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鏡殤

第3章 第三章12點整,電話響起

鏡殤 呼延云 10623 2018-03-22
在聽到手機鈴聲的一刻,老甫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時針和分針構成的特殊位置,像刀子一樣刻在了他的記憶中,後來成為警方反复確認,而他堅信不疑的重要線索之一。 “真的有過鏡子殺人的事嗎?”蔻子瞪圓了眼睛問。 劉新宇笑著說:“套一句評書常用的話吧:說來話長,容我從頭講起。”他清了清嗓子,把腰一挺,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好像要上中央電視台《百家講壇》似的,逗得小萌扑哧一笑。 “蔻子,假如我讓你去買一面鏡子,難嗎?”劉新宇問。 “這有什麼難的?”蔻子說,“大型商場、超市、小商品批發市場,路邊的時尚小店,哪裡都能買到啊。” “是啊,現在要想買麵鏡子,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可是大家也許不知道,能夠享受到這種'便利',其實也就是最近100年的事情。”劉新宇說,“你們知道人類歷史上最早的鏡子是什麼嗎?”

“我在一本書上看過,好像是表面特別光滑的石頭。”張偉說。 “呵呵,要說最早的鏡子,那還輪不到石頭,應該是湖面之類的平靜的水面。據學者考證,中國古代表示鏡子的'鑑'字,從字形上看,就是居高臨下地註視著裝滿水的金屬器皿。”劉新宇說,“不過,考古學家發現的最早的人造鏡子是拋光的黑曜石或云母石,印第安人還用煤精做成過'煤玉鏡子',不過這種石頭鏡子映照出的與其說是物體的形象,還不如說是暗影。 “從世界範圍看,人類使用時間最長、範圍最廣泛的還是青銅鏡。青銅鏡是用銅與錫的合金打磨成薄片後,拋光而成。迄今發現的最早的青銅鏡出土於伊朗,約為公元前4000年的物品。我國最早的青銅鏡是在河南省三門峽市上嶺村虢國古墓群中發現的,一共三面,墓群是公元前8世紀初到公元前7世紀中葉,大致相當於春秋早期的遺跡。這三面'春秋鏡'中,一面直徑是6.9厘米,鏡背上雕刻有一隻虎、一隻鷲和一頭鹿。另外兩面直徑分別是6.4厘米和5.9厘米,握在掌心都只有一點點大——可別小看了這一點點大,它們宣布了中國鏡子的誕生。

“中國的青銅鏡絕大部分是圓形的,因為咱們的祖先認為宇宙是圓形的……也有少數青銅鏡是方形的,因為地球被認為是方形的一大塊。不過中國的哲學最講究'天人合一',所以大多數鏡子是圓形的,背面鑲嵌著一個方形的圖案。鏡背上的圖案有龍、鳳、走獸、花卉和鳥類等等,帶鏡柄的鏡子相對比較少。相比之下,古埃及的銅鏡大多帶有木頭、石頭、象牙、牛角製作成的手柄;意大利北部的埃特魯斯坎人製作的鏡子上面有摺頁蓋子,樣子很像現今的化妝鏡;古希臘人的鏡子通常帶有托架,一般是一個女神像托起圓圓的鏡面,鏡子的邊緣大多繪有和愛神阿芙洛狄忒有關的鴿子、花朵或飛馬,用完後要拿紗罩遮蓋起來,防止被氧化或刮傷。 “我國古代,關於鏡子的傳說其實有很多。比如晉代葛洪著的《西京雜記》中記載,秦朝的鹹陽宮內立有大方鏡,可以照見人的五臟六腑,'秦始皇常以照宮人,膽張心動者則殺之',跟X光機似的。隋朝末年,隋煬帝知道自己快要滅亡了,照著鏡子自言自語:'好頭頸,誰當斫之?'李世民把諍臣魏徵比喻成自己執政的鏡子。