅家海年齡相當,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消除對方的戒備心理。 而“警察”這個詞卻讓那個9歲的女孩在絕境中看到了莫大的希望,她又拼命扭動起來,盯著方木的眼神中飽含乞求,這目光的含義很明顯:救救我! 方木注意到女孩身上被撕破的白色T恤衫上有縱橫交錯的血跡,他急忙上下打量著女孩,想弄清女孩是否受傷以及傷勢如何。羅家海注意到了方木的目光,他慢慢地搖搖頭,低聲說:“她沒事,那是她媽媽的血。我沒碰她。”他頓了一下,嘴角牽出一絲苦笑,“她不會有那種味道。” 方木一下子愣住了。味道,什麼味道? 羅家海沒有理會方木的錯愕,而是低下頭,耳語般輕聲對女孩說:“別掙了,你媽媽已經死了。你現在對她做什麼都沒有用。” 女孩驚恐地偏過頭去,似乎想遠遠地躲開他,同時又把徵詢的目光投向方木。 方木點點頭,“照他說的去做。” 女孩終於停止了掙扎,但是卻沒有停止哭泣,淚水成串地從臉上滑落下來。 方木看了女孩幾秒鐘,抬起頭對羅家海說道:“我有個建議,你把她嘴裡的東西拿出來好麼?” 羅家海似乎感到意外,“什麼?” 方木指指自己的鼻子,“人哭泣的時候,鼻粘膜會出現水腫,形成鼻塞。你又塞住了她的嘴……”他又指指因為不斷抽噎而臉色漲紅的女孩,“……她會憋死的。” 羅家海低頭看看女孩,表情複雜,似乎在反復權衡,最後對女孩說:“我把它拿出來,你不要叫,好麼?” 女孩拼命點頭。羅家海把另一隻手從女孩的身後拿出來,方木看到了那隻手上攥著一把血跡斑斑的刀子。羅家海用拿刀的手拽掉了她嘴上的枕巾,另一隻勒著女孩脖子的手也鬆了一下。 之前女孩其實一直靠著羅家海的挾持才能站立,突如其來的順暢呼吸和鬆弛卻讓她的身子徹底癱軟下來。羅家海急忙撐住女孩的雙臂才不至於讓她滑落在地,而此時,一直頂在女孩背後的刀子也離開了她的身體。 方木耳朵裡的無線耳機忽然傳來段警官清晰的聲音:“兄弟,動手!” 突然的指令讓方木的大腦在一瞬間一片混亂:衝上去奪刀?還是拔槍直接擊斃他?猶豫的時候,羅家海已經扶起了女孩,刀子也重新頂在了她的脖子上。 “靠!”耳機裡,段警官懊惱地罵道。 方木卻不感到後悔,相反,他很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貿然行動。羅家海肯聽從自己的建議,那麼說服他投降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這些,方木的心里略感輕鬆。他衝羅家海笑笑:“謝謝。談談吧,你有什麼要求?” “要求?”羅家海似乎對這個問題沒有準備,他愣了幾秒鐘,搖了搖頭:“我沒有要求。” 這個回答同樣出乎方木的意料,兩個人的談判由於缺少籌碼似乎已經無法進行下去。方木想了想,決定冒一下險。 “那,現在跟我出去好麼?”方木盡量作出漫不經心的表情,試探著問道。 羅家海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眼神卻漸漸迷離,“出去?” 他略低下頭,目光茫然地在周圍掃過,“就這樣結束麼?” 方木決定再冒一個險,“徹底了結這個麻煩,不好麼?” 羅家海忽然笑了,“了結?怎麼了結?”他頓了一下,“就是我去死,對麼?” 方木的心猛然揪緊了。談判中最忌諱讓對方出現這種破罐破摔的心理,這很可能導致劫匪孤注一擲,與人質同歸於盡。 “這不一定。你想得太多了。” 羅家海苦笑著搖搖頭,“我學過點法律。你姓什麼?” 方木被問得猝不及防,“什麼?” “你大概是最後一個跟我交談的人,我總得知道如何稱呼你吧。” “哦,我姓方。”方木的臉色平靜,手心裡卻開始漸漸出汗。羅家海的話語中已經透露了他求死的決心,必須想辦法讓他平靜下來,讓他覺得事情還有迴旋的餘地。 “方警官,你也許沒帶武器,但是我知道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肯定有一隻狙擊步槍在瞄准我的腦袋。也許下一秒鐘,我就會腦漿崩裂。但是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壞人。的確,我殺了人。那是她該死。但是我沒禍害這個女孩,她也不會有那種味道。我希望這一點可以證明:我不算壞人。” 味道。他第二次提到了味道。 方木看著羅家海的眼睛,“你所說的味道,究竟是什麼?” 羅家海搖搖頭,“算了,你不必知道,我也沒時間去講故事。我殺了人,我也沒打算活著離開這裡。哦,你不必緊張。”他看到方木的臉色大變,甚至笑了笑,“我不會傷害這個女孩。