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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行道上的血跡

死亡草 阿加莎·克里斯蒂 6016 2018-03-22
“真不願意舊事重提,”喬伊斯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確切地說已有五年了,但它一直像幽靈一樣纏著我,絢爛的笑容下面卻藏著罪惡。說來也怪,我那時畫的那幅畫居然也籠罩著這種氣氛。每次我第一眼看那幅畫的時候,看到的是康沃爾郡坡度舒緩的街道,陽光灑了一地,但凝視一段時間後,一種冷森森的情緒就從畫中冒了出來。我既沒把這幅畫賣掉,也不想再看到它,就把它放在畫室的一個角落裡,面對著牆。 “事情發生在一個叫拉托爾的地方,隸屬於康沃爾郡,一個不尋常的小漁村。景色迷人,能上畫的地方比比皆是,到處都瀰漫著'康沃爾老茶館'的氣息,各種各樣的商店隨處可見,店裡的姑娘都剪著短髮,穿著罩衫,正往羊皮紙上印著'甜格言'。雖然這小地方緊湊玲瓏,古樸雅緻,但在我看來,總有些地方不協調。”

“我想起了那句咒語,”雷蒙德幽憂地說,“無論通向村子的路有多窄,沒有一個風景如畫的村子會平安無事的。” 喬伊斯點了點頭說:“是有許多小路通往拉托爾,而且這些小路的坡都很陡,差不多有屋頂的側面那樣的角度。為了讓大家便於理解,我想簡單地描述一下故事發生的地方。在拉托爾有一個很古老的小旅館,叫'波哈維思紋章',有人推測,這個小旅店是西班牙人在一五〇〇年前掠奪這塊土地時修造的房子中僅存的一座。” “不是掠奪,”雷蒙德皺著眉頭說,“敘述歷史的時候,用詞要準確,喬伊斯。” “好吧,不管你用什麼詞,反正他們帶著槍上了岸,向岸上的居民開火,房屋倒塌,啊!我扯遠了,還是回到主題上來吧。那小旅店門前是一個遊廊,由四根柱子支撐著。我在它的對面選了一個非常好的角度,打開畫夾準備工作。這時候,一輛小車從小山上婉蜒地向這邊徐徐開來,停在旅店前面,可停的位置讓我覺得很彆扭。從車裡下來一男一女,我沒有特別留意他們,只看到那女的穿了一套亞麻布的紫紅色套裝,戴一頂紫色的帽子。

“一會兒,那男的又重新走了出來,讓我舒了一口氣的是,他把車開到碼頭,並把它停在那兒。他信步走了回來,從我邊上徑直走向旅店。就在這時,又有一輛該死的車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向這邊開來。車裡下來的那女的穿了一件很耀眼的擦光印花布做的上衣。我從沒見過這種顏色的衣服,一種如一品紅那樣的猩紅色,戴一頂古巴產的大草帽,也是猩紅色的。 “這女人沒把車停在旅店前,而是把車開到了街另一頭的一家旅館。她下了車,那個一隻腳剛跨進旅店大門的男人一眼就認出了她,驚喜地喊了出來。'卡羅爾,嗨!真是太好了,能在這種偏僻的地方見到你,可真是沒想到,好多年沒見你了。馬傑里也在這兒,我妻子,你知道的,你得去見見她。'

“他們肩並肩地沿著上坡的路向波哈維思紋章旅店走去。另一個女的則從門裡出來,走下去迎向他們。那個叫卡羅爾的女人從我身邊過的時候,我瞟了她一眼,只看見她那塗滿了白粉的下巴和刺眼的猩紅色的嘴唇。我的確懷疑馬傑里會高興見到她。我不知道近處的馬傑里是什麼樣子,但從遠處看,她算不上漂亮,但整潔得體。 “當然,這些都不關我的事,但生活中總是有許多奇怪的一瞥能讓你的大腦為此不停地轉動。他們的談話斷斷續續地飄到我耳邊,我能聽到只言片語,他們在討論去游泳的事,那丈夫,好像叫丹尼斯,想租一條船,沿著岸轉一圈,有一個很有名的山洞值得一看,他是這樣說的。卡羅爾也想去看看那洞,但她建議沿著海邊的岩壁走,從陸路上去,她說她討厭船。最後他們找到了一個折衷的辦法:卡羅爾沿著岩壁小路走,丹尼斯和馬傑里划船過去,在山洞那兒會合。

