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狄公案·斷指記

第24章 第二章

大唐狄公案·斷指記 高罗佩 4118 2018-03-22
大霧稍稍退去,官道兩側的沼澤地一片汪汪積水,閃爍著奇怪的亮光,一叢叢的蘆葦密層層,將積水切割成一條一條的水道。其乾涸高凸處則略略幾點碧綠。一大群水鳥聽得馬蹄聲鼓翼驚起,高低盤翱,聲鳴四野。昨夜一場大雨,此刻水退,官道上還留下一片浮萍水草。遠處軍營的戍樓孤立在黃雲之下。 ——狄公想無疑那裡的崗戍已發現了自己。 果然一聲梆子響,軍營轅門大開,飛出兩騎來攔住他的馬頭,狄公從衣袖中取出大紅名帖遞過。兩名士兵驗看了,忙不迭勒馬緻禮放狄公過去。 看看到了那座廢棄的譙樓,譙樓頂簷早塌了,樓牆荒敗不堪,四周瓦礫遍地。折斷的巨樑上棲著兩羽烏鴉正叭叭哀鳴。譙樓外幾十羽鴨子見了人影嘎嘎亂叫,驚惶一片。 狄公將坐騎係緊在譙樓外一根長滿苔蘚的石柱上,信步跳上青石台階,進到樓內,門外鴨子嚇得一齊湧瀉進一個水塘,水花泥漿飛濺。

譙樓底層黑洞洞,濕漉漉,且不及一人高,顯然不能住人。狄公便輕步上樓,樓梯搖晃晃,且無扶手,有好幾級斷闕。狄公用左手扶著滿是霉斑的濕漉漉的牆壁,一級一級向上爬。 推開一扇歪斜的木門,果見是個住人的房間。一張木板床上隆起一塊髒污不堪的床單,半邊堆著幾件破衣服。一張破桌上放著柄裂縫的茶壺,靠牆有一灶頭,灶頭上放著一隻鍋,灶下堆著柴火,擱著一隻小竹凳。 狄公剛走進房間,木板床一動,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跳下床來,她順手抓起床邊的破衣服穿了,怒目圓睜,發出一種奇怪的叫聲。一張白淨的圓臉卻很是妖媚動人。 狄公心知此人便是黃鶯兒了。見她驚惶失措,便慢慢站定,從衣袖取出大紅名帖,輕輕放在桌上,指著名帖上的大紅官印,又指指自己心口,笑吟吟地望著黃鶯兒。

黃鶯兒稍稍釋疑,走近木桌向那名帖上一望,心中明白,但仍張大著一對美麗的大眼睛惶恐地望著狄公。 ——狄公知道這回她是害怕官府來緝拿她了。 為了鬆馳黃鶯兒的驚恐和疑慮,他故意隨手將灶頭下的小竹凳拉到桌邊坐下,又掂起桌上的茶壺搖了搖,湊上嘴唇,“咕冬咕冬”地咽了幾口隔夜的餿茶水。 黃鶯兒見狀,心略略鎮定。用手去嘴裡蘸了唾水在桌上歪歪斜斜寫了六個字:“三郎並未殺人。” 狄公一看,心中大喜。知黃鶯兒雖啞,卻能寫字,並不瘋傻癡呆。便轉手去冷灶上摸出一塊黑炭也在桌上寫道:“殺人者何人?” 黃鶯兒點頭,又蘸唾水寫道:“黑妖。”她怕狄公不懂,又扭扭歪歪寫下一行字:“黑妖殺雨師。” 狄公驚異,失口問:“雨師?”——自覺好笑,便拿起那塊黑炭又寫:“汝見黑妖耶。”

黃鶯兒搖頭,撩了撩傾倒下來遮了臉面的一頭亂發,用手拍了拍“黑”字,又搖了搖頭。 狄公嘆了口氣,又寫:“識鍾先生否?” 她困惑地搖頭,手指“鐘”字,雙眉緊蹩。狄公用手擦去“鍾先生”三字,改寫了“彼老翁”。 她臉上閃過鄙夷的神色,用唾水將“彼老翁”三字畫了個圈,寫道:“滿身是血,化變為人。”又寫:“雨師贈我金銀”……“雨師”、“雨師”禁不住淚如雨下,嗚嗚抽噎。 狄公明白這登州臨海一帶,百姓多信鬼神,巫風盛行,謠祀繁多。這黃鶯兒信“雨師”,不足為怪。或是她少女夢中曾與“雨師”相會,故有此言。但她怎麼說:“雨師贈我金銀”呢?莫非“雨師”原是人裝扮的? ——她不是寫過“化變為人”嗎? 他拈起黑炭又寫:“雨師模樣如何?”

