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案藏玄機之舊夢疑踪

第2章 第一章兩個警察三十年

案藏玄機之舊夢疑踪 费克申 11759 2018-03-22
他與眾不同,這話不是他自己說的,而是認識他的人給予他的評價。按理說他應該自豪,但事實卻不是這樣。他對人們這麼說他有些惱火,因為這“與眾不同”的成語不是用通常意義上的解釋,說句難聽的,就是說他各色,而且還要加上一個副詞——很。連他的老婆也這麼說他,雖然她已經在三年前去了那個世界,但他還清晰地記得她在說他時的表情和刺痛他心的話:“要不人們說你什麼來著?對,剛愎自用、一意孤行,就像你們局長說的。要不,哪能現在還是個科長呀?” “說得對!”他想。當然是現在——他退休這麼多年後才承認老婆說得對。但他立刻又否定了這個說法:“難道人云亦云就對嗎?不,不對。譬如……”譬如什麼呢?他猶豫了一下,但立刻就想起一個恰當的例子。其實,這“想起”不過是自欺欺人的一種說法。這件事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三十年來,一旦有空,他就會想這件事,令他寢食不安。即使別人勸他說,這案子不是沒辦法嘛,還想它幹啥?他也還是不聽。為了這事,上級讓他離開了那裡,但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對的。他對這件事的態度也成為同事和老婆給他秉性定性的一個論據。

“不,不對。沒有鬼,沒有神,一家人就這麼死了,死得蹊蹺呀!”那天的慘狀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他的眼前,而他也像從未老過一樣,思維敏捷,身手矯健。人只有在回憶中才能躲過歲月的糾纏。 兩個老人躺在炕上,老太太身體挺得很直,仰面朝天,臉色有些蒼白,但沒有太多的痛苦表情,像是睡著了一樣。因為她身體太直了,人們一眼就能看出這不是她正常的姿勢。而老頭身體蜷作一團,頭是側著的,嘴下面的炕席上的口涎還沒有乾,可見他當時吐了很多分泌物。掀起他的頭,看一眼他的臉,沒有一個人不驚恐的。他還記得當時一個年輕的刑警,後來當上公安局長的小邢嚇得尖叫了一聲,那聲音至今還在他耳旁迴盪。雖然乾了這麼多年刑事偵查工作,但他記憶中最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就是這一聲。老頭的死相恐怖不僅是因為他扭曲的臉、黑色的嘴唇,更是因為他眼睛是大睜著的,猛地被翻過來,他的嘴一下子就張開了,像是要發火似的。人們以為他會跳起來喊些什麼,但他卻又慢慢地合上了嘴,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很客氣的樣子。緊接著眼睛裡、鼻孔中和張著的嘴裡汩汩地流出黑色的血液。馬奎——雖然是老人的兒子,但卻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倒在了外屋,他大劈著雙腿,身上穿著他那幾乎從不脫下的軍大衣,兩臂平伸著,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字。他也是七竅流血,臉色發青。他的弟弟,馬家的老五,叫馬庫的死在了大門口,他的手拉著一段被當做門把手的繩子,臉靠著門,腰部以下拖在地上,上身扭曲著,像是還在掙扎著。他的表情是除了母親外最平靜的一個,但七竅中流出的血也是最多的,臉和脖子上血跡斑斑,乍一看像是被人打破了頭一樣。

