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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誰殺了她 东野圭吾 5135 2018-03-22
和泉園子與佃潤一是在去年十月相遇的,地點就在她上班的公司附近。 園子任職於一家電子零件商的東京分公司。公司租下辦公大樓的十樓與十一樓,大約有三百名員工。總公司雖位於愛知縣,但若說公司真正的中樞是東京的分公司,其實也不算錯。 園子隸屬於業務部,部門約有五十人,其中女性包括園子在內有十三人,絕大多數都比她年輕。 午休時,園子都是單獨去吃飯。同期進公司的同伴全辭職後,中午她就很少和別人一起用餐。以前公司的後進常來約她,但現在也不會了。她們也察覺到:和泉小姐好像比較喜歡一個人吃飯。當然,這樣她們也可以不必費心與她周旋。 園子不想和後進一起吃飯,是因為雙方對食物的喜好截然不同。她喜歡日式料理,就連早餐也多半是吃米飯,但小她幾歲的那些後進卻都偏愛西式料理。園子雖然也不討厭,但每天吃會覺得膩。

她打算去吃蕎麥麵,因為她在距離公司走路十來分鐘的地方,發現了一家好店。這家店的湯頭清甜,她最喜歡他們的天婦羅蕎麥麵。來自愛知縣的她,本來是烏龍面的支持者,但來到東京之後,也開始懂得蕎麥麵的美味。而且這家店新開不久,她還不曾在這裡遇過熟面孔,這可能也是她經常光顧的原因。吃飯時還要滿臉堆笑,這種事最痛苦了。 園子一轉進蕎麥麵店所在的小路,便看到有個青年在路邊賣畫。其實這青年只是坐在一張折疊椅上看雜誌而已。十幾張畫沒有裱框,畫布就這麼靠著後面大樓的牆壁放著。不懂畫的園子也知道這些畫是屬於油畫類。 青年看起來年紀比園子小,大約二十四、五歲吧。穿著合成皮製的黑色運動夾克與雙膝有破洞的牛仔褲,夾克里面是T卹。臉色不怎麼好,像早期玩音樂的人一樣,非常削瘦。即使園子停下腳步,他也沒有把埋在雜誌裡的臉抬起來的意思。

園子把那十幾張畫看了一遍。放在正中央的一幅畫吸引了她,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畫的是她喜歡的小貓咪。至於畫得好不好,她一點都不懂。 看了一陣子畫,再看向青年,不知何時他也抬起頭來看著她。削瘦的下巴上留著鬍渣。表情雖然憂鬱,但她卻在那雙眼裡看到純真。這位女客人也許喜歡我的畫──那雙眼睛懷著這樣的想法和期待。 園子心想,就回應一下他的期待吧。用不著大費周章,只要問他這個多少錢,這樣一句話就夠了。 但是正當她要開口,有個人進入她的視線。 “啊,和泉小姐。”那個人大聲叫道。 他是園子的上司井出股長。井出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裡走了過來。他本來就頭大身短,這樣看起來身材更加短小。 “你在這里幹嘛?”他一面問,視線一面在園子和她身旁的畫來回掃視。

“我正想去那邊的蕎麥麵店。”她回答。 “哦,原來你也知道那家店啊。有人跟我說那裡不錯,我也正打算過去。” “這樣啊。”園子在臉上堆起笑容,心想這下又少了一家可以去的店了。 井出邁出腳步,園子也不得不跟上去。回頭看青年,他的視線已經又回到雜誌上了。他一定也把她當成那種只看不買的客人,這讓園子覺得有點遺憾。 “你對畫有興趣?”井出問。 “沒有,也說不上有興趣,只是覺得其中有一張畫還不錯,停下來看看已。” 說完後她心想:我為甚麼要找藉口? 井出對她的回答似乎沒有任何想法,只點了一下頭便說: “不過,真不知道那種人到底有甚麼打算。” “那種人?” “就是那個賣畫的年輕人啊。我看他八成是甚麼美術大學畢業的,因為這陣子不景氣找不到工作,才在那裡賣畫。不過他那樣行嗎?真想問問他對將來到底是怎麼想的。”

