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狄公案·斷指記

第21章 第一章

大唐狄公案·斷指記 高罗佩 4578 2018-03-22
狄公在登州蓬萊縣任縣令時,理政事,導風化,聽獄訟,察冤滯,及督課錢穀兵賦、民田收授等公務,與駐守蓬萊砲台的鎮軍互不干預。蓬萊為唐帝國屏東海疆,鎮軍在海濱深峻險要處築有砲台,設立軍寨。本故事就發生在離蓬萊縣城九里的砲台軍寨裡。 狄公在內衙書齋翻閱公文,漸漸心覺煩躁,兩道濃眉緊蹙蹩,不住地捋著頜下那又黑又長的鬍子:“作怪,作怪,甲卷第四百零四號公文如何不見了?昨日洪亮去州衙前曾匆匆理過,我以為是他插錯了號碼,如今我全部找尋了一遍,仍不見那份公文。” 他的親隨幹辦喬泰、馬榮侍候一邊。馬榮間:“老爺,甲卷公文都是關乎哪些事項的?” 狄公道:“這甲卷系蓬萊砲台報呈縣衙的存檔文牘,關乎兩類事項:一是軍士職銜變動,人事升黜;二是營寨軍需採辦,錢銀出納。我見甲卷四百零五號公文上註明'參閱甲卷四百零四號公文辦',四百零五號公文是有關戎服甲胄採買的,想來那四百零四號也必是關於軍械採辦事項的。”

馬榮插嘴道:“這些公文是他們附送給縣衙存檔的抄件,上面說的事一件與我們無涉,我們也無權過問。” 狄公正色道:“不然。此等官樣文章正經是官府軍鎮重要的治理依據。國家法度,官衙公例,哪一件不要製訂得嚴嚴密密,天衣無縫?即便如此,歹徒奸黨還欲尋破綻,鑽空隙哩。這四百零四號公文或許本身並不甚重要,但無故丟失,卻不由我心中不安。” 馬榮見狄公言詞危苦,不覺後悔自己的輕率魯莽,低頭道:“適才言語粗魯,老爺,莫要見怪。只因我們心中有事……” 狄公道:“你們心中有何事,不妨說來與我聽聽……” 馬榮道:“我們的好友孟國泰被砲台的鎮將方明廉拘押了,說他有暗殺砲台鎮副蘇文虎的嫌疑。” 狄公道:“既是方將軍親自審理,我們也不必過問。只不知你倆是如何認識那個孟國泰的?”

馬榮答言:“孟國泰是砲台軍寨裡的校尉,放槍騎射般般精熟,尤其那射箭功夫,端的百步穿楊。人稱'神箭孟三郎'。我們與他認識才半月有餘,卻已肝膽相照,成了莫逆之交。誰知如今忽被判成死罪,必是冤枉。” 狄公搖手道:“我們固然無權過問軍寨砲台的事,但孟國泰既是你們兩位的好友,我也倒想听聽其中的原委。” 喬泰沉默半日,見狄公言語鬆動,不禁插話:“老爺與方將軍亦是好友,總不能眼看著方將軍偏聽誤信,鑄成大錯。” 馬榮道:“半月來我們時常一起飲酒,親同兄弟,知道孟國泰秉性爽直,行為光明。蘇文虎對屬下課罰嚴酷。倘若孟國泰不滿,他會當面數責,甚至不惜啟動拳頭刀兵,但決不會用暗箭殺人。” 狄公點點頭,又問道:“你們倆最後一次見到孟國泰是在何時?”