“慘禍,滅門慘禍。”他記得他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他還記得人們都看著他,因為他年齡最大、最有經驗,而且還是公安局的一個小小領導。 “把現場封鎖起來。”他斬釘截鐵地大聲說,“沒事的人不要讓進來。”說著,他走到屋外,看著籬笆牆外擠著的人群。屯子裡的人能走的幾乎都來了,比生產隊開大會來的人還要全得多。沒有人說話,只是愣愣地看著。這幕慘劇驚呆了住在這個偏遠村莊里平靜、溫和的人們,他們顯得呆頭呆腦。不過,只要再等上一陣子,也許幾天,也許一個月,他們那豐富和沈邃的想像力就會爆發出來。 “回去吧,回去。看看各家的豬跑出去沒有,看啥都比看這強。”他喊著,揮著手,像是在趕蒼蠅一樣。 蒼蠅般的人群卻不像蒼蠅那樣敏感,他們動都沒動,築起堵人牆,固若金湯。他看看村幹部,那些人也沒有任何反應。他知道只有開槍才能驅散這些人,於是,就一翻身再回到屋子裡。

他又大略地看看屍體,然後推開另一間屋子的門。這是和死人的房間相對的屋子,是馬奎住的東屋。他剛看了一眼,就嚇得膽戰心驚。這裡的景像似乎比外面還可怕,而這令人恐懼的根源就是依偎在牆角上的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半躺半坐在炕上,身下蓋著紅白花面料的被子,一隻手拿著被子的一角堵在嘴上,似乎在壓制著驚叫一樣。她一頭烏黑的短髮散在臉上,幾乎遮蔽了蒼白的臉,一雙巨大無比的眼睛,沒有焦點地看著前方。 他進來並沒有驚動這個女人,她的眼睛眨都沒眨一下,渾身像僵硬了一樣,紋絲不動。他沒有馬上說話,因為至少要使自己慌亂或者說驚懼的情緒穩定下來。 “你是馬奎的老婆……家屬吧?”他的聲音很小,但他看到那個女人的眼睛,也許是瞳孔閃動了一下。 “耳朵很靈嘛。”他不由得想到。

女人沒有回話,還是原來的那副樣子。 “我是縣公安局的,負責調查你們家死人的事。”這也是他的一個缺點,說話從來是很難聽的。女人還是沒動。 “說說情況。”他沒有理會女人的反應,只是繼續問道。這次他的聲音恢復了往常的強度,雖然不大,但很清晰。女人動了動身子,眼睛沒有轉向問話的人。 “他們是咋死的?”他提高了聲音問。女人緩緩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如果換上另外一個人,一定會暴跳起來。這些縣公安局幹刑警的,一貫是性情急躁,對老百姓也不講什麼客氣。但他不同,他是個溫和的人,有教養,雖然只是高中畢業,但在那時那地他就算是知識分子了。那時的人和現在不一樣,重視知識,對擁有知識的人就更是尊重了。他是受人敬重的,他的禮貌更是為人所稱道。

他仔細看了看那個叫高麗華的女人,雖然打擊使她的相貌變化得讓熟人都幾乎認不出來了,但她依然是漂亮的——豐滿的嘴唇和當時並不時興的大嘴,充滿了性感的誘惑,雪白的臉龐輪廓清晰,除了臉稍微有些寬之外,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她似乎察覺出對方在註視她,臉上現出驕傲和一絲得意的神情。這是一個美麗女人的習慣,就是在這樣的變故面前,習慣的力量還是那麼強大。她動了動,似乎被這凝視的眼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 “他們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 “嗯?什麼樣子?”高麗華的臉上帶著些詫異,這反而使她雕像般的臉生動起來,活力似乎恢復過來了。 “就是死了。”他平靜地說。 “吃完飯就……”高麗華瑟縮了一下,恐懼擠滿了她的臉。

“不要害怕。你沒有見過死人嗎?現在我們在調查,你要配合我們。是剛吃完飯就這樣了嗎?”他的語調還是那麼冷靜,但卻讓人感到了無形的壓力。高麗華的肩膀微微動了動,像是怕冷一樣。 “吃完飯差不多一袋煙工夫,我就听馬奎在喊,還聽到門'咯噔'響了一下,還聽到像是有人摔倒了的動靜。我就跑出去,一看,馬奎躺在外屋地上,渾身直抽,我就抱著他問'咋的啦?'他光搖頭,說不出話來。我抬頭往外面瞅,俺兄弟也趴在門邊。這時候馬奎推我,還指著屋裡,我本來身子都軟了,腿只打哆嗦,可也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勁兒,我真就站起來了,走到里屋,就看見俺爹、俺娘成那樣了,我眼前一黑,就過去了。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好像聽到外面有狗叫,我就站起來,走到外面喊了人。”

