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晚餐謀殺案

第44章 第七節

晚餐謀殺案 范青 5498 2018-03-22
看到對面兩雙驚愕的目光,木蘭臉上又露出了最初時的痛苦表情:“我想知道——” 說著,木蘭又咽了口唾沫,有些費力的說道:“周淑文為什麼要殺掉孔彬,你們知道,我想不通,可恰恰因為我,差點釀成大錯!” 郭小峰連忙安慰地拍了拍木蘭的胳膊。 “別太難過,畢竟平安無事了。” “可我覺得自己很蠢。”木蘭難過地微微低下頭,“我至今也想不出周淑文的動機。” 郭小峰沉吟了一會兒:“這真是太難說清的事兒,其實,對我來說,所有的答案都在你的採訪裡。” “我的採訪裡?”木蘭抬起頭,有些焦躁地把吹到臉頰上的頭髮掠到後面:“噢!別賣關子了,我想知道周淑文怎麼說的?” “哦,這個,周淑文交代,為了掩蓋她媽媽的殺人罪行,所以——”郭小峰漫不經心地轉動著手中的杯子,彷彿覺得很有趣,又語意不明地補充一句:“她說的很誠懇,說為了媽媽,她什麼都肯做,十分的孝順,不虧為孝女。”

“就這些?” “就這些!” 木蘭看看郭小峰,又看看一臉誠懇的小秦:“可是,可是,”木蘭結結巴巴地說,“你聽了我的採訪錄音了,她並不愛,我覺得她不愛她媽媽呀!甚至,甚至可以說是厭惡!” “不愛?也許,但她一直都很聽話。” 木蘭望著他,嘴巴漸漸張開了:“你是說,她其實內心還是深愛著她媽媽?” “我不知道。”郭小峰淡淡地回答,繼續慢慢轉動著手裡的杯子,沉思著說:“但最初,我想,至少最初,阻撓周淑文脫離母親控制的,從來都不是機會和暴力的因素,應該是愛和負債心理吧,周淑文總覺得她媽媽太苦,自己欠了太多,希望能夠補償一些。但是,她沒明白,如果父母決心索取,那'生育之恩'幾乎是不可能還清的,因此便陷入越想還清,越還不清的旋渦。這可能成了周淑文的心結,還記得你的採訪嗎,她親口說:'我多想一次還了這個債啊!'”

“這就是周淑文的動機?因此僅憑這個你就猜出她馬上會去殺孔彬?”木蘭忍不住打斷了他,帶著一臉不可思議的敬佩。 郭小峰多少有些自得的一笑,儘管還掩飾在謙虛之下,但實在不太成功:“當然不是,我又不是神仙!老實說,我當時最擔心的是唯一的人證會有什麼意外。不過,”郭小峰終於放棄了掩飾,“也不能說,我完全沒有為此擔憂,我確實擔憂周淑文會做出什麼極端的事來。” “可,可,”木蘭輕輕用手敲敲自己的頭,恢復了想不通的苦惱模樣:“報答媽媽也不需要再殺一個無辜的人呀。周淑文有很多選擇,比如說,也可以把情況告訴給她媽媽,這也算報恩吧?然後共同計劃一個更可行的方法,或者直接以身頂罪等等吧,對不對?”木蘭又瞪著對面的郭小峰,“最奇怪的是,你怎麼像個巫婆似的,由此猜出周淑文會殺人這個可能?這實在不必然嘛!”

“我之所以能像個,”郭小峰十分小心眼兒的更正道,“神仙,那是因為我的判斷並不是基於周淑文自供的理由,她的理由和她媽媽一樣,都是說出來可以上報紙謳歌版的,當然,我相信這也是她們自己願意相信的理由。” 木蘭微微揚起下巴,帶著點兒“原來你藏了一手,不早說”的不滿:“那你基於什麼理由?” “周淑文想擺脫她媽媽!” “擺脫?”木蘭詫異地反問一句,斷然搖搖頭:“這更說不通,如果想解脫,難道現在不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嗎?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單等警察把她媽媽抓走就行了;如果怕警察太無能,還可以再聰明或者卑鄙一些,向警察告密,即使過後被人發現了,也可以沉痛地解釋成——為了法律的尊嚴,'大義滅親'等等,更不需要去殺另一個無辜的人。”