“大概是想靠畫畫維生吧。” 園子的回答讓井出苦笑。 “能夠靠畫畫過日子的人,只不過那麼一撮而已。不,應該說一小撮才對。明知道這樣竟然還要繼續下去,真叫人懷疑他們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年紀輕輕卻不事生產,想當藝術家的人多少是在逃避現實。” 園子並沒有附和上司,心中暗罵:你根本完全不懂藝術,還真敢說,並對自己竟然要和這種人一起吃中飯暗自嘆息。 她在蕎麥麵店吃了鴨肉蕎麥麵,因為井出先點了她原本想點的天婦羅蕎麥麵。 井出邊吸鼻水邊吃天婦羅蕎麥麵,還一邊和園子閒聊著。話題都圍繞在結婚上。這個股長似乎認為自己有年近三十卻還未婚的女部下,是一件丟臉的事。 “工作當然很好,但是我們做人吶,養兒育女也很重要。”

才不過吃一碗天婦羅蕎麥麵的工夫,這句話井出就重複了三次。園子不斷陪笑,完全食不知味。 園子的公司是下午五點二十分下班,但因為今天要加班,她離開公司時已經超過七點了。她原先一如往常地朝車站方向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中途轉進叉路。就是她中午去蕎麥麵店的路。 可能已經不在了──她帶著這種想法走到了青年賣畫的地方。他還在,但好像已經收攤了,正在收拾畫作。 園子慢慢靠過去。他正在將畫布收進兩個大包包內。園子沒看到那幅小貓咪的畫,大概已經收起來了。 青年發覺有人來了而回過頭,瞬間大感意外地張大眼,但並未停下手邊的工作。 園子做了一個小小的深呼吸,下定決心地說: “那張貓咪的畫賣掉了嗎?”

青年停止動作。但他甚麼都沒說,接著手又動了起來。 正當園子以為對方不想理她的時候,青年從其中一個包包裡拿出一張畫布。就是貓咪的畫。 “我的畫從來沒有賣出去過。”他把畫遞給園子時這麼說。態度雖然直接,但那口吻聽起來卻有幾分靦覥。 園子再度觀賞那幅畫。不知是否是路燈的關係,那幅畫與中午時有點不同。畫中主角是一隻茶色的貓咪,正抬著一隻腳在舔自己的大腿內側。貓咪為了不翻倒而用另一隻前腳勉力支撐著的模樣,莫名地惹人愛憐。她不禁莞爾。 她從畫裡抬起頭,正好與他四目相接。 “這個多少錢?”她問了中午錯過機會沒開口問的話。 結果他思索般沉默一會兒,一樣很直接地說: “不用了,送你。”

這意外的回答令園子睜大眼睛。 “為甚麼?這樣不好吧。” “沒關係。你看著這張畫笑了,這樣就夠了。” 園子看看青年,然後視線落到畫上,又抬眼看他。 “是嗎?” “我畫這張畫的時候就想,希望能把這張畫送給看了之後微笑的人。”說完,他從包包裡取出一個白色的大袋子。 “用這個裝吧。” “真的可以嗎?” “嗯。” “謝謝,那我就收下了。” 青年笑著點頭,然後把所有的畫分別裝進兩個包包裡,一個掛在左肩上,另一個右手提著站起來。這期間園子一直站在旁邊,她想找機會說一句話。 “那個,”她鼓起勇氣說,“你餓不餓?” 他以誇張的動作壓著肚子。 “餓死了。” “那要不要去吃點東西?我請客,算是畫的謝禮。”