“你沒和他們一起吃飯?”他略顯詫異地問道。 “是在一起吃的,不過我先吃完了。我吃飯快。”他還是沒有眨一下眼睛,高麗華就接過來說。 “是個聰明的女人。”他判斷道。 “如果這樣的話,你們吃的是一樣的飯,你怎麼會沒事呢?”他停頓了一會兒說。 “這……”高麗華臉上也佈滿了疑惑,“就是呀,可我確實是吃了呀。”他俯下臉看著高麗華,沒有說話。 “你不相信我?”高麗華的聲音比剛才要清晰,但還沒有到發怒的程度。他當時和後來都是這樣解釋的,這件慘案對一個女人來說太過於殘忍,她已經失去了情緒激動的力量。 “人都死光了,沒法證明呀。”他用顯而易見的遺憾口吻說。高麗華沉默了。他看見淚水從這個女人的大眼睛中消失了,像是被火烘乾的濕衣服的痕跡一樣。高麗華在努力想著什麼,她的面部肌肉緊張地繃著,上嘴唇咬著下嘴唇,咬得很緊,使面頰上的兩個酒靨顯露出來。看樣子她的思維回到了有邏輯的狀態,有時焦慮能使人更敏感,思維也更活躍。

“我想起來了。”她忽然喊道,聲音很大,讓他吃了一驚,“我吃飯的時候,就是大傢伙一塊兒吃飯的時候,鄰居家的郭武來過,他看見我吃飯了。”郭武確實是馬家的鄰居,外號郭老蔫兒,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 “噢,他怎麼在你們吃飯的時候來了?” “是藉菜刀使使。臨要做飯了,才想起菜刀把早間就壞了。這家人就這樣,他那個媳婦,不立事……”到底是女人,任何時候都要說些無聊的話,但她的語氣裡沒有惡意。他趕快截住了話頭:“待了多長時間?” “沒多會兒。我們讓他吃點兒,他說不吃,我就下炕去外屋地,給他取了菜刀,他就走了。喂呀!”她又叫道,“要是他吃了俺家的飯,也得這樣……不,不能呀!我也吃了,咋就沒事呢?”她忽然沉默了,像是在想什麼。

“我聽說,你過去也有過這麼一次,差點兒沒命了?”他想起剛才村民們反映說,高麗華曾經中過毒,也是口吐白沫、渾身抽搐,但縣醫院給救過來了。不過,中的什麼毒,是怎麼中的毒,醫生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但高麗華卻堅持認為是他們幾家用的井水有問題,家里人不相信,她卻堅持自己的看法,並且從那以後,她就到遠處的井裡打水,還買了自己用的水缸,拒絕和家里人喝一樣的水,家里人也拿她沒辦法。他覺得這事有些蹊蹺,就問道。 “嗯。”高麗華輕聲說,她的思緒似乎在另一個地方。 “那是怎麼回事?聽說你自打那以後,就自個兒喝自個兒的水,和家里人分開了。”他大聲地說。這是從他詢問以來聲音最大的一次。 高麗華似乎被驚醒了。 “是,是,是。”她連忙說,“可那是因為水。我覺得我們家這口井的水不好,就跟家里人說了,他們不聽,說我發神經。連屯子裡的人都說我壞話,好像我魔怔了似的……啊,對了,這回興許是水……對,我看肯定是因為水的事。不是飯,是水,是水呀!”她叫道,似乎在呼喊著最終證明她是對的,她是真正的預言家。但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知道這時誇耀自己的先見之明是不合時宜的。她膽怯地看看他,好像怕他生氣似的。但他只是笑笑說:“這我們要查的。行,今天就問到這兒,以後有啥還得找你。”他戴上警帽,又說,“好好歇著,反正人都死了,傷心也沒啥用了。”他看了一眼高麗華,她的眼睛又洇濕了。

他出門後,立刻著手進行技術上的處理。他把飯菜都包了起來,用的是牛皮紙,那個時代沒有現在這種塑料薄膜。然後他又親自從馬家的水缸和井裡各打了些水,裝在兩個軍用水壺中。他想了想,又讓人從高麗華自己用的小水缸裡打了些水,也裝在一個軍用水壺裡。做完這一切,他繼續思考了一陣,認為沒有什麼遺漏了,就滿意地坐上警車回縣城了。這時候縣醫院的救護車也來了,公安局只有法醫,沒有救護車。救護車上跑下來幾個穿白衣的醫生和護士,煞有介事地跑進去,又虛張聲勢地把幾具屍體都抬上了車。那種嚴肅和緊張的工作作風,把鄉下人嚇得比剛才看到死人還緊張。