文學作品中提及的鏡子更是不計其數:比如中要了賈瑞性命的那面'風月寶鑑',里赤精子傳給徒弟殷洪的陰陽鏡,中有一篇名叫《鏡聽》的,妻子在除夕拿著鏡子向灶神禱告,然後抱著鏡子出門,聽大街上行人無意中說的話,來占卜丈夫鄉試的凶吉……當然,最有名還是'破鏡重圓'的故事:南北朝的時候,陳國要滅亡之際,太子舍人徐德言與妻子樂昌公主恐怕國破後要天各一方,就把一面銅鏡一劈兩半,夫妻二人各藏一半,作為將來相會時的證物。後來徐德言顛沛流離,終於在街市上發現了妻子的那一半銅鏡,把自己珍藏的一半銅鏡對上,恰好吻合,賦詩曰:'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無復嫦娥影,空留明月輝。'夫妻相認,終於團圓。”

王雲舒插嘴說:“我小時候聽這故事就納悶呢,古人把一面玻璃鏡一掰兩半,拿著多容易碰碎,多容易刺著手啊,敢情是銅鏡啊。” 劉新宇一笑,接著說:“無論銅鏡雕飾得怎麼精美絕倫,但由於它照出的影像畢竟不夠清晰,所以注定要被玻璃鏡所取代。牛頓很早就指出:金屬在反射光線時比玻璃折射光線時所丟失的光線要多得多。 “關於玻璃鏡的起源,偉大的古羅馬博物學家普林尼在他的巨著《博物誌》中寫道:'據說西頓(位於敘利亞)這地方最先發明玻璃鏡,其玻璃工匠因此而名揚四海。'不過,在早期,人們還沒有掌握製造平整透明的薄玻璃的技術,也無法在加塗熱金屬層時避免玻璃受高溫炸裂,因此玻璃鏡子的面積總是很小,大約只有一隻小茶碟那麼大,質量也很差。中世紀晚期的北歐,最流行的是一種名叫'牛眼睛'的小型凸鏡,由於照出的影像不清晰,被人們起外號叫做'陰影臉'。據15世紀時布爾格尼公爵的賬本記錄,埃斯丁城堡長廊門口放置的一面鏡子,'會映出多重影子,每一位訪客看到鏡中的自己都是走了樣的'。

“但也就是在這一時期,威尼斯的製鏡業像在沉沉黑夜無聲中行進的一支軍隊,走在了世界的最前面。 “13世紀初,威尼斯的玻璃製造業者組成了一個行會,擴大了玻璃製造生產的規模,加強了技術上的溝通,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出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由於當時威尼斯建築多為木質結構,玻璃廠的爐火容易引發火災並殃及周圍的民宅。於是在1291年,威尼斯執政官決定,把所有的玻璃加工作坊遷到位於威尼斯以北1.6公里的穆拉諾島。在島上,即便發生了火災,也不會造成多大的損失。尤其重要的是,威尼斯官方的偵探密布島上,死死盯著那些擁有優秀技術的玻璃工匠,凡是擅自離開小島者一律處死。因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保證了威尼斯的鏡子製造專利技術沒有外傳。

“1450年前後,穆拉諾島上的鏡子製造專家貝羅維埃羅用含有豐富的氧化鉀和磁鐵的海草灰製作出了極其清亮的玻璃,此後,威尼斯人利用錫和水銀的混合法改進了錫水齊塗層的方法,成功地製作出了'美麗非凡、純淨無瑕的鏡子'。自此,精美而昂貴的威尼斯鏡子風靡世界達兩個世紀之久。據記載,16世紀初,一面裝飾著繁複的銀質邊框的威尼斯壁鏡的售價為8000英鎊,要知道,當時文藝復興時期大畫家拉斐爾的一幅畫作也只值不到3000英鎊——鏡子價格幾乎是它的三倍! “據法國駐威尼斯大使1664年提交的報告稱,法國每年因購買鏡子而需要向威尼斯支付大約30萬英鎊。對於身高雖然只有1.54米,卻享有'太陽王'稱號的偉大帝王路易十四來說,這無疑是一件不可容忍的事情。於是,他任命了一位名叫柯爾貝爾的布商之子做財政大臣,此人同時也兼任掌管建築、皇家工廠、商業和美術的總監。請諸位一定要記住柯爾貝爾這個名字,這個傳奇人物最終使世界鏡子製造中心從威尼斯轉到了法國。