“蘇文虎被暗殺的前一天夜裡。那夜我們在海濱一家酒肆喝了不少酒,又上了花艇。後來碰上了兩名番商,自稱是東海外新羅人。彼此言語投機,便合成一桌,開懷暢飲。臨分手,喬泰哥將孟國泰送上回砲台的小船,那時已經半夜了。” 狄公呷了一口茶,慢慢捋了捋鬍子,說道:“方將軍月前來縣衙拜會過我,至今未嘗回訪。今日正是機會。快吩咐衙官備下轎馬船用,我就去砲台見方將軍。順便正可問他再要一份甲卷四百零四號公文的抄件。” 官船在濁浪中搖晃了半個時辰,便從內河駛到了海口。狄公下船,便沿一條陡峭的山道拾級而上,馬榮、喬泰身後緊緊跟隨。抬頭看,高處最險峻的咽喉要地,便是軍寨轅門。轅門內一門門鐵炮正虎視著浩瀚無際的大海。轅門外值戍的軍士聽說是縣衙狄老爺來拜訪方將軍,不敢怠慢,當即便引狄公向中軍衙廳走去。馬榮、喬泰遵照狄公吩咐,留在轅門內值房靜候。

砲台鎮將方明廉聞報狄縣令來訪,趕緊出迎。兩人步入正廳,分賓主坐定,侍役獻茶畢,恭敬退下。方明廉甲胄在身,直挺挺坐在太師椅上。他是一個沉靜拘謹的人,不好言談,幾句寒喧後,只等著狄公問話。狄公知方明廉不喜迂迴曲折,故開門見山道:“方將軍,聽說軍寨內出了殺人之事,鎮副蘇將軍不幸遇害,兇犯已經拿獲,並擬判死罪。——不知下官聞聽的可屬實?” 方明廉銳利的目光瞅了瞅狄公,站起身來,爽直地說:“這事何必見外?狄縣令若有興趣,不妨隨我去現場看視。” 方明廉走出軍衙大門,對守衛的軍校說:“去將毛兵曹和施倉曹叫來!”說著便引著狄公來到一幢石頭房子前。這房子門口守著四個軍士,見是方將軍前來,忙不迭肅立緻禮。方明廉上前將門上的封皮一把撕去,推開房門,說道:“這里便是蘇鎮副的房間。他正是在那張床上被人殺死的。”

狄公跨進門檻,溜眼將房內陳設一抹看在眼內。引起狄公注意的不是蘇文虎被害的那張簡陋的木板床,而是撂在窗台上的一個漆皮箭壺。箭壺內插著十幾支紅桿鐵鏃灰羽長箭,靠窗台的地上掉落有四支。左邊一張書案上擱著蘇文虎的頭盔和一支同樣的箭。整個房間只有一扇門和一扇窗。 方明廉道:“蘇鎮副每日早上操練軍馬後,必在這房中那張床上稍事休歇,到午時再去膳房用飯。前天,施成龍中午來房找他,對,施成龍是軍寨的倉曹參軍,專掌營內軍需庫存、錢銀採買之事。施成龍敲了門,並不見蘇鎮副答應,便推開房門一看,誰知蘇鎮副躺在那張木板床上只不動彈。他身上雖穿有鎧甲,但裸露的腹部卻中了一箭,滿身是血,早已死了。死時兩手還緊緊抓住那箭桿,但箭頭的鐵鏃是長有倒鉤的,他如何拔得出來?如今想來必是當他熟睡之機,被人下了毒手。”

正說著,倉曹參軍施成龍和兵曹參軍毛晉元走進了房間。方明廉介紹道:“這就是我剛才說的施倉曹,正是他最先發現蘇鎮副被害的。那一位是兵曹毛晉元,專掌營內軍械,戎器,管鑰、土木事項。——兩人正是我的左右臂膊。” 施兵曹、毛兵曹彬彬有禮向狄公拜揖請安,狄公躬身回禮。 方明廉道:“你們兩位不妨也與狄縣令說說對此案件的看法吧。” 毛晉元道:“方將軍還猶豫什麼?快將那孟國泰判決,交付軍法司處刑便是。” 施成龍忙道:“不!卑職愚見,孟校尉並非那等放暗箭殺人之人。此事或許還有蹊蹺。” 方明廉指著對面窗外一幢高樓說:“狄縣令,但看那樓上的窗戶便可明白。那樓上窗戶處是軍械庫,蘇鎮副熟睡時,肚腹正對著這窗戶。我們做了一個試驗,將一個草人躺放在蘇鎮副睡的地方,結果證明那一箭正是從對面軍械庫的窗裡射下來的。當時軍械庫內只有孟國泰一人,他鬼鬼祟祟在窗內晃蕩窺覷。”