“這只是你的想法和邏輯。” “我的?”木蘭忍不住提高了嗓門,“是人都會這麼想,周淑文不傻,或者說還很有洞察力,這可是你說的,她不可能連這個都想不到。” 郭小峰輕輕嘆了口氣:“恐怕就是連這個都想不到,因為這不是簡單的聰明還是愚蠢的問題。” “那是什麼?”木蘭探詢地揚起臉。 “我寧願——”郭小峰似乎感覺非常難以回答,“我寧願看成,看成是性格因素。” “性格因素?” “好吧,也許這麼說比較好,你說,周淑文為什麼要殺死自己親生兒子呢?” 木蘭震了一下,半晌:“我不明白……”她喃喃地嘟囔道,“也許,她不想,不想兒子的未來像自己一樣,寧願,寧願他死。” “你看,同樣的事情。”郭小峰微微瞇起眼睛,“我們的看法並不一樣。”

“那你的看法是什麼?” 郭小峰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琢磨怎麼說才能表達清楚,終於,他再次開口:“還記得我最後一次對周淑文的評價嗎?” 木蘭一愣,似乎有些意外,稍微回想了一會兒,然後很不確定地說:“你說,說周淑文——像個孩子。” “對。”郭小峰靜靜地回答,“當時你們都否定了。當然,你們否定的並不錯,從你們指的那一面,那些天真的、可愛的、讓人即使長大了也捨不得丟棄,忍不住模仿的——孩子氣的舉止——那一面;而我說的卻是另一面。” 他目光投向遠處的一塊空地:“舉幾個真實的案例吧,第一個,一個高三男孩姦殺了同班一個幾乎沒和他說過幾句話的女生,審問得到的動機是——因為仇恨大伯母;第二個,是《今日說法》報導過的,河南警方破獲的一個十六年前的懸案,被害的還是我們的同行,現在發現兇手居然是他的親外甥,起因僅僅是一耳光,然後兇手就手段殘忍的殺害了自己的親舅舅和他的孩子及其一個客人,造成了當時很震驚的滅門慘案。當審問兇手時,兇手自述的原因卻是因為常年和自己母親不合,有很深的積怨;第三個,幾個即將畢業的中學生開玩笑說要做一件事證明自己是真正的男子漢,商量的結果是——誰敢在大馬路上搶劫一輛車,誰就最有男子漢氣概。於是幾個男孩兒預謀之後,就站在馬路邊攔車。而那天有個司機正準備回鄉探望父母,看到天色已晚,擔心幾個學生模樣的孩子回家不安全,就好心的讓他們上車了,不幸的是,這個人的善良沒有感化這幾個學生,他——被勒死了。”

木蘭的嘴巴里彷彿塞進了一個大蘿蔔。 郭小峰長出一口氣:“從我們的邏輯看,似乎沒一個案件該發生,但都發生了,這就是我說的另一面,情緒多變,想做就做,對生命毫無留戀——包括自己的,特別無情、殘忍和不合乎常規邏輯的——那一面。” 木蘭好不容易把嘴巴恢復了常態:“你是說,周淑文還處在青春期叛逆的狀態。” 郭小峰點點頭,又搖了搖:“青春期?我不知道這個詞確切的解釋該是什麼,是這個年齡的人都叛逆?還是這類叛逆發生在青春年齡多而得名,也許該問心理專家。但在我個人的理解中,人都是叛逆的。還記得某個香皂廣告中有很妙的一句——'搞破壞誰比得上孩子?'破壞?不錯,對於大人來說,好不容易理整齊的房間、洗乾淨的衣服,修剪有型的花花草草,都能被小孩子頃刻間弄的面目全非,只能形容成破壞!但是,站在另一個角度上,這種破壞也可以理解為——這是孩子們秩序重建的慾望,尋求屬於他們的秩序,我想,只要是具有創造力的生命,都會有這樣的慾望的,等到了青春年少的時期,這種有欲無能的狀態就會發展到頂峰,好比你一邊把一個健康人常年捆在床上,一邊又把他餵養的越來越有力量,結果會怎樣?再看看那三個案子吧。”

