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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步步驚心 桐华 4767 2018-03-03
“都打開吧!”玉檀打開了匣子,剎那屋中珠光寶氣。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詫異地對視一眼,十阿哥嘆道:“你可真是個財主!”我道:“我在宮中已經七年,這是歷年來皇上和各宮娘娘的賞賜,低下還有些銀票,是這幾年的積蓄。這些東西我放出宮時都可以帶走的,前些日子,我已經問過李諳達,他准我可以先送出宮。我想麻煩二位爺,把這些東西送到十三爺府上,交給兆佳福晉。” 十阿哥道:“這都是你的私房錢,怎麼能全送出去呢?”我道:“十三爺府中無田莊進項,一向只靠十三爺的俸祿,本就不寬裕,如今他被削爵監禁,更是斷了入項,可一大家子上上下下一百多張嘴,即使有些老底,也經不起光出不進。如今十三爺落魄,不比以前有地位身份,很多事情更是要銀子才能辦,才能少受點委屈,少受點氣。我一人在深宮中,這些東西不過是閒置在箱中,還不如拿出去派用場。”

十四阿哥靜默了會道:“這樣吧!你自己留一箱子,其餘兩箱我們帶走。”我道:“我自己還有。我阿瑪和姐姐給的東西,我都留著呢!銀子我也留著呢!”十四阿哥道:“就依我說的辦,要不然,這事我就不管了。” 我看向十阿哥,他道:“這事我聽十四弟的。”我無奈地說:“那就如此吧!”十四道:“反正我已經在皇阿瑪跟前替十三哥求過情,有疑心也早就有了,一件是做,兩件也是做,沒什麼差別。以後我會盡量替十三嫂們打點好一切,不讓她們受那些勢利之人的氣。銀錢的事情,你也不必再操心,你這些也夠撐一段時間,其餘的我自會照顧著,過幾年等小阿哥們大了能當差時,一切就會好的。”十阿哥也道:“我也不怕,一則我一向和十三弟脾氣就不相投,來往很少,二則我是個粗人,皇阿瑪不會懷疑我有非份之想的。我和十四弟兩人照應,絕不會讓人欺負了他們去的。”

我心下百般滋味翻騰,默了一瞬,似有很多話要說,堵在胸口,到嘴邊卻只有兩個字:“多謝!” 兩人一笑,一人拿起一個匣子,十阿哥道:“全是上等貨,難怪皇阿瑪老說她會搜羅好東西呢!看著平日不是個俗人,斂財倒是頗有一套。按理說該和九哥說得上話呀!可怎麼彼此都厭煩對方呢?”我忙道:“誰說我厭煩九阿哥來著?九阿哥討厭我?”十四側頭一笑未語,十阿哥笑說:“沒有就沒有,全當我胡說。”說著,一前一後出門而去。 玉檀進來收拾好東西,把鑰匙交還給我,服侍我吃藥。待我吃完藥,漱完口,她拿了李太醫列的單子給我,我細細看了一遍,注意的事項倒沒什麼難辦,可這寬心,戒憂懼,卻不容易。我若真能放下這些人和事,又何至於此?長嘆一聲,把單子收好。

玉檀道:“王公公被李諳達責打了二十大板。”我皺眉問:“所為何事?”她道:“具體不是很清楚,好似是因為說了不該說的話,所以我估摸著和姐姐的事情有關。” 念頭一轉,明白過來,真是牽累了他。折騰半日,人極為疲乏,已經神思不屬,遂吩咐玉檀先代我去看看王喜,自個躺下歇息。 緩了幾日,腿疼漸緩,人雖然還病著,但勉強已可以行走。吩咐玉檀扶著去看王喜。進去時,王喜正俯趴在床上,看我們來,忙做勢欲起,一面道:“姐姐正在病中,打發玉檀來就夠了,怎麼自己還過來呢?我可擔不起。”我忙道:“好生趴著吧!我們還講究這虛禮嗎?”他聽聞,又躺了回去。 玉檀拿了凳子,扶我坐好後,掩門而去。我側頭咳嗽幾聲問:“傷勢好得如何?”王喜道:“還好,就是癢得慌,可又不能撓,所以心燥。”我點頭道:“忍一忍,癢就是長新肉。”王喜笑應是。

我問:“究竟怎麼回事?”王喜招了招手,示意我湊近一些,壓低聲音道:“此事不瞞姐姐,不過姐姐心裡知道就好,千萬不可再告訴旁人。洩口風是我師傅準了的,可打也是我師傅吩咐的。”我大為驚異,盯著王喜,王喜用力點點頭,示意自己所說千真萬確。正想著前後因果,又咳嗽起來,王喜道:“姐姐回吧!自個也在病中,不要太勞神。”我點頭道:“這次帶累你了。”他笑說:“這話講得太生分了,姐姐對我平日的照顧可不少。”說完揚聲叫道:“玉檀!”玉檀推門而進,依舊攙扶著我返回。 進門未多久,就有人來找玉檀說什麼她以前記錄的茶葉數不對,玉檀忙隨了去。 我側靠在榻上,細細琢磨著王喜的話,“洩口風是我師傅準了的”,那就是康熙準了的,可康熙為何如此?為何要讓各位阿哥特意知道我為何被罰?還未想出眉目,聞得院門'吱呀'聲,緊接著'篤篤'敲門聲。