黃鶯兒見問,兩眼閃出晶亮的光,兩片櫻唇禁不住咧開甜甜一笑,寫道:“俊。” 狄公寫:“其身如何?” “高” “性如何?” “止善。” 她搶過狄公手中黑炭在“俊”、“高”、“止善”三個詞上分別畫了圈,然後扔掉黑炭,禁不住咯咯大笑起來。 狄公雖還三分懵懂,約略也猜出其中大概。又從地上揀起黑炭,寫:“雨師何時來此?” 她半嗔半喜,望著狄公問話,看了半日。忽抿嘴一笑。也用黑炭寫道:“夜雨時,——雨師隨雨而來。” 突然她用手摀著臉面,嗚咽起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望著樵樓外那一片水晶晶的沼澤地呆呆出神。 狄公又用黑炭在桌上畫了一隻鴨子,寫了個“飢”字。 黃鶯兒會意,走去那灶頭下摸出一柄牛耳尖刀,又從灶上一個竹籃裡倒出一堆米糕和魚頭腸雜。她熟練地拈起那牛耳尖刀,開始在灶頭上切剁起來。

狄公望著那柄尖刀愣了半晌,又見黃鶯兒把切剁好的鴨食擄進那口鐵鍋,扭著細腰向狄公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便踏著搖搖晃晃的樓梯“吱嘎吱嘎”下了樓去。 狄公這時才發現房門口甚是清潔,不像其他地方滿是塵土。污灰、霉斑、蛛網。他頓時明白那是鍾慕期被殺害的地方——屍身曾經躺過。可惜已被張校尉手下的士兵沖洗清掃了。 雨停了。窗外沼澤地還遊蕩著一層薄霧,遙遠處已升起了美麗的雲彩。狄公下譙樓梯,看看黃鶯兒餵鴨子。突然,他想到了什麼,便急步上前解了坐騎的韁繩,翻身上鞍,揚起長鞭狠抽了一下。那坐騎踢了踢後蹄,飛也似地馳離了樵樓,狄公回身與驚呆了的黃鶯兒揮手示別。 狄公馳進北門.正遇上當值巡官,便命巡官帶他去“鐘記質庫”。 “鐘記質庫”就在北門裡,不一晌便到了。巡官道:“老爺,鐘掌框的鋪子臨街,但他的住宅卻在後面的小巷內。”說著他指了指小巷裡一幢高大的雕磚門樓。

狄公吩咐巡官自回北門去值巡。他踱進小巷到那雕磚門樓下望了一望,便抬手用鞭柄去黑漆大門上敲了幾下。 一個衣冠齊整的經紀人出來開了門,問道:“貴相公,有何物典質?鋪子在巷口,我這裡正要過去,你隨我來吧。” “先生莫非就是林二掌櫃?下官狄仁傑特來宅上拜訪。” 那人一驚:“原來是狄老爺,大駕責臨,恕罪,恕罪。小人林嗣昌見禮了。” 狄公道:“下官從鐘慕期先生被害現場回來,有幾件鍾先生的遺物要交付與林先生收存。” 林嗣昌不敢怠慢,引狄公進來到一間佈置得十分典雅的客堂,分賓主坐了。狄公見客堂正中一幅名人山水大軸,兩邊各四條泥金古篆對聯,熏香裊裊,鳥聲啁啾。 ——紫檀木八仙桌上端正擱著一個銅線編制的大鳥籠,十幾尾羽毛絢斕的小雀兒在籠內拍翅啼鳴。

林嗣昌苦笑道:“這些雀兒都是鍾先生親自餵養。看鳥是他的癖好。” 狄公好奇地聽了一晌雀兒的鳴唱。侍童獻上茶來,狄公端起茶盅,揭了蓋子,吹噓幾下便呷了一口,頓覺脾胃清爽,精神一新。他從衣袖中取出鐘慕期的那一迭名刺、兩柄管鑰和一張典質的票據。 “林先生,鍾先生在譙樓遇害,屍身已運回衙門。這三件東西是他身上攜帶之物,現場揀到的,望林先生代收過了,順便問一句:鍾先生平昔出門時可攜帶大筆錢銀?” 林嗣昌答道:“鍾先生兩年來已不理鋪中事務,故不必攜帶許多的錢銀,他外出時至多帶三、五兩銀子——這足夠他使化了。昨夜他不幸遇害,然我見這堆遺物裡並無銀子,心中不由感到溪蹺。” “鍾先生昨夜幾時出門的?”