“柯爾貝爾對法國人用天價購買鏡子,給威尼斯'送錢'的現象十分不滿。他讓法國駐威尼斯大使邦奇動員穆拉諾島上的工匠來法國定居。邦奇明確告訴他,光有這個念頭就是危險的,因為威尼斯的法律明確規定'遊說威尼斯工匠去往法國者將被投海溺死',而'任何工人或藝術家如果把自己的技術帶到國外,他所有的直系親屬都將被抓入監獄'。 “但是,柯爾貝爾告訴邦奇,為了國王,他必須克服困難,不惜一切代價地完成任務。邦奇於是僱用了一個精明的古董商,讓他到穆拉諾島上去尋找願意到法國去的工匠,並許以優厚的待遇。1665年4月,三名在當地牢騷滿腹、品行不端的威尼斯工匠來到了法國。威尼斯製鏡行會的老闆們立刻通知了當局,駐巴黎的威尼斯大使薩格爾多得到命令,盡快找到這三個人並想辦法讓他們回國。可惜薩格爾多一無所獲。這一年的秋天,又有20名威尼斯工匠坐著平底船從穆拉諾島偷偷來到法國。

“1666年2月22日,歷史書上明確地記載著,就是在這一天,法國皇家製鏡工廠製造出了第一面沒有瑕疵的鏡子。 “沒過多久,在威尼斯政府聲稱要扣押家屬的巨大壓力下,一些威尼斯工匠從法國又回到了祖國。法國皇家製鏡工廠這時還是初創階段,缺乏人才就像嬰兒沒有母乳,是件要命的事。柯爾貝爾再次給邦奇下達命令,把工匠的家屬們一起接到法國來。威尼斯警方不知怎麼的得知了這個消息,把去了法國的工匠的家屬嚴密地監控起來,不過沒幾天,警方就放鬆了,因為這些家屬大多表現得很老實,有的還臥病在床……誰知幾天之後,警方正打算把這些家屬的情況審查一遍時,卻目瞪口呆——他們早已經跟隨法國的密使溜之大吉了。 “威尼斯警方震怒!歷史上的'鏡子殺人'事件就此開始了。”

劉新宇用低沉的語調講到這兒,客廳裡的人們把耳朵豎得更高了。 “1667年1月初,嚴寒鎖住了位於巴黎勒依大街的法國皇家製鏡工廠,一名來自威尼斯的打磨拋光工人突然發高燒,幾天后不治身亡。柯爾貝爾接到報告後,雖然很惋惜,但是並沒有想很多,但就在1月25日又傳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一個名叫莫拉斯的玻璃吹製工突然劇烈地胃痛,根據醫生檢驗的結果,懷疑他是被人下了毒。柯爾貝爾親自趕到工廠查看莫拉斯的病情,但是莫拉斯已經在一陣劇烈的抽搐後,一命嗚呼。 “皇家製鏡工廠陷入一片恐怖的氣氛之中,威尼斯的工匠們接二連三地返回了祖國。 “皇家製鏡工廠兩名工人的死因成為歷史之謎。但是,歷史學界普遍認為,他們是被來自威尼斯的間諜處死的。但是,這個時候的法國工匠已經從威尼斯工匠的手中,學到了成熟的鏡子製造技術,由於他們製造的玻璃鏡子更大而且更便宜,在世界市場上迅速佔據主流地位。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684年完工的凡爾賽宮的鏡廊中,306塊鏡子與17扇窗戶相對,廊外庭院美景盡收其中,走在廊內像走在風景優美的油畫裡……與此同時,威尼斯穆拉諾島的鏡子業無力競爭,很快衰落。以致意大利的大使在1680年流著淚感嘆:'我們通過上帝、大自然和辛勤勞動創建起來的事業,被幾個充滿惡意的同胞如此輕易地走私到了鄰國。'

“隨著法國皇家製鏡工廠和世界各國製鏡工匠們在技術上的不斷革新,玻璃鏡子的生產規模和普及範圍越來越大。到19世紀末,平板玻璃製作技術日臻成熟,鏡子生產也逐漸實現了工業化和機械化,'舊時豪門廳前鏡,掛上尋常百姓家',鏡子成為家居的日常用品。所以,蔻子你今天能隨意買到的一面小小的鏡子,要是拿著它走在1667年寒風凜冽的巴黎街頭,保不齊就有兩個黑衣人突然跳出來抓住你,拿一把刀子架在你脖子上問:這麼好的鏡子,快說哪裡買的?不說就宰了你!” “要是那樣,我就告訴他們……”蔻子調皮地學著電視裡的廣告,“義烏,小商品的海洋,購物者的天堂!” 客廳裡爆發出一片笑聲,尤其是張偉,咧著大嘴哈哈傻樂。