“高三男孩兒的解釋說——為了考學,他寄宿在大伯家,但和大伯母相處的不好,但絕不是我們想像的被虐待,我更傾向於相信,活力和無聊生活的交織作用下,他想殺掉看不順眼的大伯母,但那天大伯母正好不在,可積蓄已久的殺意卻無法排遣,於是,那個可憐的女孩兒就成了替代犧牲品;第二個案子,兇手殺害舅舅的理由則是因為前一天和媽媽起了衝突,恰好在場的舅舅給了他一耳光,我們的同行大約是想教訓外甥一下,告誡他一個道理:無論怎樣,和媽媽吵就是你的不對。但糟糕的很,他的這個平時很常見的舉動恰好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十幾年來母子之間無法排遣的積恨使這個外甥——多年後他交代:從天倫上他不敢想殺掉母親,但潛意識已經滿懷殺意了,立刻找到了一個宣洩處;最後一個案子就更典型了,看起來幾乎只是一個偶然——”

“偶然?”木蘭忍不住呻吟一聲,“可發生了那麼多——” “是呀,所以這裡面應該還有某些必然,比如當一個人感受不到自我價值時,他不會在意自己的生命,同時也不會尊重其他人的生命;比如當一個人有力量卻不能用於建設性時,這個力量就可能滑向了毀滅;比如,當一個人不敢直面真正的,但同時又是強大的,難以抗拒的——問題時,就會尋找替罪羊;還比如,當一個人的眼光都只能在小環境裡打轉轉——” 木蘭霍然抬起頭:“所以周淑文會殺掉——” “對,我是這麼看,不是因為愛,而是無情。”郭小峰食指輕輕敲了敲桌子,“拜錢老太太所賜,出於愛吧,她在生活上事事包辦,導致周淑文生活能力很差;精神上呢,也許因為渴望一直有價值,錢老太太沉醉於安排指導女兒的一切,關於女兒,一開口就是沒完沒了的證明自己眼光準確,女兒愚蠢,全是自己挽救女兒於水火之中,這除了讓錢老太太無比滿足,洋洋得意之外,還能夠強烈打擊周淑文的自信,告訴她——你眼光很差,必須聽媽媽的才可能避免人生的錯誤和危險。這樣嚇來嚇去,不容犯錯,周淑文膽子自然越來越小,不敢嘗試,我們都知道,人的本事是從不斷的學習和歷練中摔打出來的,總坐著怎麼學會走路?結果,越怕錯,還越對不了,周淑文的人生到底還是由一連串的失敗構成,工作能力不行,同事關係不好,戀愛眼光不准,婚姻早早觸礁,這麼多糟糕加到一個人身上,痛苦之餘,總要找到一個原因才能平衡的,有人會自責,有人會怨天,有人會責備一切,有人找到一個罪魁,你說——”

郭小峰猝然問木蘭:“周淑文是怎樣的?” “啊——”正聽得腦子幾乎要炸掉的木蘭一愣,“哦——” 強迫自己回憶了一會兒,木蘭慢慢說道:“周淑文一定會責備別人,我的採訪中,周淑文無論什麼都責備別人,她,她的失望和期待似乎都是寄託於其他人,似乎沒想過自己能做些什麼,嗯——” 木蘭又回憶了片刻,感到這會兒腦筋清楚了不少,“不過最後,周淑文似乎把一切都怨恨到自己媽媽身上了,說實話,我覺得她這麼想也不錯,就像你剛才說的,周淑文是這樣長大的,所以,我覺得——哦——有理由——” “理由是什麼我不知道,”郭小峰音調平靜地打斷木蘭,“總之,在你採訪的最後,你突然急公好義地想幫助周淑文擺脫目前的困境,但她根本不感興趣。是的,因為你沒有意識到,周淑文早就——我認為至少在殺害兒子之前,就失敗成了一個恐懼獨立生活、怯懦無能、精神殘疾的人,周淑文認定是她媽媽導致了她今天的悲劇,但同時又暗暗篤信只有依賴母親才能生活下去。否則周淑文的困境早就解決了!我想,不得不依賴於憎惡的人生活大概很痛苦,周淑文也需要價值感,所以最後又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樂趣,毀掉——她認為毀掉自己生活的——罪魁,媽媽為她指導的人生大路,來達到平衡。方式呢,很有諷刺性,就像錢老太太對女兒做的那樣,一說起來高尚無比,'什麼都是為你好',其實內心更多的是滿足內心的自私願望;周淑文也採用了一說起來也極孝順,'什麼都聽你的',但行動卻是專門破壞,並把那毀壞的結果暗示給她媽媽——你其實也很笨——的陽奉陰違方式!聽聽你的採訪吧,很明白,最後錢老太太的失敗成了她唯一的快樂源泉了,為此,她不惜一直刻意毀滅夫妻感情,甚至——”