他卻拿出煙來吸著,若無其事地等著這一切結束。 “嗯,再驗驗屍體。我就不信,查不出什麼來。”他信心百倍地想。 但他這個倔強、自信的人卻遭到了從事警察工作以來的最大打擊,而且以後也再沒有遭遇到這種讓他窩囊、鬱悶、憤怒、萎靡的案件。縣公安局技術科對他拿來的樣品進行了詳盡地檢驗,結果是沒有任何有毒物存在。水是那麼乾淨,不用燒開就可以喝;飯菜不過是一般的農家菜,沒有動物脂肪,富含維生素,能給人以營養和能量,讓他們繼續將體力消耗在永無窮盡的莊稼活中。 我國的公安機關是重證據的,一張化驗單就將他徹底摧毀了。多簡單!即使不是明眼人,也能明白,被毒死的可能性幾近於零。但他不相信,因為他的疑問更簡單:人總不能無緣無故地死,何況是滅門這樣的惡性案件。他只好把希望放在了法醫驗屍上,但法醫的回答也是同樣的,在屍體裡沒有查出有毒物質。這並沒有讓他徹底絕望,因為他知道局裡,甚至縣醫院的技術力量不行。於是,他要求從省里或者更高一級的部門請真正的專家來。局裡看他紅著臉,額角上青筋暴露的樣子,就同意了。但不是從省裡,更不是他野心勃勃地想到的公安部,而是地區公安醫院的一個法醫。不過,他對此沒有意見,因為這個人可是個大名鼎鼎的專家,省裡,甚至公安部都請過他。 這是個態度溫和、不苟言笑的人。他仔細檢查了屍體的內臟器官,沒有異常。不過,他是個真正的專家,憑經驗他知道這應該是中毒的症狀,而且很可能是某種生物毒。但他比任何公安人員都重視科學的檢驗,沒有確鑿的化驗結果,他的嘴比銀行的金庫大門關得還緊。他搖著頭,對眼睛里希望光芒熄滅的鄭重義說:“真是怪事……”但他多年的習慣立刻讓他閉住了嘴。他等了一下說:“結果是正常的,沒有發現有毒物質,這是所有的化驗結果。” 鄭重義早就看出出問題了。他想了一會兒,像吵架一般地說:“你就敢說死了?” “這不是我說死不說死的問題,化驗結果正常,我就不能說什麼。” “那他們是怎麼死的?” 專家愣住了,他知道眼前這個人說得有道理,但他卻不能給出一個滿意的答复。他也停了半晌,才說:“任何藥物,包括毒品,在人體內的效果都有半衰期,就是過一段時間,藥效減低,即在人體內逐漸消失。有的藥半衰期很快,也許當我們檢驗的時候,藥在體內的含量已經微乎其微,以現在的科學技術查不出來。食物和水嘛……也沒查出來啥。可是……也許咱們這兒的設備不行。”鄭重義仔細聽著,眼睛又亮了起來。 “那要是送到部裡化驗會查出來吧?” “恐怕不行,我知道部裡的設備,也查不出來。”他看了一眼鄭重義,說,“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拿去試試。”鄭重義知道在這裡是沒有希望了。但他毫不氣餒,又要求把菜飯和水的樣品送省廳檢驗。局裡對這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也沒有什麼辦法,就讓他親自給省廳送去。結果和縣公安局的一樣,沒有檢查出有毒物質。這讓技術科的人好一陣自豪。他們在私下或半公開的場合,就要提起這件事,如果鄭重義在場,那就再好不過了,說話的人會毫不掩飾地斜著眼睛看著他,其他人就會露出諷刺的笑容。但他還是沒有放棄,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樣死不認錯的怪人。他認為那位專家並沒有否認是中毒,雖然那個死板的傢伙就是不說出來。而飯菜等食物的檢驗可能是耽擱了時間,毒藥揮發盡了(他認為毒藥也會像汽油、鋅鈉水一樣自然揮發掉),就檢查不出來了。當然或許還有其他原因,反正他不相信這個結果。於是,他決心從嫌疑犯的犯罪動機著手調查。 懷疑的重點自然是高麗華,因為她是這家唯一大難不死的人。 只有兩個可能的答案:一個是她是幸運的,能逃過這樣劫難的人,用屯子裡某些人的話說,是洪福齊天了。也正因為如此,她的幸運很難令人相信;還有一個答案,那就是她殺了這一家人。但這是個需要慎之又慎的推測,人命關天,如果是冤假錯案,不僅還要丟一條人命,而且辦案的人也得吃不了兜著走。他是那麼一個有責任心的人,自然不會妄下結論。不過,他還是循著這條線索,進行了多方調查。