劉新宇講得口乾舌燥,想拿自己的果汁來喝,卻見茶几上七八個紙杯胡亂擺放在一起,誰知道哪個是自己用過的?一時有些發楞。 旁邊的孫女士一笑,拿起一個紙杯遞給他說:“我記得很清楚,這杯是你的,喝吧。” 劉新宇低聲說了句“謝謝”,拿起紙杯一口氣把裡面的果汁喝了個精光。 “新宇,聽你講了這麼半天的鏡子,神神秘秘的。你剛才說你從呼和浩特回來,又搞到了幾面銅鏡,帶在身上了嗎?帶著就快點拿出來給我們看看吧!”蔻子好奇地說。 劉新宇笑著從身後拿起自己的皮包,看他胳膊彎曲的樣子,就可以知道提包有些分量。他從裡面小心翼翼地端出了4個紙包,逐一打開,分別是四面銅鏡,都是圓形的,暗綠色的,佈滿了鏽斑。不同的是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有的紋飾清晰精美,有的則粗糙簡單。 “這面是隋代的,叫'瑞獸葡萄鏡'。”劉新宇把一面銅鏡捧在掌心講解道,“看,它的鏡鈕是圓形的,內區飾有4條頭尾相連、神態各異的瑞獸,空白處填有葡萄和枝葉紋,窄素緣,外區有銘文:練形神冶,瑩質良工,如珠出匣,似月停空,當眉寫翠,對臉付紅,綺窗繡幌,俱含影中……” “這個字我看像'傳'啊。”武旭指著銘文上“對臉付紅”的“付”字說。 “你仔細看。這個字很像'傳',但不是'傳',而是'付'字。”劉新宇說,“很多人都誤讀為'傳'。” “對臉付紅。”武旭念叨了一遍,“怎麼解釋這個詞啊?” “'付'是通假字,通'敷'字。”劉新宇說,“往面頰上敷紅粉的意思。” “哦!”武旭恍然大悟。 蔻子用手指尖輕輕地碰了銅鏡一下:“喲,好涼啊。” “這些鏡子值多少錢啊?”張偉問。 “最便宜的一面,目前的市價恐怕也要在10000元以上吧。”劉新宇淡淡地說。 一片驚訝的讚嘆聲。 接著,劉新宇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當然了,我這些銅鏡加起來,也不如阿累珍藏的那面西漢的'透光鏡'值錢。” 此言一出,張偉感到客廳裡的氣氛頓時為之一變。在座的眾人神情都像蝸牛的觸角般收縮了一下,唯獨某個人,目光中射出一道帶著鉤子的凶光,但是當張偉想看出這道“鉤子”是哪個人射出的時候,大家都恢復了正常的神色,難辨究竟。 為了打破有些異樣的氣氛,王雲舒提議:“眼看就晚上11點半了,咱們到望月園玩捉迷藏去吧。” “雲舒。”孫女士瞪了她一眼,“你都多大歲數了?怎麼還跟個小孩子似的。再說你的隱形眼鏡下午不是壞了嗎,現在戴這副框架眼鏡,跑啊跳啊的能行嗎?” 王雲舒扶了扶眼鏡,嘟囔道:“都怪小萌,也不留點兒神,一腳下去,幾百塊錢踩沒了,害得我只好戴這個,看什麼都不清楚。” “甭怨人家小萌,你摘隱形眼鏡也不小心,怎麼就掉到地上去了?”蔻子轉頭對孫女士說,“阿累在世的時候,我們大家經常半夜到望月園玩捉迷藏的,孫阿姨也一起去吧。” “我不去了,你們年輕人玩的,我瞎摻和個什麼勁。”孫女士一邊笑一邊催促道,“都去都去,小萌也去。沒事的,她(孫女士指了指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和雪兒有我照看呢。” 小萌看著孫女士,眼睛中閃爍出一絲猶豫的光芒,王雲舒一把抓住她的手說“一起去”,又對張偉說:“大記者,跟我們一塊兒玩吧,這遊戲人少了沒有意思。” 