“聽他們談游泳,勾起了我的游泳的慾望。這是一個悶熱的早晨,我的畫又畫得不怎麼順利。我估計下午的太陽會更迷人,因此,我收拾好畫具,去了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小海灘,跟山洞的方向正好相反,這是我的一個小小的發現。我游得十分暢快,午餐我吃了一罐蛇肉,兩個西紅柿。下午我興高采烈地返回旅館,準備繼續畫我的畫。 “整個拉托爾像是睡著了似的。我的估計沒錯,下午的陽光確實很美,陽光投射下的陰影妙不可言。波哈維思紋章旅店是這幅畫的主體,一縷陽光斜照在廊前的地上,產生一種奇特的效果。那三個去游泳的人好像都回來了,因為有兩件泳衣,一件猩紅色的,一件深藍色的曬在陽台上。 “我畫的一個角上出了點問題,我俯下身去想把它弄好,只是一會兒的功夫,等我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有一個人斜靠在波哈維思紋章旅館的一根柱子上。這人好像是從地裡鑽出來似的,穿了一件只有在海上作業的人才穿的衣服。我猜,他可能是漁民,滿臉長著黝黑的絡腮鬍子,如果我要找一個西班牙海盜船船長的模特的話,我想不出有誰比他更合適。我興奮地趕快拿起畫筆,想在他離開之前把他畫下來,儘管,看起來他好像是要世世代代支撐著那根柱子。”

“他還是挪動了地方,慶幸的是,在他離開之前我已把我想畫的畫了下來。噢,那人終於開了口。 “'拉托爾,'他說,'是個非常有趣的地方。' “這兒的確很美,我前面已經說過,但這終究不能把我從那種陰影中解脫出來。我的腦子裡滿是侵略史,我指的是這個小村的毀滅。波哈維思紋章店的老闆是最後一個被殺害的人。他在跨出自家門檻的時候被西班牙人的劍刺穿了胸膛,人行道上,他的血噴濺了一地,一百多年來沒有人能把這地上的血跡洗乾淨。 “那天下午,這沉寂的小村興許與一百年前的氣氛相符,那人說話的語氣中有些討好的成分,我感覺到這種討好的語氣下面潛藏著某種威脅。表面上他態度十分謙卑,但我覺得這謙卑的背後是殘忍。他讓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切實體會到西班牙人的種種暴虐行徑。

“他與我交談時我一直在畫畫。我猛然發現在聽他說話的過程中,我竟往畫布上畫了一些本不該畫的東西。在陽光斜照下的波哈維思紋章店前的白色行道上,我畫上了血跡!這完全是大腦對手開的玩笑,但當我再次朝旅店看去的時候,我更是大吃一驚,我畫的正是我所看見的——白色的行道上的鮮血。 “我瞪大了雙眼凝視了一兩分鐘,最後把眼睛閉上,對自己說:'別傻了,事實上什麼也沒有。'我又睜開雙眼,那血跡仍舊在那兒。 “我無法忍受這一切,打斷了那個說個沒完的漁民。 “'請告訴我,'我說,'我的眼睛不太好,那邊的行道上真有血跡嗎?' “他友好、寬容地看著我。

“'現在不會有血跡了,我跟你說的是五百年前的故事。' “'是的,'我說,'但現在……行道上……'話卡在了喉嚨裡,我明白,很明白他不可能看到我所看到的東西,我站起來與他握了握手,收拾起我的畫具。我正忙著收拾的時候,早晨開車來的那個男子從旅店裡走了出來,茫然地向街的兩頭張望著,他妻子在陽台上收起曬乾的泳衣。 “他沿街而下,先走到他停車的地方,突然一轉身,穿過街道,向那漁民跑去。 “'請問,先生,你有沒有看見那邊第二輛車裡的女士回來過?' “'那個全身都穿著花衣服的女士嗎?沒有,先生,我沒見到她回來過,今天早晨,她順著岩石上的小路朝山洞方向去了。'

“'知道,知道,我們一起游泳過,後來她說她要走著回來,之後我就再沒有見到過她。不致於這麼久了還沒走回來吧?那附近的峭壁不是很危險,對嗎?' “'這要看走哪條路了,先生,你最好找一個熟識路的人帶你去。' “這人很聰明,他自己想帶那年輕人去。於是他開始為達到這一目的而大費口舌,那年輕人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向旅店跑來,朝陽台上他的妻子喊道: “'馬傑里,卡羅爾到現在還沒回來,你說怪不怪?' “我聽不清馬傑里的答話,丈夫繼續說:'我們不能再等了,我們得繼續趕路,去澎萊塔。你準備好了嗎?我去發動車。' “他去把車開了過來,不一會兒,他們雙雙離開了村子。剛才我一直被自己的那種幻覺搞得神經緊張,現在我想證實這有多可笑。等那小車在視線中消失之後,我走到旅店前,仔細地檢查了行道。當然,那兒是不會有任何血蹟的,沒有,什麼也沒有,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荒誕的想像而已。正因為此,事情才變得更瘆人。我正站在那兒發楞的時候,傳來了那漁民的聲音。