但是她在我手裡,你們就暫時不會開槍打死我,不是麼?” 羅家海收斂了笑容,語氣變得鄭重其事:“請給我最後一點時間,允許我在被打死之前,還有思念的權利。” 說完,他就把視線從方木臉上挪開,盯著面前的空氣,眼神重新變得迷離,渙散。 方木瞇起眼睛,忽然,他開口問道:“紅色衣服的女孩,有什麼味道?” 羅家海猛地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驚懼而惶恐。 方木知道自己猜對了,他提高了聲音:“她是誰?” 羅家海的刀子一下子指向了方木,“你認識我?你到底是什麼人?” 方木剛要開口,耳機裡忽然傳來了段警官的聲音:“兄弟,引他往前走兩步。” 方木心頭一凜,他知道對面樓上就有一支85式狙擊步槍瞄準了這裡。他偷偷抬起右手,掌心朝向窗戶(戰術手語,意為停止)。 段警官的聲音很嚴厲:“不行!人質看起來很虛弱,不能再拖下去了。上面下達了命令,立刻擊斃劫匪!” 羅家海完全沒有註意到方木的手勢,他死死盯著方木的眼睛,“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方木舉起一隻手示意他冷靜,“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我相信你不是個壞人,你所作的一切,是情有可原的。如果你願意,我非常想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羅家海的眼中盈滿淚水,手裡的刀子也劇烈顫抖起來,“他們毀了她的一生,她才22歲啊……” “方木,執行命令!”耳機里傳來邊平的聲音。 方木心頭大亂,如果現在就擊斃羅家海,那麼關於那個女孩和某種味道的秘密就會永遠封存,而這可能涉及到另一個人——也許就是那個女孩的生命安全。 羅家海已是淚流滿面,這個全身血跡斑斑的殺人兇手此刻哭得像一個委屈的孩子:“為什麼要毀掉我們……我們不奢求什麼……我們只想平平靜靜地生活……” 他哭得幾乎全身癱軟,身子前後晃動著。在對面樓頂的狙擊槍瞄具裡,羅家海青筋畢露的脖子時而進入射擊範圍,時而隱藏在牆壁後。 “兄弟,引他向前走一步就行。”段警官的語速緩慢,似乎在全神貫注瞄準。 方木明白羅家海此刻的狀態會讓對面樓頂的人認為他已經情緒失控,他顧不得引起羅家海的懷疑,扭過頭對著窗戶拼命擺手。 “方警官,我投降。我只求給我一個說出真相的機會,我和沈湘,不想背負這樣一個罪名離開這個世界……”羅家海終於停止哭泣,他放下刀子,“孩子給你,我跟你走。” 接著,他把手插在女孩的腋下,扶著她向方木走了過來。 方木本能地迎著他伸出手去,突然,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在腦海裡閃現:羅家海已經處在了射擊範圍內! 不!方木已經來不及做任何手勢阻止狙擊手,心一橫,他一個箭步擋在了窗戶前! “靠!”耳機里傳來一聲又驚又怒的喝罵。 方木閉上眼睛,一瞬間,似乎已經聽到了7.62毫米口徑的子彈撕破空氣的呼嘯聲,擊穿玻璃的碎裂聲,打進肉體的鈍響,他甚至感到了子彈穿透自己身體的灼熱…… 什麼都沒有發生。 5秒鐘後,方木睜開眼睛,感到額頭上已是冷汗涔涔。 他衝羅家海勉強笑笑:“走吧,我們離開這兒。” 剛走出門口,埋伏的特警就一擁而上,羅家海被迅速架到樓下,押上警車。方木只來得及說一句“別打他”。女孩被緊急送往附近的醫院,隨即,大批刑偵人員進入現場開始勘查。 方木忽然感到全身酸軟,不得不扶著樓梯扶手慢慢地拾階而下。身邊有忙碌的警察匆匆跑過,不時有人在他身上拍打一下,“好樣的!” 忽如其來的放鬆讓方木徹底沒了力氣,他幾乎是一步步挪出了樓門。大門外,面色凝重的邊平和段警官正等著他。 邊平既沒有表揚他,也沒有苛責他,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辛苦了,上車休息一會吧。” 方木不敢多說話,答應了一聲就蹲下身子,解下槍套遞給段警官。 段警官接過槍套,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忽然伸出拇指和食指,中間留了不到2毫米的空隙。 “0.2秒。”他頓了一下,“0.2秒。如果我的反應慢了0.2秒的話,你就被我打死了。” 方木虛弱地笑笑,低聲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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