張偉本來不想參加,但是做記者的時間久了,都添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本領,就像鯊魚能在幾公里外嗅到血腥味似的,他可以預感到某個具有新聞價值的事件發生。和這群人待在一起,算算不過兩個多小時,但是張偉卻分明覺察到,他們之間深藏著某些不為外人所知的隱秘,這些隱秘非同小可,彷彿是一道道垂下的釣鉤,表面上看,水面一片平靜,但時間久了,必然會牽連出藏在水下的某隻不可名狀的生物。作為記者,他有必要盯緊那些浮漂。再說,現在回到家也是蒙頭大睡,不如跟他們一起玩玩,就同意了。 劉新宇把每一面銅鏡都用紙重新包好,收進皮包裡,背在了肩膀上,往門外走去。王雲舒嘲笑道:“咱們玩捉迷藏,你還背著這些銅塊兒,也不嫌沉。先放在屋裡,玩完了再回來拿不就是了?” 劉新宇淡淡地說:“這些鏡子,我還是隨身帶著吧,我可不想再鬧出什麼花樣來。” 花樣?什麼花樣?張偉聽在耳中,越發覺得古怪了。 剛剛下過雨,出了大樓門口,撲面而來一股潮濕的夜風,彷彿是糊了張薄荷面膜。走出疊翠小區,過了馬路,望月園就在眼前了。這公園說來也簡單,不過是一圈石牆環繞著的一座低矮的丘陵。佔地總共還不到兩個足球場大。公園大門是一個石頭拱門,朝著正北方向洞開。走進去,便可見到一排寬大的石階直通丘陵的頂部,一彎石刻的月牙就臥在石階頂端。由於路燈燈泡大多已經破碎,整條石階黑黢黢的,像野獸的食管。沿著這食管登上丘陵,才能看清,那石刻的月牙上雕著一個長著長鬍子的人臉,大概是虛擬的“月亮公公”的意思,但由於這月亮公公的眼睛過於外凸,蹙起的眉頭又腫得像個瘤子,在旁邊一盞蘑菇狀的燈的燈光的映照下,神情顯得很怪異,有些兇惡,又有些沮喪,彷彿守著墓地似的。石刻月牙的後面就是丘陵的頂部,是一個圓形廣場,地面鋪著大理石,正中央是一個平地式噴水池,不知是剛噴過水還是剛淋過雨的緣故,現在上面濕漉漉的。 已經晚上11點半了,黑暗的公園裡一片寂靜,散發出一股略帶點腥氣的苦苦的香氣。站在丘陵上向北望去,疊翠小區的樓房像墓碑一樣矗立在夜幕下,偶爾幾盞未滅的燈猶如倦怠的眼睛;丘陵上茂盛的灌木、樹冠都只能約略辨出獸脊般毛茸茸的形狀,由於剛下過雨,無論草尖還是葉尖都惡狠狠地支棱著,彷彿一群餓極了的鬣狗潛伏在黑夜中,馬上就要張開血盆大口撲過來……偶爾傳來劈啪一聲,是水珠從樹葉上滾落,打在地面的聲音,聽來不免一顫。 圓形廣場的南邊,拱起一面圓弧形的牆,上面凹凸不平,色澤也有些發深。張偉第一次來,便走上前仔細觀看,原來牆上嵌著玻璃鋼仿銅的浮雕,叫做“科技史話”,既展示有瓦當、陶瓷、司南、膠泥活字等中國古代發明,也有顯微鏡、蒸汽機、汽車、航天飛機等等西方近現代科技產品,中間還穿插著張衡、伽利略、牛頓、瓦特、愛因斯坦等人的頭像。這讓張偉不禁想起高中時那些總也解不開的物理題和配不攏的分子式,頓時感到一陣頭疼。 這時,旁邊傳來了王雲舒的聲音:“咱們玩15分鐘一輪的,還是20分鐘一輪的?” “玩15分鐘一輪的吧。”蔻子說,“老規矩,先手心手背,出局的那個負責抓人,其他人都藏起來,選對地方後一動不許動。15分鐘以內,抓人者把躲藏者全抓出來了算贏,抓不完的,沒有被抓住的人也算贏。贏的人有資格在下一輪遊戲中直接當躲藏者。” 手心手背之後,第一輪是武旭抓人。蔻子用一塊手帕遮住他的眼睛,繞到後腦上打了個結兒,接著在他後背上輕輕一拍,武旭便大聲數起數兒來。 其他人哄地一下散開了,唯有張偉還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蔻子拉著他繞過浮雕牆,往丘陵西南邊一指:“你趕緊找個地方藏起來。