“他奇怪地看著我,'你真的看見這兒有血跡了,嗯,女士?' “我點點頭。 “'這太奇怪,太奇怪了。我們這兒有種迷信的說法,女士,如果有人看見這兒有血跡……' “他收住了話頭。 “'怎樣呢?'我說。 “他說話的時候帶著很濃的康沃爾口音,但語調自然流暢,完全沒有康沃爾郡人說話時那種做作的腔調。他用一種緩和的語氣繼續說: “'他們說,如果有人看見這地上的血蹟的話,那麼二十四小時內定會有人要去見上帝。' “太恐怖了!一種悚然的感覺順著我的脊梁骨往下沉。 “他繼續勸說道:'教堂裡有一塊有趣的牌子,是關於死亡的……'

“'不了,謝謝。'我果斷地說,一抬腳沿著上坡的路直奔我租下的小屋。我剛到小屋,恰好看見那位叫卡羅爾的女人沿著岩壁邊的小路走來,她慌慌張張的,在灰色的岩石的映襯下,她猶如一朵鮮紅的毒花,那帽子的顏色像殷紅的鮮血。 “我不寒而栗,真的,滿腦子的血。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發動車子的聲音,我在想她是否也要去澎萊塔,但她卻把車開上了左邊那條路,完全是反方向,我看著那車爬上山,直到沒了影。我長舒了一口氣,拉托爾又恢復了沉靜。” 喬伊斯剛停下來,雷蒙德·韋斯特就迫不及待地問: “就完了?我這就告訴你我對此的看法、難點和感到困惑的地方。” “還沒完呢,”喬伊斯說,“你們該聽聽後來的故事。兩天后,報紙上刊登了一則標題為'下海游泳不幸身亡'的消息,上面說德克太太,丹尼斯·德克的妻子在附近的藍地灣不幸身亡,當時,她與丈夫一起住在那兒的一家旅店裡;說他們本打算去游泳,但一陣冷風吹了起來,德克上校說天太冷,就與住在店裡的其他一些人去了附近的高爾夫球場;德克太太不覺得冷,她獨自去了海灣,這一去就沒再回來;她丈夫開始覺得有些不對頭,就與他的幾個朋友一起去了海邊,他們在一塊岩石邊上發現她的衣服,就是怎麼也找不到這位不幸的太太的踪跡;一星期以後才發現她的屍體,屍體被海水沖到不太遠的岸上,她的頭上有道重擊的痕跡,當然是死亡之前留下的。理論上講,她可能是跳入水中的時候撞上了岩石。我算了算她死亡的時間,剛好是在我看到血蹟的二十四小時之內。” “我抗議,”亨利爵士說,“這裡根本沒有需要我們去找答案的問題,不過是一個鬼故事而已。很明顯,雷蒙皮埃爾小姐在扮演巫師的角色。” 帕特里克像經常一樣咳了一聲。 “有一點讓我感興趣,”他說,“就是頭上的一擊。我認為,我們不能排除謀殺的可能,但找不到任何證據。雷蒙皮埃爾小姐的幻覺或者說是視覺確實很有意思,但我不清楚她想讓我們分析些什麼呢?” “那些不可理解的事和那些巧合。”雷蒙德說,“再說了,你並不能肯定,報上說的那個人就是你所見到的那個人。況且,那些咒語也只能對當地的居民起作用。” “我認為,”亨利爵士說,“那個一臉凶相的漁民所講的故事裡一定暗示著什麼,我贊同帕特里克的觀點,雷蒙皮埃爾小姐的確沒給我們提供足夠的素材。” 喬伊斯轉向彭德博士,他只是笑著搖搖頭。 “這是個很有趣的故事。”他說,“但我也只能同意亨利爵士和帕特里克的看法,我們能進行推測的依據太少了。” 隨後喬伊斯又轉向馬普爾小姐,好奇地看著她,馬普爾小姐回她一笑。 “我倒是認為你有些不公平,親愛的喬伊斯。”她說,“當然了,對你我來說就不一樣了。我是說,我們倆,作為女人,對服飾有著特殊的敏感,但把這樣的問題擺在先生們面前,就不太公平了,這需要許多快速的轉換。一個惡毒的女人,加上一個更惡毒的男人。” 喬伊斯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簡姑姑。”她說,“我是說,馬普爾小姐,我完全相信你已猜到了真相。” “哦,親愛的。”馬普爾小姐說,“我坐在這兒聚精會神地聽你講,比你更容易接近事實。作為一個藝術家,你更容易受環境的影響,是不是?靜靜地坐在這兒,手中編織著東西,更容易發現事情的真相。