結果是否定的,沒有人相信高麗華會殺人,連公社書記都拍著胸脯說:“如果是她殺的,不用槍斃她,把我拉出去崩了。”多好的人,在他心裡那個漂亮女人的命比自己的還重要。確實,這是個幸福的家庭,不僅夫妻關係和睦,而且整個大家庭也是父慈子孝、婆媳融洽,叔嫂關係也很好。不過前些日子,高麗華中毒後,做出些讓人難以理解的舉動。但大家都認為這是被嚇的,過些日子會好的。總之,高麗華如果不是殺人狂的話,就絕不會破壞自己的幸福生活。 他被調查結果逼得跳出了狹小的思維圈子,進而在更廣泛的範圍內進行調查。他調查了整個屯子的人,看有沒有人和馬家有仇。在一個狹窄的生活空間裡,人與人之間的一些小小不合拍,就會變成仇恨,接下去往往會釀出慘禍,更何況這個屯子大部分人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果然,和馬家有積怨的人還真不少。這主要是因為那個鄉村騎士馬奎的所作所為。老鄉們都反映馬奎不是個好東西,多吃多佔,橫行鄉里,為所欲為。幸好和高麗華結婚了,要不他還會禍害其他婦女。人們都說,只有高麗華能管住他,所以結婚後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人們對他的怨恨情緒也就得到一些緩解。但即使是這樣,仍然有人咬牙切齒地說:“死得該。”當然是在詢問了很長時間後,疲倦的人們才開始暴露出真正的情感。不過,這些似乎正義的人裡面也有因為小偷小摸這樣的輕罪行為被馬奎抓到而心生怨恨的。但最恨他的人,卻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因為他們進不了馬奎的家:一是馬奎和這些人從不來往,二來家裡有兩個老人,高麗華也基本不出工,就是一隻母雞迷路走了進來,全家人也會一起上去趕走的。 如果是在水井裡下毒,那喝同一口井水的大有人在,但他們都活得很好,相信自己可以壽終正寢。屯子裡這些老實的農民終於被排除了。和他一起調查的人都有些厭倦了,說:“老鄭,我看這案子是無頭案了。也許等將來其他案子會把它帶出來的,'一案帶百案'嘛。”但鄭重義還是固執己見,很快就將偵破的觸角伸向村外和馬奎有關係的人。他推理的前提是這樣的:馬家人裡最有勢力,也最招致人仇視的只有馬奎,剩下的人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沒有人會去關心的。而且馬奎的交際又很廣,其中難免會有些不良之徒。令鄭重義沒想到的是,這次調查居然費了半年多的工夫。原來馬奎這個人其實沒有什麼正經的朋友,除了他的戰友外,剩下的都是仇人。他們有的老婆曾和馬奎有不正當的關係,有的給馬奎送過禮想讓馬奎幫助他們逃避罪行,但馬奎是禮收了,但判刑的事還是由他去。於是,這些人“賠了夫人又折兵”,出獄後自然想報復他了。就像偵探小說裡寫的那樣,人人都有殺人動機,馬奎就像個走鋼絲的演員一樣,在生活的細鋼絲上跳著生命之舞。 鄭重義大喜過望,認為這其中或許有人會殺害馬奎一家,就逐個進行細緻的排查工作。但是這些好漢們和大多數人一樣,不是沒有膽量發洩自己的仇恨,就是不具備作案的手段、條件或時間。不過,鄭重義發現有個人嫌疑最大。他就是讓馬奎把綠帽子牢靠地戴在頭上的人。他是個小偷,曾被判過刑,出獄後沒有工作,整天遊手好閒,人們都不知道他的生活來源是什麼。鄭重義就是從這點入手的。這是個奇特但有效的著手點,連局裡一貫看不起他的人都認為:“這小子這回是蒙上了。”在調查中,他發現這個人原來是靠幹臨時工的老婆養活的,但他老婆收入並不高。詢問了那個女人後,才知道是馬奎在補貼他們的生活。但從馬奎結婚後,就擺脫了這個女人,再也沒來過。但他並沒有馬上斷了給的錢,說是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和這個女人對他的情感。可後來河水變成了小溪,小溪變成了涓涓溪流,最後乾涸了。女人的丈夫,那個無賴生氣了,去找了馬奎,但得到的是一頓老拳,然後按照馬奎的命令,“滾了出去”。