“老爺,昨天晚膳後,他說他心中不舒,想去河邊走走。這時烏云密布,天隱隱作雨,我勸他別去,可他不聽……” “鍾先生晚膳後常去河邊獨個散步?” “是的,老爺。鍾先生脾性孤癖,言語不多。兩年前,鐘太太亡故後,他便時常去那河邊盤纏,有時還帶去釣具。即便是打雷下雨,也不退避,興致愈高——很是有些古怪的拗勁。” “林先生可有寶眷在此居住?”狄公轉了話題。 “回老爺,說來慚愧,小人尚未娶親。只因鍾先生百事不問,我整日忙著鋪子里外事務,分不開身來,故此中饋長虛。” 狄公點頭,又問:“鍾先生昨夜出去時,說過幾時回來沒有。” “老爺,鍾先生早有約在先,但凡他出去,從不說準幾時回來。我們不便多問,亦不必等候,有時他帶了釣具去,租了一條小船會在河上度過一宵。”

“你可聽說了鍾先生昨夜租的是一個漁夫王三郎的小船。” 林嗣昌答道:“不曾聽說。北門外那條河上漁夫好十幾個。都是些只認銀子的紅眼蒼蠅。那王三郎我也認得,很是條心狠手辣的漢子。倘若昨夜鍾先生真是租了他的船,保不定就是他做下了黑心的勾當。” 狄公一驚:“這話如何說?” “小人也有釣魚之癖,只是空閒無多,故殊少去北門外坐鈞。有一次,我正撞上王三郎的那條船,他剖魚時手持尖刀,眼露凶光的模樣,看了令人膽寒。……噢,這當然也只是一時疑心而已,並無實據,怎可平白誣人。對,老爺這里送來的兩柄管鑰甚是重要,一柄是開啟鍾先生書齋的,另一柄是開啟他的銀櫃的。” 狄公將兩柄管鑰納入衣袖,說道:“鍾先生系謀害身死,在勘破案子之前,他的一切遺物暫且由官府掌管。此刻,央煩林先生引我去鍾先生書齋,我要驗對質舖一應商務賬冊、票據、契書及存櫃錢銀數額。”

“遵老爺命,鍾先生書齋在樓上,老爺隨我來。” 林嗣昌陪同狄公上了樓梯,走到走廊盡頭的一扇刻花房門前停下。狄公用一柄管鑰打開了門鎖。 “林先生費心了,少刻我下樓來找你。” 林嗣昌會意,欠身施禮,道了聲“老爺自穩便”便旋踵下樓去等候。 狄公走進書齋,隨手反鎖了房門。書齋雖小,卻窗明幾淨,陳設雖古舊,卻甚有氣派。尤其是粉壁上掛著的兩幅金彩山水更增添了書齋一層富麗的色調。沿窗一架書櫥,書櫥上供著一細頸花瓶,瓶內插著一束野玫瑰。他在一張烏木靠椅上坐了下來,長長吁了一口氣,向書齋邊的那口堅固的銀櫃溜了一瞥。狄公不解,如此一間豪華不足,雅緻有餘的書齋的主人如何會與沼澤地裡那座半坍的譙樓纏結瓜葛。 他搖了搖頭,站起掏出管鑰打開了那銀櫃的厚鐵門。銀櫃內果然都是賬冊、票據、契書、信札——大都是與質庫業務有關連的。信札中還有他的兩個兒子寄來的,禀報他們在京師的日常起居、經紀事務。也有幾封是蓬萊一家行院裡的樂妓寫給他的,內容照例是歡愛後的想眷、傾倒、邀約之言,落款的日期都在最近一年之內。狄公將這些東西按原秩序一一放進櫃內,又拉開銀櫃內最下一層的小抽屜,見翠綠絲絨襯墊上一大紅信封,信封內裝著鐘慕期親筆撰立的遺囑:他的全部地產、房產、家財歸京師的兩個兒子,唯這爿“質庫”饋贈林嗣昌。 狄公關合了銀櫃,慢慢在房中踱步,又去拉開了那大書櫥的櫥門,櫥內齊齊正正放著一函函青紫封皮的書籍。狄公順手一翻卻是一部舊刻《玉台新詠》,每一頁上幾乎都密麻麻用朱筆加附了訓詁註釋。再翻看其他的書帙,也大都是南朝的詩賦集子,最上邊一格還有《爾雅》和《說文》。狄公乃明白鐘慕期原是一個十分好學之人,只因從小經商,讀書頗覺艱難,又不甘恬顏求教於人,只得暗自借助辭書,苦苦攻讀,以期奠下個文學詩賦的根基。他性喜野趣,嚮往田園風色,故常去沼澤河邊垂釣盤恆,又愛採擷野攻瑰。對,他還養著那一籠小雀兒哩。 狄公坐回到那張烏木靠椅上,從衣袖中取出一柄折扇輕輕搧著,心裡苦苦思索鐘慕期為人隱蔽的一面。突然他又想起了樓下客堂裡那一籠雀兒,略一遲疑,將手中折扇放在書桌上,站起開門出了書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