狄公驚奇:“從那窗口射到這窗內,——有如此好箭法?” 毛晉元道:“孟國泰箭法如古時李廣一般,百發百中。不然。如何營裡上下都稱他作'神箭孟三郎'。” 狄公略一思索說道:“此箭會不會就在這房內射的?” 方明廉道:“這不可能。從門口射來的箭只可能射到他的頭盔,只有窗外射進來的箭,才有可能射穿他的肚腹。而窗外值戌的四名軍士晝夜巡視。——這房子雖簡陋,究竟是蘇鎮副的私舍,一般人不能輕易進出。事實上出事那天,蘇鎮副進房之後至施倉曹進房之前,並無閒雜人等進來過,值戌的軍士眾口一詞證實這點。” 狄公又問:“那麼,孟國泰為何要殺害蘇文虎呢?” 毛晉元搶道:“蘇鎮副操演極嚴,動輒深罰,輕則呵斥,重則賜以皮鞭。幾天前,孟國泰挨了蘇鎮副一頓訓斥,他當時臉色氣得鐵青。孟國泰每以英雄自詡,蒙此恥辱,豈肯幹休?”

施成龍搖頭道:“孟國泰受蘇鎮副訓責不止一回,豈可單憑受訓斥,便斷定是孟國泰所為?” 狄公道:“射殺蘇文虎之時,是誰看見孟國泰在對面軍械庫窗口晃蕩窺覷?他可是親口作了證?” 毛晉元答道:“有一小軍校親眼看見那孟國泰在軍械庫撥弄一張硬弓,神色慌張。” 方明廉嘆了口氣道:“那日這小軍校偏巧去軍械庫西樓找一副鎧甲。西樓上偏巧也開一小窗,離軍械庫窗口兩丈多遠。事發當時,是他從西樓那小窗口望見施兵曹在這房中大驚失色。叫喊不迭。他不知出了何事,正欲趕下樓來。隔窗忽見軍械庫內孟國泰正在撥弄一張硬弓。事後調查,孟國泰也供認不諱。” “那小軍校在西樓便不能放暗箭麼?”狄公詫異。 毛晉元拉狄公到窗前,指著西樓道:“那一窗口倘使射箭來,倒是能射著當時在房中的施成龍。——那個小窗口根本看不到蘇鎮副的身子。”

“那麼,盂國泰因何去軍械庫呢?”狄公又問。 方明廉面露愁苦道:“他說,那天操演完,他感到十分疲累,回營盤正待躺下休息,卻見床鋪上一紙蘇鎮副的手令,命他去軍械庫等候,有事交待。我要他拿出那紙手令,他卻說丟了。” 狄公慢慢點頭,沉吟不語。又去書案上拈起那支長箭細細端詳。那支箭約四尺來長,甚覺沉重,鐵鏃頭十分尖利,如燕尾般岔山兩翼,翼有倒鉤。上面沾有血污。 “方將軍,想來射殺蘇文虎的便是這支箭了?”他一面仔細端詳手中那件殺人凶器。箭桿油了紅漆,又用紅絲帶裹札緊了,箭尾則是三莖灰紫發亮的硬翎。 毛晉元道:“狄老爺,這是一支尋常的箭,蘇鎮副用的箭與營寨內軍士的箭都是一樣的。” 狄公點頭道:“我見這箭桿的紅絲帶撕破了,裂口顯得參差不齊。”他看了看周圍幾張平靜無異常的臉,又道:“看來孟國泰犯罪嫌疑最大,種種跡像都與他作案相合。下官有一言不知進退,倘若方將軍不見外,可否讓下官一見孟國泰。”