武旭數到50,可就要抓人啦。”說完身子一閃,就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中了。 張偉聽武旭用不緊不慢的語速已經數到37了,慌不擇路地往前跑,一頭撞在一棵樹上,多虧樹幹上綁著一個棉布包,估計是附近習武的居民練拳擊用的,他的口鼻才沒有被撞破,但不免頭暈眼花。就地找了個茂盛的草堆,鑽了進去蹲下,渾身上下頓時變得濕淋淋的。透過草葉向外望去,只見南面不過幾十米遠,並列著6棟高樓,像6根畸形的手指直直地插向漆黑的天空。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耳畔響起一陣電話鈴聲……也許是耳鳴,或者是剛才在樹上撞了一下之後產生的幻聽?張偉不大清楚,他的視線彷彿被那鈴聲遙控了,直直地盯著6棟高樓中最西邊的那棟,一種可怕的直覺攫住了他的心:也許在這棟高樓中,有什麼恐怖的事情即將發生,或者正在發生,要不,就是已經無法挽回地發生了…… “從這裡騎車到望月園,大約需要多長時間?” 老甫站在窗前,望著街道,潮濕的地面在路燈的照耀下,閃著碎玻璃似的光芒。自從楊薇走了之後,他就不時地看看表。眼瞅著就要到半夜12點了,楊薇還是沒有一點兒消息,一種不安的感覺油然浮上了他的心頭。 “20多分鐘。打車也要10分鐘。”樊一帆硬邦邦地回答道。就在剛才,夏流把褲襠裡搓出的泥團彈在了她的臉上,兩人旋即開始了一場充斥著污言穢語的對罵。最終的結果是夏流的口才略遜一籌,氣呼呼地走掉了。 儘管對手已經退出戰場,樊一帆依然謾罵不休,老甫勸她消消氣,說氣大傷身,然後伸手揉她的左胸,說按摩心臟可以通宣理肺,消氣化滯,揉了幾下見樊一帆不反對,又說按照人體工程學,對稱按摩的保健效果可以加倍,伸手往她的右胸蓋去。樊一帆把金魚眼一瞪:“操你媽的,把老娘當傻瓜?!” 老甫乾笑了兩聲,起身站到窗前往外望。樊一帆坐在沙發里,點燃一根香煙,一邊抽一邊發呆,全然沒有離開的意思。 就在這時,樊一帆的手機響了。 不知道為什麼,在聽到手機鈴聲的一刻,老甫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時針和分針構成的特殊位置,像刀子一樣刻在了他的記憶中,後來成為警方反复確認,而他堅信不疑的重要線索之一。 12點整。 時針和分鐘並成了一條向上的直線,像一把帶著手柄的黑色冰錐。 樊一帆把手機蓋翻起,話筒裡先是傳來一陣氣喘吁籲的聲音,然後是楊薇壓得很低的聲音:“一帆,是你嗎?” “是……是我。”樊一帆有點結巴,“你在哪裡啊?” “我剛進屋。門鎖得好好的,我用鑰匙打開的,屋子裡是空的,窗戶關得很嚴,電話機也掛著,到底是誰接的電話啊?我很害怕,很害怕……” 樊一帆感到脊梁骨上直冒涼氣:“楊薇,你先回來,等明天早晨,我和老甫陪你一起再去——”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打斷了樊一帆的話。 叫聲從話筒中迸出,震得樊一帆的鼓膜生疼。連老甫也聽見了,嚇得一哆嗦。接下來,話筒中傳來的幾句聲嘶力竭的號叫,讓老甫和樊一帆一輩子也忘不掉。 “鬼!鬼!救命!救命啊!” 然後,砰的一聲,話筒里傳來電話中斷的嘟嘟聲。 “楊薇!楊薇!你到底怎麼啦?出什麼事啦?”樊一帆對著話筒不停地大喊。 老甫急得直跺腳:“通話都斷了,你喊有個屁用?趕緊再給她打過去啊。” 樊一帆一愣,連忙重新撥打楊薇的手機,哆哆嗦嗦的手指幾次都按錯了鍵,好不容易才把11位手機號都正確輸入了,打出去,話筒里傳出的卻是“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樊一帆的胳膊無力地垂下,手機啪嚓掉在地上,神情像被雷擊了一樣麻木。 