你所看到的血跡是從掛在陽台上的泳衣上滴下來的,罪犯沒想到從泳衣滴下來的會是血,因為泳衣是紅色的。可憐的東西!” “打斷一下,馬普爾小姐,”亨利爵士說,“你肯定明白我們還被蒙在鼓裡。你說的這些你和雷蒙皮埃爾小姐都明白,可我們這些男人們好像墜入了五里霧中。” “現在我來告訴你們這故事的結尾。”喬伊斯說,“一年後,我去了西海岸的一處海濱勝地。我正在畫畫,那種似曾相似的情景又出現在我眼前。我前面的行道上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正與另一個女子寒喧,其中一個女的穿著一件像一品紅那樣的猩紅色衣服。'卡羅爾,真是太好了!這麼多年後能在這兒見到你,真是難得。你還認識我妻子吧?瓊,這是我的老朋友哈丁小姐。' “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男的,就是我在拉托爾見過的那個叫丹尼斯的人。做妻子的卻是另一個女人,不是馬傑里,這個新妻子叫瓊。名字雖不一樣,可她們是同一類型的人,年輕,相貌平平,不引人注目。有那麼一兩分鐘,我簡直覺得我快瘋了。他們開始談游泳的事。我告訴你們我做了些什麼。我徑直朝警察局走去,他們也許會以為我神經出了毛病,但我不在乎。事情的進展卻很順利,警察局裡有一位專程趕來的蘇格蘭場的人,他正為此案而來。警察局盯上了丹尼斯·德克,那不是他的真名。他根據不同的職業取不同的化名。他到處物色女孩子,特別是那些不起眼的,內向的,沒有什麼親人朋友的年輕姑娘,與她們結婚。給她們買巨額人身保險。噢,太可怕了!那個叫卡羅爾的才是他真正的老婆。他們採用的是同一計劃,正是這一點給警察留下了線索,他們順藤摸瓜,追踪到了這裡。保險公司也開始懷疑。每次他都是帶著他的新太太,來到僻靜的海邊,另一個女人就會好像偶然似地出現。他們一起去游泳,把新太太殺死之後,卡羅爾穿上死者的衣服回到船上,無論在什麼地方,當他們離開的時候,他說要向別人打聽那位'卡羅爾'的下落。他們一離開,卡羅爾馬上換上那套艷麗的衣服,仔細地換過妝之後,又回到原來的地方,開著她的車離開。他們摸清水的流向,計劃中的下一幕'妻子不幸溺死'地點就是順流而下的下一個海濱泳場。卡羅爾再扮回新太太,去某個無人的海灘,把身上那套衣服脫下來,放在岩石上,再穿上她那猩紅色的外裝在一邊靜靜地等候著,等她的丈夫與她會合。” “我猜,他們在謀殺可憐的馬傑里的時候,血濺到了卡羅爾的泳衣上,而泳衣恰好是紅色的,因而他們沒注意到。正如馬普爾小姐說的那樣,他們把泳衣掛在陽台上的時候,血滴了下來。噝……”她哆嗦了一下,“我現在好像又看見了那血。” “現在,我想起來了。”亨利爵士說,“戴維斯是他的真名,我怎麼忘了,在他的許多化名中,有一個是叫德克。真是一對狡猾透頂的搭檔!讓我感到吃驚的是,居然沒有人認出她的身份的變化,可能像馬普爾小姐所說的那樣,衣服比臉更容易引起人的注意。不管怎麼樣,他們的計劃還是很周密的。儘管我們也懷疑戴維斯,但每一次他都有不在現場的證據,所以要把他繩之以法並非易事。” “簡姑姑,”雷蒙德說,好奇地看著她,“你是怎麼發現那些可疑的線索的?你過著平靜的生活,也沒有什麼特別讓你感到吃驚的事發生過。” “在這個世界上,許多事情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馬普爾小姐,“你們知道那個格林太太吧,她葬了五個孩子,而每一個孩子都買了保險。人家當然要懷疑她了。” 她搖了搖頭。 “鄉村生活中也有許多罪惡。我真希望你們這些可愛的年輕人,永遠也不要看到這世界罪惡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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