方將軍驀地看了狄公一眼,略一遲疑,便點頭答應。 毛晉元安排一名姓高的小軍校陪同狄公去軍寨尾角的土牢。那小軍校正是事發時親見孟國泰在軍械庫撥硬弓的證人。狄公一路與他攀談,乃知小軍校平時十分敬重孟國泰。問到案子本身要緊處,小軍校言語銳減,微微局促,似十分負疚。 兩人來到土牢,小軍校與守牢軍士遞過方將軍的手令。軍士不敢怠慢,趕緊掏出管鑰,開了牢門。 “呵,老弟,可有什麼新的消息?”孟國泰體軀豐偉,十分雄武,雖身陷縲洩,仍令人栗栗敬畏。 “孟大哥,蓬萊縣縣令狄老爺來看望你了。”小軍校言語中閃過一些膽怯。 狄公示意小軍校在牢門外等候,自己則鑽進了土牢:“孟國泰,下官雖初次見你。卻與馬榮、喬泰一般稱呼了。不知你有何話要說。倘屬冤枉,下官定設法與你開脫。” 孟國泰聞聽此言,心中一亮。呆呆望了狄公半晌,乃叫道:“狄老爺仁義慈悲,我孟某實蒙冤枉。奈何木已成舟,有口難辯。” 狄公道:“倘若果屬冤枉,作案的真兇必然忌恨你與蘇文虎。正是他送的假手令,誘你上當。一箭雙雕,除了你們兩個,你不妨細想這人是誰。” 孟國泰道:“忌恨蘇鎮副的人許多。他操演峻嚴,苛虐部下,就是我也三分忌恨他。至於我自己,似無仇家,朋友倒有不少。” 狄公也覺有理,又問:“事發的前一天晚上,你與喬泰、馬榮分手回軍寨後,都乾了些什麼?” 孟國泰緊皺雙眉,望牢頂苦思了片刻,答道:“那夜我喝得爛醉,回到轅門,守值的一個軍校將我扶同營盤。那日因是寨裡放假,故弟兄們都在飲酒作樂。我便乘興與他們談了那件遇見的好事,這事衙上的喬泰、馬榮也知道。我們在海濱酒家時遇見兩個慷慨大度的新羅商人,一個姓樸,一個姓尹。兩下一見如故,十分投機,他們不僅為我們會了酒賬,又說等他們京師辦完事回來,還要專治一席,與我們三人深談哩,哈哈。第二天,誰知筋酥骨軟,操演畢便覺頭暈目眩,渾身困乏。急回營盤正欲睡覺,卻見了蘇鎮副的那紙手令。” “你沒細看那紙手令是真是假?”狄公問。 “我的天!哪裡辨得真假?那大紅印章分明是真的。” “你在軍械庫等候了半日,終不見蘇文虎上來,對否?” “是,老爺。我等得心焦,便揀了幾件兵器撥弄撥弄,也拉過那張硬弓。可我哪裡會向對面樓下蘇鎮副的房間放暗箭啊?” 狄公點頭說:“既然是方將軍錯判了你,你有何證據證實自己的清白?” 孟國泰搖了搖頭。 “狄縣令對盂國泰印像如何?”方將軍問。 “下官以為孟國泰不像是行為苟且之人。不過他只說是冤枉,卻提不出為自己辯解的證據。下官是局外人,豈可越俎代庖,滋擾方將軍睿斷。哦,下官還有一事拜託,貴鎮軍衙送付縣衙檔館的公文中少了甲卷四百零四號抄件,敬勞將軍囑書吏再抄錄一份轉賜,好教敝衙檔館資料齊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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