他回來後,十分生氣,這是任何人都理解的,即使一個吃軟飯的人也有骨頭,不,應該說軟飯培養出來的是真正的反骨和異於常人的凶險殺機。他的老婆笑瞇瞇地告訴鄭重義,說那個男人買了老鼠藥,當然是背著她買的,但她就是知道。 鄭重義有些吃驚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女人:她長得白淨、秀氣,不像帶著粗獷、野性美的東北女人。 “你敢肯定?這事能讓他成為重大嫌疑犯。” “是啊?太好了。這個沒出息的東西早就該回爐再造了。”女人微笑著說,連鄭重義都差些忍俊不禁。 “藥用了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應該是使了吧,要不馬奎一家咋就死了呢?”女人的聲音嘶啞了,看樣子她對馬奎的死至少是同情的。 但是,那個道德敗壞到親戚都不和他來往的嫌疑犯,卻拿出了那些老鼠藥,還交代了是在哪裡買的。經過調查,他買的數量和上交的是一致的,而且他買老鼠藥確實是要殺死家裡那些猖狂至極的小動物。案子像風箏斷線了一樣,如果那犯人就是風箏的話,那他就會在藍天上翱翔,直到累了,就找個僻靜的地方去休息。 一無所獲!領導對這個“犟眼子”也失去了耐心。 “你還有個完沒有?咋的,給你工資就是讓你發倔脾氣的?你再整下去,就是破了也是冤假錯案。”管刑警的副局長怒氣沖沖地訓斥道。就連從不服輸的鄭重義這次也無言可對,他知道自己理虧。但讓他受不了的是那個同行,叫周偉正的,他總是和鄭重義唱反調,不光是這個案子。周偉正認為自己是天下最聰明的人,根本不把鄭重義放在眼裡。他還曾假惺惺地用關心的口氣勸鄭重義把這個案子捨棄了。 可又有什麼辦法呢?鄭重義不得不忍受上級的斥責和同事們的嘲笑,可謂丟盡了面子。這次的羞辱讓鄭重義一輩子都耿耿於懷,但更讓他難以放下的是這個慘案始終沒有破獲。一想到這兒,馬奎父母和兄弟兩人慘死的場景就會浮現在他的眼前,越到老了,這圖像就越發清楚,就像他剛剛看過一樣。如今他退休了,但他還是不想放棄。 這次他大老遠地回來了,雖然不是專門為了這個案子,但他還是想去那個屯子看看那座凶宅。雖然過去他每次都抱著希冀,想從荒廢、可怕的老房子中得到些什麼,但每次都落了空。可每次似乎都有希望在燃燒著他的心…… 他叫周偉正,是公安局退休幹部,曾經差點兒當上公安局副局長。如今他只會對那時的自己苦笑幾聲:“一切都過去了,人生真是齣戲呀。”瞧,就衝這一聲嘆息,人們就會知道他是多麼有文化的一個人,而且是永遠緊跟時代的。他現在什麼都看得開了。也許是因為這精神上的原因,他身體一直很好,但這幾天卻很不舒服,不知為什麼。是胃病犯了?這在他們這一行里是職業病,可胃一點兒也不痛,也沒有反酸水。是血壓高了?這有可能,這種老年病老是反反复复,如果按醫生的要求就得終生服藥,但他老是忘,也許是不想老吃藥吧。他相信的是庶民百姓的一般信仰:“是藥三分毒”。但他去醫院檢查了一下,沒想到很正常。心臟呢?也順便做了心電圖,正常得像他沒有心臟一樣。那是為什麼呢?是一種感覺,一種讓他不得安寧的感覺。這感覺過去也有過,特別是在他做了那件事以後。按他的為人處世,他是不會在乎這種事的。現在的人,不,過去的人也一樣,誰不是為了自己呀。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真是至理名言。可他還是心裡不踏實,從那一天開始他就沒有心安理得地過過一天,不過,程度不同而已。 “難道……這事我做得不對?不,我做得對。什麼道德、良心,什麼親情、友情,都是胡扯淡!關鍵是利益,這個社會就是利益的社會,無利不起早,誰不是為了利益,具體說就是為了錢而拼命呀?何況我還沒有那麼直接地和錢打交道。不過就是……”突然他停止了思考,每逢想到這兒,他心裡都發毛,是害怕?可以這麼說,但不是那種一般的害怕,而是擔心,是不安的心情。 “別慌,每過一些日子就會來這麼一次,像是婦女的例假……”想到這兒,他不由得笑了笑。可每次都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地球還在轉,人們還和往常一樣工作、吃飯、睡覺,自己還在晨練,還在樹蔭下和鄰居下棋、打撲克,有時還去和老同事們喝酒。