老甫晃了晃她的肩膀:“一帆,一帆。”樊一帆眼神空洞地望著他。老甫說:“你先別慌,到現在為止,還說不准是不是楊薇故意嚇唬我們呢。你認不認得去那個空屋子的路?要是認得,咱倆馬上去一趟,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樊一帆拼命搖了搖頭,又使勁點了點頭。 老甫知道她認得路,就是害怕,不敢去。但是事到如今,害怕又有什麼用呢?如果不去那空屋子看看究竟,單是心中的疑惑和恐懼就足以把自己煎熬死。老甫把牙一咬,從抽屜裡拿了手電筒,手伸到樊一帆的腋下,一努勁兒就把她攙了起來:“走,帶我去那空屋子。” 樊一帆機械地跟著他往門外走。臨出門的時候,老甫把一把大號的三刃木折刀塞進了褲兜。 坐上出租車,司機問他們去哪裡。老甫只隱約知道那空屋子在望月園一帶,具體位置說不出來,讓樊一帆講,她依舊木然。半晌,司機不耐煩地一拍方向盤,大吼:“到底有沒有準地兒?沒有就下車!” 樊一帆一激靈,吐出了幾個字:“望月園後面,青塔小區。” 青塔小區當天值夜班的門衛是63歲的李夏生大爺,他事後回憶:“那兩人一下出租車,男的攙著女的跌跌撞撞地往小區裡走。我還覺得挺納悶的,一般都是男的喝多了,女的攙著男的,這兩人怎麼倒過來了?” 他看到的正是老甫和樊一帆。 青塔小區很小,除了6棟呈東西走向一字排開的樓房,就是停車場、自行車棚、小賣部、幼兒園以及一個全部面積還不到40平方米的小飯館。當天夜裡,看到老甫和樊一帆的還有小飯館的老闆娘李丹紅:“總共就那麼幾步路,那兩人走得那叫一個費勁,眼瞅著女的就要摔倒似的。來到場院裡,大約就是5號樓跟6號樓正中間的位置,女的說什麼也走不動了,蹲在地上,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哭又不像哭。男的跟她說了幾句話,就獨自進了5號樓。過了一會兒下來了,一個勁兒氣急敗壞地揮著手說'不對不對'!接著,拉著那女的鑽進了6號樓。” 青塔小區的樓座編號順序是由東向西來的,6號樓就是最西邊那棟。 青塔小區這6棟樓建於20世紀90年代,最奇特的構造是每棟都有南北相對的兩個樓門,所以當老甫攙著樊一帆站在穿堂的一樓電梯門前時,可以感到很疾的涼風從肩頭掠過。天花板上一盞半明半暗的燈,照著煙熏過一般的淺黃色牆皮上無數遊蛇似的裂紋,令老甫咽了幾口唾沫。 兩部電梯,左邊的門開了,他倆走進去,老甫按了一下“4”,電梯門關上了。電梯先是一沉,然後向上浮起,隱約傳來噝噝的蛇吐芯子般的聲音。頭頂的風扇因為老舊的緣故,一面轉一面嘩啦啦地響,讓人懷疑扇葉即將破碎。 電梯一頓,門打開了,老甫眼前一黑。 不是被人打了一悶棍,也不是突髮美尼爾氏綜合徵或青光眼,純粹是因為樓道太黑了,黑到讓他的眼睛在瞬間居然失明!從身後投射出的電梯燈光,在這黑暗面前微弱得好像在玻璃上哈出的一口氣。突然,老甫覺得這電梯其實不過是懸掛在虛空中的一個鐵皮箱子,只要跨出電梯一步,自己就會陷入一個無底的深淵,並且永無休止地墜落,墜落…… 但是,現在別無選擇。 老甫向電梯外邁出一步,還好,是堅實的地面。 他回過頭,看見樊一帆爛泥似的畏縮在電梯的角落裡,想起她平時的飛揚跋扈,不由得又可憐她,又鄙夷她,退回電梯裡,攙著她走了出來。隨著電梯門哐地關上,樓道裡最後一線光亮也被切斷了。 “開燈!開燈!”樊一帆神經質地叫了起來。 