“那幅畫的價值不到一碗拉麵的錢。” “可是我又不會畫畫。” “你不會畫,但你有更有用的才能,不然怎麼可以去那家蕎麥麵店吃中飯。”他說完,指指園子中午去的蕎麥麵店。 “討厭,你看到了?” “那家店滿貴的。有一次我餓了想進去,看到價錢就算了。” “那麼我請你吃蕎麥麵?” 聽她這麼說,他想了想,說: “我想吃義大利面。” “沒問題,我知道一家不錯的店。”園子回答,慶幸自己以前曾陪後進去過義大利餐廳。 ※※※ 兩人隔著鋪了白底格紋桌布的餐桌相對而坐。 菜單幾乎是園子決定的。她點了海鮮類的前菜,主菜則選了悶煎鱸魚。問青年他喝不喝葡萄酒,他略加思索後,說“夏布利”。園子沒想到他會說出品名,相當驚訝。

青年說他叫佃潤一。正如井出股長推測,他果真沒有正職,但原因則和井出所猜的不同。他說是想有充足的時間畫畫才沒去找工作,目前在大學學長開的設計事務所幫忙,賺取生活費。 “我要的不是作品被裱框掛在有暖爐的房間裡。我希望大家能更輕鬆地看待我的畫,拿我的畫來玩,好比拿來印T卹之類的。” “或是看貓咪的畫笑出來?” “對。”潤一以叉子捲起義大利面,露出滿面笑容。但是他好像忽然想起甚麼,笑容消失了。 “不過那全都是夢。” “怎麼說?” “就是時限到了。” “時限?” “他們強迫我答應,要是畢業三年沒闖出名堂來,就要去工作。” “誰?” 他聳聳肩:“我爸媽。” 園子“哦”了一聲點點頭:“那麼,明年四月你就要去上班了?”