風平浪靜,平安無事。 “這次又和過去一樣,胡思亂想。人老了,就愛亂想,也許是老年精神病的預兆呢。”他恨不得得上老年精神病,如果真得上了,他就不會有正常的思維了,一切災難和擔心都將遠離他而去。 儘管他這樣安慰自己,但還是擺脫不掉可怕的念頭。他覺得渾身無力,簡直不能對抗外界的和心裡的一切了。 “老了,真是老了,雖然得不了精神病,但卻是熊瞎子敲門——熊到家了。想想那時,我是多麼神氣,對方嚇得面無人色……真能耐呀!你呀……”他自豪地回憶著,不由得豪氣萬丈,不過一會兒工夫,他的自信就土崩瓦解了。 “不,不能這樣。我該怎麼辦呢?打個電話?不行,我是答應過的,和不認識一樣……不過可以不守信用,對,現在這年頭誰還守信用?就連做生意的那些人都毫無誠信可言,而誠信是生意人的命根子呀!我也可以不守信用,管它呢……不,還是不行。不守信用對誰都沒有好處,最終會兩敗俱傷、雞飛蛋打,還是像這些年一直做的那樣好。”他的心緒似乎平靜了下來,每次他都這樣權衡著利弊,來證實自己當年所做的和現在所堅持的沒有錯。可這次卻邪門了,剛鎮靜下來的心情又忐忑不安起來,像是吹著來回刮的風一樣,被驅走的烏雲又從天邊回來了。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我今天是怎麼了?難道真要出事?會出什麼事呢?一切都再正常不過了,甚至比往日更正常,沒有任何跡像說明對方要反悔。那是為什麼呢?難道……”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但又無法證明自己的直覺。最後,他下意識地走到門外。 春天過去了,在這裡意味著狂暴的風走了。夏天剛到,天空是那麼晴朗,藍色的天潔淨透亮,十點鐘的太陽斜斜地掛在空中,再過一會兒,它就要走到天空的中央,在那裡展開火焰的翅膀,向大地俯衝過來。不過,那時正是人們吃午飯的時候,太陽的威力只能是無的放矢了。 果然,當他長途跋涉(對他這個年齡的人來說,走兩個小時的路就算是一次長途行軍了)到了這裡時,屯子裡的大道上沒有一個人,有條狗咬著尾巴在街上溜達,好像是見過他似的,抬抬頭看看,沒有叫,躲到籬笆牆邊,低頭尋覓著什麼。 他為什麼要來這裡?進了屯子他才猛省過來:“又是無用的事。你這是怎麼啦?真是瘋了嗎?”他雖然懊悔得想掉頭就走,但一股莫名的力量卻拉著他走向那個可怕但卻改變了許多人一生的地方。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的中國改革開放改變了一切,除了人們的思想、價值觀外,還有巨大的物質變化。城裡的樓高了,路寬了,人們從窩裡搬進了鳥巢,就像野獸變成了飛鳥一樣。人們脫下了藍色的中國式製服,穿上了西裝,有的還打上了領帶。有人說,領帶原來的功用是擦嘴的,怪不得打領帶的大多數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好比蛆蟲變成蝴蝶了。農村也是一樣,村民們的生活雖不像城裡變化得那麼大,但也今非昔比了,也穿上了西裝,就是不會打領帶。 只有一件事沒有變,那就是凶宅還矗立在那裡。這二十年的風霜讓它破敗不堪:房檐塌了一半,窗玻璃一塊也沒有了,這是當年讓馬奎引以為豪的一件事,因為只有他家的窗戶才全部是玻璃的。 當年案件發生的時候,周偉正也來過這裡,他雖然不是主要辦案人員(辦案的是那個鄭重義,他最看不起但又不敢小瞧的一個人),可他也幫助審訊過鄭重義開列的嫌疑犯名單中的人。真是長長的一個名單,讓縣公安局耗費了無數人力,也讓那個鄭重義丟盡了臉。 “哼!”周偉正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這個倔強的笨蛋,雖然離開了這裡,可還揪著這個案子呢。”他想起自己看過的一本書,是個外國偵探小說家寫的,說的是一個老警長為了抓一個激情犯罪的犯人,一直守候著犯罪現場,但直到死那個犯人也沒再作案。周偉正一點兒也不認為那個警長是什麼敬業,他覺得作者是在寫一個傻瓜,和周鄭重義一樣,不,是鄭重義和他一樣。 “你就等著吧。沒有結果,你就是爬了煙囪,也不會得到什麼的。除非……”他想起自己的意外收穫,心中一陣得意,但立刻收住了思緒。 “……哼,你是不可能了。”他冷笑著進了屋,在高麗華和馬奎住過的房子裡走來走去。 這裡曾住過一大家子人,好不熱鬧,現在卻連鬼都不上門了。只有他這個退休的公安人員,還為了幾十年前這個家庭的毀滅而苦苦探求著真相。 “可能如老婆說的,我太傻了。可……”一陣風吹過,破舊的門窗發出“咯咯”的響聲。他聽到了什麼,“噢,似乎是腳步聲。我要停下來,免得我自己的腳步聲打擾我的聽力。唉,耳朵也不行了。”他停住了腳,仔細聽,果然,他聽到了腳步聲。 “沒錯!”他的心跳動起來,雖然他開始時想到會不會是兇手回來了,就像動物中的狍子一樣,獵人一槍打不中,它會好奇地跑回來看看是怎麼回事。但這個念頭快得只有閃電的十分之一長,他知道他是想入非非了。 “老鄭,你咋來啦?”一個人從馬奎的房間裡走了出來。鄭重義定睛一看,原來是老對頭周偉正。 “他怎麼來啦?”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周偉正為什麼要來這兒呢?的確,他和周偉正為這個案子曾經鬧得不可開交。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周偉正後來也主動表示過不願再這樣僵持下去,他也同意了。 “可他怎麼來啦?這裡面莫非有什麼……”做公安工作的,一般是愛起疑心的,更何況周偉正來這裡毫無道理,至少在鄭重義看來。 “我……”周偉正不慌不忙地笑了笑,“你那麼遠都能來我就不能來?” “不是這個意思……”鄭重義一時語塞。他本來就不像周偉正那麼能說會道,再被這麼一逼問,臉就紅了。 “哈哈,別不好意思,開個玩笑。說實在的,我最近又想起這個案子了,不知怎麼回事。你想想,咱們都是局裡的老人,自參加工作就在這裡,直到退休,這個案子是咱們遇到的最大案子了吧?”他看鄭重義點著頭,就繼續說,“可就是沒破,為這事咱倆鬧得還挺不痛快。我原指望著一案帶百案,看樣子也沒指望了。一想到這兒,我就覺得不得勁兒,心裡憋屈得慌。今天天氣好,本想出來溜達溜達,可這案子的事像鬼打牆似的,老纏著我。我也不知怎麼的,就來這兒了。其實,我知道來了也沒用,可還是來了。你呢,出差?” “我……”鄭重義愣了一下,周偉正把他要說的都說了,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我……我也是一樣呀。這事讓我堵心了幾十年了,現在想想心裡還和剛開始一樣難受。我也知道來了也白搭……” “瞎子點燈——白費蠟。”周偉正笑笑說。 一陣冷場,兩人都知道雖然他們表面上早就為這事和好了,但心裡的芥蒂始終沒有去掉,而且不僅是這個案子,他們倆在所有的事情上一直是競爭的關係。 “那我就先走了。”周偉正反應就是快,他覺得還是早點結束這種尷尬好。 “嗯……我等會兒走。”再倔強的人也知道什麼叫“就坡下驢”。 周偉正快步走了出去。 “簡直像是在逃跑。今天是怎麼了?鬼使神差地來這裡,又撞見了鬼,真他媽的倒霉透了。”周偉正暗自罵道。他忽然止住了腳步,“他不會有所察覺吧?”他擔心起來。一個陰影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是可怕的陰影……“不,不會的,就是神仙也不會猜到什麼的,一切都是巧合,是意外。我幹什麼要大驚小怪呢,還想……”他沒敢往下想。但是,他下定決心再也不會來這個不吉利的地方了。 他的對頭鄭重義卻和他不一樣,他注定還是要來這裡的。 “這個周偉正還會來嗎?他來幹什麼?真像他說的那樣?不像,不像,可他要幹什麼?這事挺蹊蹺。而且他這個虛偽的人,應該請我吃飯呀!不管怎麼說,我也是遠來的客人呀!奇怪!太奇怪了!”鄭重義滿腹狐疑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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