老甫回過頭,惡狠狠地噓了一聲,然後打開手電筒,光柱照在對面的牆上,像打開了一張昏黃的網,一隻壁虎一動不動地用足趾扒著牆皮,背部的細鱗清晰得讓人噁心。 “往那邊走……”這回,樊一帆放低了聲音,指了指方向。 老甫把手電筒拿在左手,右手伸進褲袋,打開了那把折刀,握緊刀柄的手掌汗津津的。一步,兩步,三步……每一步都走得很輕,很慢。他把兩隻耳朵豎得高高的,努著勁兒去聽有什麼異樣的聲音,瞬間湧到頭頂的血液漲得他顱骨生疼,但是除了樊一帆因緊張而加速的鼻息聲,什麼都聽不到。 突然,他感到耳根下面一涼,本能地把刀從褲兜里嗖地拔了出來,向手電筒照不到的側面身子一通亂劈!但是劈中的只是空氣,他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襲過脖頸的不過是一陣風。 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落回了胸腔。但是,旋即,一種更大的恐怖感像子彈一樣擊中了他——這四壁都是水泥牆的樓道裡,哪兒來的風? !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那道縫隙。 在手電筒的照射下,那道縫隙像是牆上裂開了一道口子,風就是從縫隙裡面吹過來的。仔細一看,才能分辨出原來是一道向內打開的,但開得很窄的門。 “這間?”老甫問,手電筒的光柱往房門上一掃。 樊一帆躲在他後面,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對……咱們報警吧。” “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報警?誰答理你啊!”老甫定了定神,對著門縫輕輕喊了兩聲,“楊薇,楊薇……” 沒人回應。呼喚聲被縫隙吸走了。 縫隙裡面的黑暗,比樓道裡更濃。 老甫伸出指尖,頂在門板上,稍微一用力,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一些,手電筒的光芒直直地照進屋內,照在一張暗綠色的人造革沙發上。那張沙發是如此陰森、低矮、平坦和空空蕩盪,以至於老甫覺得,上面似乎應該躺著什麼才對。 這個讓他毛骨悚然的念頭,剛一在腦海中冒出,一股濃重的腥氣就湧進了他的鼻腔,他的視網膜因恐懼的聯想而變成了一片紅色。 “操!”老甫大吼一聲,哐地一腳把房門踹開,衝了進去! 手電筒的光芒像被咬住喉管的黃羊一般,在狹小的客廳裡跳了兩下,猛地停在了靠著牆坐在地上的一個物體上面。 黑色的裙子、白色的大腿、赤裸的小臂……一起浸泡在暗紅色的血泊中,形成了一種奇特的景象,彷彿那不是一具完整的屍身,而僅僅是沾滿血污的一些斷肢。楊薇的腦袋歪在消瘦的肩膀上,死魚一樣的眼睛圓睜著,眼白和瞳人裡還殘餘著一絲光芒,那光芒裡充滿著巨大的恐懼,彷彿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怖的東西…… 她的手中握著一把尖刀,刀刃上血跡斑斑。 跟著進來的樊一帆只看了一眼,就蹲在地上,兩手抱著腦袋,渾身像篩糠一樣發抖,喉管裡發出“嗷嗷嗷”的號叫!不是哭泣,而是因為極度驚恐產生的一種本能反應。 老甫也呆若木雞,但他的目光沒有投向楊薇的屍體,他看的是開著門的洗手間:裡面,洗手池上掛著的那面鏡子被打碎了,滿地的玻璃碴子,像是一堆被敲碎的骨頭,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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