我道:“門沒關。”說完,嗓子難受,趴著咳嗽起來,來人幫我輕捶著背,我忙抬頭,四阿哥正彎身立於榻旁,見我不咳了,直起身子,默默看著我,深黑眼瞳中一絲情緒也無。 我滿心哀慟,終於來了!兩人對視半晌,他轉身走到桌旁推開窗戶,背對著我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一會,緩緩道:“我不能去求皇阿瑪娶你了。”我緊閉雙眼,捂著胸口,軟軟趴回枕上,十三被囚禁後,就猜到他也許會如此說,可真聽到時,還是萬箭鑽心的疼痛,他道:“你恨也罷,怨也罷,都是我對不起你。以皇阿瑪對你的疼愛,肯定會給你指一門好婚事。” 說完提步就走,臨出門前腳步微頓,頭未回地道:“多謝你為十三弟做的一切。” 我趴著未動,只聞腳步聲漸去漸遠,只餘一屋孤寂清冷,眼淚一顆顆滴落枕上。

玉檀立在榻邊,怯生生地叫:“姐姐!”我忙抹了眼淚抬頭,想擠出一絲笑,可笑容未成,眼淚又滾了下來。 抹去又落,抹去又落,索性作罷,抱頭哭起來。玉檀側坐於一旁靜靜相陪。哭了好一會,眼淚才漸漸止住,我一面咳嗽著,一面問:“玉檀,你說為什麼被犧牲的總是女人?最奇怪的是我們還半絲怨怪也無。究竟值得不值得?” 玉檀靜默了半晌,幽幽道:“七歲時阿瑪就去了。本來家裡雖不富裕可溫飽卻不愁,阿瑪一病家裡能典當的都典當換了藥錢,卻未見任何好轉,額娘天天哭,弟妹又還小很多事情都不甚明白。我好害怕阿瑪會拋下我們,聽人說割股療親,誠孝感動了菩薩,就可以醫好親人的病。我背著阿瑪和額娘,偷偷從胳膊上割了肉和著藥熬好,阿瑪卻依舊走了。”

我震驚地看著玉檀平靜如水的臉,她微微一笑道:“人說'久病無孝子',我卻只知道'長貧無親戚',阿瑪去後,額娘從早到黑地為人洗衣,我替人做針線,可全家也只能吃個半飽。因為額娘經常哭泣,得了眼病,逐漸什麼都看不清楚。” 我伸手握住玉檀的手,玉檀道:“我每日拼命做活,可仍舊沒有錢替額娘看病。因為長期吃不飽,小弟又病倒。那年冬天出奇的寒冷,積雪未化新雪又下,地上的雪有三四寸厚,我穿著一雙單鞋和額娘年輕時穿過的薄襖子,去親戚家借錢。刻薄的甚至一開門見是我就立即關門,心稍微好一點的我還未張口,他們就向我訴說今年冬天怎麼難熬。我在大雪裡跑了一整天卻一文錢也未借到。我又凍又餓又怕,當時天已全黑,我卻不敢回家,額娘的病,弟弟的病,我好怕他們也會和阿瑪一樣離開我。我在外面漫無目的地遊蕩著,因為神思恍惚,居然撞到了一輛馬車上,當時趕車的人舉鞭就要抽打我。”

明知道玉檀好好地坐在我面前,我依舊手緊了緊,“後來呢?”玉檀低頭靜默了會,向我嫣然一笑道:“後來車裡的公子阻止了他,說'只是一個小丫頭,衝撞就衝撞了吧!',又罵車夫自己不留神,一出事就急著找人頂罪。說完他就放下簾子讓車夫駕馬走,我不知道我當時怎麼會有那麼大膽子,或者是因為他說話是我從未聽過的冷靜好聽,雖在罵人卻沒有半絲火氣。或者只是覺得他是極有錢的人,隨便施捨我一些,我就可以留住額娘和弟弟。然後我就衝上前去攔住馬車,跪下求他給我些銀子。” 看到玉檀真正帶著暖意的笑,我知道她肯定如願了,可心裡還是緊著問:“然後呢?”玉檀笑看著我道:“車夫大罵道'真是不知死活,你知道你攔的是誰的車嗎?'那位公子卻笑起來,挑起簾子看著跪在雪地裡的我說'長這麼大,倒是第一次有人敢這麼直接問我討銀子,你倒說說看,我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地給你銀子?'”玉檀說完,低頭而笑。