“是啊。” “放棄畫畫?” “我也想繼續畫,可是大概沒辦法了吧。所以,為了要和夢想訣別,我才會把以前的作品拿來賣。只不過完全賣不出去,哈哈。” “是甚麼公司?” “很無聊的公司啦。”潤一說完,喝了一大口葡萄酒。接著就反過來問園子在甚麼公司上班。 園子說出公司名稱,佃潤一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 “名字聽起來不像電子零件製造商,還比較像做學校教材之類的公司。” “這聽起來不太像是稱讚。” “我沒有褒眨的意思。你在公司做怎樣的工作?” “業務。” “哦。”潤一微側頭。 “我還以為是會計。” “為甚麼?” “不為甚麼。我不太清楚公司裡有些甚麼部門,說到女性,就以為是會計。你看嘛,推理小說大多是這樣。” “你看推理小說?” “偶爾。” 兩人的話題沒有間斷過。園子感到很不可思議。她從來沒有在用餐時說過這麼多話,而且向來認為自己算是不愛說話的。但是和潤一在一起,她甚至覺得自己變得很會說話。 結果這頓飯吃了將近兩個小時。她也已經好久沒有花這麼多時間慢慢吃晚餐了。 “真不好意思,讓你這麼破費。”離開餐廳後潤一說,“我本來沒這個意思的。” “沒關係,我也想補充一點營養。” 園子心想,要不要問接下來要去哪裡,她不想就此分別。儘管他們聊了這麼久,她卻沒有問潤一的電話,也沒有告訴他自己的聯絡方式。 園子和潤一併肩走著,她告訴自己:他之後根本不會與和泉園子這種年紀比他大的女人聯絡。是她自己主動請他吃飯的,而且這是畫的回禮,能度過一段久違的快樂時光,就應該滿足了才是。這已經為自己一成不變的枯燥生活帶來一點歡樂,不是嗎? 到車站後,潤一也淨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沒問園子的電話。然後她要搭的電車來了。 園子上了車,潤一微微舉起一隻手目送她。電車上也有一些與她年紀相仿的女乘客。相較於她們,園子心中不禁產生了幾分優越感。 ※※※ 遇見佃潤一都已經過了四天,園子仍在想著他。這讓園子感到驚訝。 在那之前,園子總認為將來不會再有新的邂逅了,她已經預期到自己八成是在種種妥協之下與某人介紹的對象結婚,不會談甚麼轟轟烈烈的戀愛。但她也認為這樣很好。她知道有好幾個朋友都是這樣結婚的,也不認為這樣有甚麼不幸。她認為,多數人的人生都與電視連續劇中的戀愛無緣,而且經過分析,認為自己當然不可能例外。 現在情況卻出乎意料。 佃潤一佔據了她的心,讓她難以集中精神工作。與他相遇,確實讓她感到一陣清新,但她沒有料到影響竟持續這麼久。 午休一到,園子便走向那家蕎麥麵店。這是那天以來的第一次。她無法不察覺自己的心情激動。其實她早就想去了,只是一直勉強忍耐著。原因是她不想當一個會錯意的女子,搞不好佃潤一併沒有想再見到她的意思。 她已做好心理準備──就算他在,也不要自以為很熟地靠過去,只要遠遠朝他笑一笑就好。如果對方叫住她,她再走過去。 但那裡並沒有佃潤一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幾個裝了垃圾的半透明袋子。這裡本來好像是蒐集垃圾的聚點。園子一面走向蕎麥麵店,一面掃視四周。潤一也不在附近。她失望地走進店裡。 然而── 正當園子吃著天婦羅蕎麥麵時,有人在她對面坐了下來。這家店中午人很多,大家都很習慣並桌了。園子並沒有特別在意,直到聽到那人點“天婦羅蕎麥麵”的聲音,才抬起頭來。潤一正得意地笑著。 “嚇我一跳。”她說。 “你剛進來的?” “對啊。不過,這不是巧合,我是看和泉小姐進來才跟進的。” “你剛才在哪裡?我也找過,可是沒看到你。”說完,園子心想糟了。但潤一似乎沒對她這句話想太多。 “我在對面的咖啡店,工作途中順便去的。不過我的直覺真靈,我就覺得和泉小姐今天會出現。” 知道潤一在等她,園子感到心花怒放。 “找我有事?” “嗯,有東西想拿給你。” “甚麼東西?” “那是吃完蕎麥麵後的驚喜。”蕎麥麵正好送上桌,他掰開了免洗筷。 一到店外,潤一便從側面寫著“計劃美術”的大運動包包裡拿出一張畫布。很像前幾天他送她的貓咪畫。 “希望你能收下這個。” “為甚麼?” “上一幅畫我實在不滿意。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哪裡不對勁,找到答案後就重畫了。然後既然畫好了,我希望你能收下畫得比較好的這一幅。” 園子再次觀看那幅畫。的確有些不同,但她完全看不出比上一幅畫好在哪裡。 “那,之前那幅畫該怎麼辦?” 那幅畫已經掛在她房裡了。 “丟了吧。有兩幅同樣的畫也沒有意義,而且那幅又是失敗的作品。” “兩幅我都掛起來,反正我牆上還有空位。” “那很怪耶。” “有甚麼關係,我就是喜歡貓。” “哦。” 於是他們很自然地約好下班後見面,是潤一提議的,園子覺得簡直就像自己的念力發功似的。 晚上他們在串燒店一面喝啤酒、日本酒,一面用餐。潤一喝醉後話變得更多,再三說到在日本以藝術維生總被當成罪人一般。看來他對放棄夢想還是心有不甘啊──園子有些茫然地這麼想。 話說到“下次我做菜給你吃”。會這麼說,是因為潤一提起這幾個月都是吃外食和便利商店的便當。 “我可以當真嗎?”他問。 “當然。”園子回答。同時又在心裡反問:那你的話呢? 之後,潤一把自己住處的電話告訴她。園子也在給潤一的名片背面寫上家裡的電話。 這個約定在一周後實現。潤一帶著冰涼的香檳作為伴手禮,來到園子位於練馬的公寓。園子以她比較不拿手的西式料理招待他。 當天晚上,兩人便在狹小的床上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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