“殺掉了親生兒子!”木蘭有些呆滯地接過話來。 “對於孩子,”郭小峰頓了一下:“我想,齊華的一個評價很對,越不付出,越沒感情,人們難以割捨的總是自己傾注心血的東西。” “是呀,周淑文,”木蘭微微低下頭,若有所思地說,“活著,又彷佛排斥在生活之外——” 郭小峰不置可否,猶如沒有聽出木蘭聲音裡難以言訴的感慨,保持著剛才的平靜的聲調:“因此,兒子男男的價值在周淑文眼裡就變成了可以令她媽媽絕望、痛苦的砝碼。而你的採訪就更有意思了,對許國勝她覺得無所謂,但對兒子的死她居然覺得開心,這個你看來很變態的行為,其實最充分揭示了周淑文已經形成的心理行為邏輯,一、她毀掉了她媽媽的快樂和價值所在,而且不用再感激她媽媽為她帶孩子而產生的新的恩典了;二、她可以離開這個家了,以錢老太太不能拒絕的方式;三、可以把母親孤零零留在這個世界,看她還能不能還那麼自我感覺良好。所以,當同樣的條件,甚至更好的條件具備時,我怎麼會不擔心周淑文遵循本能的邏輯會做出極端的事情呢?” 木蘭霍然揚起臉:“更好的條件?” “對,殺了孔彬,第一,可以理所當然的離開母親,無須解釋。從男男那件事,說明周淑文對生不留戀,寧願殺了人,好鐵證如山的走;第二,完成了積蓄已久的對她媽媽的報恩——再生之恩;第三,甚至成了她媽媽的恩主,讓她媽媽品嚐到她一直在品嚐的滋味——一直領受著不想領受的恩典,第四,我想這一直就是周淑文期待的,孤零零留總是一副無所不能模樣的媽媽在這個世界上,品嚐苦果;所以,有這麼多因素累積,儘管我不能確定周淑文會不會下手,卻不能不特別擔心這個可能。” 木蘭顫了一下。 “那錢老太太知道這些嗎?她怎麼說?” “她不會知道的,”郭小峰一口喝乾了杯子裡的啤酒,以少有的冷淡口氣回答,“有些人總是聾的——在聽到不想听到的觀點時,我相信錢老太太會帶著犧牲的崇高感覺走完人生路的。” 木蘭呆坐了片刻,突然喃喃地說:“巴別塔,巴別塔,巴別塔,唉——”木蘭又輕輕嘆口氣,繼續重複著,“巴別塔、巴別塔、巴別塔……” 和熱鬧的夜市不同,晚上十點鐘,師大家屬院已是一片安靜了,小秦注視著木蘭遠去的背影,輕輕說:“郭隊,一切疑問全解,她可是心滿意足的回去了。” “你想說什麼?” “我還有一些想不通的事,”小秦不看自己的上司,緊盯著前方說,“比如說你抓捕周淑文後,再沒有見過戴亞麗,怎麼知道她那十幾分鐘到底做了什麼,我們以前從未問詢出來過?還有,發現孔彬後你為什麼跟王興梁打電話,不是一切都和他無關嗎?為什麼?” 車裡陷入一片安靜,幾分鐘後。 “哼!”郭小峰突然短促的一笑,“看來人老了,是會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的,啊,時間不早了,回去吧。” 小秦轉過頭,儘管面對的是一張平和的面孔,但頓時明白,問不出答案了! 但他心裡卻無法釋懷,不由得反复琢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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