我搖了搖她的手問:“你怎麼說的?”玉檀道:“我說'我要給額娘和弟弟看病',他說'我不是開濟善堂的,人家有病關我何事?'。我說'如果他能給我銀子,我願意為奴為婢終身伺候他。'他說'我家裡也許別的還有短少,可就奴才奴婢多。'我求道,'我很能幹,能做很多事。即使我不能做的,我也可以學。',他大笑道'幫我做事的人很多。'說完就放下簾子吩咐車夫走。我當時滿心絕望,覺得離開的馬車帶走的是額娘和弟弟,突然發了狠,跑上前拽著車椽不讓他們走。車夫大怒拿馬鞭不停抽我,我卻死也不肯鬆手,當我被馬車拖出好一截子距離後,那位公子突然喝道'住手!停車!',他探出馬車看著我,我當時身子拖在雪裡,雙手還死死抱著車椽。他點點頭問'多大了?'我回道'八歲。'他笑說'好丫頭!值得我的銀子!'說完就遞給我一張銀票,我不敢相信地接過,我雖從沒用過銀票,可卻知道但凡銀票,錢數就肯定很多了。我趕忙給他磕頭,他微沉吟了下又吩咐車夫'把你身上的銀子給她。'車夫趕忙掏銀子給我,足足有二十多兩,夠一大家子吃一兩年,我忙把銀票遞還給他,他說'銀票是給你的,銀子也是給你的。你趕著回去請大夫,可天已黑透,銀票面額大,你只怕一時找不到地方兌換。'我聽他說得有理,忙向他磕了個頭,收起銀票和銀子,他讚道'行事乾脆利落。'說完就坐回車中,讓車夫走。我轉身就跑,他忽地在身後叫道'回來!'我又趕忙轉回去,他從車中扔了件披風到雪地上,'裹上這個。'我這才驚覺我身上的衣服早被鞭子抽破。”

玉檀定定出神,似乎人依舊在那個冰天雪地中。我輕推了她一下,“後來呢?”玉檀愣了一下道:“沒有後來了。從那以後我再未見過這個公子。他給的銀票數額很大,再加上額娘病好後,繼續洗衣,我們姐妹做針線,也支撐到我入宮了。” 我遺憾地說:“居然只有一面之緣。”玉檀幽幽道:“當日年紀小,根本不知道從何打聽,後來入了宮,更是見不了外人。” 玉檀緊緊握著我的手道:“姐姐,凡事值得不值得只有自個明白。像我,很多幼時女伴,如今早已兒女繞膝,她們只怕覺得我甚為可憐,可我自個不覺得。我只知道讓額娘不用日日浸在冷水中洗衣,不再為溫飽愁心,病了請得起大夫,弟弟們都上了學堂。我覺得我當年的決定都是對的,我所做的都是值得的,即使再讓我選擇一次,我依然心甘情願。” 我眼中含淚喃喃道:“值得不值得只有自個明白。從今後,也只得你我做伴了。”話剛說完,忍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道:“姐姐,別說傻話了,萬歲爺肯定會給姐姐指一門好婚事的。”我苦笑起來,聽天由命吧!我最後的一絲力氣都已用完,我不想再費盡心機對抗。 病勢本已漸愈,晚間猛然又燒起來,玉檀急得握著我的手,只是哭,我迷迷糊糊地想著,這樣好,燒糊塗了,就不知道心痛了。 似夢似醒間,彷彿總有一雙深黑冰冷的眼睛定定看著自己,盯的心中,腦中全是刺痛。我用力想揮開它們,卻依舊在那裡,疼痛難忍,只能嗚嗚咽咽地哭了又哭。恍惚中覺得永遠睡過去吧,睡著了就沒有痛,前方不遠處有一個完全黑暗寂靜的地方可以讓我徹底休息。 玉檀好似不停地在我耳邊哼著歌謠,一遍遍,永不停歇,拖著我不許我完全睡去。一聲聲的'姐姐'牽著我的意識不墮入完全黑暗處。 我睜眼時,玉檀喜極而泣,顆顆眼淚打在我臉上。我高燒退下,玉檀卻整個人瘦了一圈,嗓子完全啞了,和我說話只能連比帶畫。想著她竟然在我床旁整宿整宿地唱歌,不停地叫'姐姐'。我忽然很是憎恨自己,我病在宮中,姐姐只怕絕不會比我好過。我還有玉檀,還有姐姐,我怎麼能這樣? 病漸漸好轉,人卻還是懶得動,一天中,大半天都是躺在床上。手內把玩著鼻煙壺,嘴角似笑似哭,怔怔出神。玉檀推門而進,側坐於床邊道:“皇上把太子爺拘禁了。”我'嗯'了一聲,未再答話。她接著道:“皇上召集了諸位阿哥,下旨說'皇太子胤礽復立以後,狂疾未除,大失人心,斷非可託付祖宗弘業之人,故予拘執看守。'” 我輕嘆口氣,玉檀問:“姐姐怎麼嘆氣呢?我還以為姐姐聽了會高興。”我道:“刑部審查出'結黨會飲案'和'湖灘河朔事例勒索銀兩案'時,這個結局就已經註定,不過早晚而已。何況,他日我的結局說不定還不如他,我有什麼可高興的?”玉檀驚道:“姐姐又說傻話了。”我微微一笑,未再吭聲。在這宮裡,什麼事情沒有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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